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去,這座島嶼是需要鐘聲的。
那時,不是人人有手表,鐘聲響起,孩子們會認真地數(shù),一共敲幾下。這聲音是眾人的手表,纏繞在島嶼上空,從不出錯。白天8點開始,晚上8點停止,12個小時各從其位,切分得整整齊齊。鐘聲響起后,會有報時歌開始唱,女人綿軟的聲音,漲滿了整座島嶼。
鐘樓就在避風街8號。這里本屬于一位眉毛很濃的呂宋富商,1949年之后捐給了國家。一共兩層半,最底下一層改作菜市場,沒墻,帶十八根大理石柱子,雕刻幾何紋樣的柱頭,四里通透,擠滿攤子,賣蔬菜和海鮮肉類。最靠近碼頭那一側(cè)的柱子上,還鑲嵌著一塊石獅公,似笑非笑咧著嘴。
二層是紅磚砌起來的,每面墻有一扇歐式拱形窗戶,搭配琉璃。這里隔開了一間間商店,賣各色布匹和生活雜貨,從一根針到一只太師椅都有,甚至還開著一家游戲機廳。再往上,第三層原先只有一個圓塔,塔頂安上一只長寬一米的方形鐘,其他地方都是空地,鋪著六角形的閩南紅地磚,顏色燒得脆亮。
有人看上三樓空地,低價承包下來,以小圓塔為中心,鋪上黃白相間的塑料雨披,掛了鏡面燈球,放上音響和塑料桌椅,立個招牌叫“鐘樓舞廳”,讓人在這跳舞。只是,臨近準點的時候,大家只能停下音樂,走到樓下,放個尿、抽根煙,等準點的鐘聲自動敲完,播完那首報時歌,再上去擰開音樂繼續(xù)跳。也是因為這點麻煩,又是在菜場上頭,所以價格特別便宜,來的人也不多。
小玉兔的爸爸說,這棟樓是在一個女人的身軀上建的。那個商人除了明媒正娶的本島太太,在呂宋也有個家,帶回一個皮膚白蒼蒼、眼珠透綠的女人。房子地基本來老塌、建不起來,直到有一日,那女人突然失蹤,房子也迅速建好了。都說是那個女人打碎了太太的簪子,善妒的太太就把她放進地基里去了。爸爸說完故事,就帶著玉兔進了舞蹈班。
玉兔記得是初春時候,汪水螺老師在鐘樓舞廳辦了那個成人舞蹈培訓班。都說她的手能點石成金。經(jīng)她指點的阿叔阿姨,還在對岸拿過獎。水螺老師愛穿一雙帶方形金屬扣的亮皮鞋,轉(zhuǎn)圈時凌厲又肯定,踏出熠熠生輝的步子。她總會說,跳舞一定要放松,當作在玩,一步步不要踏那么重,又不是練武術(shù)。步子越快,她跳得越好,似乎天生就適合這樣的玩樂。興致起時,她會突然把鞋子甩開,赤腳跳。
玉兔喜歡看水螺輕輕擺動裙子,就像海上撒網(wǎng),有時突然伸出手來,手指繃緊,在虛空中拉繩索。她跟玉兔的爸爸添丁說過,添丁啊,離開這些年,她早不打魚啦,更喜歡交誼舞,自己攢錢報班,很快練到能教別人。添丁啊,添丁啊,水螺老師叫玉兔他爸的時候,跟舊相識一樣親。
每周末,玉兔的媽媽要忙海鮮飯店的生意,爸爸就帶她來避風街8號。老爸在三樓學跳舞,玉兔有時跟著扭兩步,但堅持不了多久,就覺得無聊,拿錢去樓下跟同學天恩一起打電動。天恩是水螺老師的兒子,仔細辨認,他的眼睛跟他媽媽長得有些像,兩枚幽黑的深潭。天恩也不愿跳舞,只是遠遠盯住水螺。樓下游戲廳有整排的拳皇,玉兔喜歡沒命地亂按那些按鈕,意外間也能放出幾個絕招,把對方撂倒。天恩在的時候,總會贏過玉兔。玉兔剩點錢,就捎兩瓶菊花茶上樓。她看見爸爸動作總是太過僵硬,讓人忍不住笑。這時候瘦小的水螺,就會伸手捏住爸爸的肩頭,他便像一只紙折的元寶——有棱有角、熠熠生輝,隨時要被投進火盆里似的。
春天白霧散盡后,就是暑假。爸爸的舞已跳得很好。舞廳里,燥熱的陽光被棚子篩去光線,只留滯脹的熱氣,充滿圓形的大廳,像只熱氣球,隨時可能跟著海風失控地起飛。里面三三兩兩的人,拖著淡金色的影子,跟烤久了的番薯一樣,流淌出帶熱氣的甜蜜汁液。閩南舞曲搖擺蕩漾,爸爸腳步輕快,變得像少年人一樣。
玉兔愿意來舞廳,是希望遇到天恩。有時等不到人,她就拿出草稿本,寫他的名字,但發(fā)現(xiàn)自己寫出來那三個字后,心慌得很,甚至不敢看。四下望望,沒人看,卻已臉紅。涂黑、撕掉,重新來,只寫拼音縮寫。再涂黑,撕掉。天恩還真的會在撕掉紙后不久,竄出來,給她一只裹著紅色糖漿的油柑串。好險。你別回頭,你背后有個女人……天恩總要在玉兔開心的時候,補一句嚇唬她的話,讓她差點嗆到。
玉兔被嚇到,好一陣不敢在晚上獨自經(jīng)過菜市,老覺得背后有雙綠晶晶的眼睛在看自己。天恩看到玉兔害怕,又重新跟她說了建鐘樓的故事。漁民阿嬤跟他說過,那女人是海上的蚌殼精,被那個老爺撈上來,沒辦法,才跟他走的。富商是個大壞蛋,后來蚌殼精找機會跳進海里,跑了。只要她還在逃,鐘聲就一直會響。那個富商覺得沒面子,就拿自己太太出來做擋箭牌。玉兔這才覺得好些,不害怕了。
一日放學,玉兔緩慢、稀疏地跟著天恩,走到島嶼西邊。隔著些距離,偷偷地,一腳一腳踩在他影子拖拽過的路途上。路的盡頭像仙境一般發(fā)亮。玉兔走近了,看見一棵通體金色的銀杏,掉下的葉子稀稀落落染了一地。嘖,連影子都是閃閃發(fā)光的。怪不得今天風有點涼,還涌動著甜味。原來,秋天來了。天恩已經(jīng)被她跟丟。她隨手撿了一片銀杏葉放進口袋,往回走,感覺今天已經(jīng)完滿。葉子后來夾在《魔卡少女櫻》第五冊里,被忘記了,金色的領(lǐng)域慢慢透出一些棕色的纖維,最終變得暗淡。
熟秋,玉兔發(fā)現(xiàn)爸爸逐漸變成另一個人。月亮的清輝降臨在他額頭上,一圓漸漸禿得光亮的額頭。前額禿了,爸爸兩側(cè)的頭發(fā)卻留長了,齊肩,像玉兔一樣自然卷。很多時候,玉兔都覺得他像石獅公,像那塊立在街角的花崗巖石像。
天恩說過,花崗巖是又硬又軟的,很奇怪。把膝蓋磕在上面的時候,是硬的,用手輕輕觸摸的時候,是軟的。玉兔回答說,石獅公也是又死又活的,每次看到它,都覺得嘴巴咧出來的幅度不太一樣。她沒說的是,天恩,也是陰晴不定的,被人撞見他和玉兔一起走,天恩就會突然生氣,把玉兔遠遠甩掉。還有一次,玉兔和爸爸走在路上,天恩突然把一條死魚甩到他們面前,爸爸差點滑倒,天恩卻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玉兔在游戲廳等,天恩卻一直沒來。這個月,他不知從哪里積蓄的怒氣,下課常常握著拳頭,站在操場角落一動不動。有時還看見他捶墻。天恩一直拒絕跟玉兔說話,連在游戲機廳也是,悶頭打游戲。男生都很奇怪。玉兔抬頭,看到月亮出現(xiàn)干燥的裂紋。對哦,才想起爸爸今天跳舞跳到快天黑,都沒打算帶她回去吃飯,連菜都沒買。玉兔把換來的游戲幣都打光了,走到一樓,聞到炸棗的味道,覺得餓。返身找爸爸拿錢,上臺階,快到三樓,六點的時鐘“當,當”地開始敲打,三兩個人往下走,沒有爸爸。六下鐘敲完,是報時歌,唱到“海水鼓起波浪”時,她走到三層,音樂震耳欲聾,淹沒全地。
爸爸貼著舞廳中心的小圓塔站住,有一雙細手捂著他的耳朵,紅色裙子貼住他的身體。爸爸的手也捂在對方耳朵上,汗的痕跡,在他頭上閃閃發(fā)亮。燈球的強光掃過來,玉兔閉上眼,覺得爸爸像座裂開的雕像,里面有暗紅的火光透出來。
報時歌停下,玉兔突然啞了。退了兩步,努力大叫了一聲“爸”。聲音劈叉。有些忙亂,窸窸窣窣的反響,爸爸過來說,哎喲,太專心學跳舞,都沒注意時間。他迅速拉她,到樓下買雞胗和豬耳朵,都是她最喜歡的。剛才的紅裙子,不是媽媽。玉兔從塑料袋里拿出雞胗嚼著。爸爸難得親熱地摟住她的腦袋,用期盼的眼睛看住她,好像在求她提點要求,好讓他做點什么。所以她順從地搖搖頭說,我還要吃夢龍。爸爸快樂地買了一只,剝開皮,遞到她手上。整個菜市都會看見,添丁最疼這個嬌滴滴的女兒。就在那刻,她感覺菜市深處有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在看她,那眼睛的主人長著水螺的臉。
冰淇淋在手里漫延出一條乳河,冷吱吱,沿著手腕向下探。一邊吃著,玉兔忍不住想,媽媽呢,她是不是還在忙?是不是還餓著?
2
玉兔的媽媽阿霞,算是廠里最早懂得做生意的。
大家都跟添丁說,早看出阿霞不一般。她在剛進廠那陣,白天做會計,下午四點半就旋出來,跑到菜市幫妹妹擺攤。這里的攤子多,阿霞總會出奇招,比如她聲音清亮,就會放音樂唱起來,招攬客人。菜市里的人都叫她小攤歌后。那時候阿霞年輕,嗓門已經(jīng)很大,但閱歷還淺,有人盯著她看時,她還會微微臉紅。
添丁最初是在一個潮濕的日子認識阿霞的。那天,雨算是勉強停了,這條街排水不好,路面積水漲溢,浮動著一些被風打下來的朱紅三角梅,像一只只輕盈的紙船。阿霞站在一張嶄新的紅色塑料椅上,像個漁女,站在波光粼粼的河道上。她眼睛里噙著水,面龐波光瀲滟,慢慢地唱著《漁光曲》。五分鐘前,她剛跟妹妹吵了一架,她妹說完重話,扭頭就跑進雨里了。阿霞想哭,又覺得沒面子,還是努力高聲唱起歌來。鼻孔里積著鼻水,喉頭也發(fā)緊,她自己不甚滿意,添丁的耳朵卻聽得發(fā)酸。每一根音線,都柔柔鉆過耳膜,盤踞在他腦海里。
東方現(xiàn)出微明,
星兒藏入天空。
早晨漁船返回程,
迎面吹過來送潮風。
青灰色的雨披滴啦落著水,雀鳥在濕透透的樹枝上發(fā)出零星的碎叫,往空氣里撒了金粉。阿霞像個一無所獲的漁女,眼眸委屈,卻依然釘在原地。頂棚有些漏水,她蓬松彎曲的長發(fā)上面停留著水滴,像佩戴著滿頭細小的珍珠。河面映著她,雙倍好看。
添丁心里被軟軟地推了一把,突然覺得非得走過去買點什么。走到攤子里,阿霞跟他說隨便看,他才發(fā)現(xiàn)賣的都是女士用的發(fā)繩。阿霞會做生意,別人賣的發(fā)繩都是黑的,她不僅進了不同顏色的,還順便串上一些塑料珠、貝殼或是鈴鐺,這樣發(fā)繩就能用翻倍的價格賣出去。再搭配那只懸掛在當中金光璀璨的燈泡,給每個貨品鋪上光彩。要不是落雨天,她的攤上人絕不會少。
“幫我小妹買的?!碧矶〔恢绾尉驼f了這句。那時他還不習慣說謊,鼻頭每一只毛孔都在冒汗。添丁是獨生子,根本沒妹妹。
唉,第一句話就是謊話。即使是三十年后,阿霞還會遺憾地想。
添丁終歸是順利買下了那只發(fā)繩。不會講價的憨呆,阿霞因此跟他笑了一下。發(fā)熱的燈絲亮得像黃金,阿霞濕漉漉的卷發(fā)透出金光,以至于添丁閉上眼睛后,還殘余光亮的纖維。
添丁的“妹妹”顯然很喜歡阿霞的發(fā)繩,添丁總跑來買。不同顏色買了個遍之后,又開始帶各種吃的——五香條,蒜蓉枝,綠豆糕,青果什……反正他在附近讀技校,總歸要經(jīng)過這里的。他來了,也不管阿霞理不理他,就把東西分給大家,吃完,走掉。后來添丁也給阿霞帶自己做的煎薄餅和蛋液甜粿,打開飯盒,會有香味的蘑菇云飄出來,隔壁攤子都能聞到。在閩南,一個男人愿意做飯,還做得那么好,大家都嘖嘖贊嘆。
除了吃的,添丁還會附贈漁民俱樂部的電影票,說是他朋友辦起來的,要大家斗熱鬧。東西吃都吃了,阿霞擺出為難的樣子,要拒絕是絕對說不過去的。更何況周圍的人也都吃了,阿霞的妹妹第一個搶著把姐姐推出去,旁邊水果攤菜攤豬肉攤的也說,緊去緊去,你小妹忙不過來我們會湊手腳,別擔心。
添丁忙活了一個月,阿霞還是一副要若不要的樣子,電影已經(jīng)看過三場,手還沒牽過。阿霞妹妹說,這就對了,這樣反而要成。
如果添丁不是突然消失了,菜市里的人都覺得這兩人遲早要結(jié)婚的。
他們不知道,有個漁家女孩汪水螺,正赤著腳從漁船下來,挑著擔子緩步走上島嶼。或許阿霞還跟她順手買過幾只黃翅魚,卻不會記住她。黑瘦的漁女,戴斗笠,穿寬大及膝的步褲,蹲在那里小小一丸,根本不起眼。
添丁有個認的大哥,叫老鼠,在菜市收保護費。菜市場外面那圈,只要站在路上面做生意就得給錢。還沒有人敢不給。大部分人很自愿,起碼可以不停地趕走外地攤販,也就這些少年人有體格能干這個,拖家?guī)Э诘臄傌溡俏恢帽徽剂?,也未必打得過新來的外地人。更何況——用水果攤主的話說,外來的人,一來就是一串,占了一個位置,第二天左右的位置也能占走,人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幫人拴在一起,沒有老鼠他們幾個人,外地人早就干翻島上的本地攤。
老鼠跟添丁說,當時一眼就看到水螺了。他說新來的,給錢!可老鼠眼前這個矮子女孩竟抬起頭,盯著他,說,這錢我要拿來買鞋。我給你別的來換。老鼠的眼睛被她吸走,就說好,你要給我什么。
她來了,一切都亂了。
添丁第一次見到水螺,是因為老鼠把她帶來山頂。島上都知道,這是老鼠他們的地盤,臨近夜晚從來不敢踏足。這是專屬于他們的樂園。新來的漁女穿著亮晶晶的藍色塑料鞋,說自己叫水螺,是討海的,此外一整晚沒說一句話,只是低頭啜著玻璃瓶里的甜水。這名字適合她,齊耳短發(fā)帶著弧形,還真的像顆螺。其他人撿來山上的枯枝,點了火,一起烤番薯吃。
樹葉枝子燒起來的苦焦味,噼里啪啦地炸開。夜晚露水降臨,滿山丘的土濕氣。他們點著煙,灰白的氣息彌散著,眾人感覺到有些冷。有人熱鬧鬧地沖進來,帶了酒,“進貢”給老鼠。大家一人一口喝著,這才潤滑熱絡(luò)起來。添丁總在晚上偷偷出現(xiàn),他掏出撲克,老鼠大叫一聲,恁爸今天要讓你知死!就擺開架勢洗起牌來。老鼠的手下們躲在暗處,忙不迭地和女朋友親嘴,牌出得慢且不認真,毫無勝負心。水螺湊近老鼠,手輕輕放在他大腿上,可他卻一動不動,眉頭皺在一起。添丁緊緊盯著牌,所有的頭腦都用在這上面了。三個回合,都是添丁大勝。
老鼠兜里的票子都沒了。他把水螺輕輕一推,跟添丁說,你們?nèi)ッ詫m玩。添丁臉馬上紅了。老鼠對水螺說,他愛假死,你幫我給他處理一下。其他人怪叫,添丁整個腦門全是汗。水螺不說話。干,不敢玩?老鼠對著添丁說,眼睛卻看著水螺。起瘋,添丁打算要起身回去,水螺突然揪住他的衣角,往迷宮拖。稍后他拽她手的時候,才覺得這女孩有一雙鐵手,滿是繭子,手臂也緊而硬。迷宮里有些陰暗,久沒清理,枯枝落葉在地面交疊著,青苔綿密而柔軟地鋪到墻上,有些潮濕角落里還冒出嫩白色的尖蘑菇,閃著微光。他借著月亮,第一次看見她烏暗的眼睛,那么寒涼、濕潤,順從又挑釁。他想起深秋季節(jié),家里古樹上掉下來的黑色果子,那種黏膩香甜的濃烈氣味。他總是想撿起來咬一口,可阿母總說不能吃,就伸手拍落。
水螺嘴唇抿在一起,該是害羞了吧。添丁叼了根煙,細聲說,干,在這里避一會兒出去,那群瘋仔??伤蝗徽f了聲,干。后來的幾分鐘添丁都在眩暈當中度過,腦中被遠處的鐘聲震得嗡嗡作響,水螺走的時候他都反應(yīng)不過來。只記得她拍了拍腿上的葉子,膝蓋上留下細枝的痕跡。他伸手想拉她,可是力氣都消解了。他后來走出去做出鎮(zhèn)定的樣子,別人笑他那么快就出來了沒本事,他還能敏捷地罵出一長串不重復的粗話??墒撬?,他的魂已經(jīng)被融化了,附著在水螺的額頭,變成微酸的汗液。他回家后還沉浸在震驚中,他忍不住去聞自己的雙手,指縫間似乎還有水螺頭發(fā)的味道,帶著海風和鹽味。那晚上他醒了好多次,睡夢中只覺得熱。迷宮??葜鸬幕稹t~的氣味。他愿意為她下跪。后來的數(shù)十年,他還會重復地再做這樣隱秘的夢,以至于再無法區(qū)分那段記憶的真假了。
水螺。添丁什么別的事都沒興趣了,打牌沒再贏過。什么老鼠、阿霞,什么人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比不上這個瘦小的女孩。從此之后,他可以是她的奴隸。后來他們還去過幾次迷宮,沒能走到迷宮的中心就精疲力竭。
水螺。想起來這個名字,他的心就變成被撞擊的鐘,發(fā)重,生疼,但還會笑出來。如今時間像柔軟的潮水一下一下往他臉上拍,他鼻子上的毛孔綻開了,發(fā)際線磨磨蹭蹭地上漲了,眼睛下的肉袋子輕微地鼓出來,垂下去了。那個白面皮的少年人,現(xiàn)在被泡發(fā)了,疲倦了,手腳發(fā)緊。
水螺啊水螺。
3
最難的時候,添丁家吃飯都成問題。
老鼠接到風聲,知道會被抓。臨走前跟添丁說,我覺得這次事情大了,估計要關(guān)一年兩年才能出來。他們之前小打小鬧,進去出來,不過是三五天的工夫。這群少年仔,平常也就是聚在一起,得意出出風頭。跟商戶是收了錢,但也幫他們把地盤保住,沒讓外地人占去。鬧得最大的,是不久前跟那伙外地人打架,誰叫他們欺負水螺的賣魚攤。
老鼠家里人說,“血債”是絕對沒有的。幾個少年仔聚在一起,有時候拿把刀威風威風,也沒有強搶過什么人,厝邊都看著呢。有女的就喜歡跟他們一塊兒玩,但怎么能說是他帶頭作弄呢?對方都是自己愿意的。不知道里面是怎么說的,老鼠這個憨孩子,其實一點不機靈,把事情全攬了。他是講義氣,大家都沒想到貼出來的,是白底帶紅叉叉的告示。那天,大家涌去看。也有人在下面說,人家不是重罪,不至于要死啊。還那么年輕,就槍斃了。
添丁一連幾天,都夢見一顆子彈打穿自己的頭骨。白日行路,總感覺后腦有東西飛來,隨時要擊中他。他跟家人說,自己跟老鼠玩得不多,偶爾打打牌。老鼠沒有說出添丁的名字。老鼠沒提水螺。也沒提手下。老鼠什么人的名字都沒提。但添丁還是害怕,屁滾尿流地跑去山區(qū)避風頭。
八個月后,事情過了。八個月在山上的日子,添丁想好了自己的未來,拿龍眼核和芒果枝子諸般推演、反復論證。回到島上,才發(fā)現(xiàn)許多事改變了。
首先是水螺消失了。添丁一回來就跑去找水螺,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一開始她也被抓了,后來被定性為受侵害的婦女,配合地給了供詞,很快就放出來了。水螺迅速找人結(jié)婚,丈夫同是討海人。水螺自此消失,有人說她一直住在船上,也有人說在對面大島有時候會看到她,打扮得頗為妖嬌,讓人認不出。大部分人從未在小島上再看見過她。本來就沒多少人知道她,于是她越發(fā)透明,變成一股清淡的影子,被忘記了。
然后添丁發(fā)現(xiàn),阿霞即將是自己的老婆。他回到自己家,一家人跟阿霞在灶臺做飯,連狗都圍著阿霞。她在中心叫這個切菜,叫那個遞菜,身上圍著添丁阿母的圍裙。眾人看見添丁進門了,把阿霞簇擁出來。她見到添丁,撥了撥頭發(fā)說:“來啦,坐著等吃?!本陀址瞪磉M了廚房。
原來就在添丁跑路那陣,阿霞卻精神起來,幾乎每天都提著一籃吃的去添丁家。有時候是菜頭、雞蛋,有時候是北仔餅、蚵仔煎,跟著時令變化。添丁他媽開頭總哭,后來也安靜下來,回贈阿霞自己縫的物件。后來阿霞給女兒玉兔說起這段的時候,眼睛里分明閃著甘愿。她說了幾句,然后又說起《亂世佳人》。就是在放電影的漁民俱樂部,他倆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亂世佳人》。在黑暗中,阿霞越看越覺得,添丁長得像白瑞德。而且他跟別人風度不一樣,到底是讀書人,說話聲音那么輕,貼在耳邊細聲細氣說。他談電影的時候,大段說著普通話,字正腔圓的樣子,都沒有自己那樣的地瓜腔。阿霞覺得自己的聲音,怎么那么響,一不小心就能把空氣炸開一個洞。不管說什么,普通話聽來就很文雅。就連罵臟話,哪怕說的都是同一個部位,阿霞就覺得普通話比閩南話溫和很多。她想,自己能做郝思嘉那樣的女人,就算是家里被炸塌了,她也能扯塊窗簾繼續(xù)撐起來。
添丁家里,早把阿霞當自己人。添丁后來開玩笑地說,阿霞早就購買了他。一天一籃吃的,不容拒絕地購買了他。家人的明示暗示,都讓他明白,婚姻是必須的道謝。更何況,阿霞準備開的飯店也需要人手。添丁的計劃不再重要,繼續(xù)活著才重要。添丁覺得,也行吧,本來就是愿意被擺布的人。女兒玉兔在回想起不同時候父親和母親的敘述時,會陷入迷惑,反正那是一個不在場的現(xiàn)場,擁有著過去記憶被現(xiàn)在記憶攪亂的證人。因此那個時空永遠不能被準確地還原了,無法為現(xiàn)在的任何一方辯護。
某個吃完扁食湯的晚上,添丁帶著阿霞爬上晃巖,島嶼的最高點。他那群朋友曾經(jīng)在這里,把白色褂子衫綁在掃帚上,起勁地揮,也不知道在揮個什么。甚至有一瞬間,添丁說服自己相信了島上的傳言,或許老鼠沒有死,他家其實早已經(jīng)安排好了,執(zhí)行的那天帶著他離開了。平常當然知道,生活不會是這樣的兒戲,可只要站在島的頂點,總有不知哪里來的氣魄灌滿心胸,哪怕是現(xiàn)在漏風的心胸。他莫名地可以去相信一些自己想相信的。
添丁裝腔作勢地說,滿天星斗。阿霞感覺普通話里的這個詞,說的是有一個巨大的斗,里面灌滿了細碎的星星,好像鉆石的粉末,然后大把大把地往藍黑色的天上撒。他到底是讀書人。她伸手指,你看,那菜市的鐘樓發(fā)亮。
添丁抬頭,長劉海糊到了油臉上,巖石上的風很大陣,從海上吹來。他皺了皺鼻,最近有赤潮,魚尸很多,蒸騰著一股死咸的腥味。水螺怎么樣了,魚肯定不好打。站在最高處看,這個島這么小。不過,但只要想,兩個人就可以永遠碰不上。他摟住阿霞。嗯,她比水螺更高大些。摟抱早就不夠,他探手進去,阿霞身體更加暖熱了。她“啪”一聲抽疼他的手。
咱倆人什么時候作伙,添丁湊近阿霞耳邊問。
死魯鰻!她轉(zhuǎn)身倚著欄桿,望著鐘樓。
風聲太大了,遙遠的鐘聲都聽不太清楚。阿霞自顧自喃喃,島上人都說鐘樓是呂宋富商蓋的,什么富商,那時候還是個在街上給人剃頭的窮小子。去呂宋,娶了當?shù)鼐G眼睛的女人。那個女人,手指像蘆筍,白白嫩,不像咱島上女人的手,魷魚干一樣,放進嘴里都嚼不動。他們夫妻倆挑著擔子賣咖啡,賣雜貨,賣蔗糖,就這樣賣成了有錢人。
添丁好像沒在聽,他站在晃巖頂端,可以看見全島紅頂?shù)拇u樓在黑暗中變成暗暗的豬血色。樓里一方一方的小窗戶,框住綿密燈光,一個個懸浮的家。阿霞還在說,說她想清楚了,要結(jié)婚。兩個人一起,什么都能渡過,哪怕是最難的時候。
三年后,添丁和阿霞有了女兒玉兔。
就在女兒十歲那年,添丁跟回來教跳舞的水螺一起,離開了阿霞,離開了這座島嶼。
4
老公添丁和別人跑掉的那段日子,阿霞和女兒玉兔成了最好的朋友。
她們倆一起下決心,要過得比之前還要好。玉兔常常去海鮮飯店陪阿霞,阿霞也經(jīng)常提前下班,帶著玉兔去對岸逛街,順便吃一頓麥當勞或者牛排。但逐漸地,阿霞發(fā)現(xiàn)玉兔總窩在她身邊,不跟朋友在一起,就又很生硬地推開她,叫她別老黏著媽媽,別培養(yǎng)出什么戀母情結(jié),去跟你的同齡人聊天去。去。她推玉兔的背,獨立一點,她說。女孩要從小就學會獨立。
玉兔的成績,本來阿霞都不怎看,穩(wěn)居全班倒數(shù)第一??珊髞碛裢玫娜兆娱_始不好過了,因為阿霞緊迫盯人,花時間花錢給你娘往上沖,每一科都不能跌出前十名!能第一是最好!玉兔考完后,發(fā)成績的時候肚子會劇烈地疼起來,發(fā)完卷子手心就會從冰變成熱乎的。阿霞看到考卷,慢慢地越發(fā)有底氣,在媽媽們的茶會上,特別是那些不熟的媽媽也在的時候,阿霞會大談教育經(jīng),把玉兔的成績一一報出來,讓所有人都夸贊。那種得意的姿態(tài),玉兔感到厭惡。
“你做什么都是為了你的面子!”玉兔長大些,不再沉默,對著阿霞吼。“死孩子,敢跟我使個性!”阿霞身高上還是有優(yōu)勢,用力把手邊的書向玉兔砸過去,但也精準地控制著,沒砸到玉兔身上。玉兔從此跟阿霞開始了幾年的激烈爭吵,最生氣的時候,玉兔會把阿霞的毛巾放到地上用腳踩過再掛回去,阿霞會用力摔破一兩個臉盆然后嗷嗷大哭。
年歲再過些,阿霞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輕輕依偎在自己身邊,跟自己一起咯咯大笑了。女兒更多的是抱著電話,跟朋友沒日沒夜地打,笑容和興奮都在朋友們那里。玉兔還學會了自己熱飯、自己做家務(wù),獨立得很。這不就是阿霞要求的嗎?玉兔嘗到了甜頭,不再跟媽媽那么親近了。阿霞開始有些后悔,用自制嘎吱嘎吱的牛奶刨冰、香味酸甜的草莓醬、最新的電腦和幾張五月天演唱會門票籠絡(luò),玉兔也開始柔和下來些。
有一天,阿霞在客廳聽見玉兔在念英語,一個詞一個詞一串一串地蹦,都是阿霞聽不懂的,讀累了就吃兩顆葡萄,還去廚房用烏龍茶加蜂蜜,咕嘟咕嘟喝下去,繼續(xù)念。阿霞慢慢覺得放心,玉兔以后長大了哪怕就是自己一個人,哪怕去很遠很遠的城市,也可以過好的吧。阿霞心中舒爽,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其實一直有個軟軟的阿霞,躲在殺氣騰騰的外表下。
那是阿霞第一次在飯店里殺蛇的時候。 那時候還是最初的海鮮飯店,主打生猛海鮮,吸引來了第一批香港客,人家要吃蛇,她也有備貨,可是廚房里竟然沒一個人敢動手。蛇是冰涼的。是她自己,腳上還穿著高高的皮靴,舉高菜刀,狠狠給它剁下去,蛇的頭,彈到了一邊。
阿霞整了整自己歪掉的皮裙,厲聲訓斥廚子沒路用,以后好好學著點!可當她自己躲進廁所時,軟在地上,委委屈屈地無聲哭起來,叼著的煙都哭掉在地上。這不是男人該干的嗎?那該死的男人跑了,讓她自己來面對。哭過以后,她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搞全蛇宴、蛇皮燒烤、蛇肉燉湯、龍虎斗、雙蛇入海、金蛇出洞,舉刀剁小蛇,徒手抓大蛇,反正沒有她拿不下的。
阿霞自己一個人,也要把生意做得嚇嚇叫。這么多年來,阿霞改了好幾次生意方向。最開始,來飯店的顧客都是外國人,那就搞點半洋不洋的海鮮西餐。后來是香港人,要吃生猛海鮮,什么怪來什么,山里海里、長得越歪嘰拽的越好。上海人來,別的倒還好,就是超愛講價,一條街比價過去,有的店都被逼急了,往外攆人。那時候阿霞當機立斷,把海鮮飯店改成島上唯一的咖啡館,不用每天在灶臺轉(zhuǎn),生意反而更好。再后來,高鐵通了,各地的人越來越多,咖啡館不劃算了,拖家?guī)Э谶M來只點一杯咖啡,蛋糕也不點,五臺手機還要一起充電,租金也瘋漲。還怎么做嘛?后來阿霞開過芒果飲品、燒仙草、奶茶店,最后發(fā)現(xiàn)都干不過那夭壽的燒烤攤,小小一方爐子,幾分鐘就可以烤上一百串,客人拿了就走,也不用大場地。阿霞不肯做燒烤,累,也怕熏壞房子,最后干了民宿,偶爾還忍不住做飯給住客吃,等著大家夸她,頭家娘,人美心又好。
添丁跟水螺逃離島嶼多年后,終于還是獨自回來了。
回來的那天,他竟還有臉去敲原來的家門。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添丁在對街找了個房子住下。那時陣,玉兔已在上大學,二年級例行體檢后,突然被醫(yī)生叫回去。她經(jīng)過進一步檢查,就直接住院了。阿霞五雷轟頂,天天在醫(yī)院里陪床,看著瘦成一把骨頭的玉兔,自己偷偷在樓道里憋著哭。不知何時,孩子身體里竟然埋了這個定時炸彈,明明從小到大都把她照顧得小臉紅撲撲。
連阿霞也不能否認,回來后的添丁,終歸還是愛女兒的。玉兔確診后,他忍不住哀哀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還愿意去配對,給出內(nèi)臟。只是醫(yī)生說,那腫瘤盤根錯節(jié),實在不能切,只能把它控制住,越久越好,才是最好的方式。
后來在醫(yī)院里,都說添丁是有孝老父——對女兒孝順得很,對阿霞也孝順得很。添丁自得其樂,每天幫著阿霞看民宿,還換著食材給玉兔做飯。他說,民宿和醫(yī)院他都能一把罩。有一日,他給玉兔送完自己燉的菜鴨母湯,在仁愛醫(yī)院樓下遇到阿霞。醫(yī)院的小花園挺局促的,阿霞靠著那棵歪歪的小紫荊,玫紅色的花瓣,像片薄脆的船,停在她的波浪卷上。她佝緊著。當年一顆多汁的木瓜,怎么變成了山核桃。添丁過去跟她借火,她輕咳了一口,伸出兩根短手指,從屁兜里夾出打火機,甩給他。他點上煙,猛吸幾口,忍不住問,你說,玉兔這樣是不是因為我……結(jié)果被阿霞打斷。店沒人看吧?阿霞問。沒,添丁說。那你還在這抽煙,阿霞說。以后怎么辦?添丁還想說話。早不想這個了,不然怎么活到現(xiàn)在。阿霞低頭看了看她那只金燦燦的表。添丁趕緊把煙掐了,扭身往民宿跑。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挺好。
添丁回民宿,認真地刷廁所,先用強力洗滌劑刷一遍,再拿消毒液擦,一只又一只晶亮的馬桶,他把它們刷完,阿霞就不用操心這個。他突然覺得很踏實。他明白自己過去一直可以逃跑,是因為總有人給他兜底。他從老鼠身邊逃走,從阿霞身邊逃走,都覺得理所當然。他覺得自己盡心盡力地貢獻了價值,陪老鼠找樂,給阿霞一段日子,依靠他們活著。直到跟水螺在一起那幾年,添丁才搞明白,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瞧不上的飯館,其實一點也不好做。他認真管理余下的錢,用股票讓錢生錢,間或賺過幾次,心情大好,但大部分時候跌得一塌糊涂,大概是懲罰。他知道自己活該,再用力抓住的錢,終究也用了個精光。
水螺是只愿意在一起快活的人,這樣的日子結(jié)束了,他倆也就完了。她把話說得很明白很坦然,就像幾年前面對她的漁民老公一樣。添丁說再等兩個月,我可以賺。水螺說,添丁算了吧,別搞得一身債,不值得。然后她就出馬,跟房東把押金全數(shù)摳了回來,還給添丁。到那城市第一年,水螺就能說當?shù)卦捔?,跟房東交涉從來都是她去,這最后一次也是如此。水螺收拾好東西搬走時,世界還攏在梅雨季的濕黏里,風一絲一絲綿延地吹,陽臺的衣服發(fā)出隱約的臭水味。陶罐里種的發(fā)財樹和蘆薈歪倒,死于爛根。
水螺走的那天晚上,添丁獨自坐在房子里。他把腳放在茶幾上,珍惜地嗑著一包葵花籽,感覺輕松。窗臺外的玻璃瓶接滿了雨水,在水壺里咕嘟嘟地煮開,向空氣里散出更多潮濕的絲絮。那只紫砂壺養(yǎng)得溫潤亮滑,添丁沖了一壺茶,倒掉,再沖,放進小杯子里,趁著燙嘴小口小口地喝。這里的人不懂茶,一缸一缸地牛飲。之前想做生意送人一盒珍惜好茶,竟然后來被拿去煮了茶葉蛋,添丁想起來就覺得好笑。好笑,但是心疼,錢越來越少的時候,他開始知道跟水螺的日子也在倒數(shù)。但花錢卻越猛了,就像沙漏最后的沙子,總好像走得更快些。那天,他們輕易就買了這只昂貴的紫砂。慢慢倒數(shù)還不如快點結(jié)束。
添丁記得那一天,外面暖濕的風吹進來,他忍不住想,這風經(jīng)過他的島嶼(那里有阿霞和玉兔),牽拖了滿滿的水汽,然后被這座城市困住,凝滯在這里,就沒完沒了地下雨,沒完沒了地下。他突然抬手。噗嗒!熱燙燙的茶壺甩到地上。聲音沉悶,并不脆,茶渣飛濺。晚上雨停了,纖細的月牙帶著毛邊穿透出來,隨即被水汽暈染,又漸漸融化進云層里。這樣的安靜,會這樣地膨脹,對耳膜施加壓力。過去的四年,他們是這樣過的嗎?添丁在客廳角落里,抽出水螺本來打算大干一票的產(chǎn)品,據(jù)說是數(shù)百種細小的籽粒磨成的粉。一小包30元管一頓,包治百病,長生不老不是夢。添丁自己從沒舍得喝過,泡一杯來嘗。哎,也就是濃稠版芝麻糊。他認真地字字閱讀著產(chǎn)品背面的說明,綠色的、黃色的、漆黑的、晶亮的種子,香氣甜的、酸的、澀的花朵,森林陰影里,柔軟的、黏膩的菇類,最后都成了粉末攪和在一起。他想起有一次玉兔上火,他拿來綠豆用開水燙了綠豆衣水給她喝,再拿綠豆仁用砂鍋燉成糊,在冰箱里凍成冰棍,小女孩興奮地舔了又舔。還有島上那家花生湯,把花生捶了又捶,打出透明的色澤,再熬成一鍋奶白色花生湯,加入細白糖,香滑,阿霞有時下班后會給他買一碗。還有糯米麻糍,黏糊糊在牙齒間糾纏,一家三口去看完電影后,買上一袋,回家配著茶吃。他肚子“咕嘟嘟”響起來,手里那杯粉末什么都有,但就是不管飽。走進廚房,廚具都落了灰,自己好久沒做飯了。原來做飯不是負擔,是愛好。
就是在那一刻,添丁決定要回去。哪怕要向島上所有人低頭認錯,也不覺得羞恥。
月亮從南邊的島嶼再度冒出來,是滿月。玉兔坐在醫(yī)院里,剛拿到添丁塞來的鴨湯,不知道他為什么變了。之前不管不顧,隨便就走的父親,現(xiàn)在又一副把她捧在手心的樣子。
玉兔總是把湯推給自己的男同學。這個高個子男孩周末經(jīng)常趁沒人偷偷來看她。有一天,他們一起聽五月天的《憨人》,玉兔問他你聽得懂嗎?在島上這么多年了,閩南話也只會說兩三句。他會說“噓”,認真聽啦。然后下一首就播《心中無別人》,還是閩南語。正是午后昏昏欲睡的時候,緬梔子的香氣懸掛在風的尾巴上,窗臺上的白貓都舒服得睡出鼻涕泡,男孩腦袋在逆光里毛茸茸的,跟著音樂搖晃。聽到一半,男孩問玉兔,你聽得懂嗎?玉兔臉就紅了。兩個人沒話,相對坐著怪尷尬,脖子酸酸的。
出院第五年,玉兔開始籌備婚禮,還是邀請了添丁。就當個美滿的擺設(shè)好了。這些年添丁開始“吃老倒縮”,整個人癟了下去。阿霞讓他搬回了家里的地下室。添丁常跟人炫耀說自己好命,到哪里都得人疼。玉兔聽了,發(fā)現(xiàn)自己瞧不起他,但也可憐他。
對于自己竟然會準備結(jié)婚,玉兔有時候還是不信。不到萬不得已,結(jié)婚不是必須項。玉兔出院,跟男友在一起后,才明白家里三個人在一起不開心,不能怪自己。她跟男友在一起的時候就很開心,沒那么容易生氣。她小心地觀察著男友的父母,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要袒露出真面目。一日他們逛街,吃飯的時候男友父母有些言語上的磕絆,走到飯店外面,他媽卻習慣地伸出雙手,撲住他老爹的一只胳膊,繼續(xù)走,再沒起吵架的話頭。原來,夫妻相處可以這樣。恩愛裝不出,那種內(nèi)里透出來纏纏絆絆的熱乎。后來好多日子,男友的父母也有吵鬧,但底子上總不肯互相傷害。嘖,夫妻竟然可以這樣。自己也是有可能,會有和父母不一樣的婚姻吧?
少年時,玉兔也曾偷偷想過結(jié)婚。像天恩那種男孩,兩個人在一起,不說話,一起吃飯也很好。可是父親走后,玉兔和天恩之間就永遠變了。誰叫天恩是水螺的兒子?誰叫玉兔是添丁的女兒?兩個人在操場或者走廊面對面遇到時,就能感覺到有一道深厚的海浪永遠地橫在他們之間。一開頭玉兔還沒有覺察,反而用力想抓住天恩,我們都是可憐的孩子,我們一樣。可天恩憤怒地推開了她,把她一把推進泥地里,好像做錯事情的是她。她也狠狠地抓起泥地里的石頭,向天恩扔過去。從此他們倆在學校里再也不說一句話。長大以后,他們都覺得少年時的事情不值一提,也知道那時候的彼此攻擊是一種無地處理的悲傷。玉兔很少想起那只紅色的油柑串了,到底是小貓愛小狗的情緒,隨意就消失了。
玉兔覺得自己早學會了接受。大約就在醫(yī)院里,在針頭找不到血管那時候開始。護士扎針,血流不出來,于是她們會把針在體內(nèi)輕輕轉(zhuǎn)。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玉兔開始學會了接受。這種品格媽媽身上有,沒辦法先天遺傳,只能后天習得。接受,然后繼續(xù)。接受,然后繼續(xù)。就接受,如羊被牽往待宰之地那樣接受。本來發(fā)現(xiàn)自己得病的時候,她就決定了自己一輩子單身,不拖累任何人??傻鹊酱髮W畢業(yè)回到島上,男友在她面前跪下來的時候,她立刻把手遞過去,讓他用那只偷偷買來的透亮鉆戒套住手指。
如果你非要這樣,我陪你。玉兔不知哪來的豪氣。
5
天恩盯著海,覺得波浪是秒針,嘩……嘩地,往復推動著海洋中心的這座島嶼。泡沫牽出絲線,時間的發(fā)條亂竄。
島嶼已經(jīng)變了,開始老化。
附近的避風塢前幾年建了一座矮堤壩,當?shù)厝巳滩蛔≈绷R憨呆,這只會讓淤泥越積越重。果然船塢淤泥漸深,到今年,幾乎無法再停船了。不過,船早也沒有了。阿爸的漁船被收走了。收走就收走吧,天恩的阿爸,也在變化中。他長期浸泡在受難的沉默中,甚至一度變成了某種類似于石蓮的植物,歪倒在墻邊或是沙灘上。家里的漁船因為有段時間不怎么使用,生出根芽,每日被海潮和纜繩反復挑釁,反而有了聲音和動作,變成類似于動物的東西,比如褪色、滑膩的白海豚。他和它都被剝奪了原有的樣子。
天恩現(xiàn)在承包了菜市鐘樓,改成了一家網(wǎng)紅咖啡館。他偶爾還會想起小時候,媽媽跟他說,晚上別亂跑,鐘樓的指針在夜里是射出來的箭,為的是尋找、瞄準那個綠眼睛的女人。要是被箭誤傷,人就會消失。那女人依然躲在島上,只要一直躲下去,她就不會老也不會死。汪水螺女士,還真會胡編。
天恩今天打算回家最后收拾一下。這老房子終于中了拆遷,開出來的待遇優(yōu)厚,左鄰右舍都恨不得連夜搬走。天恩和阿爸早就搬去街心公園一帶了,這房子有一段時間沒住了,舊圍墻頂端纏滿了石蓮,看起來像是一朵朵飽滿的蓮花,可卻一點香氣都沒有,呈現(xiàn)薄藍紫色,覆蓋著冷白的霜。門口的蓮霧樹,無人打理,都再也結(jié)不出粉紅透亮的蓮霧了,只有些青色細小的果子,還未成熟就全數(shù)脫落,掉在地上。
天恩站在海邊仔細端詳這房子,卻沒發(fā)現(xiàn)他的媽媽汪水螺就在不遠處的電線桿下看著他。她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小恩”。天恩的背突然擰緊了發(fā)條,更快地向前走了。從太平洋來的風,用力揉亂他的頭發(fā)。
汪水螺怎么又來了?這十年來反復降臨的幽靈。她總是肆意橫行。她每次都突然襲擊。天恩有些迷惑,究竟她是真的存在,還是自己腦子里的幻象。今年她回來過兩次,一次是回來宣傳神乎其技的健身課,另一次是要天恩加入她的白茶事業(yè),包治百病。天恩他爸雖然不見她,但總會叫天恩看著給些錢。可她一次也不要,她說她要的不是錢,是要他相信跟著她干,有前景。天恩沒想通,她怎么可以這么理直氣壯。她跟人跑掉的這十年,不知道換過幾個男人,她的名字成了天恩在學校打架的理由,一直到去島外上大專才消停。她從不想這些,在天恩面前就是不停提要求,然后不停地被拒絕,到最后反而似乎是天恩跟她在鬧別扭。
“你不管我嗎?小恩!”
“有完沒完,又被哪個甩了?”
“啪嗒”一聲,天恩回頭,才看見他媽坐在淤泥里。作甚!摔倒了?也可能是新一場表演。只要她想,她就能得到注意力。汪水螺香檳金的紗裙上裹滿了黑色黏膩的泥,那雙皮鞋早就陷進去了。她雙手撐著地,臉也蹭臟了。這些年,天恩第一次這么湊近她的臉。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有濃厚的粉,堵塞在細小的紋路上。
“你年紀也大了……”天恩沒有說下去。他看見水螺的眼睛木了一下。天恩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用盡了全力,把玉兔推進泥水里,她的白褲子也是這樣浸透了泥水。玉兔也是那樣呆呆地盯著自己,更多是害怕,連哭都不敢哭——那時候,如果沒推她就好了。
他拉起眼前那個黑乎乎的女人,回到舊家里。六年前,玉兔她爸就先回島上了。知道他們過得不好,天恩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有覺得開心。開頭幾次在島上遇到玉兔她爸,天恩總是在他面前吐口水,可那男人笑笑的,又老又窩囊的樣子。他跟自己長久以來記憶里的想象里的,長得都不一樣。跟在黑暗的夢里揮拳的,被自己打得頭破血流的那個人,長得不一樣。天恩后來真的給過他幾拳,但他順從地倒下,一言不發(fā)。天恩也曾經(jīng)在他經(jīng)過的時候,往他腦袋上澆過一整桶拖地臟水。但他連一句回罵都沒有,臉上還帶著滿意的笑容。報復反而讓那老家伙心安。恨意沒地方發(fā)作。島很小,后面老要碰見,天恩于是跟他達成了某種互不干擾的默契。而今天,他發(fā)現(xiàn)媽媽也發(fā)皺了,說不定,就能安生過日子了。
浴室潮濕的霧氣隔著洗發(fā)香波的味道飄出來。要是媽媽沒離開過,現(xiàn)在是不是也就是這樣,跟個孩子似的唱著歌,洗著澡。小時候,媽媽跟天恩玩,說我來給你表演一下。然后就這樣唱著歌,燒開熱鍋,從水盆里撈起兩只蹦跳的蝦姑,在鍋沿按住它們的頭,卻讓它們的身子泡進沸水里,蝦姑拼命地掙扎,蹦跳,身體不斷彎曲,像抽動的鞭子,最終被固化下來,熟了。媽媽哈哈大笑,天恩就試著跟著笑,但心里卻覺得難受,臉也僵著。還是算了,都倒進去吧,他說。媽媽還是樂此不疲地演示了兩遍,直到他忍不住哭了,才一次把剩下的都煮熟。他還哭,媽媽就戳了一下他的腦袋,小恩,其實我真的不該當媽。
她說得對,其實她真的不該當媽。他早知道了媽媽偷偷試過要去診所殺掉他,在他未降生之前。阿嫲說是爸爸發(fā)了大火,媽媽才把他留下。
天恩隨手收拾著零星剩余的東西,這房子再過兩天就要拆了。大部分家具都不打算要了,那么舊也賣不到幾個錢,整理到現(xiàn)在,大概也就裝了兩小袋該帶走的。突然,天恩在翻弄書桌時,掉出來一個包了又包的東西,一層又一層的布,打開后是一層又一層發(fā)黃的紙巾,最中心是一枚心形的晶體。像是這些年心臟流出來的液體,所有的憤懣和不快,都凝結(jié)在這塊微小的顫動的淡紫色透明石頭上,被他多次握在手心??伤谷煌浟怂拇嬖?。再度看見,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是什么。
那是天恩媽媽走的那天早上,玉兔他爸來了,塞了一大袋錢,天恩爸爸不發(fā)一言地收下了。反正水螺要走的,收不收錢,都要走,收下來可以養(yǎng)小恩和老母,他爸爸后來是這么解釋的。小恩,我會回來看你。他記得媽媽跨出門楣的時候,正是中午十二點,島嶼上鐘聲最漫長的時刻,她回過頭來說了這么一句,笑容天真。隨后腳磕到門檻,涼鞋上掉下來一塊暖紫色的心形塑料塊。
少年時的天恩把它緊緊地握在手頭,想的是媽媽,媽媽,我最愛媽媽。媽媽,我最恨媽媽。他想起媽媽拈動手指,讓一顆顆細小的砂糖掉進他嘴里。他想起媽媽推他肩膀,說你給我走開!他看見鴿群繞著島嶼飛,白的、灰的在天空中的影子,黑的、銀的在地上的痕跡。繞著,跑著,劃動著。海浪推動著。他一年年拔節(jié)長高,胡子穿破下巴,鞋子頂出腳丫,他長大了。
浴室的水聲停了。水螺在轟隆隆地吹頭發(fā)。那臺電吹風,已經(jīng)快壞了,發(fā)出拖拉機一樣的巨響,卻吹出細小的風。水螺一邊吹,一邊在虛空中投擲了一句話,小恩你也該談戀愛了!
可這句話卻“叮咚”墜落在地板上,變成細小的氣泡,碎裂了。因為聽的人不在。天恩早在十分鐘前,就背著工具包沖向鐘樓咖啡館。
水螺走出浴室,聞到這個家有股氣味,是魚在陽光下曬出來的味道,但又混著一股陌生的潮氣。他們父子倆或許早就不在這里住了。她想起天恩的爸爸,每天早上會到菜市賣魚,話很少,不玩花招,直接給的就是實價,要是還有人講價就一言不發(fā),也不看對方,直到對方假裝要走,走掉,對比了一圈又回來,還是原價掏了錢。他用的是沿繩釣的技法,釣上來的深海魚好得很。老實人,一輩子是老實人。她看這里海邊已經(jīng)沒船了,估計他也不再打魚了。
浴室里連牙刷都沒有,衛(wèi)生紙上一層灰。這么多年了,怎么也沒再娶,憨呆。
“呱呱”,手機傳來新訊息,水螺打開,熟練地回復,請求對方陪她一起去挑泳衣。這次是個KTV里認識的,老婆在對岸,自己到處玩,喜歡推拉的游戲。
6
天恩覺得今天就是那天,要做他一直以來想干的事——拆鐘。
媽媽還在浴室里洗澡,他背著工具沖向菜市咖啡館。其實那個大鐘早就沒聲了,島上無人在意?,F(xiàn)在人手表都不戴,哪里需要一只報時鐘?鐘聲啞掉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需要它??墒翘於髂悄曷犃绥姌堑墓适拢鸵恢痹谙?,那個女人去了哪里?
那時候,天恩的媽媽水螺還沒走,他就跟媽媽打賭,那個鐘里肯定有一截樓梯,所有人走到里面,都會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媽媽卻說,鐘里面有一片海,那個女人其實就躲在大鐘里,所以富商和時鐘都抓不到她。
天恩說以后他要把那個鐘買下來,就知道誰是對的。媽媽說小恩要是贏了,你母帶你去臺灣玩。天恩從小就想打開那只鐘。島上幾乎每個人,對那只鐘都有著自己的一套故事,但打開它,或許就解開了一切的謎題。
今天咖啡廳幾乎沒客人,玉兔和男友帶著婚慶公司在一旁看場地,規(guī)劃著這里布置個甜品臺,舞臺做成半圓形,用青蘋果與百合花點綴。天恩蹲在角落里,擺弄那只鐘。
沒想到你肯在這里辦婚禮,男友偷偷跟玉兔說。
我在這又沒做錯什么,有什么好回避的,玉兔手插兜里爽快地走著。玉兔站在場地里,還是會想起當年的舞廳。那時候,水螺老師還不是巫婆,是個漂亮女人。她會穿裙子,她說話輕軟,她不像媽媽阿霞那么兇神惡煞。不對,她就是個笑面巫婆。玉兔想起水螺有一次趁添丁不在,捧住玉兔的臉,笑盈盈地跟她說,小玉兔你真幸福,小玉兔對不起。那大概是爸爸跟她逃走的前幾天。這女人為什么可以那么理直氣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理虧?
前幾年,玉兔在輪渡遇到過汪水螺。玉兔見她鞋跟掉漆,層疊的蛋糕裙還在努力裝年輕,頭發(fā)已變得稀疏,雖然燙過小卷,還是沒能遮住中心的大片頭皮,隱約露出來。汪水螺沒買票,試著趁驗票員不注意,快速走過收票處。玉兔上前把她往后推,說,老阿婆,讓開點。然后頭也不回地沖上輪船。汪水螺被攔下,沒有跟上船。在船上,玉兔命令自己昂著頭,死死盯住汪水螺,幸好那天自己穿得很精神,而汪水螺,就是個齲齒。她要讓汪水螺看見,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比她好,自己全家都很好。汪水螺好像認出了她,竟然緩緩地對玉兔笑起來,然后在岸邊對她擺了擺手。檢票員嫌汪水螺礙事,把她推開了。玉兔繃著臉,轉(zhuǎn)過身上了輪船二層,坐在塑料椅子上,手指緊緊摳住欄桿,然后才慢慢泄了氣,有點詫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這樣對待汪水螺,自己反而更難過。
差不多安排妥當,玉兔和男友二人坐到天恩身邊,看他擺弄。玉兔向來對機械著迷,特別是鐘表。她一直感覺,菜市場這只無聲的鐘好像還會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音。有人說這聲音是來自建筑本身的熱脹冷縮,“嘎啦嘎啦”的。但她經(jīng)常在這菜市四周轉(zhuǎn),也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玉兔記得自己在醫(yī)院里的時候,也聽到了這種“咔噠”聲,應(yīng)該是奶奶去世前那兩星期。那時候菜市的鐘就已經(jīng)啞了,但她覺得腦門里時不時都能聽到鐘運轉(zhuǎn)的聲音。她做夢,看見島嶼在旋轉(zhuǎn),大潮“咔噠咔噠”地向島嶼撲來,來一次,卷走一兩個人。結(jié)婚后,她要跟男友綁成一個人了,她也怕自己有病的身體,會提前被卷走,牽拖到愛人。有時間在,有死在,什么好事的終局都是悲劇,可是人由不得自己。
啪……啪啪……那只鐘好像在微弱地響。
玉兔早就想看看,這鐘里面到底是什么樣。一直以來,給島上時間劃范圍的就是這只鐘。受不了天恩在那里慢吞吞,玉兔讓男友按住外殼,拿起螺絲刀用力攪,天恩合力伸手扒,“咔噠”!大鐘冷白色的外殼終于打開一片,里面有些許的細塵涌出來,被咖啡館透下的陽光曬成了白紗。他們下意識捂著鼻子,一只綠瑩瑩的蛾子在眼前飛過,翅膀像金屬片一樣閃閃發(fā)光。三人湊在一起,等灰塵落定了往里看,里面黃銅色的齒輪零件卻異常地新。天恩隨手拿布輕輕一抹,機芯亮晃晃的,竟能映出他們?nèi)齻€的臉。
里面,也沒什么嘛。天恩說。
天恩本打算把這只廢鐘拆碎了,一只只零件平鋪擺開,放在咖啡館做裝飾??上Чぞ卟粔?,天恩把鐘復原,說今天就先這樣,他要去買睡衣和吃的再回家。
告別天恩,玉兔和男友圍著菜市場無目的地轉(zhuǎn),前后一快一慢地走,就像分針和秒針。玉兔突然停下,靠著男友,感覺著他溫暖的身體和柔軟的帽衫,她的頭發(fā)粘在他身上。下個月就要結(jié)婚,玉兔心里突然涌出愧疚感,爸爸拋棄過媽媽一次,自己如今又要再拋棄她一次。無論如何這些年,是她倆一起過的。玉兔要結(jié)婚,要從家里搬出去,房子在晚上就會空下來。三個人兩個人的房子會有聲音,一個人的房子就很安靜。她這時候才開始慶幸,爸爸終歸回來了,至少房子里不會只有媽媽。玉兔想起自己和男友帶著爸媽去吃飯的時候,媽媽總要跟在玉兔身邊,四個人形成兩行奇怪的隊伍,第一梯隊是男友,玉兔,媽媽,第二梯隊是獨自跟在后面的爸爸。玉兔越是依戀身邊那個溫柔的男孩,媽媽就越顯得突兀。
玉兔明白,要結(jié)婚,就要心狠,把什么愧疚感都咽下去。自己“喀嚓”一聲,要剪斷阿霞連在自己身上的臍帶,這樣才能有自己的小家。玉兔跟男友最后挑選了島外的房子,不必商量,直接通知了阿霞和添丁。阿霞想反對,玉兔告訴她,已經(jīng)定了,這就是我們倆要的家。阿霞跟玉兔吵過幾架,爸爸添丁兩頭勸,趁機站在阿霞更近的地方。幾次冷戰(zhàn)之后,阿霞是敏銳的人,開始慢慢調(diào)整了自己的位置。雙方家長見面的幾次聚會里,阿霞都拉住添丁,帶著笑意站在一邊,看著玉兔和男友,跟對方家長相談甚歡。接下來,會好的吧?玉兔想。
突然間,玉兔聽到菜市方向有鐘聲響起。玉兔和男友對視了一眼,不是幻覺。剛才他們胡亂鼓搗了一番,難道那大鐘又開始啟動了?男友說,真是怪事,這鐘都停了不知多少年了,我都忘了島上有鐘。玉兔跟男友說,你小時候沒聽過這鐘樓的故事嗎?我們這片海里,有個綠眼蚌殼精,她一直想逃開海里的龍母。偶然,她被呂宋回來的富商救起,就嫁給他做太太。龍母上岸找她,富商為了留下女人,就出面跟龍母比賽。龍母說,她擁有的海是最大的,你能有什么比海更大?商人說,我有。他建了一座小小的鐘樓,鐘樓提醒著時間,時間覆蓋著所有,比海還大。鐘樓在,龍母就退下了。男友揉了揉腦袋,說,哦,蚌怎么會有眼睛?這傻小子真可愛,玉兔拉起他的手。
鐘聲里,夕陽有股濕答答的氣味,分泌出柔軟的膏體,抹在玉兔身上,暖的。玉兔好像看到自己穿上長擺尾的白色婚紗,氣勢十足,仿佛奔赴一場葬禮。走入會場的時候,鐘聲也會響起,添丁乖乖坐在阿霞的身邊。有點可怕吧?他們都完成不好的題,現(xiàn)在也要遞到自己手里。更何況,自己當年,曾經(jīng)跟爸爸合謀,對他的游離閉口不言??墒怯裢靡蚕嘈?,自己即將會看見,牧師伯身邊男友發(fā)亮的眼睛,他肯定忍不住哭。但玉兔不會,她會對他笑,對所有人笑。雖然她走路的時候,老覺得有具不知由來的尸體,躺臥在鮮花和鐘聲的邊緣。但她會踮起腳,跨過去。
對,即將會有一場婚禮,婚禮上爸爸和媽媽坐在一起,自己和丈夫走到一起。故事可以重新寫?;槎Y上會有鐘聲,鐘樓里的女人綠瑩瑩的眼睛會熄滅。那一晚,她的夢里,看見數(shù)年后,花朵如烈焰纏滿鐘樓,延燒到她的身上,于是腹部中間長出細密的疤痕,里面像一只橙子樣被剖開,反復掏出生命。她看見愛人,從光里走近,背后是連接天空的一層層巨浪,即將撲來,卻不能把他們淹沒。
但愿如此。
7
鐘聲突然響起的時候,天恩嚇了一跳。僅僅只是把鐘拆開又合上,它竟然就恢復了轉(zhuǎn)動?還是那時鐘里的女人用鏡面躲過了他們?nèi)齻€,再度成功逃開,所以鐘繼續(xù)了生命?
此時此刻,他剛剛在木棉照相館樓上的睡衣店里,買了一套紅色暗格的睡衣和兩雙軟襪?;蛟S這次,媽媽可以留下、睡去。他還打算買點吃的,晚上總不能讓她餓肚子。鐘雖然響起來,時間卻不對?,F(xiàn)在是晚上六點半,那鐘卻敲了十二下,旁邊的人聽到都搖著頭笑起來,鐘在起瘋。沒人會相信現(xiàn)在是中午十二點,半個月亮像只白孔雀停在空中,只有合乎習慣的鐘聲才會被尊重。天恩想,如果鐘真的能給時間套上韁繩就好了。但好像這只鐘反過來,讓時間給馴化了,像個迷糊的老人。天恩本想著要不要回去修理,但島上早就沒有修鐘匠,從對岸請過來也要明天早上了。他索性不管,發(fā)了條微信,叫代理店長關(guān)店時把門鎖緊,別讓鐘聲吵到居民。繼續(xù)走,從菜市二樓走到了一樓。鐘聲停了,報時歌開始唱起來。
天恩太習慣于聽這首歌了,從小到大,每天十幾遍?,F(xiàn)在隔許久聽,仿佛是第一次,不僅聽它的旋律,而且第一次認真聽見了歌詞。歌者唱,他站在島嶼晃巖眺望,只見云海蒼蒼。不對啊,那九十米的小石頭上面,怎么會有云海呢?歌者唱,他看著對面的島嶼,遠處的島嶼才是他的家鄉(xiāng)。原來,歌者的心,永遠不在這里。這首歌雖然是以這座島嶼命名的,可是從頭到尾,懷念的,深愛的,想快快見到的,一直是那遠處的另一座島。天恩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首歌不屬于這座島。
天恩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這歌詞又有什么好在意。他想認真聽完,但歌者聲音越來越小。天恩索性站在鹵料攤前面停下,細細地聽。他突然發(fā)現(xiàn),唱著報時歌的女人,有著跟媽媽一樣的聲音。或許那個綠眼睛的女人,就是歌者,就是媽媽。
歌聲停了,他提著鹵豬舌、五香條和女士睡衣,大步往家里走。他想跟媽媽說,留下吧,這次別走了。
鐘聲突然響起的時候,添丁還在街心公園找貓。
他近來養(yǎng)了只一直要跑掉的貓。金色,幼小,布滿閃光絨毛。他剛結(jié)婚時,就跟阿霞說過,想養(yǎng)只貓,叫沙茶,再養(yǎng)一個女兒,叫玉兔?,F(xiàn)在終于有了這只貓,玉兔也會過來摸一摸它,露出嬌憨的樣子,還像個小孩。這只貓對添丁脾氣很大,動不動就咬他一口,撓破他的手,也不是第一次這樣跑出來了。
鐘聲敲到第十下就有點走音了。添丁看到那只小貓,顫巍巍地躲在石凳下。他“咕咕唧唧”地哄它過來,把它輕輕捧在手上。早點回家,不要到處亂走了,他對貓咪說。他今天知道水螺來島上了。準確地說,他聞到她了?,F(xiàn)在只要感覺到她的氣息,第一反應(yīng)就是遠遠避開。他沒想到阿霞會讓他重新有地方住?,F(xiàn)在民宿的生意好起來了,自己的女兒也要結(jié)婚了。阿霞昨天吃馬蹄酥,還給他留了一份。其實本來也不是給他的,只是下意識地買多了。添丁聽見阿霞叫了一聲:“來吃哦?!奔t磚樓里空空沒人應(yīng),那語氣也不是在叫他。她還不習慣女兒不在吧。添丁覺得這空曠催逼他,他從房間里走出來,說了聲“哦好”,就接過來吃了。馬蹄酥的味道,讓他想起他們倆新婚那天。朋友們來鬧洞房,添丁和阿霞準備了糖果,還奢侈地泡了速溶咖啡來招待。隔壁的老人剛剛失去妻子,沒能參加他們的婚禮,也不好意思出來道賀,阿霞走過去,塞給他糖果和雞蛋??腿硕甲吡艘院螅⑾己退虐l(fā)現(xiàn)屋頂漏水,床鋪中心被打濕了一大塊。他們倆干脆在床上放了一只大紅搪瓷盆,“滴答滴答”作響。阿霞拉著他,躺在沙發(fā)上,忙了一天,兩個人到晚上一口正經(jīng)飯也沒吃上,又實在懶得去煮,干脆分吃一大包馬蹄酥。他們同時舒爽地長出了一口氣,笑盈盈地看著對方,接下來是兩個人的日子了。他們倆在落水的屋頂下,聽著臉盆的咚咚聲,依偎著沉沉睡去。
鐘聲突然響起的時候,阿霞正在木棉照相館幫女兒取婚紗照。
阿霞聽見鐘聲,想起添丁在晃巖求婚的那天,他倆走到了添丁家準備的新房,在震顫里一起度過那個夜晚。白天,兩人甜膩地牽手,偶然路過木棉照相館。阿霞只多看了一眼,添丁就心領(lǐng)神會,硬拉她進去。老板問拍什么,他說婚紗照。那時候新冒出來的項目,還能穿上那一身白色婚紗,阿霞滿心歡喜,覺得款式跟郝思嘉那身大裙擺一模一樣。老板娘還給她戴上了兩只沉甸甸的玻璃耳環(huán),讓她捧著一束塑料玫瑰,阿霞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你老婆水當當!老板娘用手肘捅了捅添丁。添丁換上了黑色西服,筆挺地站了過來。
照相館角落里竟然還擺著當年阿霞和添丁的照片。阿霞許久沒看過這照片,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玫瑰歪癱癱的,而且婚紗布料怎么跟蚊帳似的。鳥槍換炮,添丁那時候換上這西裝還真有點人樣。她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西裝口袋還插著手絹。裝得挺像。
鐘怎么突然被修好了呢?鐘聲敲打著阿霞的頭殼,她突然想起另一條手絹的主人。他為什么不在她結(jié)婚之前來,也不在老公跟水螺跑掉之后來,偏偏在那中間出現(xiàn)。那天是包場的全蛇宴,她忙累了走出來,站在海鮮飯店的三角梅花樹下抽煙。這樹很旺,花一股一股冒出來,比葉子還要多,稠密地壓在一起。路燈都穿不透這濃烈的花蓋,阿霞站在枝下陰影里。那個男人走來遞煙,還幫她點火。飯店里面是已經(jīng)酒醉開始喉頭滑膩的人們,他卻很清醒。他倆沒說話,站了一會兒,然后八點鐘的鐘聲響起來。今晚最后一次敲鐘了,他說。八點鐘路上都沒人了,在我們島上算是很晚了,她笑,忍不住把手搭在他肩上。他迎合著,吐出煙霧,慢慢把手放在她的短裙下面,一點一點往上,越抓越緊,幾乎掐痛她。吃酒仙,免在我這起瘋!阿霞用力撥開他的手,“咚咚咚”走到后廚,用力控制呼吸。她悄悄躲進魚缸后面,發(fā)現(xiàn)心臟還在怦怦跳。
他總照顧阿霞的生意。你老公呢,怎么總不在這幫忙?這個男人來來回回問過幾次這類問題,眼帶笑意,一直鎖定她。頭家娘,跟我免辛苦,他勸。喝酒面紅紅時,他也試過牽她的手,抓到兩次,不超過三秒。戴翡翠金戒指的男人,阿霞見多了,可他身上有股危險的肅殺之氣壓著,一點不俗。阿霞承認自己的心魂也被他勾去少許,只是最終壓平了,像張手絹一樣薄。
最后的一個夏天,他獨自來,沒帶生意伙伴,點一盤蝦姑簇,一碗鱟卵炒蛋配酒。他讓阿霞陪吃,吃完了還抽出西裝口袋里的手帕給阿霞擦嘴。阿霞沒動,許久沒有男人如此憐惜地觸碰她的面頰??缮院笏€是起身,說,我老公和女兒還沒吃飯,我先去送飯,你慢吃。她大概是說了這話,打包一大盒炒螺片和鹵面逃回家。玉兔和添丁都覺得奇怪,她從來不送飯回家,總是說忙都忙死了。手絹,他沒拿回去,但他再不來阿霞的店了。偶爾碰上他到島上招待客人,已經(jīng)換了別的飯店。他有禮貌地跟阿霞打招呼,善意提醒她,現(xiàn)在客人喜歡去帶KTV的歌舞餐廳,阿霞的飯店該重新裝修了。阿霞點頭,回家后,想起自己還留著那條手絹。找出來,下次見面一定還給他??赡侵螅僖膊粊韻u上了。對了,那手絹放哪去了?等鐘聲停下的時候,阿霞已經(jīng)忘了。她嘆口氣,終究還是當了個好女人。好女人就跟腳踩的地一樣,踏實又引人遺忘。她又想起添丁,她被添丁拋下是種不幸,但這種不幸讓她確認了愛的存在。
鐘聲突然響起的時候,水螺穿著半干的衣服站在航船上。自從有了兒子,水螺的生命就有了度量。離開他,自己的時間好像就可以靜止?;貋砜此?,就會發(fā)現(xiàn)時間在他和她身上都建造或者拆毀了些什么。今天,她看見自己的兒子有些變化,他的手爆出來冷硬的筋絡(luò)。洗完澡,她看見桌子上晶晶亮的一顆塑料心。她輕輕拿起,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剛烤好的餡餅,“刺啦”冒出柔軟的白氣。太危險。她把塑料心擲回桌上,沖回浴室抓起濕答答的衣服,用吹風機烘到半干,急忙忙地逃跑。那種突然要涌起的東西,將會是對未來的束縛,類似于孕吐。所以她逃,一定要逃。她什么都沒拿,好像根本沒來過。她總歸不能留下來當媽。
船開起來了,鐘聲就聽不見了。
少年時,水螺就想逃離海域。會膩,生命里出現(xiàn)太久的東西她都會膩。老鼠,添丁,天恩他爸,久了就變成一段無尾巷,走不下去?;蛟S她在人群中依然探尋的是一片無盡的海域,這個意義上,她知道自己永遠離不開海了。唯獨她兒子,是生命中永遠新鮮,永遠變化,永遠不膩的那個?;蛟S就因為她跟自己的兒子不熟。他甚至沒有再叫過她媽媽,她反倒覺得自在。她希望自己不用纏絆他的人生,就像他也不用來叫她負責。云在天上迅速滾動,海風愈大,把鹽分撥進眼里。水螺只得往船艙走。這老派的旅游船上,旋轉(zhuǎn)著燈球,任何人都可以拿麥,唱歌。水螺的腳步如同鼓聲,她走上去,她隨意唱:
你不要對我望
黯淡的燈光使我迷惘
你不要對我望
將來和以往 一樣渺茫
就算你 就算你 看清我模樣
就算你 就算你 陪在我身旁
也不能打開心房
你不妨叫我神秘女郎
有只亮晶晶的蛾子從燈球的亂光中朝她飛過去,停在她扶著麥克風的手上。她輕輕一揮,蛾子撲簌簌地又飛起來,在光線中拋灑粉末。
鐘聲突然響起的時候,蘋婆、芒果樹、紫荊、木棉、蓮霧樹輕晃,島嶼上數(shù)萬枚葉片被鐘聲敲擊。磚墻上的貓,停止撥弄爪子,微微偏過腦袋。淺灘上的螃蟹,踩著節(jié)奏走成一條虛線。
鐘聲突然響起的時候,島上的人們紛紛抬起頭,停下了手中的工。
龔萬瑩,青年作家,生于廈門鼓浪嶼,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碩士,曾為歐洲跨國企業(yè)品牌經(jīng)理,現(xiàn)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天津文學》《西湖》《揚子江詩刊》等。首部小說集《島嶼的厝》近期將出版發(fā)行。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