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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和夜鶯

        2023-04-29 19:08:32曾劍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12期
        關鍵詞:養(yǎng)蜂人石橋杏花

        畫匠是同春天一起來到石橋村的,那是石橋村最美的季節(jié)。清晨的石橋河面云蒸霧罩,如夢如幻。待霧散去,村子里炊煙升起,白亮的陽光照耀著滿田滿野的油菜花。

        畫匠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石拱橋上時,石橋村靜了 下來,鄉(xiāng)民都被他的那身裝扮驚艷,仿佛時間穿越到民國。他身著齊膝長衫,長發(fā)過耳,短髯短須。他背著一塊方形木板,像背著特殊兵器的俠客。

        畫匠迎風而立,凝望著石橋村。等鄉(xiāng)民將目光再次投上石拱橋時,他已在橋上支起木板,木板上夾著幾張紙片。他有一只折疊椅。他打開折疊椅,坐上去,一只手揮舞著。

        父親是第一個走近畫匠的人。作為村民組長,他揣著一顆公心,像審視一個特務一樣,懷疑的目光在畫匠身上掃來掃去。然后就是德財老人,他對石橋村的一切新鮮事物,慣以長者的身份,在第一時間做出權威判斷,好或壞,有益還是無利。他總是顯得那么熱心。

        然后,我就跟了過去。

        我們在畫匠緊貼木板的紙上,看見一頭牛,它身邊是一條河,牛就臥伏在河邊的草地上。

        我抬眼望,石拱橋斜前方的坡地上,一頭黃牛半臥,它張著嘴,嘴輕輕動著,它在反芻。畫匠是把我們石橋河的那片地,收進他的畫里了。

        我們這才知道,他是一位畫家,但村子里的人不叫他畫家,叫他畫匠,等同木匠、瓦匠和篾匠。他坐在石拱橋上畫石橋河,或坐在石橋河畔畫石拱橋。也不見他吃飯,成天只是喝水。喝井水、泉水。我們平時不屑一顧的山泉水,他像寶貝似的捧在手里喝。村子里有人懷疑他偷吃我們的瓜果,要不何至于不被餓死?

        那時候,鄉(xiāng)村分田到戶,被禁錮在生產隊數年的人,在自己新分獲的田地里勞作,像鳥兒回到天空,聲音高起來,或低下去,腳步快起來,或慢下來,晚起或早歸。總之,是自由了。村子里的姑娘們,不像以前那么拘謹,嘰嘰喳喳像林中小鳥。

        那年我十二歲。

        “不像好人,畫畫,不是正經營生。”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說。父親叫我們少同這樣的人在一起,怕被他帶壞。他自己卻同畫匠攀談起來,對他表現出特別的興趣。

        “你自己咋就總是跟他在一起?”德財老人問。父親說:“我在了解情況,他很可能是個壞分子?!薄皦姆肿印比齻€字,讓我對河畔那個長相端莊的年輕男人感到神秘而恐懼,電影里,那些搞破壞的特務出現在我腦海里。他莫非要炸石拱橋?我這么想,數天不敢上橋。我在遠離石拱橋的地方,偷偷盯著他。那橋許久以來一直存在著,而他的行為舉止,除了有些怪異,并不具備破壞性。

        “不像好人,名字就不正經?!备赣H說。

        我們從父親的口中,知道他叫許言午。我不認為這個名字不好,相反倒覺得很有特點。他真的讓我喜歡。我喜歡他與別人不一樣。他是那么特別,有時穿著短袖,卻扎著圍巾,圍巾是紗料的,淺灰色。他的穿著,他的畫,他畫畫的樣子吸引了我。當我觀察到他不像是一個“壞分子”時,便不顧父親反對,總會往他身邊湊。他腳旁的油彩,讓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香味。他不煩我們小孩子,喜歡我們圍在他身邊。

        他每周有三五天在石橋河。不在石橋河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就會問:“咋沒見許言午?”許言午成為我們石橋村不可或缺的人。

        父親認為許言午有才,不過他也像別的村民一樣,認為他只是個畫匠,算不上畫家。父親在我們鄉(xiāng)村是個文化人,他曾教書八年,那點工資不夠一家人吃喝,且爺爺奶奶還在,老人需要照顧。父親放棄了教書,回到鄉(xiāng)村?;氐洁l(xiāng)村的父親,在鄉(xiāng)村說話,有一定的權威。

        “不像好人?!备赣H反復說,他語氣肯定。父親的話,減弱了石橋村人對許言午的好奇,他身上那層神秘的光環(huán)隨之暗淡了。但父親的話,對我不管用,它同樣不作用于我的姐姐。許言午像一道清晨的陽光,這道光照耀在姐姐的臉上,姐姐的臉上有了笑容。

        那一天,許言午在石拱橋上畫河水,我和姐姐遠遠地走向田畈,他對著我們唱起了歌:

        喊聲姐姐你聽好,我們橋上來遇到。今生有緣認識你呀,你的恩情我難回報。你的恩情我難回報哇,唱支山歌祝福姐,平安又安好……

        姐姐滿臉通紅,踅身回了屋。我以為她生了許言午的氣,事實上,她沒有。她慫恿我去向許言午學畫,她說我將來可以當個畫家,不用下田干活兒,像個泥巴狗似的。

        “看人家穿戴多干凈。”姐姐說。

        我說:“許言午不像爸爸說的那樣?!?/p>

        “叫哥,”姐姐說,“做人要講禮貌?!?/p>

        我于是叫許言午哥。

        “叫姐夫。”有一天,許言午嬉笑著對我說,我的臉突然熱烘烘的。我倒是想要這樣一個姐夫。我回家同姐姐說,姐姐抓起一把笤帚舉在我眼前,罵我:“嘴巴再像雞屁股似的亂屙,我給你好好揩一下?!?/p>

        父親不語,他的沉默讓我不安,好像他隨時都會火山爆發(fā)。

        “畫得真像,你看那頭牛,像張著嘴巴在吃草。”母親夸贊許言午,“就是人看起來不像過日子的人?!蹦赣H褒揚之后,說出她的擔憂。

        母親一直想讓姐姐嫁給同村的劉潤春,離家近。母親不希望姐姐嫁得遠,她對我們男孩子不信任。男孩子娶了媳婦都忘了娘,女兒心疼父母一些。母親說姐姐要是嫁給劉潤春,她就留住了女,還約等于多了一個兒。

        劉潤春在我們鄉(xiāng)村算大齡青年,奔三十歲了,還沒成家。他惦念著姐姐。幾年前,父親母親私下將姐姐許配給他,姐姐沒反對,算是默允。如果是外村的,早就相親了。本村子的,這道程序省了,就等著劉潤春攢夠了錢,把新房蓋好,把姐姐娶過去。

        如果不是許言午的出現,劉潤春應該很快會成為我的姐夫。

        那天許言午回到石橋村。那是個周末,我沒有去學校。我看見他坐在石拱橋上,我走過去,想看他畫畫。他沒畫牛,沒畫石橋河的水。他像是畫畫,也像是寫字,我后來才知道,那是鳥體字,五顏六色,很漂亮。我那時候常常希望擁有美好的東西,比如眼前的字和畫。我沒好意思要,他主動給了我一幅。那鳥體字像幾只彩色的鳥,正扇動著五彩的翅膀飛翔。

        我沒認出那幾個字。

        “鵬程萬里?!痹S言午說。我心里美滋滋的。我明白這幾個字的含義,也知道是他對我的祝福。我把這幅字拿回家。父親說:“寫的個么東西,像瞎鳥撲騰?!蔽艺f:“算你說對了,他寫的就是鳥體字。”

        父親竟然很欣喜,幫我把它貼在我的床頭。父親希望我鵬程萬里。

        有一次,姐姐將一幅字往她的箱子里放,讓我撞見了。我想看,她不讓,寶貝似的不讓碰。我知道那是許言午給她的。我瞅了一眼。那幾個字,許言午沒寫得太復雜,雖然也是鳥體字,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是“詩情畫意”。為什么是詩情畫意?詩情畫意不是形容山水的嗎?他送給姐姐的字,為什么不是“如花似玉”?我努力地想了一下,終于明白了:他是含蓄。

        我的姐姐用“如花似玉”形容,一點不過分。

        許言午留長發(fā),那頭長發(fā)把耳朵都蓋住了。許言午游手好閑,一直寫著他的鳥體字。他的鳥體字除了我和姐姐,沒人喜歡,沒人請他寫。那字太花哨,不實用,我們村的人,貼對聯都不用它,他們喜歡那飽蘸濃墨的字,古樸、厚重,像他們期望中殷實的家業(yè)。許言午的鳥體字彎彎轉轉,瞅著就輕浮,父親說,靠這個吃不上飯。

        他穿戴如姐姐所說,干凈,也時髦。他有一輛嘉陵牌摩托車。

        父親一直說著許言午的壞話,說他不務正業(yè)。難道畫畫,寫鳥體字,不是一種職業(yè)嗎?非得像他那樣成天在水稻田里,把自己弄得像泥巴狗才是務正業(yè)?

        父親不喜歡許言午,不是看不上,是看不慣,父親反復說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與父親正相反,我喜歡許言午,成天干干凈凈的,玩顏料,總比他玩泥巴高尚。

        許言午給我畫了一張像,畫得不是特別像,這自然沒有引起我和我同伴們的驚嘆。他可能感覺到我不滿意,解釋說,他畫出了我的神韻。他說,畫的最高境界,并不是畫得像,要神似而非形似。想形似,照相去好了。

        我于是盼著照相的來。不久果然盼來一位,卻不愛搭理我們,他喜歡給村子里的大姑娘照。

        我把許言午給我畫的像拿到家里,母親說挺好,姐姐看了一眼,沒說什么,但我能看出,她心情愉悅。父親的反應,大出我的意料,他讓我把畫拿遠一些。他把我內心的喜悅擊得粉碎。他原本性格溫和,不輕易發(fā)脾氣,近來不知為何,變得有些無常,脾氣漸長。

        某一天晚上,父親把許言午請到我家,我才知道,父親不喜歡許言午是假,說不喜歡,是給外人聽的,好讓別的姑娘對許言午沒有想法。父親是聲東擊西。身為村民組長的父親老謀深算,看上了許言午,卻故意說人家不好,暗中卻想讓許言午成為自己的乘龍快婿。

        “絲瓜的筋多,曹操的心多?!备赣H被村里人謔稱為“曹操”是有原因的。

        那天,父親把許言午帶到我家后,母親給他們沏好茶,就到廚房做飯去了。到了飯時,該留人吃飯,這是家規(guī)。

        我們小孩子喜歡家里來客人。平時家里看起來什么也沒有,客人一來,母親總會變魔術似的,擺上一桌菜。

        更多的意外接踵而至:父親竟然留他在我家住,這讓我心生喜悅。這樣,我就可以近距離地跟這個叫許言午的畫匠在一起了。我五歲與父親母親分床睡,但我害怕,父親陪我到七歲之后,便回歸母親的床,自此,我一個人睡?,F在,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感到孤單。

        我滿心歡喜,給許言午打了洗臉水、洗腳水,還幫他倒掉了洗腳水,然后,我回我的房間,重新鋪了床鋪,等著許言午。他身上那些殘余的顏料散發(fā)出的香味吸引著我。

        我空等一場,許言午竟然跟父親睡到父親母親的床上,母親則去了姐姐的房間。這一定是父親的安排。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幾口白酒,讓他們嘮了半個夜晚。

        我的房間與父親母親的房間屬同一間屋,中間一人多高的土磚墻將這間屋一分為二,他們住上半間,我住下半間,一張雙人床、一個舊書柜、一個裝我衣服的木頭箱子、一個寫作業(yè)的小桌,還有我平時玩的刀、弓箭和紅纓槍,便再無別的家什。

        父親和許言午的談話,我聽得半真半切。我羨慕父親,能與這位城里來的人如此近距離地在一起。他們有那么多話說。

        清晨起床,我像是許言午的勤務員,給他打洗臉水,給他找來一把嶄新的牙刷,給他倒洗腳水。做著這一切,我是快樂的、心甘情愿的。

        他不吃早飯,看著我們吃,他沏一杯老君山眉茶,那茶的葉芽懸在透明的水杯里,像無數綠裙女子在舞蹈。我后來在2022年的央視春節(jié)聯歡晚會上,看舞蹈《只此青綠》,陡然回想起許言午的這杯綠茶,心緒無法言說。一杯茶后,他背上畫夾,上了石拱橋。陽光烈的時候,他就在河套的樹蔭下。他自此成為我家的客人,在我家吃住。他只吃午飯,晚飯像早飯一樣,只是一杯綠茶。我們晚飯時間,他在工作,或者在樹蔭下乘涼。他那把行軍椅,左右兩個彈簧一按,靠背往后張開,人就能半臥。行軍椅右側有個圓形網兜,裝水杯的。許言午畫幾筆,喝口茶,半躺著,貌似神仙。石橋村的人,對他既羨慕又嫉妒。

        有人問,他這樣游蕩,靠什么生活。后來聽人說,游山逛水是他的工作,他有工資的,他在縣文化館工作。

        有好事者,就去打聽他。那時候,我們石橋村還沒人在縣城上班,是村子里的媳婦托娘家在縣城上班的人,在縣城上班的人,再托他同事或朋友,這么打聽到文化館是有這么個人,但似乎不是正式編制,好像是臨時聘用,也有說是已聘用,未轉正,在考察期。

        鄉(xiāng)村農民,對“聘用”這些字眼,并無太明晰的概念。

        我覺得父親想選許言午當女婿,是天方夜譚,父親卻說:“一切皆有可能?!碑斔犝f許言午可能并非文化館的正式工時,反而很高興,他覺得這樣,許言午才有可能看上我姐。

        父親的心思,并未在石橋村公開,他喜歡玩深沉。他讓我向許言午拜師學畫,這自然是個借口。父親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許言午是我的師傅,他在我家吃住,就名正言順了,阻攔了別人關于許言午和我姐的流言蜚語。

        我姐叫金菊花。我們石橋村還有劉杏花、李蘭花、陳梨花,人稱石橋村“四朵金花”。四姐妹同年不同季節(jié),出生在這環(huán)山抱水的靈性之地。

        這年的春天,除了畫家許言午,還有幾個男人來到我們石橋村,他們像是約好了的。他們來了,就住下來。他們后來離開石橋村,也像是約好的,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離開了石橋村。

        他們的到來,使我們村的四朵金花幾乎在同一時間找到了自己的戀人,也幾乎都是在半年后,四朵金花中的三朵,被他們拋棄。她們愛情夢碎,自此,這三個常在一起像喜鵲一樣說笑的姑娘,把自己封閉在各自的閨房。我的姐姐,隨之也就孤單了。

        養(yǎng)蜂人住帳篷。他的帳篷就支在河對面的坡地,四野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油菜花。

        某個清晨去上學,我看見劉杏花從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鉆出來,我急忙閃身到一株柳樹后,怕她看見我,怕她知道我知道她在帳篷里過夜,盡管這只是我的推測。她若知道我看見了,以后,他們的事在村子里傳開,她會懷疑是我說出去的。

        但是,我既然看見了,怎么能保守住這個秘密?一個人保守一個秘密,像心里裝了一顆定時炸彈,不扔出去,會坐臥不安。

        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的母親:“我早晨看見劉杏花從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出來了?!蔽乙詾槟赣H會非常驚訝,事實上,她的確非常驚訝,但她驚訝的,不是劉杏花住進了養(yǎng)蜂人的帳篷,而是這話從我嘴里說出來。

        “曉得啦,哪個不曉得,要你放屁!”母親嫁的是父親這樣的知識分子,平時說話相對文明,生氣的時候,說話就粗俗了,儼然一般村婦。

        我才知道,很多人知曉養(yǎng)蜂人與劉杏花的事,這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我把它當成了一個秘密。

        劉杏花,一個鄉(xiāng)村的女子,膽子奇大,不久以后,她竟然跟著養(yǎng)蜂人到野外去養(yǎng)蜂。臉上被蜇了,紅腫著臉也要跟著他。

        德財老人對我說:“瞧你姐給你找的姐夫,一個寫鳥字的!那字能當飯吃?他還吃住在你家,這叫倒貼。你看杏花家,蜂蜜多得喝不了。杏花胖了。她老娘,以前黑瘦黑瘦的,現在白胖白胖的。”

        德財老人說:“那個許言午,就知道寫鳥字。”

        我說:“他寫的不是鳥字,是鳥體字?!?/p>

        石橋村的人,喜歡管閑事,迷戀猜測。好事喜歡錦上添花,壞事會去阻攔。這大都是老年人的做派。細奶對劉杏花說:“你喜歡那個養(yǎng)蜂的做么事,他哪點好?”

        “我喜歡他那一身鼓嘟嘟的肉!”劉杏花咬著牙說。她的語氣充滿火藥味。她頂撞一位八十歲的婦人,這在石橋村人的觀念里,是要遭報應的。養(yǎng)蜂人幾個月后獨自離去,村民說是她遭受報應的開始。此前,她獲高人指點,要她盯住養(yǎng)蜂人,但養(yǎng)蜂人還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像一陣風一樣消失了。

        劉杏花竟然沒有聽見一點動靜,清晨她發(fā)現養(yǎng)蜂人走了,她循著驢車車痕追到上河灣,追上了他。她直問養(yǎng)蜂人離開為什么不提前說一聲,為什么要半夜走。養(yǎng)蜂人說,蜜蜂怕露水,要在露水出來前出發(fā)。她要他將她帶走,便跟著養(yǎng)蜂人。養(yǎng)蜂人說:“外面風餐露宿,你受不了,我先走,你秋后再來?!彼f他家是河口的,那個集鎮(zhèn)繁華,他家在鎮(zhèn)郊。

        深秋的時候,劉杏花去了河口。她真的找到了養(yǎng)蜂人,但他的帳篷里有了新的女人。她明白了,他讓她等他,以及對她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謊言。

        帳篷里的女人是一個寡婦。劉杏花找到那個寡婦時,寡婦哭著告訴她,養(yǎng)蜂人不是河口鎮(zhèn)人,他是河南新縣的。

        “他不是河口鎮(zhèn)口音,難道你聽不出來?”那個寡婦問劉杏花。

        “我也沒來過河口,我不知道河口是么樣的口音?!?/p>

        那個寡婦望著她,她望著那個寡婦,她們彼此知道對方曾經扮演或正在扮演的角色。她們同時把憤怒的目光投向對方,并且尋找對方的缺點,企圖在形象上打敗對方。誰也沒有戰(zhàn)勝誰,劉杏花年輕,但略胖,脖子短。那個女人從身材到臉蛋,都比劉杏花長得標致,但年齡明顯比劉杏花長,眼角的魚尾紋,向太陽穴鋪開去。

        “你走吧?!别B(yǎng)蜂人對劉杏花說。

        原來他走一個地方,都會留下一段風流韻事。

        “你送我一下?!眲⑿踊▽︷B(yǎng)蜂人說。養(yǎng)蜂人跟著她,她走到一家金店前。那是河口鎮(zhèn)唯一的金店,她來時就看見了。

        在金店門口,她對養(yǎng)蜂人說:“你給我買一條金項鏈。”她的這句話,像是一塊石頭砸向養(yǎng)蜂人,他幾乎是跳起來,大聲問:“什么?!”

        “一條金項鏈。”

        他裝作聽不懂,其實他心里明白,她陪了他那么多個夜晚,她是在向他要青春損失費。

        “你脖子短,戴項鏈不好看!”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生生扎進劉杏花的心臟。她的脖子本能地往上一伸,但心的疼痛,使她的腰彎了一下,那身體便矮了下去。

        她的脖子到底伸不長。她的眼淚奔涌而出。

        她只是向他要她的青春損失費,而他,那么冷漠,看來他根本沒有給她損失費的意思,沒準兒在他看來,她是自愿的。

        “你喝過我那么多的蜜?!彼f,“你全家人都喝?!彼@句話,把她推向絕望的深淵,好像她同他在一起,就是為了他的蜂蜜。

        “沒看你長胖了,白胖白胖的?!彼脑捓^續(xù)刺傷她。她抹了一把淚,仰起頭,推著自行車,沿著石橋河向南,朝著石橋村的方向行進。

        劉杏花騎自行車回到石橋村,之后,就成為一個沉默的女子。她在石橋村同人說起的唯一一句話是:“我要去死?!边@句話,在劉杏花離開養(yǎng)蜂人時說過一次。養(yǎng)蜂人冷冷地說:“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p>

        “我要去死。”劉杏花反復說著這句話,見誰都說,“我陪了他那么長時間,讓他給我買條金項鏈,他說我脖子短,戴項鏈不好看……”

        劉家人本來想瞞住這件事,然后就說劉杏花嫌養(yǎng)蜂人路途遙遠,居無定所,甩了養(yǎng)蜂人,這雖然是一樣的結果,但名聲要好聽許多。但劉杏花把金項鏈的事一說,村里人就明白了,是養(yǎng)蜂人拋棄了劉杏花。

        當天夜里,劉杏花尋死。他娘知道她心情不好,一直盯著她。半夜里,她把自己的脖子掛在窗戶上,她娘一聲呼喊,她哥劉潤春破門而入,把她救下來。

        劉杏花經歷了一次死,她活過來算是重生。重生后的她自此不愛說話。歷經深秋和寒冬,她脖子上始終圍著一條圍巾,冬天是毛線的,秋天是紗巾,據說是遮擋她脖子上那道傷痕。也有人說,原因并非如此,過去這么長時間,那條勒痕還在?她只是為了掩蓋她的短脖子,這種說法,同樣經不住推敲,長脖子才喜歡扎圍巾,短脖子扎上圍脖,脖子不顯得更短?

        我猜想,她隱藏脖子,其實是想隱藏那段與脖子有關的往事。這自然是掩耳盜鈴。

        石橋村的人,先是聽見自行車響,“叮零零,叮零零……”孩子們跑過去,圍著騎車的人。老人們不緊不慢,蹣跚而來。貨郎的自行車龍頭上插著一只小風車,也賣,但主要是裝飾。小風車,我們鄉(xiāng)村的兒童自己會做,一片紙,剪幾個口子,卷起來,釘在一根高粱稈上。我們舉在手中,河面的風吹過來,風車就轉了。要想風車轉動得快,就舉著風車,在鄉(xiāng)路上奔跑。

        貨郎的寶貝都在自行車后座處,那里有三個木頭箱子,后座上擱一個,后座兩邊各掛一個,那是他的百寶箱。

        百寶箱最吸引姑娘們,她們圍著貨郎,像一群百靈鳥。彩色頭繩、蝴蝶結、手絹、針頭線腦、雪花膏、花露水……

        孩子們圍過去,自然只是想得到一顆糖塊。

        自行車車轍成一條線,石橋村的人,便管自行車叫線車,管騎線車的貨郎叫線車貨郎,以區(qū)別那些挑著擔子行走在石拱橋上的貨郎。那些挑擔子行走的貨郎年齡都大,五十歲開外,只有這個貨郎,還是一個嫩小伙,用后來人的話說,是小鮮肉。

        線車貨郎除了年輕,性格開朗,還大氣,肯賒賬。在那些挑擔子的貨郎面前,姑娘們看中一件什么東西,沒錢,就會戀戀不舍地放下,悵然離去。姑娘們手里很少有現錢。線車貨郎卻總是對她們說:“拿去吧,先拿去用?!惫媚飩兡萌チ?,錢待他下次來再給。下次來沒有,就等下下次。線車貨郎不計較,鄉(xiāng)村姑娘也自覺,待有了,就馬上給。

        陳梨花是最喜歡賒賬的人,線車貨郎好像特別樂意賒給她。以前是幾個姑娘圍著線車貨郎。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只要陳梨花出現在線車貨郎跟前,她們幾個就不攏身了,或者原本是圍著線車貨郎的,見陳梨花從遠處疾步走來,她們就嘁嘁笑著,悄然離開。

        陳梨花家在村子最北頭,她常舍近求遠,到南邊的河套邊洗衣,她常翹首凝望石拱橋東面那條路,盼望線車貨郎到來。

        有一天,線車貨郎變成了摩托車貨郎,與許言午一樣,也是一輛小型嘉陵牌摩托車。在那個年代,能有這樣一輛摩托車,幾乎算得上是富豪。他的摩托車后座上,帶著他販賣的貨物。有一天,后座上不是貨物,而是人,我們村子的陳梨花坐在他身后。

        石橋河的“四朵金花”,在我看來,數我姐姐最好看。她像我的父親,大眼睛,雙眼皮。眉如青黛,眼如秋水,就是用來形容我姐的。

        李蘭花單眼皮。我們石橋村的人,覺得單眼皮的女子性同狐貍,刁鉆、狡猾。有了這印象,石橋村的人,便不認為李蘭花美,但在那個照相師傅的鏡頭下,李蘭花卻是那么耐看,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嫵媚。那些照片讓我悟出一個道理:女性的美,不僅是臉蛋,身材更為重要。李蘭花的臉蛋并不漂亮,單眼皮不說,眼睛還略顯狹長,但那張臉長在那樣修長的脖子上,配上那瘦如杉木的身子,看著就讓人憐愛。

        照相師傅也給石橋村別人照相,也給李蘭花之外的另外三朵金花照。誰給錢,他就給誰照,但他照得最多的是李蘭花。李蘭花不給錢他也照。照相前,他給李蘭花配上粉紅紗巾,或藍色圍脖。

        在照相人的導演下,李蘭花手扶著一枝翠竹,或者倚一面青磚墻,或站在石拱橋上,手搭石獅頭,側著身子,頭半歪,與石獅對視;或半臥河灘綠草花叢間。我們沒想到,農家的李蘭花,竟然如此妖嬈,風情萬種。

        那些粉紅紗巾、藍色圍脖,我們起先以為是道具,不是的,照完相,照相師傅直接把它們送給了李蘭花。有了那些色彩艷麗的紗巾圍脖,李蘭花從“四朵金花”中脫穎而出。

        某一天,照相師傅開了一輛小四輪,上面立著一張照片,那張照片差不多有真人大小,鑲在一個木頭框里。我們以為照片上的人是電影明星,以為是山口百惠,仔細看,才知道是我們村的李蘭花。

        原來照片上的李蘭花這么美。

        那天中午,李蘭花家請照相師傅吃飯,以示謝意。午飯后,照相師傅帶著李蘭花以石拱橋和石橋河畔的楊柳為背景,照了很多像。

        這天黃昏,在李蘭花家,照相師傅留下了李蘭花這張巨幅照片,帶走了李蘭花。石橋河人說,他用一個假人,換走了真人。

        照相師傅說,他帶李蘭花到鎮(zhèn)上他的照相館工作,李蘭花是他的模特,他給李蘭花開工資。

        父親覺得沒面子。他可是最先將女兒許配于人的,可他的女兒還在鄉(xiāng)村待著,李蘭花走了,陳梨花三天兩頭跟著摩托貨郎去一趟縣城。這期間,養(yǎng)蜂人還沒走,短脖子的劉杏花與養(yǎng)蜂人的戀情,正由“地下”轉入“公開”,石橋村人看見她每天往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送飯菜,幫他取蜂蜜。她拎起帳篷里一罐蜂蜜就走,比拎自家的油壺還隨意。

        父親很惆悵。父親的惆悵,從他的沉默里表現出來。許言午隔三岔五也來我家,每次來,也還在我家吃飯,也還在我家住。他終于忍受不了父親沒完沒了的言說,跑到我的床上來。我竟然很享受與他同睡一床的感覺。他均勻的呼吸,驅走了我黑夜里的孤獨。我很留戀那樣的夜晚。那樣的夜晚,對我有著不一樣的吸引力。我渴望在他身邊,一到他身邊,我總是莫名地有些興奮。一個少年的身體,竟然是由一個成年男人喚醒的,而這個男人卻渾然不知。這太不可思議了,但這是事實。

        “許畫匠睡在我的床上,我與許畫匠睡一張床?!蔽矣渺乓目跉獍堰@個消息告訴同伴。他們不認為我是在炫耀,他們認為我是在為我姐解釋,而且覺得我這樣的解釋特別蹩腳,是“畫蛇添足”。

        “許老師是男的,當然睡在你床上,他總不能睡到你姐姐床上吧?”

        我面如火烤。

        許多天以來,姐姐與許言午的關系沒有進展。他與我家的關系,似乎僅僅停留在他與我的師生關系上。

        天入黃昏,許言午沐著夕陽坐在河畔。他更像一個詩人,一位遠古的詩人。他喜歡穿亞麻立領衣服,迎風而立,風吹著他的衣襟,他看上去仙風道骨。

        劉潤春依然會幫我家干農活兒,都知道他喜歡我姐。許言午的到來,使他突然沉默了,雖然每天在田間地頭碰見,也打招呼,但臉總是陰沉的。

        父親對劉潤春冷漠了。

        劉潤春就是個悲情人物。前些年有人給劉潤春介紹對象,他暗戀我姐,拒絕了人家,這樣拖了好幾年,現在年齡偏大,好的不好找,差的他瞧不上。前一陣子,上河灣有一對兄妹,想與劉潤春家換親,就是那個人將妹妹嫁給劉潤春,劉潤春將妹妹劉杏花嫁那個人。劉潤春不干,說名聲不好聽,他打八輩子光棍兒也不干這樣的事。也有人說,他是惦念著我姐。我父親對劉潤春的態(tài)度遭到村里人的非議,他們說父親過河拆橋。

        “劉潤春給他家干了多少活兒?當牛做馬的!”他們背地里說。話傳到我家,父親不理他們。誰不想自己的女兒攀高枝。

        我不知道姐姐與許言午若即若離的關系,是不是因為劉潤春,她怕傷害劉潤春?許言午是積極的,他總是主動與姐姐交談,姐姐有時回應一句,有時不回應,只平淡地沖他笑一下。

        我懷疑,就因姐姐那笑太朦朧,許言午才與她牽不斷扯不斷。

        孤獨像繭一樣包裹著劉潤春。我看著他,都有些不敢叫他哥,似乎那樣稱呼他,是對他的譏諷。我原本可以叫他姐夫的。

        我有時覺得,石橋河就是一只巨大的、憂傷的眼睛,流淌的河水,像淚水一般。

        父親顯然著急了,有一天,他喝了一杯白酒,算是為自己壯膽,好讓自己把心里不好意思說的話說出來。他問許言午:“你是怎么想的?”許言午知道父親所指,說:“這得看金菊花?!?/p>

        姐姐金菊花對許言午的態(tài)度仍舊不冷不熱。父親不便對姐姐說,就讓母親去探姐姐口氣。母親問:“許言午咋樣?”姐姐說:“挺好的,就讓他教利來吧,沒準兒我家也能出個畫家?!彼]口不提她與許言午的事。

        我小名叫利來,大名金利來,這就是我那說沒文化又有點文化,說有文化卻只是個半瓢水的父親給我取的名字。

        時隔多年,市面上流行一款名為“金利來”的褲腰帶,還是名品,我覺得父親給我取名“金利來”,還是有一定水準的。他這個“半瓢水”,到底可以晃蕩兩下。

        父親是愛面子講臉面的人,姐姐與許言午的戀情沒有進展,父親決定不再留他吃住。父親開始有情緒。許言午不像另外三個在我們石橋村游蕩的男人給女孩家?guī)韺嵒?。他每次來,一包點心都不帶,坦然在我家吃住,似乎這是他的家。他帶給我家的實惠,是教我畫畫,這讓我愉悅,但在鄉(xiāng)民們的眼里,這是沒有用的東西,一個農家子弟,將來要么種地,運氣好的話,到城里當工人。畫畫?那是吃飽了沒事干,撐得難受才去折騰的事。

        我們石橋村的鄉(xiāng)民,特別現實,他們干什么事,都要考慮有沒有用,是否能給自家?guī)韺嵒荨?/p>

        我后來成為一名畫家,許言午的啟蒙作用至關重要。他倒沒教我什么繪畫技巧,我也不喜歡他的鳥體字,但他培養(yǎng)了我的興趣,讓我愛上了畫畫。

        “金利來說他不想學畫了?!备赣H那天對許言午說。

        “我沒說過!”我說。

        父親舉手要扇我耳光。許言午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說:“我這就走,我不會再上你家了。”他語氣很輕,卻是斬釘截鐵,像是誓言。

        他走出我家,走出我們石橋村。他目光決絕,神情淡定,背影像一堵堅硬的墻從容移動,腳步鏗鏘有力。

        “真是狼子野心,升米恩,斗米仇,養(yǎng)不熟?!备赣H的話,像風一樣追趕著許言午的背影。

        我們老金家,在自卑的情緒里度過了一個夏季,初秋是我們石橋村最好的時節(jié),天高云淡,氣候適宜。許言午重新出現在我們石橋村,比夏日來得更勤,但他不再走進我家,似乎是在恪守“我不會再上你家了”的誓言。

        隨著秋天的到來,出走的李蘭花、陳梨花先后回家,加之去尋養(yǎng)蜂人受挫的劉杏花,“三朵金花”像約好似的,幾乎同時回到石橋村。她們現身說法,用她們的現實經歷告訴我們,許言午沒帶走姐姐,于我家是幸運,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們三姐妹,都被各自癡戀的男人拋棄。她們從回到自己閨房那一刻起,便很少再出屋。

        石橋河兩岸樹葉紛紛飄落的時候,“三朵金花”的生命,也像樹葉一樣飄零。她們三人,將手指捆綁在一起,跳下青石橋。青石橋下河水最深,又陡,她們跳下去,根本爬不上來。她們死的方式極端,足見她們死的決心。那天我沖向三個姑娘淹亡的河岸時,父親吼住了我。他知道我膽小,不希望那慘狀出現在我眼前。但三個姑娘溺亡時的慘狀,還是通過德財老人的描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她們的大拇指,每兩個兩個地連起來,用細麻繩緊緊地捆在一起,細麻繩系成死疙瘩。這樣,即便一個人反悔了,有另兩具肉身在水里的拉墜,她也必死無疑。

        三個人死狀慘烈。她們企圖摟在一起,但大拇指的捆綁阻止了她們,每個人的雙手成鉤狀立在胸前,大拇指用細麻繩系成死結,這很讓人費解——她們是怎么做到的?

        三個姑娘的死,轟動了周邊村莊,不少人跋山涉水來看熱鬧,被德財老人一頓罵。他手持一根扁擔,立在通往我們村的那個路口,大有關羽立刀守道之勢。德財老人對那些洶涌而來的人喊道:“滾!”有人聽他的,踅身而回,更多的人不理會他。他拿著一根扁擔,幻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強烈的好奇心驅使那些外村人繞開他,鉆進山坡上的樹林,再從遠處鉆出來。更有年輕氣盛者,搶下他的扁擔,扔進路旁的水溝里。德財老人撿起扁擔,再次站在路旁,杵著扁擔立在那里。

        他們沖破德財老人的防線,但什么都沒看見,三個逝去的姑娘,早被各自的家人抬到家里去了。雖然成年,但未成家,在我們鄉(xiāng)村,也算是未成人,不能入祖墳。她們三人,就都埋在石橋村北山坡的北山洼,三個墳并在一起,倒也有個伴兒,不至于成孤魂野鬼。

        “悲劇,三個悲劇?!备赣H恍然醒悟說,“我算是看透了,離這些外來人遠一些,招搖撞騙,沒一個好東西?!边@事之后,喜歡許言午的父親痛下決心,不讓姐姐與許言午交往?!笆虏贿^三,三個姑娘的命,足以證明這些外來的年輕人,沒一個好東西!”

        三個姑娘溺亡之后,最受影響的是我的姐姐,她比三個姑娘的親人受的刺激還大。她魂不守舍,好像得了什么病。她們四個是一起玩大的,她們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與自己的爹娘在一起的時間還長,她有理由悲傷。

        我的姐姐很多年以后跟我說,她知道她們想死,她們曾經約她一起死,她也答應了她們,她們是因為愛情,而我的姐姐,因為友情,她竟然鬼迷心竅,鬼使神差地被她們說動了心。她竟然愿意同她們一起去死。但姐姐臨時退出了她們的“死亡團隊”。她們最初是要把她們四個人的大拇指系在一起的,姐姐是最后一個。當她們來系姐姐的大拇指時,姐姐臨陣脫逃。

        “我不跳,我怕冷!”

        姐姐說的是怕冷,而不是怕死。

        姐姐奔跑到家,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她的三個同伴尋死,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訴說,也沒有喊叫。除了她,沒人知道這個秘密。我當時在家,我以為她是被蛇或者什么別的東西嚇壞了,沒敢同她說話,只站在她閨房門口,站崗似的守候著她。

        時光過去數年,我問姐姐,那年她為何不救她的姐妹,她應該在村子里叫喊,把她們自殺的信息傳遞出去。姐姐說,她臨陣逃脫那一刻,劉杏花威脅她,說她可以不死,但她們死心已定,讓她不要喊,不準告訴別人。否則她要在我家放火,燒我全家。姐姐說,劉杏花還說,不讓她死,她早晚要死。如果姐姐阻攔她死,她就要對我下手。

        “我往你家水缸里下毒,毒死金利來,毒死你全家!”劉杏花的這句話,把姐姐嚇傻了,如同拿住了她的命門,她一聲不吱,像偷著做錯了事而怕被人發(fā)現一樣,躲在自己閨房里,直到她們死亡的消息傳來。

        姐姐后來告訴我說:“在與她們一同去死的那個時候,我想到了你?!?/p>

        “我不怕死,可我死了,金利來就孤單了!”這是姐姐向她們說出的她不想死的理由。

        “三朵金花”自殺那個正午的情形,多次在我腦海里上演。那個正午,我在堂屋里,站在姐姐的閨房前守著她的門,我聽見村子里一個老婦人的呼喊,我聽出她是細奶。我無法想象一個八十歲的老婦人,會發(fā)出那么尖厲的喊聲,像一道閃電在石橋村上空掠過。那時,很多人家正在吃午飯。他們放下碗筷,沖向河邊。

        我也往外沖,父親喊我:“等在屋里!”父親自然知道,村子里出現這樣的呼喊不是什么好事。我也知道這樣駭人的驚叫,怕是出人命了。我沒有聽父親的,沖向河邊。我沖上石拱橋,石拱橋頂端,是石橋村的最高處。我看見人群都往石拱橋南面的大青石旁奔擁。小孩子沖在最前面,接著是年輕人,中年人。老人拄著拐杖,蹣跚而行。

        我向他們飛奔而去。我看見三姐妹的尸體,像一根藤上的三顆地瓜纏在一起——我只是掃了一眼,沒敢細看。她們的頭發(fā)濕淋淋地粘在臉上,看不清面容,我不知道是誰,但很快就聽到人群里有人說,是李蘭花、劉杏花、陳梨花。

        接著聽見婦人們的哭聲號啕而起,是李蘭花、陳梨花的母親。劉杏花沒有娘,她爸泣不成聲。

        我膽小,不敢多看。村子里以前死了一個老人,他把自己吊在自家的房梁上,大人沒發(fā)現,我與同伴玩藏貓貓的游戲,撞見了。他那鼓脹的眼睛,伸出嘴的長舌頭嚇壞了我,我號叫著跑出他家,許多天都害怕。別說夜晚,白天走到他家附近,我的心都要狂跳,不是迅速跑過那條幽深的巷子,就是踅返而回。

        我不敢看,又忍不住好奇去看,那濕淋淋的身體都變得十分肥大,她們喝了過多的石橋河水。她們曾經是姐姐的閨密,現在,她們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聽見一位老婦人哭訴說:“可憐,一下子死了三個,馬上要出閣的人。”

        那天,三個姑娘被抬進各自家門后,母親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路奔跑回家,撞開姐姐的房門,掀開她的蚊帳,喘著粗氣對她說:“菊花,你可別想不開!”

        姐姐說:“我活得好好的,我為什么要去死!”

        村子里從來沒人奢望女孩遠嫁,沒人奢望她們大富大貴,那不是這些山村人應該有的想法。嫁得近一些更實惠,逢年過節(jié)回來看看,父母有個冷熱病痛,伺候幾天,農忙時,帶著女婿過來當免費的長工。

        “都是那幾個外來的后生害的。”石橋村的老人們說。

        三個姑娘死了,以這種方式告別人世,卻并未驚天地,泣鬼神。沒登過報,沒上過電視,四鄰八村擁來的人,只不過是看熱鬧,對于她們的死,他們的眼神是漠然的,他們好奇的不是她們的死,是她們的死法。

        “她們不該死,再難也得活著?!钡仑斃先苏f。他可謂現身說法,他一個七十多歲的鰥夫,從未嘗過女人的滋味,不依然平靜地活著嗎?

        三個姑娘的家人,安葬完三個姑娘,哭聲持續(xù)了一夜。第二天,逝者家人累了,看熱鬧的也累了,整個村子靜下來,村子里的人,該吃飯照常吃飯,想喝酒的,照樣抿一口酒,該下地干活兒的下地干活兒。他們舍不得誤了工夫,不敢冷落地里的莊稼。

        “死得不值。”石橋村的人背地里都這么說。

        “聽說是四條命,聽說劉杏花懷了那個養(yǎng)蜂人的伢……”

        三姐妹死后,姐姐成為沉默的鄉(xiāng)村姑娘。姐姐的沉默,源于她內心的隱痛。其實我的心也痛,只是我的痛苦不那么深重,我更多的是遺憾,那么好看的三個女子。我有時覺得,她們只是嫁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回來。

        村子里的老人安慰姐姐:“被鬼盯上了,這都是命,是她們的命短?!蹦翘焓顷帤v七月十五,“七月半,鬼下畈,鬼這天出來找替身,把她們招去了。”

        “七月半”那天,石橋村的人,只要獨自走在林子里,或在河水邊,總擔心有鬼從林子里閃出來,從水里鉆出來。一只鳥兒的鳴聲,或者魚在水里翻起一個浪,都會讓人毛骨悚然。

        姐姐一直在家躺著,母親也不出門做事,她看著姐姐,怕姐姐學那三個姑娘尋短見。第四天清晨,姐姐走向遙遠的田畈,中午也不回來吃飯,在菜園里摘些瓜果充饑,等到太陽落山而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她才回家。那時候,母親知道姐姐不會去死了,她在默無聲息地做事。

        姐姐想逃避,但她無法逃避。姐姐回來時,眼睛紅腫。

        石橋村的父輩,很少管女兒的事,父親也是,他會拿起鋤把打我,卻難得說姐姐一句重話。父親可憐那三個姑娘的同時,更擔心姐姐。父親將他的擔憂,埋在深重的沉默里,埋在深深的皺紋里。

        “像個死人!”母親罵著父親。家里發(fā)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母親都會把罪責怪在父親頭上,包括最近姐姐經???。她不喜歡姐姐總是哭。她不知道,鄉(xiāng)村女兒,都是要當娘的來管,當爹的,好些話不好說。

        我沒有近距離目睹這三姐妹的死相,這或許是我的幸運。有一段時間,細奶常說到她們的死:“三張泡大的臉擠在一起,像三只瓷盆,刷白刷白的……”

        細奶的話,多少個靜夜在我耳邊回響,讓我噩夢連生。姐姐自然也是受了刺激。

        “我要離開石橋河,除非你把這條河搬走。”姐姐對劉潤春說。劉潤春不可能“愚公移山”。他也沒能力、沒勇氣帶姐姐遠走高飛。帶姐姐遠走高飛的,只能是許言午,但父親對許言午死了心。三個姑娘的死,敲響了父親心里的警鐘,他不再有意慫恿許言午與姐姐交往。他趕走了許言午,話說得那么決絕。他說:“你別再來了!”

        許言午的臉皮那么厚,他儼然一個地痞流氓,樣子像,語氣也像。他說:“你家我可以不來,石橋河我還是要來的。石橋河你說了不算吧?”父親被他的樣子和語氣激怒了,很想反駁他,卻無話可說。石橋河,他的確說了不算。

        “就是你家,你說了也不算。”許言午說。他走過來,一只手搭在我的脖梗上,“我還要教金利來畫畫,他有天賦。”

        許言午的話挽救了我。父親趕他走時,我心中那片天仿佛要塌下來,好像有什么寶貴的東西就要失去。許言午的話是一道光,沖破陰霾,在我眼前閃亮了一下,我看見那差點失去的寶貴的東西依然在那里,并沒有遠離。

        嘴上說許言午不行,內心其實那么喜歡許言午的父親,這次堅決不讓姐姐與許言午交往,他反復說著這句話:“這些外來人,沒一個好東西。”然而姐姐一反常態(tài)。以前,她與許言午保持距離,現在,她反而主動與許言午在一起。許言午在石拱橋上畫河水,她打著一把傘給他遮陽,似乎故意把某種關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許言午轉戰(zhàn)河岸,在樹陰下畫石拱橋時,她幫他放折疊椅,端茶杯,一副夫唱婦隨的做派。

        我不喜歡姐姐這個樣子,不喜歡她像許言午的跟屁蟲,我只想我和許言午在一起,那種純粹的師徒關系,溢滿父子般的情感,似乎還夾雜著別的難以言說的情愫,像一捧泉水里暗含的清香與甘甜,淡淡的,難以覺察,但它存在著。

        父親少有地朝姐姐吼,要她下地干活兒。姐姐不動身,父親拿著鋤頭,要砸在她頭上。姐姐不情愿地拿起農具,出了家門。

        姐姐走向田畈,或者從田畈回來,常會站在河壩上,望著那塊大青石發(fā)呆。

        那天黃昏,姐姐從河西田畈鋤草回來,再次站立在河壩,凝望著大青石。突然,她扔掉手中的鋤鏟,向村子里飛奔。她跑上石拱橋時,頭發(fā)已散開,嘴里不停地說:“我不跳水,我不跳水!”她沖進我家,鉆進自己的閨房,扯上薄被就把自己蒙起來。她在被子里還在不斷地喊:“別拽我,我不跳!”

        鄉(xiāng)村老人總是有經驗的,細奶說,定是那三個姑娘找她來了,要她的命。她的聲音和話語,讓我脊背生涼。細奶朝我喊:“還愣著干啥?趕緊喊你德財爺!”

        我找到德財老人時,他正在自己黑漆漆的屋里搓稻草繩。他問有么事,我說我姐在家把自己蒙起來,說胡話。德財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抓起墻角立著的一根木條,跟著我走。

        那是一根桃木條。德財老人讓母親揭開姐姐的薄被,一下一下抽打姐姐的后背,朝姐姐吼道:“死鬼,你們走,滾遠些……”

        我姐那天穿著薄衫,德財老人那么抽打,她身上竟然沒有出血。我后來聽說,他抽打的不是姐姐,是那死去的三朵金花,她們的鬼魂附在姐姐身上,要把姐姐帶走。

        大約抽打三十下后,德財老人讓我盛來一碗涼水。他吸一口水,噴在姐姐身上,再吸一口,再噴。一共噴了三次。姐姐果然不鬧了,不拽被子蒙自己的頭,也不胡言亂語了。她平靜地沉睡,呼吸慢慢趨于平緩。

        第二天清晨,劉潤春將仇視的目光,投向那塊青石板。他找來鋼釬、撬杠,在某個黃昏,與幾個鄉(xiāng)鄰一起,把那塊青石板撬到了水底。

        石拱橋是乾隆年間建造,這塊巨大的青石板,與石拱橋上的那些大青石一模一樣,應該是當年建石拱橋時留下的,它是一件古物。石橋村的人,從菜園子摘菜回來,就順便在這青石板上將菜洗凈。

        石橋河畔,是不能沒有這青石板的。

        劉潤春從后山的石頭窩弄來一種石頭,我們那里叫它白玉石,白玉石不是玉,硬度高。無數次試驗之后,劉潤春終于鑿成數塊青磚大小的白玉石,在離大青石曾經躺臥的地方四五十步處,他用白玉石壘出一方漂板,供石橋村人洗菜用。他鏟來無數塊草皮,將壩上通往大青石的路覆蓋,這條路就不再是路了。至于通向白玉石的路,他沒刻意去修,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路。

        白玉石表面光潤,沾了水,像青苔一樣滑。劉潤春找來錘和鑿子,在上面鑿出一些紋理,既好看也防滑。

        劉潤春雖然重建了村人洗菜的石頭漂板,還是受到一些人的埋怨,更多的人,懷念那塊青石板,他們用得久了,習慣了,也有了感情。他們說著埋怨的話,劉潤春不吱聲。為了我姐姐,他承受著一切。他不愿我姐姐睹物思人,引起她的傷心。

        德財老人說劉潤春做得對,省得那三個女鬼在大青石上游蕩,早晚會把我姐姐帶走。

        大青石板消失了,可姐姐的記憶還在。每次路過,姐姐依然會停下來,盯著那石頭漂板,不同的只是漂板的顏色。姐姐沉默內向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半年時光,直到第二年春天,許言午來到石橋村,姐姐這才像換了一個人,慢慢地煥發(fā)了青春。然而,父親的干涉,讓姐姐依然在煎熬和苦痛中前行。

        “那些外來的男子,都不是什么好人,騙吃騙喝騙感情。不是鳳凰鳥,別攀梧桐枝。不許再跟許言午來往,除非我死!”父親咬著牙,斬釘截鐵地說。他很少與姐姐對話,平時在家,形同陌路,一旦開口,就涉及生死。

        父親沒有死,姐姐卻到底還是走了。姐姐在石橋村消失那天,父親發(fā)現許言午也離開了石橋村。

        “金菊花跟人跑了!”

        石橋河兩岸人家,說一個姑娘“跑了”,是指她私奔,但其蔑視程度,遠在“私奔”二字之上。大多跑了的姑娘,是私通了某位男人,肚子大了,藏不住丑了,不跑不行。

        姐姐倒沒到這個程度,但在外人看來,姐姐顯然已是“許言午的人”了,否則她不會“跑了”。

        “她懷了許言午的孩子,”多嘴多舌的細奶,背地里小聲說,“看她那肚子,怕是有三個月了。”細奶的話被我聽見,我走上前,要掌她的嘴,她竟然不承認,她說她什么也沒說,嘴巴一直都是閉著的。然后她抿緊嘴,滿嘴無牙,嘴唇皺在一起,像一個嬰兒的屁眼兒。

        我當然不會扇一個老太太的嘴巴,何況平時我叫她奶。但她亂嚼舌根,的確讓人生厭。她為老不尊,我朝著她的駝背,狠狠地呸了一口。

        姐姐逃離石橋村后,把姐姐從縣城叫回來,成為父親的一樁心事。他隔兩三天去一趟縣城,但姐姐從未在他身后跟回來。他身后只有動蕩的空氣和一股濃烈的汗酸味。

        我猜想,就算沒有畫家許言午,姐姐也是要走的,她要遠走高飛,她在石橋村受不了。她無法面對吞噬她三個姐妹生命的石橋河。

        父親到縣城找姐姐,姐姐不見父親,她只見我。她想我,我是她唯一的弟弟。她讓人捎信來,讓我去一趟縣城。我們見面的地方,是城郊倒水河橋頭,許言午沒來。我其實挺想見他。

        姐姐沒帶我上她家。我不知道姐姐的家安在哪里。

        “你為什么要跟他跑?”我流著淚問姐姐。姐姐跟一個男人跑了,讓我們一家在石橋村丟盡了臉面,甚至相鄰村莊都知道了。我們一家人,在石橋河抬不起頭來。那段時間,我姐的名聲比那“三朵金花”還臭。三朵金花的名聲也臭,但她們用死挽回了名聲,她們甚至獲得了為貞潔而死的美譽。

        姐姐不看我,眼望橋下的河水。我心里酸酸的,不是姐姐的樣子帶給我的心酸,是發(fā)自于我內心的一種感覺。我喜歡許言午,但不知為何,我并不希望他成為我的姐夫。

        “你跑了,潤春哥怎么辦?”我想起劉潤春孤苦的樣子。

        姐姐落了淚??磥恚⒎氰F石心腸。她說:“管不了那么多,我在石橋村待不了,我見不了那條河,那條河堵在我心里,我透不過氣來?!?/p>

        我懂姐姐的意思,她見不得這條河,卻天天要面對,田和地都在河那邊,就連菜園子都在河那邊的坡地。這邊的坡地,只有幾塊小石板,用于浣衣。石橋河水一年四季都是流動的,秋日水瘦,冬天不結冰,水面一片蒼茫。

        姐姐走后,劉潤春沉默了。石橋村的人,習慣于沉默,似乎是為了把喧囂讓給流淌的河水。

        高大的劉潤春,沉默如石橋河岸邊的那座山。都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他惦記了好幾年的姐姐,跟著畫匠許言午走了。母親覺得有愧于他,極力給他說親。那是個獨居女人,男人是國家工人,在武鋼上班,拋棄了她。

        父親訓斥母親:“沒的事做!”

        劉潤春卻很愿意,他說:“離婚的可以,要是死了男人的,就算了。”

        母親說:“女人帶個兒子?!?/p>

        劉潤春說:“我喜歡兒,當自己的兒子養(yǎng)。”

        母親說:“六歲了?!?/p>

        劉潤春說:“六歲正好,明年就可以上學了。”

        于是那天下午,母親從外村領來一個女人,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因為娶的是過花嫂,二婚,按照我們石橋村的風俗,娶二婚女人,只能在下午。

        這對母子,當天就住進了劉潤春家。

        “一個比潤春大的女人,還帶著個兒子,潤春竟然同意了?!?/p>

        “他是在同金菊花賭氣?!?/p>

        “金利來的娘可真會算計,指使女兒跟人跑了,拿一個老女人堵潤春的嘴?!?/p>

        “嘴是堵住了,可那心里的缺口,哪能填平?”

        石橋村的人,七嘴八舌。這些話,雖然是背著我家人,但最終通過風的擴散,都傳到我們老金家人的耳朵里了。

        母親為了減輕金家人心理上因愧疚造成的負擔,給劉潤春領來一個女人,卻弄巧成拙。外姓人的閑話,使我們老金家人心理上背負道義上的譴責更多,壓力更大。先前我們抬不起頭,現在連腰都要彎下去了。

        父親用他的沉默告訴我們:沉住氣!

        劉潤春對這個比他大的女人特別好,那個男孩嘴甜,見第一面,就管劉潤春叫爸。

        “雖說年齡大了點,還是個過花嫂,但人家?guī)砹藗€兒子。這兒子多招人疼!”

        “伢進了劉家的門,就得姓劉?!?/p>

        “這才像個家?!?/p>

        村子里的老人,手頭有好吃的,定然要給這個小男娃送一點,是疼愛,更是同情。

        這個家,在那個女人的操持下,散發(fā)著熱騰騰的氣息。她成天忙碌,走路生風,有人叫她進屋坐一坐,她都沒時間。她到菜園子摘了菜,在河畔洗凈,匆忙回家做飯,飯后掃地,晾曬衣被。她總是忙碌著。她逢人就笑,打招呼。她除了年齡大一點,長得老一點,相貌其實不差。她是一個賢德的女人。

        半個月后,一個體面的穿著工裝的男人出現在石橋村,他帶走了劉潤春的繼子,那個六歲的小兒。劉潤春站在橋上,目送那個體面男人牽著小兒的手,他的眼淚滴落在橋面的石板上。

        一年以后,劉潤春的女人生孩子,她死了,孩子也死了。

        “真是一個好女人啊,一點脾氣也沒有,可惜了。”村子里的老人,像傳聲筒一樣說著同樣的話。

        劉潤春給她以前的男人捎了信,男人表示不回來送。劉潤春問,他可不可以去把他兒子接回來,讓他兒子送媽媽一程?那個男人說:“我兒子還小,不能離開我,也不適合做下跪磕頭的事?!?/p>

        劉潤春族人家的孩子,充當這個女人的后人,摔了瓦盆。那瓦盆摔得不響,只裂成兩半,這增添了劉潤春新的憂傷。

        過去許多年之后,姐姐同那個叫許言午的人離婚,父親氣得落了淚,說:“我當年怎么說的,你不聽?!蔽艺J為父親應該感到欣慰,是姐姐拋棄了許言午,不是許言午拋棄姐姐,但父親不這么認為,在他眼里,不管誰提出離婚,名聲都不好。

        那年姐姐的離去,對我來說是一個災難,我承受著那個深秋的災難。那個深秋在我的整個人生中,是無法抹去的一筆。這個深秋,很多詞匯的真實感受,是我人生第一次體會,那么刻骨銘心,比如痛苦、失落、空虛、孤獨,還有寒冷。

        姐姐離開石橋村,母親沒落一滴淚。在鄉(xiāng)村,女兒永遠是別人家的,兒子才是自己的。母親最大的損失,是姐姐不能再幫她干活兒,這對母親來說,好像不算什么,她把姐姐平時干的那些活兒,都接了過來。母親干活兒很有條理,她看上去似乎并不比往昔更忙碌。

        我清晰地記得,姐姐離去前夜,父親對我說:“看著你姐,莫讓她跟人跑了!”我那時還小,但我懂父親,他是害怕。三個姑娘,像三朵花,就這么凋謝了,像煙一樣在石橋村消散得沒了蹤影。父親怕那三個姑娘的悲劇發(fā)生在姐姐身上。

        但姐姐還是跟人跑了。姐姐離開后,父親的傷心體現在臉上,他長時間面無表情,似乎眼皮都懶得眨一下。他像一尊青銅塑像。但誰都知道他內心的苦。他避免跟人走對面,看見有人來了,便裝作看田里的水,或者看莊稼是否成熟。如果實在來不及躲,他就干脆地、毅然地轉身而去。我看著心疼。我要是有兩個姐就好了。

        記憶中,父親沒有抱我的習慣,我是母親和姐姐帶大的。

        姐姐與許言午私奔那天晚上,父親睡到我的床上來。我能感覺到父親有意識地靠近我,貼著我。那時是盛夏,夜晚燠熱難耐。父親卻不時用他的手或腳碰我,像是試探我在不在。我知道,他怕失去我,他要時刻感覺到我的存在。姐姐離去后,我是他唯一的指望。

        姐姐很少回石橋村。她不敢回,父親說要打斷她的腿。每隔十天半月的某個清晨,我家外墻木楔子上,便會有一綹肉出現,或者是兩盒點心。顯然,是姐姐,或者那個叫許言午的偷偷來過。他們不敢面對父親,不敢面對石橋村人。

        “跑了,跟一個寫鳥字的畫匠跑了?!边@極具侮辱性的話,讓我家很難在石橋村抬起頭來,即便我一次次解釋,說不是鳥字,是鳥體字,也依然改變不了我們一家人被石橋村村人瞧不起的境遇。

        信息其實是通的,沒有具體人捎信,說話之間,兩邊的消息就有了。我們慢慢地知道,那個叫許言午的,只是跟縣文化館一個搞舞美的人學畫,經常出入縣文化館,但他并不是縣文化館的員工。

        父親并不為許言午是個無業(yè)游民而氣憤,相反,這個消息讓他少了些擔憂,他認為這樣,我的姐姐就不會像劉杏花、李蘭花、陳梨花那樣被拋棄。不過他依然不準姐姐和許言午進我家的門,他心里的那口氣一直沒消。

        我后來去過許言午家,他家在城郊,是菜農,但他并不種菜。他家條件太一般了。雖然在城郊,可那房屋低矮而陳舊,都不及我家。

        身為菜農,許言午不種菜,用父親的話說,“不務正業(yè),他就是個體面苕,好看不好吃。油滑,大事做不來,小事不愿做?!?/p>

        父親把許言午說得一無是處。

        隨著時間推移,三姐妹和她們的死,在石橋村人的心目中漸行漸遠,他們把話題集中在我姐姐身上。他們,準確地說是她們,那些中年或老年婦人,說我姐姐的話語極其刻薄,就像她們當時說那三個姑娘一樣。三個姑娘死去后,她們原諒了她們,語氣由指責變?yōu)橥?,這讓我明白,三姐妹為什么要以極端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钪屓送贄?,死了可以撈個好名聲。姐姐就不一樣了,她活著。她不但活著,還嫁了一個城里人。她們說她是妖精,利用劉潤春。有那看過戲文的,說她是女陳世美。每逢撞見她們背后說我家,我總裝作沒聽見。有那么兩次,她們分明不是背后說,她們看見了我,聲音反而高了,這簡直就是罵人了。那我也沒反駁,我覺得她們說得有道理,姐姐的確是欺騙了劉潤春。

        父親在家說著姐姐:“沒那個命,非要去攀?!?/p>

        “嫁都嫁了,還說那話有什么用?”母親白一眼父親。父親被母親的白眼所傷,怒吼道:“什么嫁,過客了嗎?她分明是跑到人家去的,不曉得羞恥!”

        母親說:“有當爹的這樣罵自個兒女兒的嗎?”

        姐姐和許言午的消息,總會轉彎抹角傳到我家,盡管父親不愿意別人提及他們,但他們的近況,總像石橋河面的風,無孔不入。他們說,我姐姐愛許言午,愿意養(yǎng)著他,日子過得也還滋潤。不久,他們又說,許言午越來越墮落,他不做事。他不做事,姐姐能接受,可是,他不畫畫了,連鳥字都不寫了。

        這些消息傳回來,再傳回去,姐姐就知道了。姐姐讓人給我捎了一封信,其實就是一張紙條。姐姐說:“你姐夫不是什么也不干,我主外,他主內。我們是菜農,我種菜,賣菜,他在家做飯,洗衣洗碗?!?/p>

        但傳話的人說,我的姐夫許言午什么也不干,姐姐清晨上早市,賣了菜已近中午,她趕回來做飯,下午和傍晚還要給菜澆水、修枝、上肥、種新的菜,要不菜園里的菜接不上茬。

        “你姐這哪里是當媳婦,你姐這是去給那個許言午當用人去了?!?/p>

        我鉆進樹林,抱著一棵古松暗自落淚。我想姐姐,我可憐姐姐。第二年初冬,姐姐有了女兒敏敏。孩子都有了,她認為父親心中這個坎兒應該被時間填平了。這年正月初二,按我們那里習俗,是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姐姐和許言午帶著敏敏來到我家。母親給他們做飯,飯吃得冷清無味,主要是父親老是陰沉著臉。

        飯后,許言午要帶著姐姐和敏敏回縣城去,母親想留姐姐多住幾天。母親說:“言午要走,我不留,你和敏敏多住幾天?!?/p>

        父親就是在這一刻爆發(fā)了,他的話,像一聲霹靂。父親說:“滾,都給我滾!”父親若是單單罵一句,倒也無妨,長輩罵晚輩,在石橋村是常有的事,父親不該上前給了許言午一耳光。

        一家人都被這響亮的耳光震蒙了,都愣在那里。是母親打破了我家房前屋后的寧靜,母親沖父親喊:“你為么事打我女婿?你個遭雷劈的!”父親不理她,拿起鋤頭,去了田畈。他的日子,更多是在田間地頭度過的。

        父親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姐姐“跟人跑了”,讓他在石橋村顏面丟盡。他情愿一個人坐在田間地頭,等到太陽落山再回家。他不再像以前早早地收工,回家喝著老君山綠茶。那淡綠色的茶水,那水里漂浮著的翠綠色的茶葉,讓他辛苦的鄉(xiāng)村生活,有別于別的村野農夫,讓他內心偶爾生出一絲愜意。

        許言午那個看似游手好閑的浪蕩子弟,卻是一個極其愛面子的人,受過父親那一巴掌,便再也沒有踏上過石橋村的土地。

        父親不接受姐姐,姐姐來,他冷著臉不出去。姐姐給他買的補品,他看都不看一眼。姐姐給他買的衣服,他不穿,試都不試一下。敏敏兩歲了,會說話了,喊他一聲家公,他不應聲,年幼的敏敏羞紅了臉,直抹眼淚。姐姐傷了父親的心,反過來,父親也傷了姐姐。面對父親的固執(zhí),母親和我敢怒不敢言。

        父親將他的心,像繭一樣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猜測父親不原諒姐姐和許言午的原因,并非他多討厭許言午,更主要的是姐姐違背了他的意愿,這觸及了他作為家長的權威,這是底線。這口氣,堵在他的胸口,長時間沒能消散。

        敏敏三歲時,姐姐有了兒子平平。母親讓人捎信給姐姐,讓姐姐一家人回來住幾天。母親的意思是,父親喜歡兒,不喜歡女,姐姐有了平平,父親一定會原諒她。她讓許言午也來,一家人都來。父親沒有反對,以沉默應允。本來這是兩家人和好的最好時機,然而,自尊心極強的許言午,拒絕了母親的好意。他不原諒父親抽在他臉上的那一巴掌。

        姐姐把敏敏留給許言午,自己騎著自行車,帶著平平來了。

        平平長得很像姐姐,好看。父親見了平平,喜歡得不得了,抱在懷里不松開。我看見他老淚縱橫,淚水穿過他凌亂的胡茬,流經嘴角。

        歲月再漫長,日子再艱難,無論是苦,還是怨,都擋不住孩子成長。平平一歲多,能走路會喊家公時,父親親自去姐姐家,把平平接到石橋村。平平在我家,一直待到上小學。我感覺父親是把平平當姐姐的替身,我的感覺沒錯,有一天,父親當著全家人的面,喊平平“菊花”,一家人驚立在那里,隨后各干各的事。都知道父親是喊錯了,他太想姐姐了,姐姐一直在他的心里。

        后來父親離世,那年他八十歲。父親離世時,渾濁的眼淚掛在眼眶里。他喊了一聲姐姐的名字,然后,便去了另一個世界。

        姐姐離開石橋村第六年,我考入黃岡師范美術系。畢業(yè)后,我不愿圍著三尺講臺轉,申請分配到縣文化館當一名畫師,也算是跳出了農門。我對繪畫的興趣,是許言午傳遞給我的,這一點毋庸置疑。我畫山水,但我一直排斥寫鳥體字,我從未忘記我們石橋村的人,把鳥體字叫鳥字。

        敏敏和平平后來也都考上了黃岡師范。黃岡是我們地區(qū)首府,是一個美麗的城市。蘇東坡及他有名的赤壁賦,讓黃岡成為名城。黃岡是我們很多農家子弟改變命運的福地。

        敏敏師范畢業(yè)后,在紅安一中當老師。平平畢業(yè)后,去深圳創(chuàng)業(yè),他像當年的我,不滿足于當一名老師,他說他喜歡做生意。他不久在深圳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司。

        這時節(jié),我的姐姐與許言午離婚,回到石橋村。城郊的許言午,早已不再是菜農,動遷了,他搬進新樓,人過中年的許言午,在新樓里住著,卻吃不上飯。他不喜歡做飯。他先是住到平平家,不受兒媳待見,又投奔敏敏,還是女兒孝順,能容下一個吃閑飯的人。

        我不同意姐姐離婚,說:“當年老爸那樣阻止你跟許言午,你尋死覓活要跟他。爸就是怕你們的婚姻長不了,怕你像杏花姐她們一樣,被人甩了?!?/p>

        “現在是我不要他。我不要他,與他甩了我,是不一樣的?!苯憬阏f。

        “你為什么非要這樣?”我表達著我的不滿。

        姐姐眼里噙著淚,說:“你不用知道?!彼劾锏臏I花,讓我心軟。我想她離開許言午,一定有她的道理,我不去猜測。我轉身離去,身后傳來姐姐的聲音:“金利來!”

        我回轉身,姐姐一只手捂著嘴,眼淚終于從她眼角流出來。她告訴我,許言午什么也不干,就知道打牌。我說:“他不一直是這樣嗎?他一直游手好閑!”

        姐姐說:“他什么也不干,我不在乎,我養(yǎng)著他。他打牌也沒啥,小打小鬧,沒多大輸贏,我供得起,可是,”姐姐的眼淚,突然像泄洪似的奔涌,“他外面有女人。他借口打牌,半夜不回,在外面與別的女人混……”我說:“你們女的就是多疑,喜歡胡亂猜測,他就是打個牌而已?!苯憬阏f:“我沒瞎說,我抓了個正著?!?/p>

        我轉過臉去,不看姐姐。我不愿面對她那張被淚水模糊的臉,像被雨水淋濕的窗玻璃,一片模糊。

        “他犯別的錯誤,我都能忍,我愿意養(yǎng)著他,給他錢花,可這個事,我接受不了,這是我的底線!”

        姐姐的聲音高起來,沖我吼叫,好像我與許言午是一路貨色,她要教訓我一番。

        “金利來,你知道嗎?那個女人比我老,比我丑。你看那個姓許的,墮落成啥樣!要是找一個比我年輕的,比我好看的,我或許還能原諒他!”

        我想說:那可未必。出軌就是出軌,性質是一樣的,與出軌的對象無關,許言午同誰廝混,她都會難受。但我沒敢說出來,我怕她歇斯底里。我說:“姐,你照顧好自己……”

        我轉身離去,臉上似有蟲子爬行,我伸手去摸,濕淋淋的。我哭了,只是我不知道。

        回到石橋村的姐姐,與劉潤春在一起,過著田園生活。她與許言午離婚,但并沒同劉潤春結婚。鄉(xiāng)村人的觀念也在改變,鄉(xiāng)村人也變得更開明了,他們接受了這種“搭伙”的生活方式。姐姐與劉潤春的“搭伙”,在石橋村人眼里,既溫暖又幸福。

        平平給姐姐拿錢,讓她在石橋村蓋一幢小樓,她與劉潤春住,姐姐不要。姐姐說,劉潤春家的老屋,住著方便,接地氣。他們倆成雙成對,一起去田畈,一起去菜園,一起“夫妻雙雙把家還”。他們做飯都是“抬著鍋”的,一個在灶下添柴火,一個在灶上掌鍋鏟。

        村子里的人說姐姐重感情,可憐劉潤春孤苦,來與他安度晚年。也有人責備姐姐,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要是嫁了劉潤春,劉潤春也能留下一男半女。這些人真是飯后沒事做,無端生出話題。如果真是那樣,姐姐就沒了敏敏和平平。這都是命中注定。

        我那時與我愛人鬧矛盾,有點過不下去,想與她離婚。姐姐說,能過就一起過,為了孩子。實在不能過,也別勉強自己。姐姐說,愛不是那么簡單,喜歡一個人,深刻到骨子里,那才叫愛,如果不是這樣,那只能叫喜歡,不是愛。

        “你愛她到骨子里嗎?”姐姐問我。多年以后的姐姐,言語變得深奧,讓我另眼相看。但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我與我的妻子沈萍結婚,除了愛情,還摻雜了別的因素,這個我心里非常清楚。隨著歲月流逝,這些因素不存在了,或者說不需要了,但我們的愛,并未因此而變得純粹,反而像失去了黏合劑,很難捏到一起了。

        “沈萍挺好的,”姐姐說,“不過,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這事,你自己定?!?/p>

        姐姐真是越來越厲害,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姐姐。

        姐姐與母親不一樣,某種程度上,她的性格更像父親。她不當人面哭,習慣沉默。姐姐的沉默,比父親的沉默更令我難以忍受。如果說,父親的沉默像山一樣壓著我,讓我渾身難以動彈,那么,姐姐的沉默,則像一片水域將我淹沒,令我難以呼吸。

        姐姐一生,有她的痛,當然,姐姐也必定有姐姐的幸福。那個春天,我曾在石板橋上聽見許言午對姐姐說:“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一切將變成黑夜。”那一刻,我不知道姐姐是一種什么感受,一個鄉(xiāng)村姑娘,有人當面同她說“愛”。姐姐的臉紅了,我相信她聽到這句話時是喜悅的,我看到了她臉上幸福的紅暈。

        我喜歡許言午,多年來,他的言行舉止,還有他的語言,留在我的記憶里,揮之不去,我甚至對他進行過拙劣的模仿。他總是能說出鄉(xiāng)村人嘴里說不出的俏皮話來。我后來讀黃岡師范,在學校圖書館看到一本書,才知道“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一切將變成黑夜”這句震撼人心的話是羅曼·羅蘭說的,并非許言午的原創(chuàng)。

        我清楚地記得,許言午是那年深秋離開石橋村的,那時候,石橋村河畔和山里的野花大都凋謝了,只有野菊花在秋風中頑強地盛開著。他走的時候,他的嘉陵牌摩托車車筐里插著一大束金黃的野菊花。這情景,自然讓我想起我的姐姐金菊花。我小時候就敏感、聰慧,我記得自己當時心里涌出一陣感動,我想,他這個舉動,莫不是要帶走我的姐姐?那天黃昏,我的姐姐金菊花果然在石橋村消失了。

        我姐姐同許言午離婚后,不叫金菊花,叫金圣菊了。我知道,成年人無特別情況,很難更改名字。我問姐姐,她竟然將身份證上的名字也改過來了。

        說實話,有時我挺佩服我姐姐的。

        姐姐改名,應該是要與她的昔日告別。我不知道姐姐是要與許言午徹底告別,還是想從當年石橋村“四朵金花”里脫離出來。這可能嗎?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但從前的一切,還在那里:石橋河、石拱橋、橋頭那株老柳樹,還有吞噬三姐妹生命的青石板——青石板沒了,但那白玉石做的石階,更醒目地立在那里,訴說著一個與三姐妹有關的悲傷故事。

        我清楚地記得,許言午和姐姐離開石橋村的第二天清晨,我孤獨地走過石拱橋,走向田野。我看見昨天還生機勃勃的野菊花,一夜之間都枯萎了,但沒有凋謝,它們依然立在干瘦的莖上。那一刻,悲傷從我心底涌上來。

        姐姐當年怎樣離開石橋村,后來就怎樣回到石橋村,都是悄無聲息。

        姐姐當年走出去了,多年以后再回來,改變的不只是容顏,她的身份也變了。當年縣城建樓,占了菜農的土地,姐姐被安排了工作,叫“土地工”,盡管那個工作姐姐干的時間不長,但五十歲那年,姐姐退了休,一個月能拿兩千八百多塊錢的退休金。有了這份退休金,姐姐在鄉(xiāng)村過著一種還算體面的生活。

        石橋河的水,多少年依然那樣流淌著,春夏雨多水旺,秋日水瘦,冬季它不結冰,依然流淌著;石拱橋還挺立在那里,橋頭那株歪脖老柳樹也還在那里。不同的是,那里再沒有系著一頭老黃牛,更沒有一個叫許言午的帥氣的年輕人在那里畫牛。當年他畫的一幅臥牛圖,把整個村子里的人都震驚了。我也就是從那一刻,對畫畫產生了興趣,直至日后成為一名畫家,雖然沒什么名氣,但也完成了從農村到城市的跳躍。

        劉潤春,以前沉默寡言的一個人,老了,話多起來,成天言語不斷,說著我姐姐的好。當面表揚一個人,很多話是說不出口,劉潤春卻說得那么平實自然。我的后姐夫劉潤春,完全變了一個人。

        喜歡一個人,一定要深刻到骨子里,才能叫愛。姐姐對我說的話,再次在我耳畔響起。姐姐居縣城多年,修煉得不錯,說話有水平,但我相信,姐姐對劉潤春的喜歡,肯定沒有深刻到骨子里?,F在的劉潤春,有著很深皺紋的臉,和布滿老繭的手。他完全是一個鄉(xiāng)村老頭,姐姐真的會愛上這樣一個人嗎?她年輕時都沒嫁他。她莫不是在贖罪。我猜想,他們的結合,一定摻雜著別的感情。而她昔日對許言午的喜歡,應該是深刻到骨子里的,只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淺了,就像我們眼前的那條石橋河。

        姐姐當了多年菜農,她迷上了種菜,她在石橋村像繡花一樣種著各種菜。種菜對她來說是一種享受。她和劉潤春不種莊稼,只種蔬菜。姐姐種菜有經驗,她摒棄了母親她們那種老式種菜方法,還帶給石橋村一些新品種。她和劉潤春,還有我的父親母親,吃著自己種的無公害的菜。每天,姐姐與劉潤春一起,在朝陽中走向菜園,在霞光中從田畈走回他們的老屋。他們在這條河邊走來走去。他們面對這條河。他們接受了這條河。

        姐姐常在白玉石板上站立,自說自話,都知道她是說給那三姐妹聽的,沒人去打擾她。姐姐告訴我,她時常能看見三姐妹,她們沐在石板的晚霞中,露著洗得潔白的小腿肚子,沖她笑。劉潤春站在石拱橋上,遠遠地看著她。

        近日,姐姐迷上了一個短視頻平臺。她把她種的無公害菜,在那里曬出來。她還同劉潤春一起唱情歌。他們唱得并不好聽,但粉絲有好幾萬。有人說,是劉潤春這個老頭幫她漲的粉絲,他們說,這個短視頻平臺,和玩它的人喜歡劉潤春這樣的人唱歌,喜歡草根文化。

        看著劉潤春與姐姐現在那么恩愛,石橋村的人說,他們唯一的遺憾,就是姐姐沒能給劉潤春留下一男半女。

        可是,誰的人生沒有遺憾呢?

        我無數次聽見一種鳥在石橋村的夜晚叫著,那聲音很好聽。我后來知道,那種鳥叫夜鶯。

        一到春天,我們石橋河畔的坡地、田埂上、村林里,都有一種帶刺的花,紅的、白的、黃的都有,非常漂亮,我們鄉(xiāng)村里,居然沒有人給它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就叫它刺花,因為它身上有刺。這種花其實就是玫瑰,帶刺的野玫瑰。

        那年許言午到我們石橋村沒多久,對我姐姐有了好感。他總能像變魔術一樣,從口袋里掏出各種東西,一個發(fā)卡、一根頭繩、一條絲巾……他讓我捎給姐姐。我像敵占區(qū)的一個地下通信員,拿到這些東西,把它交給姐姐。

        他不見姐姐戴,問我:“你真的給她了嗎?”

        “給她了?!蔽艺f,“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去給她?!?/p>

        就是在那個遙遠的正午,許言午給姐姐一束野玫瑰。他怕野玫瑰扎到姐姐的手,特地到河邊采了蘆葦葉,纏繞在花莖上。

        許言午給姐姐禮物,姐姐多半是拒絕的,但那一天,她居然接受了,也許因為那是一束玫瑰吧。姐姐手捧一束野玫瑰,不但漂亮,渾身還散發(fā)著香味。我至今還記得,村子里八十歲的細奶,夸姐姐是花大姐,好看。姐姐不樂意,覺得這樣的稱呼俗氣。但那束野玫瑰,她是喜歡的。

        我們石橋村,幾乎一年四季都有花,春天西山坡的油菜花、夏天河畔的槐花、水邊的梔子花……那種香是平和的,香而不烈,沁人心脾。

        秋天,石橋河淺水灣有十里荷花。冬天,各家小院里,蠟梅也是有的。

        但最鮮艷的,還是野玫瑰。

        我一直想寫許言午和我姐姐的故事,我想好了標題,叫《姐姐的愛情》,但覺得似乎不太準確。我想起普希金的詩《玫瑰與夜鶯》。我姐姐年輕時,真的漂亮,在我眼里,貌美如花,像是鄉(xiāng)村坡地上、田埂上的野玫瑰——夏天最后的玫瑰,孤獨地靜悄悄地開。而圍著她轉的男人,像是夜鶯,朝著她歌唱。他是許言午,也是劉潤春。

        夜鶯對著玫瑰歌唱,花渾然不覺,但它照樣怒放;詩人對著美人歌唱,她無動于衷,但她照樣光彩照人。

        姐姐卻不能無動于衷。

        原刊責編 譚廣超

        【作者簡介】曾劍,湖北紅安人,從軍二十六載,文學碩士,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玉龍湖》等,作品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獲多個軍內外文學獎?,F居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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