季纮的轎車疾馳,消失在小區(qū)門口,只剩一尾紅色殘影。硯石落寞地在站臺等待末班車,他不知去向何處,畢業(yè)三年,工作看似清閑,但到賬的工資也少得可憐。
硯石不怎么說話,即便是與季纮在茶樓小憩,談及他最感興趣的藝術,他也只是三言兩語。
硯石剛把第三支煙點燃時,就看見最后一班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從拐角處駛來。正當他讀到一本小語種譯本小說的第二章中“那個人捧著書坐到常坐的陽臺上”時,一首老歌從耳朵里傳來,為了能夠更契合混亂中這一刻難得的平靜與愜意,他先是將白色無線耳機取下重新佩戴。
短暫停留片刻,公交車又踏著剛才的節(jié)奏繼續(xù)前進,只是剛才那首難得的老歌已經播放完畢,硯石終于不得不回到現實后,才發(fā)現車上多了一個著紅色羽絨馬甲的女孩,高中生模樣,圓框眼鏡、五官乖巧得像個洋娃娃,不算寬松的灰色運動褲緊貼著她纖弱的腿。
他望向女孩時,女孩似乎心有所感似的也看向了硯石,準確說是她緊盯著硯石手中已經合上的書籍。但是,硯石固執(zhí)地認為她望向了書本就是望向了他,盡管她感興趣的只是那本書,但書是自己的,對書感興趣就是對自己感興趣。
正當硯石在內心排練著各種可能性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定時鬧鐘,硯石已經換了好幾個手機,雖然如今這個鬧鐘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他一直保持著定一個晚上九點四十分的鬧鐘的習慣。
硯石把鬧鐘關掉以后,再次抬頭環(huán)顧,卻找不到那個女孩的身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他后座那個戴著灰色鴨舌帽的男生,早在他上車前,“鴨舌帽”就已經在車上了。他并未注意到當女孩上車的時候,“鴨舌帽”多次將帽檐下拉,似乎這樣就能避免自己被他人看見。
人們?yōu)榱伺宄约荷硖幒蔚?,于是紛紛行使起一項神圣的權力——命名權——為每一塊大陸和海洋起好名字,為每一座城市每一條街道起好名字,為每一個村莊甚至兩座房子之間不過一米寬的小巷都起好名字,釘好路牌。即便如此,他們也會經常想不起來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看不清心里的那幅地圖。同理,為了弄清楚自己是誰,自己是什么樣的,他們也為自己命名,為身邊的朋友命名,即便如此,硯石也同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他此刻一點也想不起老貓、小白、胖子他們的樣子。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迷失在臨園干道。
車輛一如既往地走走停停,上車的人不在少數,但大多數又僅僅在一兩站后匆匆下車。硯石感覺自己處在這座城市就如同做客鎮(zhèn)上富足親戚的家中一樣。
并非他的適應能力不夠,他在從未真正抵達過的礦山上隨母親打鐵礦時就一點也不顯生,甚至和弟弟朝著那些毫無用處的碎石和大山的缺口完成了一次退化,他們成天站在崖邊練習嚎叫——狼嚎。人身體里的原始性在幼年時體現得尤為明顯,他們不僅會發(fā)出原始的嚎叫,在遇見自己打不過的敵人時隨時有用嘴撕咬的可能性,硯石小時候就用牙齒狠狠教訓過那個惹他生氣的表哥。
后來從家人口中得知表哥三番五次將親生父親打到報警這件事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敵對關系就得到了證明,即便說不上敵對,至少也不是一路人。硯石從未責怪過自己的父親,或者說責怪過,但是后來又原諒了,一次酒后他同父親達成了和解。
硯石把耳機取下,揉了揉被硌得生疼的耳郭,昏黃的燈光和一幢幢高大的混凝土建筑物不緊不慢地向后退去,他也在此中變得愈發(fā)安靜。
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孩趁硯石望著那棟裝修不菲的建筑的時候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一捧嬌艷的玫瑰抓在男孩的右手中,玫瑰斜放在腿上,硯石不好直接看向男孩,只能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看向那捧花。
硯石剛好把尷尬的目光從那捧花上移開時,手機就響了,硯石從衣兜里掏出手機一看是小白打來的電話。硯石不想再被小白那種只沉浸在幻想中的感情占有時間,在接通電話以后直接切入主題,說了句“喜歡就去表白,只沉浸在幻想之中毫無意義”,隨后就掛了電話。并非他不想傾聽小白的心事,而是多次的溝通幾乎都是在重復著,硯石希望小白能夠采取行動去表白,而小白只是不停重復著自己內心的擔憂。
男孩看著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子緊盯著自己手中的花,感覺到有一盞探照燈正直直地照著自己柔弱敏感的內心,照在自己剛剛失去的愛情之上。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便趕緊起身在第二站下了車。
公交車載著硯石晃晃悠悠地朝著夜色前進,他不自覺地想起那個向著無人之地高喊前進的騎士,全然不愿想起課堂上那滿懷捉弄的笑聲,騎士是那么愚蠢——而自己現在又何嘗不是深陷在這個怪圈呢。只是,他沒有找到他的桑丘,許多人曾同他一道行走,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在不同的站點下了車。想到這里,硯石的下唇抵住上唇的內側搖頭,臉頰兩側鼓起的部分似是要去填補座位上的凹陷。
公交車??吭谡军c,兩棵梧桐樹將一塊公交站牌連同一家裝修簡單的米粉店框在硯石的視線里。米粉是當地人的早餐優(yōu)選,但也并非僅僅限于早餐,米粉店一日三餐都有人吃,硯石一個人在工作地時為了方便,就經??恳煌朊追垡煌朊罪埥鉀Q午飯問題。
車輛再次啟動,但門剛剛合上的時候,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孩急匆匆地從站牌后面拐出來,一邊疾走一邊往隨身小包里裝著什么,并示意師傅等一等。車門再次開啟,女孩上了車后,徑直走到了硯石的旁邊坐下。
從坐下到現在,女孩一直將目光投射在自己的小包里,她一次又一次摸了摸衣兜里的手機,三次確認鑰匙沒有落在辦公室。男朋友出差外地,自己不得不為這些事情而操心,要是以往,自己才懶得這么小心。從前,她幾乎不為家里的事情操心,雖然只是出租屋,但他們的相處模式已經和婚后生活差不多了——雖然自己也沒經歷過,但是這幾年的相處讓她確信就是這樣。他們已經形成了隱形的分工,平日里柴米油鹽自己負責,水電以及其它安排全由男朋友負責。
男朋友出差了,自己晚上吃什么就成了最大的問題,炒個土豆?或是炒一盤臘肉?還有幾天男朋友才會回來,晚上要同朋友們一起聚餐,后天自己上班要加班,也不會在家里吃,炒了菜吃不完又浪費了。出去吃吧,一個人好像又不知道點什么吃,早上才吃了米粉,總不能一天吃兩頓米粉吧。要不還是用泡面對付一下算了吧,今天上班太累了,一整天幾乎沒怎么消?!⒆晕野参康?。
想著這些的同時,女孩給男朋友發(fā)了條消息:“在干啥?我晚上不知道吃什么”——她聊天不習慣在末尾加上標點符號。這一點還是和男朋友學的,剛認識的時候對方打字總不喜歡加標點,她嘗試糾正對方時,得到了“這代表著話沒說完,話說完了也就沒意思了”這樣的解釋。她覺得如此有趣,便也漸漸形成了這個習慣。
女孩從頭至尾都沒注意到坐在旁邊的硯石,更無從知曉硯石也一樣有著這樣的習慣。硯石以前偶爾還喜歡在句末加上半個省略號,每次打上完整的省略號在句末又多按一下回刪鍵,三個圓點像三次心跳,富有節(jié)奏和韻律。
“我要不晚上就吃泡……”女孩字還沒打完,屏幕上就彈出一段文字,她趕緊把已經打好的字全部刪掉換成“謝謝親愛的,你不在的第一天,想你”。
他總能在她出其不意的時候給她一些驚喜,或許這也是她對他如此依賴的原因,原來男朋友在走之前已經準備好了她今天的晚餐——一道鯽魚湯和一份素菜,飯在電飯煲里,菜放在灶臺上,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女孩原本因為工作而略顯疲憊的臉上有一抹陽光出現,一掃陰霾的同時也有彩虹出現。她揣好手機就下了車,起身時還稍微昂了一下頭。
兩個男子在站臺處寒暄許久后,其中一人上了公交車,而適才依依不舍的人在他朝著公交走時便回頭走開了。男子上了公交車以后隨意坐在硯石的前座,偶爾的酒嗝熏得硯石不得不挪動到另一側的座位上,硯石明白喝了酒的人都這模樣,他讀大學時有一次還醉酒在公交車上吐了,現在想起來自己都沒正臉看。想到這里,本來想說些什么的硯石又把話語從喉嚨咽了回去,自己何嘗又不是這樣呢,互相體諒吧,與陌生人貿然交談本身就很不習慣,更何況是一個喝醉了的人。
男子斜躺在椅子上拿出手機,強撐開眼皮行為怪異地把玩著,很明顯他已經醉了,上眼皮似掛了鉛球,盡管他很努力,仍舊只能勉強撐開一道細小的縫隙看手機屏幕那些搖晃不定的文字。在一句六七個字的話打出來都讀不懂意思之后,男子索性直接打電話過去。
“老大,你猜我今天碰見誰了,我今天買了菜在街上走,結果剛走到花店門口就碰到小五了……”
“哦,你們倒是安逸啊,我還在加班呢?!睂Ψ酱驍嗔怂脑捳Z。
“我都沒想到今天能碰到他,這家伙現在發(fā)福了……”
“那你們不是喝了一頓哦?!睂Ψ皆俅未驍嗔怂脑捳Z。
“喝了呀,就差你了,那時候就我們三兄弟關系最好,現在我和小五都離得還不遠,就你一個人跑那么遠,啥事嘛你說,好幾年都沒聚到過一起了。”
“哎……為了生活嘛?!边@一次對方沒有打斷他,而是在他說完后停頓了一下才帶著感慨語氣說道。
“啥時候回來嘛,我們幾兄弟從畢業(yè)以后就再也沒聚齊過了,說實話,每次喝了酒以后我就念著我們那幾兄弟了,雖然有點肉麻,但是,兄弟想你了。你看你們,平時也不來個電話發(fā)個消息啥的,每次都是我喝了酒就沒完沒了挨個打電話給你們,兄弟間還是要多聯(lián)系才對,不然久了,感情就淡了……”
“說這些,我們幾兄弟不管多久不見,只要一見面還是一樣的,感情在那里,我呢,你也知道啊,跟你嫂子在這邊工作太忙了,現在都還在加班……”
“工作再忙打個電話的時間還是能抽出來嘛,我不是一樣也要工作,還是經常想著你們的?!苯K于輪到他打斷對方一次了。
“好啦,我開玩笑的,兄弟間不存在這些,就是打個電話敘敘舊?!币妼Ψ骄镁脹]有回應,怕對方不開心,男子又補充道。
“好啦,我等會兒忙完了給你打過來。”對方說道。
“好啦好啦,你先忙,等空了再說嘛,回來了說一聲,聚一下。”男子吃不準對方到底是在忙還是陷入了以前聚在一起的場景便掛了電話。
掛斷電話后男子在第二次嘗試時才成功將手機揣進褲兜,不一會兒,硯石就在公交車行駛的噪音里隱約聽到鼾聲傳來。
硯石在這輛巨型搖籃中昏昏欲睡,他成功進入了現實與夢境的邊緣,就如同他在搞創(chuàng)作時時常能感知到自己正游離在現實的邊緣一樣。
硯石在半睡半醒間感知到車輛的停頓,但他只是挪動了一下腦袋,公交車就又重新出發(fā)了,夢還是先前的夢,銜接自然,如同一首慢搖音樂。若非要找出什么不同,也只能說是一部電影突然換了一個鏡頭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急轉直下,故事情節(jié)走向了另一部分。
硯石如同側身在水面,一半在風吹過的現實之中,一半在柔軟有浮力的水中。水在剛才的停頓之后多了些碎浪,而風吹過的地方則多了一道身影站立。她是在剛才隨著一陣晚風游進車廂的,晚風不光不涼,相反還帶著一絲愜意。
她早在多年前就完全明澈了,男閨蜜的存在沒少讓她遭受誤解,但從那一刻——男朋友與男閨蜜坐在一起比同她還親密時——她就完全明澈了,她清晰地看見那份超越一般友情但又與愛情異質的情感。
適才,晚風吹起之前她剛剛得知了對方在南方那個四季如春的城市同自己和解了,那個常年飽受失眠之苦的人令她心生憐憫但是又無可奈何,從對方的講述中才得知一些他失眠的細節(jié),譬如在一扇窗戶前守著落寞的夜晚坐到天亮,譬如把頭發(fā)染成白色,將自己的死亡日期提前,活脫脫將自己弄成了一個行為藝術家,他也因此得來一個和自己毫無關聯(lián)的外號——藝術家。盡管他并沒有任何藝術愛好和天分,連巴赫和莫扎特究竟是畫畫的還是搞音樂的都分不清,馬爾克斯是歐洲的還是美洲的也不知道,甚至連《命運交響曲》有沒有歌詞都不明白,盡管他本人抗拒這樣的稱呼,但叫的人多了,時間長了,這個外號就如同一張扯不下的狗皮膏藥一樣緊緊貼在了他的身上。
大約三分鐘以前,藝術家通過電話告知自己,他在一場莫名其妙的夢境中醒來以后,整個人如同解開一道困惑已久的數學題一樣,不,準確說是如同一個得到神啟的僧人一樣開悟了,長久居住在他內心的那個神秘影子剎那間就消失了,干干凈凈,如同從未存在過一般,整個人成了一所未經裝修的空房子,能夠容納下整個世界。
晚風再次吹過的時候,整個車廂空蕩蕩的,車身晃動的節(jié)奏應和著硯石均勻的呼吸聲。
硯石從一個莫名其妙的場景來到一場搖滾音樂演唱會的后臺,能夠明確的是,臺上正在表演的人激情滿滿,節(jié)奏不算快,但是歌詞和音樂節(jié)奏的信息量很大。即使是在后臺,硯石同樣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里有一只,不,應該是一群豹子在奔跑。
后臺上一個著紅色短褲的長發(fā)青年正低頭調試著手里的貝斯,硯石越看越覺得他像是只穿了一個本命年的?褲、手腕系著紅色鞋帶疑似主唱的人——因為他沒有帶任何樂器,硯石才這樣猜測,包括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就是主唱——走到貝斯面前,兩人低一聲高一聲地對著拍子,剩下的兩個樂手也主動聚過來一起和著拍子。
但是連前奏都還沒結束他們就哄笑起來,正當他們圍著一組布質沙發(fā)追逐的時候,一個身穿劣質正裝的中年男人上了車。他剛從哪個“好兄弟”的辦公室出來,出門松領帶時抓得皺巴巴的襯衣衣領仍舊保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
他怎么也沒想到會在自己認為最能幫助自己的“好兄弟”那里吃到一碗閉門羹,他看著熟睡的硯石極不情愿地回想起天氣明媚得有點諷刺的那個下午。那時他們差不多也是面前這個小伙子這么大,他正滿心激動地在茶樓里談一樁大生意的時候,好兄弟打電話來說在公園口遇到事情了,他很明白所謂的遇到事情無非就是他又跟人干架了。認識這么多年這個好兄弟一點也沒讓他省心過,不過好在他不管在什么時候什么場合都二話不說地維護自己,想到這一點,他沒有再猶豫,在匆忙的道歉以后就開著車往公園口去了。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是從來不會向自己的兄弟朋友開口的,但是近期接連發(fā)生的變故令他實在扛不住了。公司破產后他將自己的房子車子全部變賣了,他努力干著銷售工作還債,他已然習慣了這種落差,一切都還不錯,除了極少數時候失眠會偶爾感慨一下,大多數時候都是回到家倒頭就睡。但是,前兩天父親的體檢報告又突然打破了這種平衡,巨額的醫(yī)療費用全然超過了他的支付能力。他本想去銀行貸款,但是之前破產的欠款還沒還清,一次次遞上去的申請被一一駁回。
他迫不得已才想到這個近年混得還算不錯的兄弟,不曾想,他還沒鋪墊完對方就重復提及自己剛買了別墅資金緊張,雖然很委婉,但他能明確感覺到那種回絕的意味。
演唱會非常成功,慶功會上熱鬧非凡,所有人都喝了很多酒,唯獨貝斯手一個人坐在桌子上盯著酒杯一言不發(fā)。硯石也極其自然地出現在餐桌上,但是當他昏昏沉沉從衛(wèi)生間小便完回來以后,原本喧鬧的包間卻空無一人,只剩下滿地破碎的玻璃碴,像是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打斗一般。
一輛黑色桑塔納的突然出現讓硯石不得不從夢境中清醒過來:“趕著去投胎嗎?”雖然對方已經聽不見了,但是又驚又嚇又氣的公交車司機在急踩剎車的同時還是朝著窗口罵罵咧咧好一陣。
“這車也太沒素質了,怎么開的車哦。”硯石也摸清了情況,跟司機搭話道。
“這些野的(黑車)司機好多都開車不長眼睛,全世界的路都是他一家的樣子?!惫卉囁緳C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但語氣中仍帶著一些驚魂未定的節(jié)奏。
“你怎么知道這是野的?。课以趺纯床怀鰜戆??”硯石疑惑于此,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了。
“你們可能看不出來,我之前開了幾年出租車,哪個車是跑野的的、哪個車是私家車,一眼就能看出來?!惫卉囁緳C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剛吃飽喝足的那種滿足感,剛才的憤怒已經全然不見了。
“我反正是看不出來哦?!背幨唤肫鹉莻€酷愛聽搖滾的拼車師傅。這兩年他沒少坐他的車,他還專門存了對方的電話,主要還是因為對方有趣吧。一次,他包車到朋友家拉了很多書到工作地,末了硯石準備付錢的時候,拼車師傅說:“我可以不要錢,但是你能不能把那些書給我一些?”
“這些都是些文學書籍哦?!背幨睦锔械揭馔獾耐瑫r特意提醒道。
“就是呀,你別看我天天就開個爛車車,我還是喜歡看書?!逼窜噹煾狄荒樥J真地說著。
最后硯石讓師傅自己選了十來本喜歡的書,還是堅持給了對方錢,反正也不是自己掏錢,車費單位會報銷,對方掙錢也不容易,何況還是一個做拼車司機還喜歡看書的人。硯石并沒有對對方的職業(yè)有歧視,而是驚嘆于在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自己還能在生活中碰到一個喜歡文學甚至愿意做出犧牲的人。
硯石全然從朦朧中清醒過來了,他望著車窗外這個自己熟悉又一點也不了解的城市的夜色,模模糊糊地應答著公交車司機遞到他嘴邊的話,車輛一直行駛到跨江大橋橋頭才有一個染著黃毛的少年上了車。
少年的頭發(fā)染了有一段時間了——這一點是硯石從少年頭發(fā)根部那些更具有自然氣息的黑色頭發(fā)推斷出來的,而那些不自然的部分則顯得極具秋意,那些枯黃的草穗蓬松地覆蓋在少年的頭頂,稍長的幾縷晃蕩在少年的額前。
少年上車后將憋了滿肚子的氣急促地呼出,仿佛一個填滿空氣的氣球如果不及時處理隨時都有炸開的危險,實則他早已炸了。就在剛才同那個沒出息的男人——他一直這樣稱呼他的父親——打了一架。
家庭的緣故,少年一點也沒有讀書的興趣,在讀完初中后就輟學了?!澳憔褪窃趯W校也是個禍害?!鄙倌甑母赣H是這樣說他的。黃毛少年撥了一下左邊耳朵上的耳釘,重重地坐在了座位上,坐下的同時,還不安分地踢了一下旁邊的垃圾桶。
“你莫踢壞了哦?!惫卉囁緳C無奈地提醒道。
“關你錘子事,壞了沒有嘛,你看看?!鄙倌甑恼Z氣中充斥著火藥味。
也許是因為想著馬上下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公交車司機也沒再回話,但是硯石能猜測到司機心里在嘀咕些什么。
少年緊閉著嘴唇,大量二氧化碳如一支沖鋒的騎兵從他的鼻孔沖出,那個男人一點用也沒有,還好意思跟自己充野。
少年從小就半夜半夜地守在父親和母親的牌桌前,餓了就泡點方便面,困了就在牌桌旁邊的沙發(fā)上睡覺,牌友偶爾贏錢了也給他分上一些紅利。那些江湖氣和社會習性自那時便藏進了他的身體,叛逆期到來的時候這些不穩(wěn)定因子才集中爆發(fā),他抽煙喝酒都是小事,最讓人不省心的是他時常打架。他父親想的是他自己被打了也不好,打到別人也不好。當然,少年幾乎沒有被打到的時候,通常都是學校把電話打到他父親的手機上,最少的時候一年也得賠上三次醫(yī)藥費,最多的時候男人幾乎把自己在水泥廠打工的小半年工錢全部賠上了。
剛才吃夜飯的時候,少年故意提到和父親走在離婚邊緣的母親,被戳到痛處的男人怒不可遏地將少年按倒在地上,舉起粗糙的手掌想要狠狠地教訓一下這個不孝子。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終究下不了重手。男人隱忍地懲處了一番兒子,但是少年的認知里只有那個男人又打了自己一次。
硯石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桀驁不馴衣著花哨的少年,回想起初中畢業(yè)上高中前夕同朋友拿著鋼管和西瓜刀四處惹事的那個時候,當初自己最喜歡的那根粗大的鐵鏈現在都已經成了家里掛燒水壺的了,不禁嘲笑起自己幼稚的青春。有時候回憶過去就像早晨刷牙,當你意識到回憶本身是一件極為尷尬事情的時候,那種嘔吐感卻不由你自己控制,胃部的痙攣也不由你說了算。
硯石苦笑著想要停止回憶時,那些畫面就越加清晰,用老家的話說,叫越燒香越害癩。索性硯石就掏出手機開始玩游戲,他確信這是一個極佳的選擇。正當他通過第二關時,一個衣著平庸的大學生邊接聽著電話邊將皺巴巴的一塊紙幣放進投幣箱。電話是幾百塊錢的廉價智能機,放在過去幾乎和硯石上大學時用的二手棒棒機性質差不多。
單從外表并不能確定對方是一個大學生,甚至更像一個早早輟學在工地干活的年輕人,但是他的眼神中少了一絲復雜,多了一些稚嫩。略微有些臟的舊夾克里面是一件印有師范學院?;蘸托C陌咨玊恤,下身一條因為脫色而泛白的牛仔褲和一雙不怎么合腳的紅色運動鞋——這一點從對方走路時細微的向前伸腳動作完全能夠辨別出來,就像兩個談戀愛的人遇到熟人那種自我掩飾一般,雖然自己竭力做到更自然的狀態(tài),但是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大學生并非想掩飾鞋子是從垃圾桶里撿來的這件事情,而是這雙鞋確實不合腳,過大的鞋不僅讓他在行走過程中感到難受,也隨時有人走了這鞋還在原地的可能。所以他只得如此。
“嗯,好,我還有錢用?!贝髮W生說話時手指不知道怎樣安放似的捏著衣角處的拉鏈。手雖然粗糙但沒有老繭,并非是一個常年勞作的人。
“今天一個同學還請我去吃了牛排,說是感謝我,就是上次我給你說的那個東北的個子挺高的胖子,我們這會兒正回學校呢。”大學生對著電話那頭炫耀道。
“放假啊,大概還有一個多月才放吧?!贝髮W生在褲腿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塵,換了一只手接聽電話。
“放心吧,我還有錢用,不用操心我,你們最近身體還好吧?!?/p>
“那就好,好啦,我快到了,就先不說了,回去了又跟你打電話哈,你們注意身體,不用操心我?!?/p>
硯石饒有興趣地看著大學生獨自匆忙下車朝著校門跑去。他能大致猜到那個大學生正經歷的一切——一個人在外地讀書,家境一般,為了節(jié)約他得做許多體力勞動的兼職,甚至那雙不合腳的鞋子都極有可能是撿來的,但是又重復著告訴家里自己還有錢用。這老套的劇情卻百試不爽,惹得硯石內心一陣感慨。
“到站了哦,兄弟?!惫卉囁緳C將車停穩(wěn)以后回過頭對著硯石說道。
“辛苦了哦,師傅?!背幨咽謾C收進褲兜里就下了車。
“工作嘛,哈哈?!惫卉囁緳C爽朗的笑聲從背后傳來,又從人行道上的一對父女愜意的腳步回彈到硯石的耳朵里。
父親將女兒牽在右手上,女兒梳著兩條麻花辮跟在父親身邊一蹦一跳地走著,偶爾走到父親的前面拽著那只大手,和控制大手的那個偉岸的身軀朝前奔跑,拽不動時又回頭焦急地催促父親。
走到公交站臺時,小女孩的兩個小辮子停止了擺動,女孩站在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回身望著正蹲在地上捂著胸口的父親,兩只眼睛眨巴眨巴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好呆呆地問:“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沒事,你等我一下,可可,爸爸馬上就過來。”男人抬起頭將剛才原本因為疼痛而變得扭曲的臉舒展開來,但臉上的夜色久久沒能消散。男人雙手指尖相對撐著膝蓋起身朝著小女孩走去,走到女兒面前的時候,男人蹲下來抿了一下嘴唇,伸手將女兒抱在懷里。
“爸爸,你昨天去哪里啦?”小女孩三四歲的樣子,一邊認真捏著父親的下巴一邊問道。
“爸爸昨天去醫(yī)院檢查身體了?!?/p>
“爸爸,你的身體病了嗎?我們明天去看猴子好不好?”
“好,明天爸爸就帶你去看猴子,還有老虎和熊貓好不好?!?/p>
“好?!毙∨⑻痤^看著父親的額頭想了一會兒又說,“那我還要吃蛋糕?!?/p>
“好,都給你買?!?/p>
“那我還要買一個芭比娃娃。”小女孩歪著頭看著昏黃的燈光。
“好,爸爸再給你買一個玩具槍好不好?!蹦凶訚M眼疼愛地看著懷里的女孩,手臂雖然有些酸痛了,但又想再多抱一會兒。
“我不要槍,我要芭比娃娃,要小公主……”女孩急切地捏著父親的鼻尖道。
“好好好,都聽你的?!蹦凶舆厯Q手邊向女兒認慫道。
硯石一直跟在這對父女后面走,并非是跟蹤,而是他原定的路線就是這樣的。一直走到山腳下的岔路口,那對父女拐進了旁邊的小巷,硯石才又獨自沿著大道行走。
硯石走到拐向小巷的岔路口時看到一張整齊的對折了兩次的紙,明顯是從別人的口袋里掉落的,出于好奇,硯石就上前撿起來借著昏黃的燈光打開。
紙張的最上方是中心醫(yī)院的頭箋,下方則是一連串檢查數據,除了最下方的關于癌癥鑒定結論以外,他是一點也看不懂。誰又能左右自己的生命呢。
硯石漫無目的地走在山腳下的河堤邊,站在橋上一邊感慨一邊將手里的紙疊成一架紙飛機,對著機頭哈了一口氣朝著河里飛出。
【作者簡介】馬青虹,1993年生于四川平武,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民族文學》《上海文學》《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等刊,著有詩集《身體里的豹子》;現居四川綿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