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

1

老秦又交桃花運了。

葉萬峰說這話時表情是一本正經(jīng)的。即使，他只是稀松平常地順口而出，溫小梅也不能不把他的話當(dāng)話。

葉萬峰從不嚼人舌根，也不喜歡長舌頭的人。這點，他的老婆是知道的。我是他老婆，我就是溫小梅。

現(xiàn)在葉萬峰既然說起老秦，肯定與他或者與我們有關(guān)聯(lián)，否則，他不會這樣。我在腦子里快速搜索，分析，判斷，也沒從與我們倆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中揪出可能與老秦有染的嫌疑人?？粗乙荒樀暮?，葉萬峰鄭重地提醒我：溫小梅，你那同學(xué)——彭婉兒。

壞了，我把她給忘了。

小婉兒去老秦家這才幾天呀，怎么可能呢？說這話時我有點兒心虛。

葉萬峰黑著臉說，老秦讓我給他們家狗弄些吃的，我從食堂提了一袋剩鴨腿給他送果園去，明明他的車就在院子停著，電話卻打不通，我去院子喊了一通也沒人應(yīng)。巧的是彭婉兒房中也黑著。

小婉兒要是在歌房唱歌呢？正好出去了呢？我急切地想替小婉找個理由。

葉萬峰沖我重重地說，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她只是晚上睡在果園這里，白天去老秦家侍候老秦媳婦，就是想跟果園歌廳的人攀交情也沒有時間呀。再說，人家營業(yè)掙錢，她去干什么？除非是老秦這個房主跟她一起去歌房唱歌，那一起去，是不是更能說明問題？現(xiàn)在都幾點了？要說出去買些自用品，白天早就買了。咱們這片果園離商店、超市都那么遠(yuǎn)，你那同學(xué)連三輪車都不會騎，不能就靠自個“11路”吧，再說老秦家也沒自行車可供她騎。

那照你這么分析，他倆不是在歌房唱歌，就是在小婉兒屋里待著？哎，我說你，怎么那么陰暗呢，把人凈往惡心處想。唱歌怎么了？待著怎么了？你管呢！我朝葉萬峰嚷得有些虛張聲勢。

你以為我喜歡管，我才懶得理你同學(xué)那破事。她跟誰唱歌，跟誰待著與我毫不相干，可老秦是什么人你不比我清楚？就他媳婦那渾不吝勁兒，一個潑婦、悍婦，她不會像我這樣跟你一二三地分析兩人到底有沒有事。她捕風(fēng)就能捉影，弄得人人皆知，那咱們怎么在這片兒待？

我不能不承認(rèn)葉萬峰說到了我的怕處。

前些日子，老秦急急找到我說：小梅呀，我媳婦你大姐得了腦血栓，住院剛回來，我家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媽，七十五歲的老丈人，都有病。今天不是這個輸液，就是那個掛瓶，我一個人實在顧不過來。你打聽一下你老家陜西有沒有合適的人愿意來給我?guī)桶咽?，錢的事好說。

不等我張口，葉萬峰嚴(yán)肅地說，大哥，這事真幫不了，我們幾乎都不怎么跟老家人聯(lián)系，就是有愿意來的，都沒干過，肯定不稱手，您去家政公司問問，他們更專業(yè)。

葉萬峰迫不及待地拒絕，老秦臉上難看起來，我趕緊補充說，大哥，您要實在忙不開，在找著保姆之前我?guī)椭疹櫞蠼銕滋臁?/p>

老秦燦爛著臉離開了。

第二天，老秦果真打電話讓我?guī)兔φ疹櫵眿D，我一下子傻了眼。葉萬峰幸災(zāi)樂禍：瞧，好事來了吧，誰讓你嘴欠！說著夸張地咂嘴，一遍遍地說，這酒真美啊，真香啊，要不要你也嘗嘗？我氣憤地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終于什么話也說不出，轉(zhuǎn)身自食惡果去了。

老秦和媳婦常在果園里打架。

據(jù)老秦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打小鬧的日子多得記不住，哪一天風(fēng)平浪靜他是清楚的。想躲，沒地方去。藏呢，藏不住。有一次，他實在憋悶，去了閨女家，那一天，媳婦打了九十七個電話！

據(jù)老秦媳婦自己講，她比警察都警察，比電子眼都要多一眼，老秦有點兒“犯錯”的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她的法眼。幾年前，有一天老秦不見了蹤影，她到附近的洗頭房后院，找到了躺在床上睡著的老秦。一個嘴巴就給抽醒，把正描眉畫眼的洗頭妹的頭發(fā)也給薅掉幾撮，更重要的，她是哄騙兒子、閨女和婆婆一塊兒去的。從此老秦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也因此，我們這一片果園的人終于知道老秦媳婦霸戾的理由，也就不怎么同情老秦了。自從有人租老秦家果園的房子開了家KTV，老秦媳婦更看緊了老秦，不時就有了關(guān)于他們家的新聞，今天老秦媳婦跟穿紅的吵了架，明天老秦媳婦跟戴綠的差點兒干了仗。

老秦的閨女對人說，我最佩服我媽一點，那就是，她能跟三分鐘之前的“敵人”成為朋友，也能跟三分鐘之后的朋友成為“敵人”。于是，大家就知道了為什么租老秦家房子開KTV的那幫人始終沒走，也終于明白老秦為什么持續(xù)犯錯誤還能跟這樣的女人過到現(xiàn)在。

也因此，鄰居們見了老秦兩口子能躲則躲，實在躲不過，老遠(yuǎn)就打著哈哈，急急地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

葉萬峰警告我，離那家人遠(yuǎn)點兒。

可人家找上門來，你不能不理人家呀，想遠(yuǎn)也遠(yuǎn)不了了，誰讓我嘴欠呢！我囁嚅地說。

葉萬峰咬牙切齒，該！

我硬著頭皮去老秦家?guī)兔Γ焯煸谛睦锒\告，盼著老秦能從家政中介趕緊領(lǐng)個人來。第三天，正在我忍無可忍之時，老秦終于領(lǐng)來一個女人。

一照面，我就覺得，這人一定在哪兒見過。等她一張口普通話夾雜著的陜西味，把我跟她的距離就拉近了，再聊兩句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她就是彭婉兒——我高中時的同學(xué)。二十五年沒見了，歲月好像對她無可奈何，仍然是那么美麗、惹眼。只是拘謹(jǐn)了好多，唯唯諾諾的好像受氣的小媳婦，平添了一分我見猶憐的感覺。

老秦媳婦指著彭婉兒對我說，溫小梅，這下我徹底放心了，她是你的老同學(xué)，以后她犯任何錯我都找你，她跑了我沒轍，你家我可是門兒清。

我心里說，腦血栓為什么沒把你嘴拴上，路都走不利索了，還這么刻薄！

我的天！還沒一禮拜呢，要是彭婉兒真和老秦說不清道不明，老秦媳婦肯定是會鬧我的。這怎么辦呀？我擔(dān)心地問。

葉萬峰閉著眼，一手托腮，一手伸出中指敲敲前額。頃刻，抬起頭，說，明晚借口邀彭婉兒來咱們家唱歌探探口風(fēng)，敲打敲打她。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趕緊想辦法，撤！

我說，葉萬峰，你清醒點兒，彭婉兒是三歲小孩兒？聽你的？你讓她離開她就離開，你給找工作？

葉萬峰使勁撐圓了一對小眼，朝我嚷，她離不離開我不知道，但她真跟老秦有什么事，老秦媳婦一定會找你算賬！別怪我沒提醒你。

2

彭婉兒一見我的面就夸張地叫起來：我的天哪，這是什么人家啊，四口人分成兩派，老秦跟他媽一伙，他媳婦跟自個兒爹一伙。吃著飯就能干起仗來，看看電視也會吵吵起來，三室一廳，八十多平方米，本來空間就顯小，還常常劍拔弩張，感覺屋子要爆炸，哪兒也沒我待的地兒，只好躲進(jìn)廚房。那臟兮兮的廚房都讓我擦出花來了。奇怪的是，眼看暴風(fēng)驟雨來臨，卻又突然戛然而止風(fēng)和日麗。算上今兒個，我到他們家第七天，每天都過得心驚肉跳。她一邊說，一邊摩挲著胸口，好像正在經(jīng)歷著不能承受的場面。

彭婉兒機關(guān)槍似的“噠噠噠”的一番話讓我驚訝，心想，多年不見，長成了多面臉，哪一個是你！我也暗喜，這時機正好，不需用引子，直接承上啟下。

小婉兒，你的處境我能感同身受，在他家?guī)兔Φ娜?，我也是咬著牙才挺過來的，那時老秦媳婦剛出院，整個身子左半部都使不上勁，可她腦子是清楚的，老秦有一個眼神不合她的心意，就要死要活地鬧。

有一次，看著電視就掐起來，老秦媳婦咧著嘴干嚎，她老爹甩著老胳膊老腿架起閨女說要走，踉踉蹌蹌地拖到門口，回頭看看沒有一個人有挽留的意思，自言自語地說，憑什么我們走？就突然放了手，老秦媳婦“撲通”就栽倒了，奇怪，這時她也不哭了，匍匐著爬到沙發(fā)上安靜下來，可憐巴巴地盯著老秦一眼不眨地看，老秦連嘆息帶搖頭，指點著他媳婦，一口一個你——你——你——他媳婦一看老秦“你”不出囫圇話來，“噗嗤”一下竟咧開大嘴笑了！你說奇葩不？我被他們的滑稽也弄得忍俊不禁。這哪里是打架，整個一幕家庭滑稽??！

我還沒說完，彭婉兒就已經(jīng)“咯咯咯”笑起來。她笑得真好聽，連我都喜歡。

老秦媳婦就是丑人多作怪，他們家我是不可能待長的。

我不動聲色地緊問一句，打算干多久？

彭婉兒嘆了口氣，說，我要是這就走，顯得很不仗義，他家確實需要人，老秦也太不容易了。哎，你知道嗎，我覺得老秦能活到現(xiàn)在簡直就是奇跡，就他那媳婦簡直——

小婉兒！我趕緊打斷她跑偏的話題。顧不上葉萬峰對我的警告，打破了自己的為人原則，也顧不上彭婉兒對我的看法，第一次添鹽加醋地八卦著老秦媳婦對老秦的絕不放心。

彭婉兒瞪著一雙漂亮的狐媚眼，不相信似的對我看了又看。我的天呀，我多虧是住在果園。我本來還想明天告訴他們，晚上我就在他們家沙發(fā)上湊合得了。住果園，他們歌房鬧騰得太晚了，睡不好；我那屋沒暖氣，每晚回來還得燒炕；柴火不多，也不敢多燒。照你這么說，寧愿被吵、挨凍、自己撿柴火也絕不能住他們家去。

反正你又不打算長干，能湊合一天算一天唄。

小梅，說實話，來第一天我就后悔了，可老秦那兒不好張口，怎么也得湊一個月呀，再說，不夠一個月我也沒法要錢呀！老秦也算是孝子，我想幫幫他。

小婉兒，雖然咱們二十多年沒見了，但我真心希望你好。在他們家你要掌握好分寸，老秦媳婦不是正常人，她現(xiàn)在腿腳不利索，一旦能走，老秦走哪兒她都會跟蹤的，我們這片的女人都盡量避免和老秦接觸，就是怕落下話把兒……

葉萬峰下班回來，老秦也來了，我們四人在我們家大客廳輪番飆歌，音響效果不錯，網(wǎng)絡(luò)也給力。氣氛熱烈得像著了火。老秦握著話筒，舉過頭頂，隨著節(jié)奏搖頭晃腦渾身搖擺，不時喊著“come on”！葉萬峰跟著音樂打口哨，彭婉兒也高興得忘了形，跟著又是蹦又是跳，嗚哇亂叫。我們八條腿亂動，踩得地板嘭嘭直響。

我看看表說，咱們別影響鄰家休息。說著，調(diào)小了音量，搜了抓錢舞。投影儀在雪白的墻上映出五彩繽紛的舞臺，舞臺上的男男女女，舞臺下的我們，分不清誰是誰。彩燈閃爍著奇妙美麗的光環(huán)，隨著節(jié)奏在屋里游走，絢麗奪目。伴隨著音樂老秦跳得很隨性，看彭婉兒的眼神，有些迷離。彭婉兒跳得很盡興，看得出她開心極了。大家都沉浸在一種淋漓暢快的快節(jié)奏釋放中。一時，我有些恍惚，我和彭婉兒都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彭婉兒一舉手一投足是那么青春撩人。眼前，人到中年，身材還那么柔軟，凹凸有致，隨舞曲搖曳，更添嫵媚，風(fēng)情萬種。

葉萬峰悄悄退出，我也跟隨其后。

讓你敲打敲打你同學(xué)，你說了嗎？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她又不傻，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葉萬峰深沉地?fù)u搖頭說，不妙。你看你同學(xué)那舞跳的，一看就是練家子。老秦就喜歡這樣的，你看他的眼神，不能任其發(fā)展了，老秦媳婦會撕了你。

葉萬峰，我說你能不能陽光點兒，小婉兒在學(xué)校時就是舞蹈隊員，要不是出了那一檔子事，她沒準(zhǔn)兒就是明星了。至于老秦，我看他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你放心好了。

我端著茶壺一次次續(xù)水，彭婉兒識相地說，該走了。對著老秦調(diào)侃地說，明天還要去你家上工，干不好您家夫人會炒了我。我得早點回去養(yǎng)足精神。

老秦說，我也走。葉萬峰及時拉住老秦的衣袖，說，再聊會兒再聊會兒。小婉兒臨到跨門檻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老秦說，我那屋燈泡又憋了，麻煩老板明天換一個。

老秦說，昨晚你房里黑著，我就琢磨肯定燈泡又出問題了。正好B包房有幾個熟悉的客人，被他們拉去“嗨”了一通，把這事給忘了，明天一定給你換。我和葉萬峰對視一眼，給了他一個勝利者的笑，挎起彭婉兒的胳膊說，我送你，我送你。拉開我“農(nóng)家樂”大門上的套門，我和彭婉兒都嚇得“啊”了一聲。

老秦媳婦正側(cè)著身子，耳朵貼著大門聚精會神地探聽我院里的動靜，她被我猝不及防的拉門，弄一個趔趄。我驚訝得語無倫次，大，大姐，您怎么來的？這大冷天，您靠著這鐵門多涼?。≮s緊進(jìn)屋暖和暖和，您這腿，這左邊胳膊，您穿得太少了——

老秦媳婦用右手狠狠地把我扒拉到一邊，面對彭婉兒，很嚴(yán)厲地問，怎么哪兒哪兒都有你？

彭婉兒顯然被嚇著了，一邊往后退，結(jié)巴著說，我——我——小梅打電話來讓我唱歌，我跳了會兒舞，我——我這就走。

我連聲解釋說，是我找的她，我找的她，我們敘敘舊。

屋里的兩人聽見動靜都出來了，老秦媳婦一看見老秦，尖著嗓門厲聲喝道：你怎么也在這？老秦忙答道，上他們家來拿狗食。

你昨天不是來拿了嗎？

葉萬峰上前一步，哦，大姐，昨天沒有，今晚剛拿回來，說著把手中裝有鴨腿的食品袋晃了晃。

呵！她來唱歌還跳了舞，你來拿狗食，真夠巧的。

老秦忙解釋道，我不知道小彭——不，彭婉兒也在這兒。我還沒問你呢，你跟誰來的？

自個兒！老秦媳婦嚎了一嗓子。

老秦發(fā)動車，拉著媳婦去果園喂狗了，彭婉兒踽踽獨行在黑夜中。

我驚魂未定。

葉萬峰陰沉著說，看來你同學(xué)的日子不好過了，剛才老秦關(guān)車門時猶豫了一下想拉彭婉兒一塊兒走，最終沒敢。

我奇怪老秦媳婦是怎么來的呢？從她家樓房到咱們這兒，正常人沒有半個小時都到不了，就她那拐拉拐拉地挪到這兒得多費勁哪！

動力?？醋∷依锨?，就是她努力走到這兒的動力。葉萬峰說得很淡然。

細(xì)想想，她也夠可憐的，這女人活得真夠累的！我感慨。

葉萬峰不以為然，哼著鼻子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老秦娶了她算倒了八輩子血霉。不過我是真佩服老秦，要是我，早就瘋了。

今晚，你說了謊，狗食明明是昨晚拿回來的。

你看那架勢，不說謊行嗎？這叫善良的謊言。

老秦媳婦也真是的，至于嗎，看能看住了？五十多歲的人了，鬧啥勁呀！真不可思議！不過，你剛才也聽見了，小婉兒沒作怪，她屋里的燈泡壞了，至于老秦沒準(zhǔn)兒真上哪一間屋子瞎竄，到處都是音樂聲，你喊他沒聽見罷了。

別琢磨了。我再提醒你一遍，有今晚上的茬口兒，千萬給你那不省事的同學(xué)說明白，別出什么笑話。哎，你說彭婉兒出了一檔子意外，什么意外啊，說出來聽聽。

你不是不讓我背后說人閑話嗎，對彭婉兒怎么也這么上心？偽君子！

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她要不是你同學(xué)我閑得？你這個老同學(xué)你到底了解多少？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高二那年她從別的學(xué)校轉(zhuǎn)來我們班，對誰都愛搭不理的。她走讀，每天到點來，放學(xué)到點走，功課卻是頂呱呱，人又出奇地漂亮，舞也跳得好，音樂老師一下就相上了她，讓她進(jìn)校舞蹈班。有人想去都去不了，她卻好像不大愿意。漸漸男同學(xué)們就給她戴上了?；ǖ墓鸸?，不用說，暗戀她的男生大有人在。

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喜歡彭婉兒那真是明目張膽。特長班有個畫畫的便跟他較上了勁兒。他們都以彭婉兒的男友自居。這些彭婉兒也都知道，可她對他們的喜歡好像置若罔聞，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本來學(xué)生期間的這種喜歡再正常不過了。可有一天，特長班畫畫的那位同學(xué)竟抄了詩人顧城的詩《當(dāng)我離去的時候》寫上彭婉兒的名字貼在我們班的黑板上，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首詩：

當(dāng)我離去的時候

我不相信你會微笑

會用愉快的眼睛去看鴿子

會在那條小路上跳舞

一邊想入非非地設(shè)計著未來

我不相信? 不相信

那盞燈真的? 滅了

星星和信? 丟了

我的靈魂一片黑暗

不相信你那樣看我

是真的讓我走開

當(dāng)天晚上，兩個男同學(xué)就在操場上進(jìn)行所謂的決斗，轟動了全校，連派出所都驚動了。這件事后，彭婉兒沒法在學(xué)校待了，輟了學(xué)。我們再也沒見過面。

后來才聽說，彭婉兒家在城關(guān)鎮(zhèn)，是從縣重點中學(xué)轉(zhuǎn)來的，她之所以轉(zhuǎn)學(xué)，是因為有一個高年級同學(xué)喜歡她喜歡得有些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傳言說，那個男同學(xué)把她當(dāng)成準(zhǔn)女朋友，天天黏著她。她的父母怕影響了她的學(xué)習(xí)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母親為了她能安心學(xué)習(xí)，也是監(jiān)督，專門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讀。重點學(xué)校的升學(xué)率是百分之九十多，普通學(xué)校就差遠(yuǎn)了。沒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誰愿意退而求其次！

照你這樣說，彭婉兒夠倒霉的。不過她也是個惹事精！真應(yīng)了紅顏禍水那句話。

說實話，我一直特別同情她，無辜地成為流言蜚語的犧牲品。以她的資質(zhì)該有更好的人生。我也特別佩服她，她從沒有因美貌而顯示過優(yōu)越，反而更為勤奮。因為她的高冷，別的女同學(xué)都遠(yuǎn)遠(yuǎn)地嫉妒著，可我卻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寫的東西。在不長的半學(xué)期里，我們倆應(yīng)該是心離得最近的人?，F(xiàn)在，我也真怕她在老秦家有麻煩事。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漂亮的女人是非多，很多時候人們不在乎真相，消遣的就是道聽途說。

3

老秦媳婦還真爭氣，恢復(fù)得挺快。在彭婉兒當(dāng)保姆的第二十天，雖還是歪肩斜胯，但已能走得有模有樣了。

葉萬峰晚上下班，路過老秦家果園，竟發(fā)現(xiàn)老秦媳婦貓在路邊的樹影里，嚇了他一大跳。

他回來急急告訴我，趕緊給你同學(xué)打電話，哦，別打電話，發(fā)微信，老秦媳婦不懂微信。告訴她，她的主顧在外盯著呢，讓她離老秦遠(yuǎn)點兒。又埋怨起老秦，喂狗白天不能喂？偏偏晚上彭婉兒在時往果園跑，這不明擺著招人嫌疑！

我被葉萬峰的緊張也搞得神經(jīng)兮兮。趕緊給小婉兒發(fā)了微信。小婉兒回了三個字：神經(jīng)??！

葉萬峰看了，一頭霧水，問，彭婉兒這是罵誰呢？

我說實話，不知道。

葉萬峰罵了一句：操！

我突然很心煩。

彭婉兒當(dāng)保姆的第二十五天，早上八點多，她眼睛紅紅地來找我。我一驚，心跳也加了速。

你沒去上班嗎？出什么事了？

我去了，又回來了。

快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彭婉兒吸了吸鼻子，說，燒炕的柴火昨晚就燒沒了。我怕晚上回來看不見，今早起來先去果園里揀了些，比往常晚去了十分鐘。老秦媳婦指著表說，你今天不用上班了，想干，明天早來，不想干就不用來了。我就回來了。

不去就不去，歇一天。反正快到月底了，等拿到了錢，求著咱們還不伺候她呢！

小梅，他們家我是實在待不下去了，這些天她老找茬。昨天早上，她說是我告訴老秦，她出外買早點故意不買我的份，不讓我吃，害得老秦和她吵架，破壞他們的夫妻感情。罵我是第三者。我急了，要打電話找老秦對質(zhì)，她卻奪了電話說啥也不讓。

我有些生氣，這不是明擺著欺負(fù)人嗎？欺負(fù)咱外地的沒人管！

我推開彭婉兒阻攔的手，撥通了老秦媳婦的電話號碼：我是溫小梅，你聽清楚了，你那天早上出去買早點，你們家人都有份，唯獨沒有彭婉兒的。這話是我告訴你家老秦的。你想怎么著，我在家等著，別為難彭婉兒！都是女人，干嗎呢這是？還讓不讓人活了？

電話那邊傳來軟塌塌的聲音：哦，小梅呀，沒事的，說就說了，那天正好錢不夠，下次多買點兒。

我不相信似的看了看手機，看了看彭婉兒，好似就要爆破的氣球被人突然放了氣。

彭婉兒罵了一句，真是個老妖婆！

還真是。你我加一塊兒也不是她的對手，等你走了說啥我們也得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不過招，不知其道行深。怪不得老秦持續(xù)幾十年跟她斗智斗勇，卻依然深陷“囹圄”。

囹圄？彭婉兒一下樂了，小梅，你可真會用詞，還像學(xué)生時期那么有才，沒有比這更確切的了。

4

冬天最適合早睡。彭婉兒和老秦媳婦在我們家跳舞，兩個人眉飛色舞，拉著手不停地轉(zhuǎn)圈，看得我頭都暈了，我使勁眨巴了一下眼，人就沒了影。原來是做夢，被我家的狗叫聲吵醒了。

葉萬峰潦草地裹了大衣去屋外稍做偵查，便回來告訴我，是老秦家果園有情況！他那邊的狗一陣狂吠，引得這一片所有的狗都叫起來，不停不休。我一聽，莫名地心慌，是不是小婉兒有什么事？

葉萬峰看看表，說，十點了，不會吧，沒準(zhǔn)兒是KTV里有人喝酒鬧事。

趕緊去看看，要是小婉兒的事，咱們一定要幫她啊。

老秦家果園院子亮如白晝，吵吵嚷嚷已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我急急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葉萬峰一把拽住我，把我拉進(jìn)鐵籬笆外的樹影里。

嗚——嗚——有人在哭。

是小婉兒！

葉萬峰一下捂住我的嘴。

老秦媳婦尖著嗓門：既然你都不打算干了，還賴在我們家干嗎？今晚就不讓你在這兒住。你一個保姆，不想著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竟勾搭主子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說什么不給你吃啦，什么讓你吃剩的了，千方百計破壞我們夫妻感情。你不就是看上我家有樓房，有汽車，有這么一大塊地。你就是一個小三！小三！小三！

院子里晃動著人影，好像是老秦還有別的什么人要拉老秦媳婦上車，老秦媳婦大嚷著，我不走！她不走我就不走！不知誰說，你想讓她走把錢給她呀；是呀，這大冬天的，就是出去住店也得花錢呀。

現(xiàn)在沒有，到月底讓她來拿！老秦媳婦死不松口。

我氣得要往里沖，葉萬峰一邊拖我往回走一邊說，那么多人在場彭婉兒吃不了虧。你現(xiàn)在沖進(jìn)去不但幫不了她，還要惹一身騷。就老秦媳婦那破嘴什么糞都能噴得出。要真想幫她，咱們現(xiàn)在趕快回家，收拾一間暖和的屋子，把電褥子調(diào)高檔。彭婉兒一定凍壞了。

想想也是。

我和葉萬峰緊鑼密鼓地收拾房間。一切準(zhǔn)備就緒，葉萬峰看看表，說，估計現(xiàn)在鬧騰完了。打電話讓彭婉兒過來。

我拿出手機正要撥，彭婉兒卻打過來。

小婉兒，快過來，屋子都給你收拾好了，特別暖和，我這就出去迎迎你。

小梅，我已經(jīng)快到車站了。

你神經(jīng)病呀，跑車站去，你要干嗎？

我不在老秦家干了。

我都知道了。你在那兒別動，我們這就去接你。我一邊說一邊給葉萬峰比劃讓他去準(zhǔn)備車。

不不，小梅，你們在家千萬別出來。我離開果園時，有幾個好心的客人問我要去哪兒說送我，我拒絕了。去你家本來也就幾分鐘時間?？勺叩饺ツ慵业穆房?，我傻了眼，老秦正和他老婆在那撕扯得不可開交，看樣子是老秦想把她往車上拽，她故意在那地方堵我。沒辦法我只好順著大路一直往前走。

你去哪兒她管得著嗎？她算哪門子王法！我氣急敗壞地嚷。

小梅，你不要生氣，我知道你心臟不好。我也不氣，跟這種人不值得。

錢給你了嗎？

她一直不打算今晚給的。有個客人看不過，對老秦說，爺們，讓人走你把工資給人結(jié)了啊。KTV老板從兜里掏出三千，說，我先給你墊上。老秦媳婦突然大聲說，不用！說著解開褲帶，摳摳搜搜從褲子內(nèi)口袋里掏出一卷錢，粘上唾沫，一張一張地數(shù)，老秦見狀一把奪過，點出三千來給我。我說，我干了二十四天，抽出六百還給了他。

見面再說，你快往回走，我們這就去接你。我一腳跨出門。

千萬不要，小梅，出租車說話就到。我怕她找你們麻煩，才打電話給你們說一下，我來得清也去得明。以后有人嚼舌根，你也好說明白，我不是小三。他們肯定這會兒還在岔路口鬧騰，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我走了大家也都安心了。

小婉兒，你是成心讓我著急是不，這么晚了你去哪兒呀？

我去昌平，在中介認(rèn)識一姐妹，她表哥是開餐飲的，沒準(zhǔn)兒用人。你放心，安頓好我就跟你聯(lián)系。我要關(guān)機了，省點電好聯(lián)系那個姐妹。

小婉兒，小——

手機中傳出客氣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5

謝天謝地，老秦媳婦沒來鬧。

彭婉兒來電話說在昌平的一家餐飲店后廚幫忙。我們家恢復(fù)了安寧的日子。

天冷，沒什么客人。白天葉萬峰上班，我拾掇拾掇果園。晚上葉萬峰上網(wǎng)全民K歌，我去學(xué)廣場舞。

我對葉萬峰說，我勸小婉兒把網(wǎng)名改了，她不聽，咱倆合伙勸勸她唄，朋友圈老有人打聽，“我不是小三”這是什么名呀。葉萬峰看我嘴在動，摘下耳機。我就又說了一遍。

葉萬峰有些生氣，好不容易消停下來，你又找事，她不是小三，她就是小三關(guān)你我屁事！

我就悻悻地去找東院西院的媳婦們?nèi)ヌ?。我找她們時，她們有的說忙，有的說不想去?？稍趶V場角落里我明明見她們了呀。不到散場她們又集體走開了，要往常是一定會等我的，平時我們都結(jié)伴而行。

我把這個疑惑說給葉萬峰聽，葉萬峰說，管她們呢，你想去，就自個兒去，都是一群頭發(fā)長見識短的，不用理她們就是。

葉萬峰又學(xué)了新歌，學(xué)了新歌的葉萬峰像往常一樣，休息天就找我鄰居家的男人們來我們家狼嚎一陣，奇怪的是他們都說沒空。剛打完電話的葉萬峰看見籬笆那頭的鄰居男正在園里閑溜達(dá)，就問他，你這啥意思？平常一說來我家唱歌，個個兔子賽跑似的快，這是咋的了？

鄰居男便尷尬地笑出一臉的內(nèi)容。葉萬峰遞過一根好煙，盯著鄰居男的眼睛，此男就不好意思了：老秦媳婦到處給人說你們兩口子的人品有問題，仗著開“農(nóng)家樂”，條件便利，凈干不要臉的事，他家保姆和老秦就是你們給撮合一塊兒的。我們肯定不信，可婆娘們耳根子軟，管得嚴(yán)。你嫂子這會兒不在家，我這就去你家唱！

葉萬峰回了一句，唱你個頭！

葉萬峰囂張地在屋里抽煙，續(xù)了一根兒又一根兒，嗆得我直咳嗽，平時他不敢這樣。他讓我把彭婉兒的電話和微信刪掉，我小聲嘟囔，又不是我的錯，人家小婉兒又不是小三！我繼續(xù)堅持著，葉萬峰不再干涉。只是我不再回應(yīng)她的任何消息。

葉萬峰不再請鄰居們唱歌，我也獨自去廣場上跳舞。

但我們一直在找機會為自己正名。

6

春節(jié)剛過完，葉萬峰的一個同事二孩兒滿月，我也被邀請去喝喜酒。我們的汽車剛進(jìn)入昌平境內(nèi)，因為我暈車，葉萬峰便把車停在輔路邊上讓我稍作休息。老遠(yuǎn)就聽見尖銳的喇叭聲持續(xù)傳來，隨之一輛面包車呼嘯而過，帶起的風(fēng)中傳來一女子尖叫，緊跟著一輛小汽車也風(fēng)馳電掣般尾隨其后。這兩輛車根本不聽紅綠燈的指揮，只顧見縫就竄，嚇得沿途車輛紛紛讓道，唯恐躲避不及，他們從主路飆上了輔路再插向去鄉(xiāng)村的小道。

我看得瞠目結(jié)舌，驚心動魄。問葉萬峰，這拍的是哪一出戲？

葉萬峰冷冷地說，什么拍戲！活膩歪了，找死的！

果然，有兩個協(xié)警騎著摩托車，也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一輛警車，都“嗚哇嗚哇”叫著圍追堵截去了。

我們到了目的地，一杯茶還沒喝完，就聽有人院外喊，撞車了——撞車了——

因為這是相對偏僻的鄉(xiāng)村，極少有交通事故，所以人們都很驚奇地被引入出事現(xiàn)場。

在臨街一拐彎處，一輛面包車撞上了一家的山墻。我看到兩只輪胎靜靜地躺在街路上，想象著這得多大的反彈力竟把車前轱轆撞飛！

葉萬峰慌慌張張地過來，壓低聲音說，是老秦的車。

那尖叫聲是——？

彭婉兒。

我一下子腿腳發(fā)軟，腦子一片空白。葉萬峰一邊快速從我口袋里掏出速效救心丸倒出幾粒塞進(jìn)我嘴里，一邊說，別怕別怕，沒聽說有人員傷亡。

有人在大聲談?wù)摚很囈蛔玻≤嚿舷聛韮蓚€人，拽下面包車?yán)锏呐司痛颍樁甲セ?，頭發(fā)也薅下好多，要不是警察來得及時，那小女人可吃大虧了；吃什么虧，小三就得打；這是一家什么人呀，為捉小三，命都不要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現(xiàn)今的社會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看不到的；不過那小女人真夠倔的，說啥也不去派出所……

聽到此，葉萬峰拉著我繞過七嘴八舌的人，朝警車的背側(cè)面找去——

小婉兒！我看到了彭婉兒！

她坐在冰冷的土地上，頭發(fā)散亂著，一動不動，身上全是土。黑色的羽絨服左肩縫處被撕扯開線，露出雪白的羽毛，耷拉下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臉。一個女民警用紙在擦拭她的下巴，紙上赫然浸著斑斑血跡。

我不自覺地向她走去，葉萬峰扯住了我，低聲道：你干嗎？如果是你，在這種狼狽的場景下，你愿意讓朋友看見你的難堪嗎？你愿意讓朋友見證你的尊嚴(yán)遭人踐踏嗎？

我怔住了，停下腳步。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小婉兒，又憐惜又痛恨。

第二天，老秦上我家來?？次液腿~萬峰不理他，自顧自地說，其實，我也是好意，小彭在朋友圈說，她壓根兒沒干過餐飲，哪兒哪兒都找不著頭，想換個工作。我就留意著。正好歌房有一個客人開了一家快餐店，想找一個專門打飯賣飯的。他見過小彭，我看活兒也不累，就想帶小彭去看看。

小彭弄明白我是真的在幫她找工作才上我的車的，我們剛上車，我就發(fā)現(xiàn)我兒子和他媽正在跟蹤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早已忘了去干什么，只是機械地逃離，慌不擇路，就出了事。

警察讓我們給小彭治傷。她沒要我給她的錢。我這次來就是求你們把這些錢轉(zhuǎn)交給小彭。她拉黑了我，我找不到她。

老秦的嘴還在動，我卻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盯著老秦，我腦子里一會兒是驚險的香港警匪片追蹤畫面，一會兒是彭婉兒的尖叫、披頭散發(fā)滿臉傷痕的狼狽、被人唾罵的卑微的哭泣。

我大聲罵出了口，彭婉兒，你這個傻貨！害人精！

很長一段時間我沮喪極了，葉萬峰也唉聲嘆氣。老秦的撞車事件徹底摧毀了我和葉萬峰一心想為自己挽救名譽的信念。

從此，葉萬峰不再唱歌，我也不再跳舞，我們都默契地不提這個女人。我只得悄悄關(guān)注她的消息。她卻像蟬兒蛻殼一樣，只留個“我不是小三”灰色頭像，硬扎扎地杵在我的微信里。

7

五月。老秦媳婦被確診為肺癌，我們這一片承包果園的鄰居們都去看她，葉萬峰諂媚地繞著我東拉西扯了一番，說，要不，咱們也去看看？我瞪了他一眼，繼續(xù)干自己的事。

鄰居女人們又來找我一塊兒去跳舞，說，去看看老秦媳婦吧，聽說，她最長只有幾個月活頭了。我不說話，她們只好訕訕地走了。

老秦來了，一進(jìn)屋就擠出幾滴眼淚，說，她這些日子天天念叨你們的好，她傷害了你們，不能親自來道歉，我替她說聲，對不起！我歪著腦袋探究老秦的眼淚是真是假，葉萬峰偷偷地踢了一下我的腳。我和葉萬峰跟著老秦去看他媳婦。

臥在床上的老秦媳婦，費力地抬起皮包骨頭的手，指指床邊的椅子，示意我坐過去。她的嘴唇在動，嗓子發(fā)出虛弱的聲音，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老秦把耳朵湊過去，說，她問，小彭現(xiàn)在在哪兒，怎樣了？我心里突然厭惡起自己的心軟和同情。都這樣了，還不放過小婉兒！她好像是歇了歇，嘴唇又在動，老秦就又把耳朵湊上她的嘴唇，她說，還是小彭好，不嫌棄她。

老秦對我們說，其實，她一直知道小彭是冤枉的，只是氣不過我對小彭好。病成這樣了我沒撂下她不管，她就突然明白了過去對小彭做了太多錯事。

這時，老秦的老丈人顫顫巍巍地給閨女換頭巾，原來一頭烏黑的密發(fā)變成了毛雞蛋，老秦媳婦被扶著坐起，我這才正眼看她。兩只銅鈴似的大眼掉進(jìn)眼眶里，臉像一張死人皮裹在骷髏頭上，我不禁身體打了一個寒戰(zhàn)。葉萬峰上前適時地?fù)踝×宋业囊暰€。借口讓大姐多休息，一把拽我出了屋。

老秦說，癌細(xì)胞已轉(zhuǎn)移到淋巴上了，說不好話，也咽不下東西，每天靠打流食。老秦的母親靠在沙發(fā)上不停地抹淚，葉萬峰掃視整個屋子，怎么沒見保姆？得有人幫著照看呀，這一家子老的老，病的病，你一個人怎么弄？

換了八個了，都說受不了。這幾天她一陣陣連比帶劃地嘟囔，讓我把小彭找來。我上哪兒找去，再說，即使找著了，小彭怎么可能會來？太對不起人家了！說到這里，老秦低了頭，吸著鼻子，一遍一遍地用手去抹。一直沉默不語的老秦母親突然大聲緩緩地說，小彭多好的一個孩子啊，都是你們作的！

當(dāng)晚，我忍不住在朋友圈感嘆人生世事的無常。

第二天彭婉兒就出現(xiàn)在我們家。她說她看見了我發(fā)在朋友圈里的內(nèi)容。她目光堅定地說，我要去老秦家當(dāng)保姆。

你真是個神經(jīng)??！

我指著彭婉兒下巴處的一道傷痕：有話說，好了傷疤忘了疼，你是傷疤還在，就忘了吃過的虧。上回差點兒連命都搭上，這又主動往槍口上撞。彭婉兒，你是怎么回事？是真有病怎么的？你能不能讓人省點兒心！

小梅，你也知道，上次老秦是為了給我找工作才和我一起遭了車禍，被在場的人唾沫星子一陣亂飛。我則是昨晚從你的微信圈里才得知他還托了你們給過我補償。這些都說明他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這樣的人是不是值得幫？再說，他老婆肯定已經(jīng)后悔當(dāng)初對我的做法，否則她不會想讓我回去。她現(xiàn)在病成這樣，我去好好照顧她，也許會出現(xiàn)“同病不同命”的奇跡。還有，其實這對我來說更重要，通過她的口為我和你們正名，不是最好不過了嗎？你們還要繼續(xù)在這兒做生意，不能讓謠言毀了這個店。

你為什么非得要蹚這個渾水？老秦要真是有良心，他為什么不出面為你澄清？他一個男人讓兩個女人為他不得當(dāng)?shù)男袨榇蟠虺鍪?，他怎么不需要正名？社會對女人名聲的要求如此之高，對于男人卻為何那么寬容？再說，這次的病與上次不同，更累，會很辛苦的。連她兒子閨女都不愿伺候，你去？至于正名，算了吧！從上次你們撞車，我就繳械投降了！冤枉就冤枉吧，時間長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guī)缀跸蛩鹌饋怼?/p>

彭婉兒忽地站起激動地說，溫小梅，可你應(yīng)該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然后，她低了下頭，又抬起，平靜地說，我必須去。

你要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不想摻和了，聽醫(yī)生說老秦媳婦只有三個月了，她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溫小梅，你是看著聰明，其實，真糊涂。老秦媳婦一死，你我這輩子這頂帽子就算扣定了，永遠(yuǎn)都摘不了。我感激她還活著，我還有機會。再說，我好好地伺候她，沒準(zhǔn)她還能多活幾年呢。

你這破事攪得我腦仁兒疼。我就不明白了，你人走都走了，反正這里也沒人真正認(rèn)識你，你是不是小三有個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這么在乎所謂的“名聲”？干嗎要把日子過得疙瘩成串呢？你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嘛，不像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連我都不追究了你又何必苦苦執(zhí)著呢！給老秦家這個電話，我是不會打的，你也別再纏著我，我要做飯去了，葉萬峰就要下班了。

8

我沏了一大壺茶，先給我們?nèi)藵M上，然后又給壺里添滿，心說，彭婉兒，我看你今晚能說出什么花來？

葉萬峰看我不說話，開了口：彭婉兒，如果你來玩幾天，我們歡迎。打算去老秦家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現(xiàn)在不是在飯店挺好的嘛，這么短的時間就當(dāng)上了領(lǐng)班。在這兒休息幾天就回去上班，別再耽誤了工作。好吧。

彭婉兒微微一笑，我料定你會這么說。咱們先不說這個了。她長嘆一口氣，仰頭，閉上眼，沉默了一會兒，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好似要破釜沉舟，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不提當(dāng)保姆的事。今晚咱們聊聊天，就聊我。咱們換一種聊法，我說個大概，小梅你再把它串成故事。這對你來說不難。

當(dāng)年，我輟學(xué)不是因為受不了輿論的壓力，而是學(xué)校要給我記過，通報全校，并寫入檔案。教導(dǎo)主任說，不管我冤不冤枉，事情因我而起，要整肅校風(fēng)，給社會輿論一個交代。我不想到哪兒都背著一個有污點的履歷，就這樣悄悄離校。

為了養(yǎng)活自己，我去一個類似作坊的破爛造紙廠干最臟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

到了結(jié)婚年齡，好不容易有人上門提親，是縣房管局局長的公子，父母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嫁掉，結(jié)婚當(dāng)晚，新郎醉醺醺地說，你在學(xué)校的那點丑事，我們都知道了，要不是你的長相撐門面，我會要你？我一耳光扇過去，瘋了似的拳打腳踢，把積攢了幾年的怨氣都發(fā)泄在他身上。第二天我們便離了婚。

我回到娘家，父母閉門不見我，嫂子把一盆臟水潑到我腳下，罵我是掃把星，因為我退還了婆家的十萬禮金，連自己辛苦打工幾年的積蓄都全賠了進(jìn)去。

一無所有的我在渭河岸上徘徊了好久好久。那時是夏天，連下幾場暴雨，河水泛濫。站在石拱橋上，我想象著一閉眼跳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沒有了，可是河水太臟了，我平生最怕臟。我猶豫著慢慢爬上了橋欄桿，就在我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傾時，一個男人粗魯?shù)匕盐页蹲聛怼?/p>

他是西安人，來我們小縣城考察生意。因為暴雨連連而滯留，邂逅了我。我跟著他去了西安，學(xué)做生意。后來我們成了一家人。我們開的是布店，知道口碑對于生意人來說就是財富，有這個理念支撐，我們的生活穩(wěn)妥而幸福。

兩年前，我的丈夫突患腦溢血去世了。他連生前心心念念的天安門和長城都沒去過。我得替他看看。就這樣我來到了北京，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城市。就想在這兒找個事做做權(quán)當(dāng)散心，我聽人說平谷有山有水風(fēng)景不錯，就來了。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彭婉兒平靜地緩緩地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我和葉萬峰聽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唏噓不已。這是我所不了解的彭婉兒。

看到我們的表情，彭婉兒努力地想要笑一下，但沒有成功，她的這種刻意讓我頓時難過起來。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喪失了先前的淡定和沉穩(wěn)，我知道，她的情緒就要決堤：我隱瞞喪偶，是不想讓人誤會和同情。我也想過放棄為自己正名，可我過不了自己心里這一關(guān)。對我來說，名譽就是性命。如果我丈夫還活著，他一定會支持我……

一直強忍著的小婉兒終于哭出了聲。我不敢再看她淚眼婆娑的臉，不由自主地站起，擁她入懷，流著淚，給了她一個緊緊長長的擁抱，同為女人，我的內(nèi)心已是五味雜陳。

葉萬峰已拿起手機，撥通了老秦家的電話……

責(zé)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