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1973年,我遇見了阿爾哈金。
阿爾哈金是阿拉伯人,出生在伊拉克的巴士拉。他有一個很長的名字——穆哈穆德·本·哈?!け尽ずJ材尽ぐ褪坷?。后人通常按拉丁語尊稱他為阿爾哈金。
阿爾哈金所處的時代是伊斯蘭的黃金時代,出現(xiàn)了一批科學通才,他們在各個領域都有建樹,相當于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文藝復興巨匠,比如但丁、薄伽丘、拉斐爾、達·芬奇。尤其是達·芬奇,既是藝術家,也是數(shù)學家,還是醫(yī)學家、建筑工程師等等。據說他留下的科研筆記到現(xiàn)在仍有參考價值。阿爾哈金也是如此,雖然他的名聲沒有達·芬奇響亮,但他在物理學、天文學、醫(yī)學、心理學等方面都成就斐然,尤其是光學方面,有著非同尋常的建樹。是他將光學確立為一門獨立學科的,故被稱為光學之父。
當然,阿爾哈金生于公元965年,差不多過了一千年才出生的我,遇見他是不可能的。所以準確地說,我是在公元1973年秋天,讀高一時,聽到了關于阿爾哈金的故事。我用“遇見”一詞,只是為了強調他對我的影響。
不過在我當時的眼里,阿爾哈金如同天外來客,如同神。由于這樣的定位,我并沒有對他的偉大科學成就感到太大的震驚。就好像那個時候聽英雄故事,英雄不怕烈火燒身,敢用身體堵槍眼,敢跳到冰河里救人,我都覺得很正常,他是英雄呀(不是凡人)。所以,聽到阿爾哈金的故事,我只是覺得這人很神奇,沒覺得他了不起。
真正覺得阿爾哈金了不起,是在幾十年之后了。
當電視上頻繁出現(xiàn)伊拉克這個名字時,我忽然在戰(zhàn)火紛飛的畫面之外想到了阿爾哈金。我想,在那么遙遠的年代,竟然就有了阿爾哈金;在那么遙遠的年代,阿爾哈金就發(fā)現(xiàn)了光的秘密,真不可思議。
2
給我講阿爾哈金的,是教我語文的黃老師。
說到黃老師,必須先說說我們之間的過節(jié)。我和她,曾經是大眼瞪小眼,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的一對。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和她過不去,她從來沒招惹過我??梢哉f她對我們所有同學都客客氣氣的??墒敲看慰吹剿晃艺也陜汉螅驹谀莾好媛峨y色,甚至是尷尬,一手拿著課本,另一只手用力握著拿課本的手背,好像書很重,我的心里便有一種解恨的感覺。
講臺很窄很短,比一張課桌大不了多少,一不小心就會踩空。我暗暗期待她踩空,崴了腳,然后去醫(yī)務室,那樣我們就可以自習了(跑到教室外面去玩了)。但她從來沒發(fā)生過這樣的意外。當然,我說從來,也就是指開學到現(xiàn)在,一個多月而已。
我一屁股坐下,杵著腮幫子看她。她的尷尬變成了生氣,大聲說:“我還沒喊你坐下,站起來!”我又站起來,目光直視她,一點也不躲閃。我小聲但很清晰地說:“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底下的同學開始笑。僵了一會兒后她說:“你先坐下,放學了我再跟你說。”
她接著講課,十分賣力,聲音略有嘶啞,我卻絲毫沒有興趣。
教室很悶,是用搭建工棚的鐵皮臨時搭建的。窗戶也就是半米見方的一個洞,拿塑料布替代了玻璃窗。教室里味道很大,也許來源于搭建材料,也許來源于泥土:因為地面沒有用水泥硬化,只是把泥土壓平了撒了些碎石而已;更也許是來源于五十個青春期孩子身上的汗味。多種氣味混雜在一起,令人呼吸不暢。
棚子的頂上吊著四盞日光燈,啟輝器大概有問題,燈管不停地閃,仿佛在一次次地重啟。這樣的閃爍讓我更加不得安寧,我無法想象要在這樣的教室里讀完高中。
可是不聽課,我也沒有更好的能打發(fā)時間的事。沒有閑書可看,也不想和我的同桌說話。同桌是個傻乎乎的女孩,上課不是睡覺就是在紙上畫小人。不知是誰扯了一頁作業(yè)本疊了架飛機,從后面嗖的一下飛到了我桌上。我撿起來哈了一口氣,準備再飛出去。(很奇怪那時候我們扔紙飛機前都要哈一口氣,也不知是誰最先發(fā)明的。)坐在我側面的學習委員張曉萍狠狠瞪了我一眼。她爹是大官,她還很會讀書,成績比我好,對我多少有點威懾力。
我怏怏地扔掉飛機,眼睛轉向窗口,蒙在窗口的塑料布破了,通過那個洞,我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雨了,難怪聞到了土腥氣。天色很暗,就像馬上要天黑了似的,其實還不到四點。放學回去又得淋雨了。我沒有雨傘,也沒有雨鞋,一年四季就是一雙黑布鞋,塑料底已經磨得很薄了。每次下雨時回家,衣服和鞋都要濕透。我只能把書包抱在懷里,那在我看來是最重要的??上镆矝]幾本書。
雖然下雨會讓我狼狽,可我還是喜歡雨天。尤其下大雨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逃離了,進入了另外—個世界。從天而降的水在與大地相遇時,發(fā)出激烈的嘶吼,營造出神秘的氛圍。在那個世界里,似乎一切都有可能。這讓我心里有了些許期待。
3
那年我十五歲。原本已經考上了當?shù)匾凰咧?,但父親所在單位要求本單位職工的孩子都讀子弟校。子弟校原本是所小學,后來辦了初中,再后來又辦了高中。之所以不堪重負不斷升格,是因為單位里的孩子大都成績不好。家長們四海為家到處修路,子女們便從小漂泊沒法安定讀書??墒?973年,已經需要考試才能進高中了,領導們就決定自辦學堂,把孩子們關起來。也沒指望孩子們學到什么,只希望每天有人管他們。我父母便讓我放棄正規(guī)中學來這里上高中,俗稱戴帽高中。
子弟校沒有多余的教室,就在樹林里開出一塊空地,用壓路機壓平,搭了兩個工棚當教室,把我們這百把個少年分成兩個班,關在這里。各科老師也是臨時找來的。就是從自己單位的各部門,找了些文化程度略高的干部擔任。比如我們這位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就是下面一個施工隊的文書,高中肄業(yè)。而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是一個部門技術員,中專畢業(yè)。據他說他每天晚上自己先學,然后再給我們上課。物理老師化學老師,差不多都是施工隊的技術員。不像我原來的縣中學,老師們好歹都是師范學院畢業(yè)的。
我在縣中學讀書時成績好,當過學習委員,來到這里后完全被無視了。這里的學生不是靠成績分等級,而是靠家長分等級的??偛款I導的孩子一等,中層領導的孩子一等,剩下我們普通員工的孩子一等。總部領導那些孩子成績不咋樣,優(yōu)越感卻很明顯?;叵肫饋?,他們長得也比我們好看,男孩子個子高,女孩子白皙,估計是營養(yǎng)好、穿的也好的緣故。我第一次見到戴牙套矯牙,就是在我們班學習委員張曉萍的嘴里。她爹是總部頭頭之一。我很稀奇,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她白了我一眼。
子弟校就在總部大院,領導的孩子們等于在家門口上學。而我們下面的孩子,要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上學。比如我,從家里到學校要走四十分鐘,其中一段路還是大件公路,又是坡道又是彎道,那些很野的貨車經常擦著我呼嘯而過,飛起的塵沙塞滿了我少年的脆弱的心。我瞇縫著眼,吐出嘴里混雜著沙土的唾沫,總是恨恨地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比你們過得好。
自卑和不甘混合在一起,讓少年的我變得很討厭。討厭而不自知。
比如今天,黃老師給我們講邏輯。她在黑板上寫了個題目:在我們村,最喜歡上夜校的是青年社員,女社員,老人和孩子。她說:“這句話里有邏輯錯誤,你們知道嗎?”大家都傻傻地看著她。她說:“這里,概念重復了,因為,青年社員里就有女社員,老人里也有女社員,所以應該把女社員去掉?!彼贿呎f,一邊瀟灑地拿黑板刷刷掉了“女社員”三個字。
我馬上站起來說:“不對,不能去掉女社員?!?/p>
她回頭詫異地看著我。
我說:“有些女社員已經不年輕了,不能包括在青年社員里,但她們又沒老,也不能包括在老人里?!?/p>
同學們大笑,甚至拍桌子,連張曉萍也捂著嘴樂。我得意揚揚地坐下。用現(xiàn)在的話說,刷到了存在感。
黃老師尷尬地看著我,就是開頭那一幕。
黃老師有個搞笑的名字,黃大娥。我想還好她不姓白,還好那個“娥”不是雞鴨鵝的“鵝”。就她那個短脖子,和大白鵝一點不沾邊。她的神情也與鵝大相徑庭,總是很謙卑,穿著樸素,甚至有些男性化?;疑弦滤{褲子,一頭直直的短發(fā),很短,沒蓋住耳朵,額前光光的,一根劉海也沒有,卡了一根大卡子。她第一次走進教室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男老師。
可是這個貌似冷硬的缺少柔情的女老師,卻從來不訓斥我們,不管我們多搗蛋,她只是蹙眉而已。不會找家長,更不會體罰。這讓我反而得寸進尺了。
我說過,那時的我討厭而不自知,樣子也難看,一張小黃臉因為營養(yǎng)不良沒有光澤,頭發(fā)干燥枯黃,好比一只茸毛褪了翅膀卻沒長出來的小鳥,處在尷尬期。我對男生也沒有任何感覺。唯一能讓我興奮的就是書,書,書??墒菚冉鸬V還難找,連媽媽包臘肉的報紙,我都翻來覆去看過了。這讓我經常無名焦躁。
4
回到家媽媽總是問,今天怎么樣。我總是說,不怎么樣。
媽媽從來不對我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這樣的話。她知道好好學習也沒用,高中一畢業(yè)就戛然而止了,不能考大學不能找工作。她問我怎么樣,是指有沒有和同學鬧矛盾,有沒有被老師批評這類。
我忍不住說:“黃老師今天又講錯了,她根本不懂邏輯?!?/p>
媽媽制止我說:“不要自以為是。難道你懂?”
我說:“反正比她強。”
我把黃老師講的和我的反駁學給媽媽聽。媽媽笑了,說:“看來她確實讀書不多,你就得過且過吧?!?/p>
我雖然不屬于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學生,但每次考試成績都不差,所以媽媽也不管我。她和當時的很多人一樣,早已中了“讀書無用論”的毒,她覺得我考得再好也沒用,不惹事就行。
讓我意外的是,雖然我讓黃老師當眾尷尬,她卻沒有修理我,還把我任命為語文課代表。我以小人之心猜度她,這是想拉攏我吧?好讓我不要老找她的碴兒。我并不買賬。
有一天黃老師講茍子的《勸學》篇,講到那句著名的“青,取之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她講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說,青這種染料是從蘭草里提取出來的,顏色卻比蘭草更青。冰是水構成的,卻比水更寒冷。
我又舉手了。
她皺了一下眉頭,意思是,又怎么了?
我不等她允許就站了起來,迫不及待地說:“不能說冰是水構成的?!彼龁枺骸盀槭裁矗俊蔽艺f:“冰不可能無緣無故構成水,必須有條件才行,也就是說,氣溫必須冷到零下才行。所以,應該說冰是水凍成的,凍這個字就包含了氣溫條件?!?/p>
我嘰嘰呱呱一口氣說完,抑制不住的興奮。她有些氣惱,同學們又起哄了。這回,她狠狠白了我一眼。雖然她兩只手依然捧著書,但我能感覺她恨不能把書砸到我頭上。
學習委員張曉萍看不下去了,也許她是同情黃老師,也許是討厭我這么出風頭。她站起來說:“我認為(她很喜歡說我認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雖然說冰是水構成的不太恰當,但是,說冰是水凍成的也不恰當?!?/p>
我很生氣:“怎么不恰當了7”
張曉萍支吾了一下說:“反正很別扭?!?/p>
我“哼”了一聲,沒反駁出來。
放學后黃老師又把我留下來了。我站在她面前,默默等著她訓斥,甚至還想了幾句懟她的話。但她一直不說話,只是微微低著頭坐在講臺后面。我看著她的頭頂,她的頭發(fā)真黑,別著一根大卡子。我心里開始發(fā)虛了。原打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可是她的兵和水都沒過來。她不會哭吧?如果她哭了我會害怕,比訓斥我害怕。
差不多五分鐘后,在我快要堅持不住想主動道歉的時候,她說話了,語氣依然溫和。她說:“你說的有道理,冰成為水是需要客觀條件的。但是張曉萍同學說這個“凍”字很別扭,我也覺得別扭?!?/p>
我松了口氣,問:“那你覺得該用什么詞兒?”
她說:“我需要再看看書。以后再和你探討。”
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和我用了“探討”這個詞。我有些飄飄然。那一刻,我覺得黃老師人不錯。
放學回家,我還是把此事告訴了媽媽。一來媽媽總是問,今天怎么樣;二來,也是想嘚瑟一下。我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嘚瑟。
媽媽又批評我了:“你這樣不好。我說過多少次了,咱們家的孩子要夾著尾巴做人。老這么出風頭干嗎?”
我說:“她本來就錯了嘛。不能讓她誤人子弟?!?/p>
媽媽說:“我看你也是自作聰明。小心她收拾你。”
我心想,怎么收拾我?無非就是給我的作文打低分唄。低分就低分,高分拿來也沒用。
那時我驕傲自滿,半瓶水響叮當,因為我還不知道世上早已有了阿爾哈金。在阿爾哈金的光芒里,我如同塵埃。
不過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黃老師是從哪本書里看到的阿爾哈金。她只跟我說,是一本外國人寫的書。自從看了那本書后,她像變了一個人,眼神都不一樣了。
5
星期天一早,媽媽讓我去排隊買肉。
豬肉是定量供應的,每人每月半斤,但也是經常買不到。一般來說星期天會有。我們母女仨一個月就一斤半肉,媽媽還時常舍不得吃,做成臘肉掛在窗戶上,等爸爸休假回來吃??晌覀兘忝脗z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媽媽為了保證我們的營養(yǎng),就學當?shù)厝巳ベI黃鱔,切成絲炒辣椒給我們吃。有時候也買點棒子骨熬湯,好歹讓我們攝人點蛋白質。
我去的時候,隊伍已經很長了。我排在隊末,突然,我發(fā)現(xiàn)排在我前面的人,手里拿了本書。我的注意力馬上被抓住了,好像那書是塊磁鐵,我就是根釘子,嗖的一聲就吸住了。
我湊上去,歪著頭從下面去看書的封面,封面上寫著《野火春風斗古城》。這書我聽人說過,寫地下斗爭的,抓特務的,很好看。我踮起腳想去看內文,驚動了拿書的人,她一回頭,竟然是黃大娥。
我非常尷尬地叫了一聲黃老師。其實這聲黃老師主要是沖著書叫的,如果她手上沒拿書,我可能會嗯嗯嗚嗚地混過去。
黃老師說:“你也來排隊買肉?”我急切地說:“你這書是從哪兒借的?”她說:“從我一個朋友那兒。”我說:“可以借我看嗎?”她把書往懷里靠了靠,好像怕我搶似的:“恐怕不行,我朋友也是借人家的,人家只給他兩天時間,他分了一天給我,說好明天一早還?!蔽艺f:“那你拿低點嘛,讓我和你一起看?!?/p>
我那語氣就好像跟她是朋友,毫不客氣地提出要求。實在是太想看了,口不擇言。黃老師為難地說:“可是,我已經看到第三章了?!蔽艺f:“沒事的沒事的,你接著看,我不影響你?!?/p>
黃老師答應了,她盡量把書放低,讓我的視線足以夠到書。但她畢竟比我高,為了將就我,姿勢就很別扭,嚴重影響了閱讀。片刻后,她索性蹲下來,讓我也蹲下來,這樣我們的視線基本持平了,我們倆便專心致志地看起來。
雖然從第三章開始看,我也很快看進去了。先看到在醫(yī)院當護士的地下工作者銀環(huán),告訴另一位地下工作者高自萍,上級新派來一位交通員楊曉冬,需要他護送到工作地點。高自萍很不樂意,說些陰陽怪氣的話。然后又看到銀環(huán)的姐姐金環(huán),把地下交通員藏在診所的夾壁墻里,特務來了發(fā)現(xiàn)屋里異常,要用尺子量那個墻,我緊張得不行,還好楊曉冬機智勇敢地站出來應對,騙過了特務,保護了大家。
我一會兒生氣一會兒緊張。真是奇怪,我是如此地迷戀文字,迷戀文字構成的世界,一進入那個世界,我就忘了身處的世界,如同下雨天營造出的另一個世界。
當然,黃老師也一樣,并不比我淡定,從她急切翻書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來。所以我們倆都忘了排隊這回事,后面的人悄無聲息地繞過我們往前走。等我們察覺的時候,肉已經賣完了。
肉鋪售貨員大聲喊著:“后面的不要排了,沒有肉了沒有肉了!”
我們倆聽到喊聲,大吃一驚地站起來。我的腿已經麻了,不知道蹲了多久。黃老師尷尬地說:“這下完了,要挨罵?!?/p>
我無法理解誰會罵她,她不已經是大人了嗎?“誰罵你,”我問。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愛人?!彼f“愛人”這兩個字時,完全是含在嘴里的,好像不敢吐出來,搞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訕訕地“哦”了一聲。
她合起書說:“我得回去了,還要備課?!?/p>
她語氣里有些歉意,但毫無商量余地。我平時很自以為是,此刻卻不敢說,你把書借給我看吧。或者,我跟你回去看書吧。我只能點點頭,眼睜睜看著她把書裝進挎包,把金環(huán)和銀環(huán)都裝進去了,就是沒把我的眼睛裝進去。
回到家,我挨了罵,毫無懸念。黃老師都要挨罵,何況我。但我因為看書挨罵的次數(shù)太多,已經麻木了,不記得那一回媽媽是怎么罵的,肯定又說了那句她最常說的話:“全家就你認字!”
6
媽媽總怕我變成書果子。她的理論是生活能力比分數(shù)重要。所以我一閑下來發(fā)呆她就給我派活,叫我去打牛草賣,篩煤灰賣,收入可以歸自己。她大概希望我成為一個結結實實的勞動婦女,不管風吹雨打都能好好活著。她卻不知我找書有多難,做書果子也是需要條件的。
我家鄰居有個男生,本來我們從不說話,某天我偶然得知他家有一抽屜的書,便涎著臉去和他套近乎,很快獲得了借閱的許可。那段時間我一放學就往家跑,好像有根繩子在拽我的腳。讀小學時我為了看書,專門選了有洞眼的課桌,把書藏在課桌抽屜里,透過洞眼一行行地看,一節(jié)課不抬頭。老師告狀后,媽媽便從此立下規(guī)矩,課外書只能在家看。
沒有書看的日子很無聊,上學不上學都很無聊??吹狡渌瑢W聚在一起說笑,我就覺得他們很傻。多數(shù)時候,我一個人在小樹林里轉悠,低頭看看草,看看螞蟻,撿幾片樹葉拿回來夾在課本里。只有借到書的時候,我會蹦跶兩下。
語文課,黃老師進來了,我比平時多看了她一眼,奢望著她走過來,從講義夾里拿出那本小說遞給我。當然,根本沒有這回事,就是奢望。她呢,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開始上課。
這一節(jié)是作文課,講記敘文。她照本宣科地講了記敘文的幾個要素,應當怎樣開頭、怎樣結尾,舉了一篇范文來講。
我的嘴巴又癢癢了,又想站起來了。因為這篇所謂的范文寫得一點也不好,空洞乏味。雖然符合所謂要素,可是誰會喜歡看這樣的文章呢?而且它還用錯了一個詞,它說“那美輪美奐的煙花在夜空中升起”,“美輪美奐”是不能形容煙花的,它是用來形容高大華美的建筑的。(話說時至今日也常被用錯。)但我終于忍住了??丛邳S老師讓我看書的分上,我決定不再找她的碴兒。說不定哪天她會借書給我看呢。
下午放學音樂老師叫住我。她說:“聽黃老師說你字寫得不錯,來辦公室?guī)臀页幌赂鑶伟??!备呙弊右淮?,我就跟她去了?/p>
抄完歌單,我看黃老師也在辦公室,正趴在桌上改作業(yè)。我就湊過去支支吾吾地說:“黃老師,那個,那個《野火春風斗古城》……”她頭也不抬地說:“還了!”那語氣果斷冰冷,讓我感覺她終于報復了我。
我尷尬地說:“我知道你還了,我就是想問個問題?!彼ь^:“什么問題?”老師的本能,讓她無法不搭理一個要問她問題的學生。
我說:“那個高自萍,他不是男的嗎?怎么取一個女人的名字?我們班的張曉萍、劉艷萍,都是女生呀?!?/p>
黃老師說:“這個‘萍是浮萍、萍蹤的意思,屬于大自然的東西,并不是女人特有的。你不要一看到草字頭就覺得是女生名字。比如‘芳這個字,不僅僅是芳香的意思,也有好品德好名聲的意思,有個詞不是叫‘流芳百世嗎?所以很多男人也用它取名字,大軍閥里就有個叫孫傳芳的,還有個叫馬步芳的。中國字,大多數(shù)都有多義?!?/p>
這是第一次,我從黃老師嘴里聽到了我不知道的知識。我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
她忽然停住講解問我:“你這么晚回家害怕嗎?”我說:“不害怕?!蹦莻€時候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她說:“你等一下我送你?!蔽艺f:“不用送?!彼f:“我就送你到勝利路口。”勝利路口就是公路盡頭進入城區(qū)的路。估計她認為大件路不安全。我沒再拒絕?;丶彝砹擞欣蠋熕停瑡寢尵筒粫敲磭Z叨。
路上黃老師說:“我看出來了,你很愛看書,難得。以后有機會我?guī)湍憬钑吹??!彼藭r的語氣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我大喜過望:“真的嗎?”她點點頭說:“真的。我可以到縣圖書館去借書。聽說那里書很多?!蔽倚男哪钅畹卣f:“昨天那本書你看完了嗎,后來怎么樣了?那個高自萍有沒有當叛徒?銀環(huán)犧牲了嗎?”她遲疑了一下說:“這個,等我有空了再給你講?,F(xiàn)在我要給你布置一樣工作?!?/p>
原來黃老師不只是為了安全,也是為了讓我干活。她要我寫一篇記敘文,就按她今天講的那套規(guī)矩寫。她說:“你先寫一篇,下周我布置全班同學寫的時候,就先念你的作文,讓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她們完全找不到方向。上次布置的作文好幾個同學沒交?!?/p>
我的臭德行又出來了,我說:
“我干嗎要提前寫?我不干。我就和大家一起寫?!秉S老師說:“你是語文課代表嘛。你比他們寫得好嘛。”
黃老師也給我戴高帽子了。我沉默了一會兒,腦子里突然閃出個念頭:“好,我答應你。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秉S老師笑道:“呵,會講條件了。什么事?”我說:“你一定要找時間給我講講《野火春風斗古城》后面的故事。我太想知道后面怎么樣了。我做夢都夢到銀環(huán)被特務抓了,像江姐一樣被敵人嚴刑拷打。然后金環(huán)和楊曉冬去救她…一是這樣的嗎?你倒是給我講講呀?!?/p>
黃老師說:“好吧,我去給你借書。”
我說:“一言為定啊?!?/p>
7
兩天后,我完成了那篇記敘文。老實說,我自己不覺得有多好,但畢竟是符合要求的一篇文章。結尾為了升華,我還引用了魯迅的一段話,這讓黃老師十分滿意。
我去交作文的時候,辦公室只有黃老師在。我竊喜,于是作文本還沒遞到她手上就問:“黃老師你去圖書館借書了嗎?”很有點一手交錢—手交貨的意思。
黃老師說:“我去圖書館了,但是那本小說被借走了,其他也沒什么小說,我就借了一本科普書。”我很失望,甚至有點生氣,覺得她沒盡力。她馬上說:“科普書也很有意思,可以學到很多科學知識?!?/p>
我心想,總不能比故事有意思吧?
黃老師見我不以為然,把手里的筆往桌子上一放,扭轉身對我說:“那天我們講《勸學》篇的時候,你不是糾正我了嗎?你說冰不是水構成的,有道理。但是,我們也沒有找到更合適的表達。我就很想搞清楚這個水。我就去借了一本科普書來看,看了書我才知道,水里有好多好多秘密。”
“水里能有什么秘密?”我說,“一眼就能看到底。”
黃老師開始給我科普了:“看來你和我一樣對水不了解。水看上去的確是透明的,很平常的,但你想不到,水作為液體只存在于零度到100度之間,低于零度就成了固體冰,高于100度就成了蒸汽。冰和蒸汽才是水的兩面大旗。宇宙中的水大多是以冰和蒸汽出現(xiàn)的,液態(tài)反而罕見。沒想到吧?所有星球里,只有地球上水最多,占了百分之七十,就像一顆水星,所以人類才選擇了在地球生存。
黃老師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通,還夾雜著許多我從來沒聽過的生僻詞匯,這讓我終于產生了興趣,沒想到圖書館還有這樣奇特的書,我以為圖書館都是故事書。
我說:“借我看看嘛?!?/p>
黃老師說:“我還沒看完,看完給你?!?/p>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手表看了一眼,四點半了。她那只表只有半截表帶,每次上課時她都會從口袋里摸出來,擺在講臺上。然后她開始鋪紙,倒墨汁,同時絮絮叨叨地說:“這兩天實在是太忙了,哪有時間看書。學校馬上要開大會了,我們班的決心書還沒寫好。”
我不想走,好像站在她身邊就可以離書近一點。只見她小心翼翼移動了好半天筆,才寫下—個“決”字,那字就像是一只趴在地下的狗,被她強行拖出來的。難怪媽媽經常訓斥我的字“像狗爬”。果然是爬的。
我突然說:“我可以幫忙?!彼痤^疑惑地看著我:“你會寫毛筆字?那天我在班上問的時候,你不是也說你寫不好嗎?”我說:“我就是寫不好,但是我媽寫得好,我媽的毛筆字不是一般的好。我?guī)Щ厝プ寢寢寧湍愠??!?/p>
黃老師咧嘴笑了,眼睛都亮了:“那可太好了!那可是幫了我大忙了!這樣,一會兒我送你到勝利路口?!蔽艺f:“那路上你可以給我講書?!秉S老師答應了。
我努力憋著笑,感覺自己的小心思得逞了。
8
從學校到勝利路口,也就是半小時。這半個小時,黃老師繼續(xù)給我講她借來的科普書。好像那本書深深吸引了她,讓她放不下。這次她沒有再講水,而是講了光。于是,我在車子呼嘯而過的公路上,在塵土飛揚中,遇見了阿爾哈金。
阿爾哈金在一千多年前就發(fā)現(xiàn)了光的秘密,他自己也像光一樣閃閃發(fā)亮。他所處的時代,科學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人們通常是用模糊思辨的方式來解釋或推理世界的,若解釋不通,就簡單歸結為上帝行為。而阿爾哈金是第一個采用科學方法做研究的人,他不只是光學之父,也是科學方法論之父。他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堅持所有理論都通過科學方法來驗證的人。后來的許多西方學者是站在他肩膀上的。除光學之外,阿爾哈金在數(shù)學、心理學及視知覺方面,都取得了開拓性成果,他居然在那個時代,中世紀,就發(fā)明了針孔照相機。
但這位了不起的科學家,競遭遇了牢獄之災。
大約是公元1011年,阿爾哈金看到尼羅河每年一到雨季就泛濫成災,民不聊生,餓殍遍野,便做出一個大膽預測。他說,只要借助水庫和堤壩系統(tǒng),就能控制住這條河流毀滅性的泛濫,而且借助這套系統(tǒng)儲存的水,還可以用于漫長的旱季灌溉。
他的這一想象放在今天肯定是理所當然的,但在那個時候卻屬于史無前例,很難驗證。大膽想象和預測,原本就是科學家的重要特征。他將他的這一預測構想寫成文章發(fā)表了。當時的埃及統(tǒng)治者哈里發(fā)聽說了,就把阿爾哈金召去。他給阿爾哈金下令說,既然你的預測那么好,你就去把那個水庫做出來給我看看。
阿爾哈金被帶去參觀泛濫區(qū),一個又一個泛濫都凄慘無比,他的臉色也越來越凄慘。他明白,自己的預測實施起來難度很大,幾乎沒有可操作性。但他不能承認他錯了。一旦承認,那么,殘忍的嗜殺成性的哈里發(fā)就會將他斬首。阿爾哈金只好裝瘋,他指望哈里發(fā)把他這個瘋子扔到大街上。
哪知哈里發(fā)看到突然變得瘋癲癲的阿爾哈金,并沒有把他扔到街上,而是下令將他鎖起來,終生軟禁,不準他再享受自由,不準他再與公眾接觸。不知道哈里發(fā)是怎么想的,也許他認為終生軟禁是一種比砍頭更嚴重的懲罰?;蛟S他還藏著一絲念頭,說不定哪天阿爾哈金突然又好了,還可以派上用場。
總之,后人必須感謝哈里發(fā)的不殺之恩。當時阿爾哈金46歲,正是搞研究的黃金時期,所以坐牢后他繼續(xù)搞研究,一邊裝瘋,一邊埋頭撰寫論文(慶幸他還能獲得紙和筆),一天也沒有停止。那十年時間里,他寫出了大量的重要的科學論文,包括七卷本的《光學集錦》。這部著作成為艾資哈爾大學(埃及最古老的高等學府)使用了一千年的教材,一直用到今天。
值得慶幸的是,十年后,公元1021年,哈里發(fā)去世了,阿爾哈金出獄,時年56歲。他繼續(xù)搞科學研究。無論是坐牢還是不坐牢,都影響不了他的大腦高速運轉。接下來,他又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了光的折射定律,通過實驗把光分離成七原色。
阿爾哈金的故事如此好聽,讓我人了迷,以至于黃老師送我到公路盡頭要告別時,我厚著臉皮說:“你再送我一段嘛?!?/p>
黃老師說:“不行,我作業(yè)還沒改完。你也得趕緊回家,請媽媽幫我們抄決心書?!?/p>
她轉身就走,忽然又回頭笑道:“說真的,還要謝謝你,不是你在課堂上找我碴兒,我還不會去借書看,這一看覺得自己簡直太無知了,都不配當老師?!?/p>
這番話,倒讓我傻了。
9
當晚回到家,我給媽媽“傳圣旨”,說我們班主任黃老師聽說她的毛筆字寫得特別好,想請她幫忙抄寫一下我們班的決心書。我哪敢說是我主動攬回來的,只能拉大旗作虎皮。
那年月老師從不麻煩學生家長,所以媽媽很意外,也很不樂意。她干了一天活,晚上哪里還有精神寫字?可是畢竟是我班主任說的,而且我還得罪過她。媽媽瞪了一下眼睛沒有發(fā)作,只是有些狐疑地問:“她從哪兒聽說我會寫毛筆字的?”我說:“可能是哪個學生家長吧。”
媽媽無奈,只好把飯桌擦干凈,鋪上報紙,再鋪開我拿回來的紅紙。她拿起稿子看了幾行說:“狗屁不通!”
我連忙說:“那個,她太忙了,你幫她改一下唄。”媽媽說:“我才懶得!你這丫頭,什么時候開始幫黃老師說話了?你不是很煩她嗎?”
我趕緊轉移話題:“媽,你的字寫得太好了?!?/p>
媽媽的毛筆字真的非常好,應該叫書法。據說她還沒上學就跟著外公寫毛筆字了。外公的毛筆字在縣城出了名,每年過年求他寫春聯(lián)的人要排隊。媽媽就給外公當助手,外公忙不過來她寫,所以是有童子功的。我這輩子也別想趕上她了。
媽媽是個清高的人,讓她抄寫這樣的文章,實在是委屈她。為了免去她的嘀嘀咕咕,我主動念稿子。念的時候,感覺黃老師的確寫得不好,也許她也是抄來的。干巴巴的大話套話一句接一句,好像一捆木棍堆在一起,沒有水,沒有生命。我想,我以后一定不寫這樣的文章,太無聊。
幸好木棍不多,堆了一頁半大紅紙??吹綃寢尠炎詈髱讉€字“高一一班全體同學”和年月日寫好,我松了口氣,連忙小心疊起來,再用報紙包好,感覺拿到了尚方寶劍。
本來我主動提出幫黃老師抄決心書,是為了邀功,換取她給我講書的時間。可也不知怎么了,后來的事卻沒按我預想的出現(xiàn),變得有些莫名其妙。
也許是因為一場夜雨?
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夜里下了大雨。媽媽拿出一雙新雨靴給姐姐,說姐姐那雙小了,給我。我很開心,我一直希望有一雙雨靴,可以讓襪子不再濕透。而且雨靴是高幫,褲腳塞進去感覺很酷。我興奮得不行,穿上雨靴簡直是跑出了家門。
可畢竟是一雙舊雨靴,已經被姐姐穿了兩年了,鞋底非常薄。我還沒來得及耍酷,就發(fā)現(xiàn)壞了,鞋里進水了。不知是本來就磨穿了,還是我那天早上磨穿的,總之我剛剛走上公路,鞋里就開始咕嘰咕嘰地響。我停在路邊脫下鞋看,發(fā)現(xiàn)鞋底果然穿了,襪子濕透了,尤其是右腳,可以擰出水來。我很懊惱,擰干了襪子重新穿上。那感覺,比穿布鞋濕透了還要糟心。
突然,一輛大卡車飛馳而過,泥水濺了我一身。我沖著大卡車喊了一句:“討厭!”覺得不解氣,又跺腳加了一句,“煩球得很!”
這后一句是和班上男生學的,但聲音連我自己聽起來都很細弱,瞬間被風雨吞沒了。
10
到了學校,我先去找黃老師,黃老師偏偏不在。音樂老師說校長找她,她去校長辦公室了。我拿出決心書放在她桌上,悶悶不樂地離開。如果,我是說如果,當時黃老師在辦公室,她接過決心書,很高興地說了“謝謝”,并答應我得空就繼續(xù)給我講書,事情或許會不一樣?
我走進教室,棚子里潮乎乎的,每個同學都把濕氣帶到了棚子里。我發(fā)現(xiàn)張曉萍和另外兩個女生在看我,并且捂著嘴笑。張曉萍因為戴著牙套,特別喜歡捂嘴。我不知她們在笑什么,總不至于知道了我鞋底有破洞吧?鞋底破洞,只可能是天知地知我知。
我走到座位,那個我總看不起的同桌小聲跟我說:“你臉上有泥巴?!蔽夷樢患t,連忙把臉埋在課桌上,然后用手在臉上抹。那時候找個鏡子很難,我們教室連塊玻璃都沒有。我摸到了臉頰上的泥巴,使勁兒搓,再撩起衣角擦。然后悄悄問我同桌,同桌點點頭,表示行了。我以后要對她好點才是。
上午又是數(shù)學又是化學,都是很頭大的課。課間休息時,張曉萍很大聲地在班上宣布,最后兩節(jié)課是語文測驗。
我很吃驚,我竟然一點不知道,黃老師昨天送我回去的路上一句都沒提。我感覺自己被輕視了。好歹我是語文課代表,而且我還幫她抄了決心書。她怎么能這樣?
一早積攢下的負能量開始擴增,在心里堵塞著,有些透不過氣。我站起來走出教室,往樹林里走。整個腳被濕襪子裹著,極不舒服。我一直走一直走,好像跟誰賭氣似的。這段時間雨水多,滿山坡的落葉被雨水浸泡后,變成了褐色。雨又淅漸瀝瀝下起來,天好像漏了。雨水穿透樹葉滴滴答答打在我腦袋上。我心里恨恨地想,有本事你倒是下大點,下個鋪天蓋地給我看看。
樹林深處有一間小屋,里面堆滿了工具,鋤頭、竹筐、掃把之類。我推門進去,找了個草席靠著坐下,迫不及待地脫下襪子,腳已經被水泡出了皺紋,冰涼冰涼。我心里冷不丁冒出一個妄念:不去上課了,管他考試不考試!
我把襪子攤開,把兩只腳埋進草堆,瞇上眼,不知怎么竟然睡著了,還睡得很香。是不是壓抑的情緒容易引發(fā)睡眠?我還做了夢,夢見回到家告訴媽媽鞋底有漏洞了,進水了。媽媽說:“不是給你買了新雨靴嗎你怎么還穿舊的?”我高興壞了,一下醒了。原來是白日夢。
醒來感覺肚子很餓,也不知幾點了,就起身往回走。學校很安靜。我進教室去拿書包,教室也空蕩蕩的,顯然是放學了。
我拿起書包一回頭,赫然看到黃老師坐在講臺上,正死死盯著我。她竟然這么沉得住氣。
我呆住,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就這么對峙著。好一會兒,她拿起那個斷了表帶的表抖了兩下,聲音也在抖:“你知道幾點了嗎?你知道我等了多長時間嗎?你干嗎去了?為什么不參加考試?”
我心里很害怕,知道自己闖禍了,但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無所謂的樣子。我倒騰著兩只腳,鞋里被我墊了些草,很不舒服。我說:“沒干嗎,不想考試?!?/p>
“不想考試?為什么?”她的聲音更抖了。
我大聲說:“考試怎么樣,不考試又怎么樣?反正讀完高中就下鄉(xiāng)。讀書好了也沒用,沒用!”
她呆呆的,那表情顯然是被我的回答驚到了。我等著她劈頭蓋臉地訓斥我,但她只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后說:“沒出息。你真沒出息?!?/p>
這句話刺傷了我。我噔噔噔沖出教室。
她在后面大喊:“回來!給我做卷子!”
11
那可真是難忘的一天,雖然我并沒有就此寫一篇作文。
我餓著肚子,老老實實坐下來完成了語文測驗,然后被黃老師押回家。雨似下非下,我把書包抱在懷里,任雨淋著。媽媽總是說不要怕淋雨,小孩子淋雨可以長高。黃老師也沒拿傘,不知她的母親是怎么和她說的。我很餓,很委屈,想哭,可是是自己曠課犯事的,沒道理哭。我強忍著眼淚,黃老師說什么我都不應,我怕一應會哭出來。
黃老師說:“突然找不到你,我真是很緊張。你從來沒缺過課。”
黃老師又說:“校長找我談話了,說我放松課堂紀律,還說我不該老看外國人寫的書,還講給學生聽?!?/p>
我們就這么一前一后地走著。天陰沉沉的,烏云壓在頭頂,也壓在我心里。一想到回家后還有一頓臭罵在等我,就更難過了。
忽然,我感覺到了異常,一抬頭,竟看到天邊有一束奇特的光,那光穿透烏云直射下來,無比耀眼,將灰黑色的厚厚的云墻刺了一個大洞,光芒如白劍刺向大地,照亮了眼前所有的一切。
我傻傻地看著。
黃老師在我身后說:“阿爾哈金的光?!?/p>
她的聲音有些戰(zhàn)粟。我懂,我真的懂。她是想說,是阿爾哈金發(fā)現(xiàn)了光的秘密,阿爾哈金揭示了光的定律。
阿爾哈金是人類史上第一個精確描述空氣如何使光彎曲或折射的人,也就是說,他發(fā)現(xiàn)了光的折射定律。在阿爾哈金之前,古人對于光學,即光是怎樣的,人是怎么看到光的,有三種觀點,分別是進入說、發(fā)射說和相遇說。其中古希臘學者伊壁鳩魯主張的是進入說,認為是物體發(fā)出影像到達人眼產生視覺。但誰也拿不出確鑿的論據支持自己的觀點。三種觀點一直爭論不休,直到阿爾哈金出現(xiàn)。
生活在中世紀的阿爾哈金,竟然史無前例地運用科學實驗,支持了伊壁鳩魯?shù)摹斑M入說”。他認為視覺純粹是光進入眼睛的結果,眼睛本身沒射出任何東西。他還說光是由細小的、直線運動的粒子流所構成的,這些粒子來自太陽,遇物體而反射。他還指出,光速雖然很快也不是無限的,是有限的可測定的。多么了不起。
阿爾哈金在經過嚴謹?shù)挠^測和計算后,證明了大氣是如何造出曙光的,他指出第一道曙光開始于太陽在地平線下的19度。(與今天經過科學考證的數(shù)據18度幾乎一致。)太神奇了。他還運用復雜精確的幾何計算,確定了地球的大氣層高度數(shù)值為79千米。在當時,沒有任何人對空氣向上延伸多遠有一絲線索,甚至不知道空氣向上有沒有盡頭??墒前柟饏s計算出了具體數(shù)值。(這個數(shù)值與科技時代所測定的84千米僅有5千米誤差。)
黃老師講的時候,一直看著天空。我也一直看著天空,我們的視線在天空中交集,我們一起膜拜著千年前的先賢。
最后黃老師長嘆一聲說:“阿爾哈金在一千多年前就對光有了如此高深的研究,可是我們一千多年后還糊里糊涂的。我們在光的照耀下活著,有了光我們才看清這個世界,可我們卻不知光為何物。光是多么神奇!光穿透我們的身體直接把我們的心照亮,光讓渺小變得動人,光讓暗處熠熠生輝,光可以把沮喪變成希望。有了光我們就不再懼怕黑暗了,因為光讓我們知道,黑暗是暫時的,光是永恒的。”
她突然把視線從天空收回,定定地看著我:“你真的覺得讀書沒用嗎?世界那么大,天空那么大,光那么迷人,你不想去了解嗎?我都好想重新進教室,坐在下面聽老師講課。你不曉得,我高中只讀了一年,我的眼睛太需要光了。”
我搖頭,又點頭,不知作何回答。再抬頭時,天空已經變成了淺藍色,云團一層層漾開,滿天都是魚鱗云。美極了。光在天空中肆意揮灑,為我們作畫。也許片刻后它會消失,但它在那兒,一直在。我知道,我終于知道了。
黃老師又說:“你要知道,光不僅僅來自天空,也來自……”
最后幾個字還沒說出來,一輛大卡車突然飛馳而過,泥水竟然濺到了我們兩個人的臉上,我看著黃老師的花臉忍不住想笑,大泥點子像個逗號一樣掛在她腮幫上,可是她卻率先大笑起來:“哈哈哈,你看看你,臉上有個嘆號!”我也大笑起來說:“你看看你,有個逗號。”
我們兩個就在光芒四射的天空下,捧腹大笑。
2022年12月10日初稿
12月20日修改完畢
于成都正好花園
(裘山山,作家,現(xiàn)居成都)
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