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其實很少能見到那個叫林紅的漂亮姑娘,盡管在一個大院子里上班。如果不是第十屆全市職工男子籃球比賽,她作為單位抽調的志愿者給我們搞后勤服務,我?guī)缀醪豢赡苷J識她。我們隊得了冠軍,大家在一起合了影。我記得合影散了后,我們一行人往洗浴間走去時,她突然伸手拉住我,指著我裸露在運動衫外的左臂上那塊像島嶼形狀(同事們這么說的)的胎記問我,這是你故意文身文上去的?我突然覺得這個給我們籃球隊隊員留下熱情開朗印象的姑娘其實挺傻的。我說,是老天爺給文上的。其實我本想說,這能文得上嗎?她紅了一下臉,低頭走開了。她是一名質檢化驗員,化驗樓與我們工程設計院隔著兩棟樓道。平日里我們幾乎見不上面,偶爾上下班見到,也只是點頭招呼而已。
有一天下班,在公司大門外,她站在那里,等人的樣子。我走出來,她徑直迎上我,說,我想請你吃個飯,賞臉嗎?我覺得莫名其妙,問她,為什么?有事?她說,當然有事,想跟你聊聊。天色正暗淡下去。我掏出手機給妻子小芹打了電話,說臨時有事不回家吃飯了。
我們沒打車,沿著街道走,顯然她也沒有事先預訂好酒店。路上,她只是說籃球賽期間的事,夸我的球打得又好又兇,甚至說沒有我,我們隊奪冠軍是不可能的。我告訴他,我最早的籃球教練就是我爸,小時候我爸就帶著我在他們供銷社大院子里的露天籃球場上練過人和投籃,到了大學參加校隊參加校際聯(lián)賽,才算有了正規(guī)教練。天漸漸黑了。她領我走進路邊一家小酒館,里面熱鬧得很,彌漫著濃重的酒氣菜香。在一個狹小的包間坐下,她抓起桌上的餐巾紙擦著油膩膩的桌面問我,吃點啥?我說隨便。直到此刻,我依然弄不明白她要跟我聊些什么,或者說,她究竟有何事找我?
她點了幾個小菜,開了兩瓶啤酒,跟我碰起了杯。她臉色紅紅的,好像已經(jīng)喝了很多似的。她說自己是從大別山一個小鎮(zhèn)上考出來的,考得不好,??飘厴I(yè),當上質檢化驗員并不是她的理想,只是謀生而已。她又說到自己的戀愛,先后談過兩個男朋友都分手了,她沒說原因,只說一個是沒意思,另一個是道不同——啥道?不知道。
我一直處于緘默狀態(tài),但暗自驚訝她怎么能跟我說這些?我是她什么人?盡管內心驚訝著,但外表鎮(zhèn)靜,我仍不想打斷她,讓她接著說。我想,她總要把她真正要說的那個事說出來的。兩瓶啤酒喝完了,她讓服務員再上,又是兩瓶,接著喝。
她說她原先有個哥哥,五六個月大的時候被人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她爸去世得早,在她兩歲大的時候,是死在尋子的異地他鄉(xiāng)。她媽快六十了,孤家寡人,一個人住在小鎮(zhèn)上。她媽最大的心事就是她的婚姻,希望早點兒看到未來的女婿。我一頭霧水了。這個漂亮姑娘究竟要干什么?她約我吃這個飯,就是讓我聽她說這些?
你的父母好嗎?——她突然問我,這是截止到目前她第一次問我的話,似乎宣告了她要說的已經(jīng)結束,該輪我說了。好吧,既然她愿意聽,我就說說我的情況也無妨,至少也算是回敬她的信任。我是從皖南一個小縣城里考出來的,跟她一樣是家里的獨子,母親五年前病逝,是肺癌,父親退休了,一個人在小縣城生活,他是個樂天派,釣魚、養(yǎng)鳥、跳廣場舞,從沒閑著,身體也很棒,眼下他正等著抱上大孫子——我的妻子正懷著呢,預計明年春末就要生產(chǎn)。我嘛,就談過一次戀愛,對象就是現(xiàn)在的妻子小芹,也是大學同學,沒什么浪漫經(jīng)歷,也沒經(jīng)歷什么坎坷,眼下嘛,就是努力掙錢早日把三居室的房貸還清。
我說話的過程中,林紅一直深情地望著我,這讓我感覺很不好,似乎我與她之間有著某種曖昧關系。我沒好問她,但從模樣上看,我至少比她大四五歲以上,她應該在二十七八吧。我說完了,包廂里也沉默了,除了隔壁包廂里傳來一陣一陣開心的劃拳聲。她沒有收回那雙深情望著我的目光。她說,我能叫你大哥嗎?我說,我當然是你大哥嘛。于是她笑嘻嘻地說,大哥,你能幫我個忙嗎?——終于說到正題了,我的心怦怦跳著。你說吧,我點了頭。她臉又紅了,這次紅得厲害,是整張臉透紅。你能陪我去一趟我的老家那個小鎮(zhèn)嗎?就是去見見我媽,你就當是我的男朋友,讓她老人家見上一面?我差點兒把手里的啤酒杯掉在桌面上。這種事我聽得多了,特別是到了春節(jié)期間臨時花錢租個男友或女友回老家去應付催婚的父母,她怎么也要弄這一出,而且是偏偏選上我?
我可是結了婚的,我說,而且老婆明年春夏就要生孩子了。我的語氣明顯嚴肅多了。不成,這事肯定不成!我說。我看到她眼里掠過一絲失望與惆悵。我想問問你,怎么會偏偏選上我?她看著我,眼眶里漸漸晶亮。大哥,就算是臨時去我媽那里應付一下行嗎?她的眼淚流下來,這讓我有些尷尬。我這人最見不得女人流淚,她一流淚仿佛我已經(jīng)傷害了她。她哽咽著說,她媽最喜歡的就是像你這樣又高大又健壯的男孩,帶回她的老家,不僅她媽會喜歡,小鎮(zhèn)上的人看到了也有面子!我打斷道,可那是假的啊,你這是欺騙她!你不會是想跟我假戲真做吧?——這話我在內心斟酌了好久,還是決定把它說出來的好。她立即保證道,我絕對沒那個企圖,我只是想讓我媽高興,眼下她正病著,據(jù)說有喜事就能沖掉她的病灶,能讓她早點兒好起來。她說著,把她的手機伸過來,打開一個視頻,說這是我媽家的鄰居幫著拍的,你看看吧。畫面上,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婦人躺在一張厚重的被褥包裹的床上,喘息著,沖著鏡頭說,林紅啊,早點兒回來看看我啊,最好是帶上你的男朋友回來,媽媽想呢——邊說邊老淚縱橫。她把手機收了回去。
我對她說,這事你讓我想想吧。
二
林紅老家那個大別山區(qū)的小鎮(zhèn)與我們城市之間的直線距離并不遙遠,高鐵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縣城,不過還要坐上一段約三十公里的中巴車才能到。這是周六,我對妻子謊稱要跟同事一起去鄰市看個環(huán)保項目(這是我的專業(yè))。說好的,就住一個夜晚,我不住在她的家里,住鎮(zhèn)上的旅館,翌日就走人,中飯在鎮(zhèn)上兩人吃,晚飯在她的母親家里,三個人一起吃,也就是說,真正的重頭戲就是晚上這頓飯,我要表現(xiàn)好,讓老人家滿意即可,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交給林紅了。
在高鐵上,我倆幾乎沒說話,她看手機,我閉目養(yǎng)神,戴著耳機聽手機音樂。坐上中巴車后,車廂里沒幾個人,我倆坐在中間的座位上。一路上我還是覺得林紅策劃的這個相親十分荒唐,這不就是做戲糊弄她老媽,有什么意思呢?我見不見上她媽有意義嗎?車在往大山里開,彎道多,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加之上下顛簸得厲害,林紅開始還把持得住,后來隨著車身晃動索性就依伏在了我的肩頭。這一刻,我權當她就是我的小妹妹吧。我忍不住問她,我跟你去這么做,有意義嗎?她扭過頭看著我,目光依然含情脈脈,她說,有沒有意義,我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
中午在鎮(zhèn)上一個小飯店里吃了兩碗面,接著她又陪我在附近一家小旅館訂好了房間。我換了西裝,打了領帶,捯飭得像個新郎官,走到街上時感到既別扭又丑陋——倘若我的妻子小芹這會兒從天而降,看到我在這個小鎮(zhèn)上伴著林紅的這般模樣,那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我簡直不敢想象。
進了鎮(zhèn)東南角的一個破落陳舊的院子里,我才明白,林紅是提前把她要帶我回來的消息散布出去的。里面擠滿了鄉(xiāng)親,男女老幼,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我注意到人群里有幾個穿著鮮艷衣裳的女人在舉著手機拍攝,我趕緊對林紅說,別讓她們拍,發(fā)到網(wǎng)上可就麻煩了。林紅立即走過去,叫她們停拍,可她們扭身跑開了,回身又接著拍。這時候,那個在林紅手機里躺在床上病懨懨的老婦人,被兩個婦人攙扶著從屋子里出來,顫巍巍地走到我的面前。老婦人那雙目光就像看到了天外來客一般專注而驚異,她把我的五官仔細察看了一遍,一只手舉了起來,想在我的臉上摸一摸,被林紅擋開了。她說,媽呀,人家剛來,你可別嚇著人家。她接手攙著母親回屋子里去。
除了開始時我叫了聲伯母好后,就幾乎沒再發(fā)聲了,任憑周圍的吵嚷和評頭論足。坐到桌邊時,我捧著茶杯,低眉順眼,賠著笑臉;只要看到有人舉手機拍攝,我馬上垂下腦袋,用頭頂沖著那些鏡頭。那一刻我內心的荒唐感更加強烈,并開始后悔不該答應林紅來到這里,我已經(jīng)想象不出這出鬧劇究竟將怎樣收場。我心里反復念叨,你這是好心辦壞事,好心辦荒唐事!
晚飯是一個林紅稱李嬸的胖女人在廚房里做的,據(jù)說這個女人是鎮(zhèn)上一個飯店里的廚娘,是林紅母親請她來的。豐盛的一桌菜端上桌后,解下圍裙的李嬸就要告辭,說是要回飯店里忙去了。外面天色黃昏,院子里也終于安靜下來,昏暗的燈光下,老母親坐在上席,她不喝酒,用一碗米湯代替酒,林紅和我還是喝啤酒,三人共同舉杯,盡管拘謹?shù)煤?,但總算開吃了。老母親開始問我的情況,父母呀、家庭呀、個人履歷呀。除了戀愛結婚外,其他情況我都如實相告。我注意到林紅不說話,不時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的母親,目光來回穿梭,顯得急切而認真。我瞪了她一眼,她反而笑了一下。她湊近我的耳邊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長得挺像我的母親?我驚怔了一下。你在胡說什么呀?我小聲嘀咕道,但目光凝視上席座位上的老人時,我確實差點兒驚出冷汗來。是的,林紅母親的面容盡管消瘦,皺紋層疊,但整個臉龐,特別是額頭與顴骨,真的與我有些相像啊!我嚇壞了,這是怎么回事?。课蚁朊撋碜吡?,回到那個小旅店去。我害怕后面不知道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忽然覺得林紅似乎給我設了個陷阱,就等著我掉進去。我強行走了出來,林紅跟著跑來。怎么啦,你?要上衛(wèi)生間嗎?她輕快地問。院子里幾乎漆黑一團,光線從堂屋那邊斜射出來,林紅的臉上依然顯得興奮而激動。還怎么啦?我說,怒氣不可扼制了。我上你家來究竟是干什么來的?怎么扯到跟你媽像不像的問題上!林紅把我拽到旁邊的陰暗處,低聲說,你別激動嘛!我現(xiàn)在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把你左臂上的那塊像個島嶼形狀一樣的胎記讓我媽看一眼?我又是一驚。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快被某種不確定的恐懼搞魔怔了。林紅說,我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讓我媽看看,你就知道了。我被她硬生生地拽回了屋子里,她大聲說,媽,我讓你好好看看他手臂上的那塊胎記吧。老婦人的嘴里連聲說了兩次“胎記”“胎記”,像是嚇著了似的。林紅先是催促,后來干脆伸手幫我把西裝脫去,解下領帶,再脫去里面的白襯衣,仿佛動作慢了那塊胎記就會跑了似的,直到將我的左手臂幾乎拉直了,讓她的母親看上面的那個胎記。我看到林紅母親昏花的眼睛里突然閃現(xiàn)出電光般的亮度,那光芒一遍遍地掃過我左臂上的那個胎記,仿佛是在進行著某種血緣意義上的掃描探測。她突然挪身靠近我,猛地摟住我,力量之大、用力之猛在剎那間讓我震驚不已,接著她喊道,孩子啊,你該不是我丟失了三十多年的寶兒吧!眼看著場面就要失控,我意識到自己不能亂了陣腳,我忙不迭地說,伯母啊,你弄錯了,我有自己的父母,我不是你的寶兒。我怎么會是你的寶兒呢?一定是弄錯了。我邊說邊從林紅母親的手臂里掙脫出來,她失去了對我的擁抱幾乎當場就要癱倒在地,幸虧林紅一把接住。我對林紅說,我要回旅館了,便匆匆逃了出去。
當晚,我沒在小鎮(zhèn)的旅館住,而是租了個小三輪趕到縣城,在縣城又打了輛出租車連夜趕回了城里。我徹底嚇壞了,感覺自己是倉皇逃跑,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我恨死了林紅,她怎么可以跟我做這個殘酷的游戲,不,是策劃這場以相親為名的認子鬧?。课以趺淳统闪藙e人丟失的“寶兒”?我不能原諒她。
三
像個魔咒附體了一樣,那個“寶兒”從此住進了我的體內,無法排遣。林紅來找過我?guī)状危诠旧舷掳嗟拇箝T口,她試圖解釋一下,但我根本不予理睬,匆忙走過。后來她又幾次來我們的工程設計樓,我不僅沒讓她見,而且告訴門衛(wèi)保安,以后不準這個姑娘再進來,否則我要追究他們的責任。一句話,我再也不想見到她。后來,她不知從哪兒弄到了我的手機號(我猜想是籃球隊我的那些隊友給她的),給我發(fā)來了短信:
大哥,真對不起!你無法想象,我媽為尋找她丟失的唯一的兒子,這些年里承受了多少傷痛!當我在籃球場上看到了你左臂上的那塊胎記時是多么激動不已,那是我媽至今唯一清晰記得的關于她兒子的標記!我想,如果我媽得知她丟失的兒子居然還活著,甚至就在眼前,她會幸福成什么樣??!即使你不是她的兒子,就是讓老人家短暫幸福一場,也是我竭力愿意做的事情。我要向你道歉,這一切我事先并沒有對你講清楚,使你陷入尷尬,甚至痛苦,我請求你的原諒!
我沒回她的短信,但記下了她的手機號碼。這事情至此就懸置在了那里。
我對妻子小芹說,想回老家看望一下父親。小芹說,不是說好中秋節(jié)回去的嗎?我謊稱,我覺得爸爸最近的狀態(tài)不太好,我昨天打電話時就感覺到了。小芹嘀咕了一句,對我爸媽也這么上心就好了。其實,她爸媽幸福著呢。
我回到父親的家里,他正在陽臺上喂籠子里那只精靈乖巧的八哥。我走過去,八哥倒是先開了口,大俊哥好,大俊哥好!我沖籠子里招招手,八哥好,八哥好!父親說,你回來怎么也不先打個電話給我?我回到客廳里,坐到沙發(fā)上說,是出差順便來看你的。父親披上一件單衣,拿起門后的一個網(wǎng)袋,說要去買點菜,冰箱里早就空了。父親就出門了。我去廚房里拿來暖瓶給自己泡了茶,靠在沙發(fā)上,電視機是開著的,里面播放著有關老年人保健的講座。我用遙控器關了電視。母親的遺像還擺放在電視機旁的那只陳舊而笨重的五斗櫥上,我起身走到近前,父親的照片也在旁邊,兩人緊挨著,尺寸一樣。我端詳著他們的面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我長得不像他們嗎,或者說,我不是他們親生的嗎?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發(fā)出這樣的疑問!這怎么可能呢?在過去的歲月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我不是他們親生養(yǎng)育的呀?從小到大,他們給予我的愛,也從來沒有任何令人懷疑的地方,怎么會我成了“寶兒”?墻壁上的老相框里,還是小時候我跟父母在一起的合影,其中我跟父親在學?;@球場上和獲獎后的合影居多。父親是我最早的籃球教練,我的整個發(fā)育過程都是在父親帶領下的運動當中,一天天地長得壯實有力,長成一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
父親回來了,拎著沉甸甸的網(wǎng)袋,他說,大俊啊,老爸今天做幾道你愛吃的拿手菜,咱父子倆好好喝幾杯,你一回來,瞧你那疲憊的樣兒,我就知道是工作累得。我走到廚房說,爸我給你打下手吧。于是我們父子倆就在廚房里忙乎起來。以往小芹跟我回來,是她跟父親打下手。父親炒菜有兩把刷子,是自學的,母親生前一到逢年過節(jié),也是讓父親掌勺并且甘拜下風。父親是農資中專畢業(yè),愛動腦子,勤奮好學,他干了一輩子供銷社的銷售員,算盤打得呱呱叫,他經(jīng)手的賬目從沒出過差錯。他善良,誠實,要強。他從沒有對我動過手,倒是母親在我小時候經(jīng)常會打我的屁股,當然那是在我闖了禍之后。父親的愛幾乎不動聲色,但言行之中又無不體現(xiàn)。他問我小芹懷孕的情況可好,要求我務必照顧好她,他甚至告訴我,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夢中都夢見了孫子,虎頭虎腦的一個胖小子,跟爺爺親得不得了。我說,要是生個女孩呢?他笑咧咧地說,那也很好啊,只是我還沒夢到孫女嘛。從這一刻開始,我的心里就變得有些糾結了。我真的需要把身世弄清楚嗎?我真的需要知道我是不是那個“寶兒”嗎?
油煙在廚房里彌漫開來,父親就請我出去了。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自己要哭了,心酸得微微抽搐。
一桌我愛吃的菜肴,醬豬膪,紅燒帶魚,梅菜扣肉,還是西紅柿炒雞蛋。我說,弄這么多,咱倆吃得了嗎?父親笑呵呵道,傻兒子,我一個人可以慢慢吃啊。說真的,你不回家來,我哪有心思做這些,說是給你做的,其實也是為我自己解饞呢。
像以往一樣,他不吃,只是看著我吃,等我狼吞虎咽一番后,他才會動筷子。他給我倒了酒,舉起杯子,說大俊啊,每當這個時刻,我就想起你媽來,要是她還活著,該有多幸福啊。他眼圈泛紅,一口把酒飲盡。我知道,正是這個心結使他遲遲不愿再找老伴,他與母親同甘共苦的歲月令他至今難以釋懷。我說,爸,前不久,我的同事跟我說了一個故事,真是挺特別的,怎么會有這種事情??!父親放下酒杯說,給老爸講講,什么特別的事情啊。我看著桌上的菜盤說,我有個同事,跟我年齡相仿,因為身上長了一塊胎記,跑到鄉(xiāng)下游玩,不小心那塊胎記被人認出來了,結果居然是人家三十多年前丟失的孩子,而原來的父母卻是養(yǎng)父母。這時刻我一點兒也不敢抬起眼去看父親一眼,我害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屋子里奇怪地靜默了,好像到這里就必須靜默了似的。父親說話了,聲音很冷靜,那個胎記就能證明他是人家丟失的孩子?這不是孩子的事,這是父母的事,只有父母說了才能算數(shù)。再說了,現(xiàn)在要親子鑒定也簡單,到醫(yī)院里做一下就行。我說,現(xiàn)在好像還沒到那個階段,丟失孩子的母親現(xiàn)在也是孤家寡人,說是為尋找那個丟失的孩子,父親死在了異地他鄉(xiāng)。父親說,那是發(fā)生在什么地方的事?我說,是大別山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上,我也去過那里。我說了具體的地點。父親沉默著,神色有些凝重。他說,這種事,在我們小的時候并不特殊,那個年代丟失孩子的事并不多,反倒是送養(yǎng)的孩子多,原因也簡單,主要是養(yǎng)不活,特別是在農村,也不懂什么避孕措施,生下來后養(yǎng)活不起,就只好送人,主要是往城里送。另外就是未婚生下的孩子,叫黑戶,也只能偷偷地送人。還有嘛,就是所謂婚外情生下的孩子,也是不敢公開養(yǎng)的,只好送人。真正拐賣的孩子并不多,不像現(xiàn)在這樣,有人光天化日到人家里偷孩子去賣。
我說,爸,你覺得我剛才說的那件事可能嗎?
我抬頭看著父親的臉,陰沉而憂郁,他的目光也專注在我的臉上。
可不可能,那都是人家的事。他,淡定地揮了一下手,接著端起酒杯說,咱父子倆繼續(xù)喝。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一點兒也不想就這個話題跟我談下去,我甚至想到,即使那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此刻的父親也一點兒不想再提及它,就讓它深埋在歷史的塵煙里吧。
當晚我睡在我過去房間里的床上,父親換上新被褥,等我睡下后,像小時候一樣,他進來將被角掖緊實了,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后熄了燈,躡手躡腳地走出去,掩上門。我在被褥里背過身去,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翌日我要走了,父親在門口拉住我,深情地望著我,眼眶里居然泛著淚光,后來他抬手在我的臉上撫摸一下——這是過去從沒發(fā)生過的情況。他說,把小芹照顧好,也把自己照顧好,讓我的大孫子順利出世,爸爸的晚年就在你們的身上??!兩滴淚珠從他眼眶里溢出來。
四
回到工作環(huán)境后,我時常有走神和發(fā)愣的狀態(tài),同事們當然認為這很反常,甚至認為我是不是外面有“情況”了。我意識到關于“寶兒”的這個心魔不除,可能就永無寧日。我通過上次短信的那個手機號碼約了林紅,還是在上次她約我吃飯的那家小酒店里,我們面對面談了一次。我可不能顯得寒磣了,至少要比林紅請我那次奢侈些,點了小酒店里能做的所謂高檔菜,紅燜雞、醬麻鴨、清蒸鱖魚什么的,后來發(fā)現(xiàn),比起這次談話,吃什么一點兒也不重要。林紅告訴我,她母親現(xiàn)在心心念念就是想再見我一面,她甚至已經(jīng)確信我就是她丟失的寶兒,甚至提出要讓林紅領著我們一起去醫(yī)院里做DNA驗證,而且不止一次地催促著林紅領著她進城來,目的只有一個:跟我見上面,把過去的事重新捋一遍。林紅邊說邊流眼淚,她理解母親的迫切心情,她為出現(xiàn)這種局面而感到悔恨而又無奈。
我一直沉默著。我明白自己面臨的問題就是敢不敢去做驗證,因為那個結果將解釋一切。我敢嗎?如果我真的敢去驗證,為什么不把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自己的父親,而是采取那種旁敲側擊的編故事策略?假如林紅母親真的是我的親生母親,盡管她未養(yǎng)育我,但我血管里流的畢竟是她的血?。?/p>
我問林紅,你覺得我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林紅眼淚“啪嗒啪嗒”流下來。
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我當初只想讓母親高興,假如你真的是她那個丟失的孩子,也是替你找到了親生母親,我也找到了自己的親哥哥。我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高尚而道德的事情,可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事情現(xiàn)在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她敘述了她母親那個“寶兒”丟失的過程。據(jù)她母親說,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那天是農歷十五趕大集的日子,她把熟睡的剛滿六個月大的寶兒鎖在家里,去街上要買一個大澡盆,想著到了夏天好給孩子洗澡用。等回到家里時,孩子不在了——賊兒是爬院翻墻撬開窗戶進來把孩子偷走的。從那個時刻開始,這幾十年都是一場夢魘。每年農活忙完,父母就要外出尋兒,后來母親身邊有了我,就是體弱多病的父親獨自踏上尋子之路,結果死在了湖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從那以后,母親嘴里就是那個寶兒左臂上的胎記,因為沒有別的印記可以拿來佐證了。
現(xiàn)在,我覺得這件事必須跟父親談清楚。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人生會有這樣離奇而可怕的歷程,它過去似乎一直隱藏在生命的皺褶里,現(xiàn)在仿佛自己需要大白于天下了。我沒有對妻子說又回老家看望父親,而是說公司項目需要出差一兩天,便又趕回了皖南那個小縣城。我事先給父親打了電話,說要回來,他沒問因何事又要回來,只說了聲好吧。等我一進家門,他居然問我,那個老婦人上門來找你了?仿佛他早已知道了事情的過程。我搖頭,坐到沙發(fā)上后,我說,她的女兒對我說,老婦人正急切地要跟我再見面,她說要把情事搞清楚,甚至提出要去醫(yī)院做DNA鑒定。我就想還是應該回來,聽聽您的意見。父親在我身邊坐下,拍著我的肩膀,表示他理解我。屋子里靜下來。陽光從陽臺那邊斜射過來,那只精巧好動的八哥鳥也終于安靜下來,似乎知道客廳里的父親有話要說,它不能搗亂——
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冬天。我當時還在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的供銷社工作,你媽住在縣城,她當時是縣百貨商場的營業(yè)員。那一年的化肥銷售供不應求,我忙壞了。一天晚上,剛剛睡下,有人敲門,我以為又是為化肥找上門的農民,就說,沒肥了,等明年開春吧。但門依然敲著,而且越敲越急,我穿著單衣去開了門,一個裹著臟兮兮的破棉衣、蓬頭垢面的漢子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走進來。他讓我先給他口水喝,他說渴得厲害,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并不那么渴,可能只是心里緊張吧。他兩只黑乎乎的手骯臟不堪,一手按著放在膝蓋上的那個襁褓里的嬰兒,一手抓著瓷缸喝水。他說,他想把這個孩子送給我。我當場嚇壞了,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說,他在鎮(zhèn)上聽說了,這些年里我為了要個孩子,讓老婆吃了不少苦頭,但就是懷不上——他說的是實情,那幾年我?guī)е銒尩缴虾?、南京、無錫等大醫(yī)院都看過了,西藥、中藥,甚至連偏方也吃了個遍,但你媽的肚子就是不見反應。他接著說了孩子的來歷:是他外甥女的孩子,男孩,五六個月大。是外甥女跟一個有婦之夫的外鄉(xiāng)人生的,他們是在廣東打工時混到了一起,孩子就是在他這個當舅舅的家里生下來的,外甥女的父母打死也不會同意接受這個孩子,外甥女也沒辦法,就托他這個當舅的找個好人家哺養(yǎng)他,他這才抱著這個孩子偷偷跑出來的。他說他在這個鎮(zhèn)上待兩天了。我打開襁褓看了看,孩子天庭飽滿,粉嘟嘟的小臉十分可愛,一雙微微浮腫的小眼睛迷糊著仍在酣睡。我立即喜歡上了。我說,你把這孩子的出生證明給我看看。漢子苦澀地笑笑說,大哥啊,要是有那玩意兒,我還要在這黑夜里把他往你這兒送?我知道他不會白送的,于是問他要怎么酬謝,他提出不能少了一千元,而且還說了這一千元的構成:外甥女生孩子的辛苦費、月子費、營養(yǎng)費,還有他上門送子的跑腿費——那個時候一千元不是小數(shù)目,我答應了他,但要湊齊一千塊錢并不容易。我說,你把孩子留下,明天傍晚來取錢。他立即反對,并且明確強調,必須一手交錢才能一手交孩子,甚至說,今夜籌不齊錢,他就走人。沒辦法,我讓他就在我的屋子里等著,我出門借錢去了。記得到了下半夜三點多鐘了,我把從幾個同事那里借來湊足了的錢給了他。他慌張地攥著鈔票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沾著嘴里的唾沫一邊一張張數(shù)著的樣子,我至今記得。他走后,我一點兒也沒耽誤,趁著夜色,把你綁在我的懷里,開著供銷社那輛三輪機動車就趕回了縣城,把你交到你媽的手里。為了不讓外人發(fā)現(xiàn)你的身世,你媽帶上你又回你姥姥的家里待了一年多,說是歇產(chǎn)假去了。
后來,我怕這事在小鎮(zhèn)上傳開,就要求調到別的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工作,先后輾轉了幾個鄉(xiāng)鎮(zhèn),直到你讀初中時,才調回縣城。同時,也把你媽的工作關系調到了縣供銷社。這么多年里,沒人懷疑你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我其實也一直害怕有一天有人找上門來查驗你的出生和來歷,同時又一直希望還能見到當初那個送孩子來的漢子,問明白當初沒問明白的關于你的親生父母的情況——就是他所謂的外甥女和那個有婦之夫的情況。1994年的夏天,我去縣法院申訴一起供銷社被縣物資公司長期欠賬的官司,無意中在縣法院的公示欄里看到了當初那個送你來的漢子的照片和死刑公告,他來自貴州一個偏僻山區(qū),長期流竄作案,不僅販賣人口,而且慣偷盜竊,判處死刑是他殺害了一個被盜的受害人。顯然,這家伙至死也沒供出販賣你的罪行,那一刻我想,關于想查找你出生地和親生父親的愿望可能這輩子也沒希望了。本來我想,在我生命臨終時,才把真相告訴你,何承想,你身上的那塊胎記卻把一切又從頭揭開了!
父親看著我,眼眶滿含淚水。
兒子,你要原諒爸爸遲遲沒告訴你的身世真相,爸爸是擔心影響了你的成長和幸福。你回去一定還要安心工作,就當這一切沒有發(fā)生過。至于那個老婦人——我現(xiàn)在也不能確定她就是你的親生母親,我會到那里去做個調查的,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搞清楚,到那時,如果是真的,你們就母子相認,我們也就是一家人。這事讓我來處理吧,你要相信爸爸!
我起身一把抱住父親,不,是撲進他寬厚的懷里,就像小時候我受到委屈和傷害時那樣。
爸爸,我永遠是您的兒子!
五
回到我自己的家里后,我忍不住把一切都對妻子說了。小芹聽后,眼淚簌簌而下,老公,你不會是編個故事逗我的吧?她的淚水呼喚了我的淚水,我只覺得眼眶里有一串串熱流洶涌而下。我怎么會想到我有這樣的身世?如果不是我左臂上的那個胎記,我可能這一輩子也不會相信我原來有這樣的命運!她問我下一步打算怎么辦?我無力地搖搖頭。
那個時候,公司在西南地區(qū)有個生態(tài)環(huán)境修復項目,考慮到妻子有孕在身,我原本不打算參加的,但現(xiàn)在我改變了主意。妻子小芹表示理解,她覺得我現(xiàn)在換個環(huán)境很有必要。我臨走時給林紅發(fā)了條短信,說我去了西南地區(qū)要工作一段時間,至于何時結束我沒說。我相信在這段日子里,父親會像他說的那樣“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搞清楚”。林紅回了短信:祝哥一切順利!——她似乎理解我的心境和選擇。
那是個大山叢林之地,過去的亂砍濫伐和破壞性資源開采造成了嚴重的水土流失,生態(tài)修復的任務艱巨而復雜。我們先期需要作出規(guī)劃確定實施步驟。那些日子里,我?guī)缀跽炫菰诳辈旃さ厣?,上山入林,住帳篷,吃方便面,晚上倒頭就呼呼大睡。我一刻不想讓自己閑散或分神,因為那樣,過去歲月里我所不知道的那一切就會變著戲法般地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世界里。那個世界黑暗、恐怖、苦難,還有汪汪的漫漫長夜般的淚水。這期間,父親給我打過電話,說他已經(jīng)到了那個大別山的小鎮(zhèn)上并且住了下來,覺得那里環(huán)境、空氣什么的都不錯,人情又純樸,只是一字未提他是否與那個丟失了“寶兒”的老婦人見了面,未提“情況是否搞清楚”,他要求我的依然是安心工作,照顧好自己。從他樂呵呵的語氣上判斷,他似乎胸有成竹,或者說,情況正在向好的方面發(fā)展。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有一天父親突然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回來一趟,我問家里出了什么事?他哈哈大笑,說突然挺想你的,好久沒見你了,回來吃頓飯吧。我像是被電擊了一下,立即回答他,好的好的,老爸!我這就請假回來。
在回來的飛機上,我的腦子里亂極了。當我背著旅行包回到了父親的老屋子里時,看到的場面更加令人驚異:林紅母親,就是那個叫我“寶兒”的老婦人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旁邊坐著的是林紅,挺著大肚子的小芹和我父親在廚房里忙著,家里似乎溫馨和諧得異常,而最先發(fā)現(xiàn)我回來的竟然是陽臺上那只籠子里的八哥,它興奮地叫道,大俊哥回來了,大俊哥回來了!
沒有人再提及我左臂上的那個胎記,仿佛那個胎記已不再重要。晚餐桌上,盡管增加了兩個陌生人,但并不顯得拘謹,反倒有說有笑,仿佛這本來就是一家人。小芹和林紅似乎早就熟悉,姐妹倆似的,我更驚詫地發(fā)現(xiàn),父親與林紅母親之間說話也已經(jīng)相當熟悉,甚至就像親人那樣隨便而輕松。有一個細節(jié)讓我既感動又驚愕,那就是從小到大,在飯桌上往我碗里搛菜的只有母親,母親去世后,就沒人再這么做了,而在這頓晚餐上,林紅母親居然伸出筷子往我的碗里搛菜,一邊搛著一邊說,你是家里的男人,就應該多吃些才是。父親看著我,抿嘴笑,不說話。他眼里隱約泛著淚光。
晚餐后,父親與我在小區(qū)花園里散步。我知道他有話要對我說。原來這三個月里,他先后幾次去了大別山區(qū)的那個小鎮(zhèn),不僅與林紅母親熟悉了,而且還成了當?shù)氐纳鐓^(qū)里的“老同志”。他是以一個尋找失蹤孩子父母的身份去的。聽說,那些年里小鎮(zhèn)上丟失的孩子絕不僅僅只是“寶兒”,而是先后失蹤了七八個孩子,年齡最大的有四五歲。父親說,從丟失的時間上看,你和那個“寶兒”還是有出入的,因為那個“寶兒”是1990年的冬天丟失的,就是你左臂上的那塊像個島嶼形狀的胎記,林紅母親的記憶也存疑不少,她開始堅持說是左臂上,但不久又說可能是右臂上,甚至還說到在后背肩胛骨的位置上,更重要的是,她記得的那塊胎記只有錢幣那么大。我伴著父親走在華燈初上的花徑小道上,聽他說,心里時緊時松,這會兒卻又變得有些失落和茫然。
我問爸,下一步該怎么辦呢?
父親伸開手臂搭上我的肩膀,他的手臂和身腰仍然顯得厚實有力。大俊啊,林紅的媽媽不容易,這些年里吃了許多苦,想兒子,找兒子,是她這一生都擺脫不了的傷痛?,F(xiàn)在,兒子回來了,我們成了“一家人”,你想想看,她心里該有多幸福??!
我說,如果我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呢?
父親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我,半晌才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了,是不是親生的還重要嗎?如果你覺得重要,你就跟林紅的媽媽去醫(yī)院做個DNA鑒定。當然,這個需要你自己做決定。
六
根據(jù)我跟林紅的約定,她負責帶著她的母親,我由妻子小芹陪著去了同一家醫(yī)院做的DNA鑒定。一個星期后,回到西南地區(qū)的那個項目工地上的我,接到了妻子小芹打來的電話。另一份報告是林紅拿回去的。當天林紅的電話也打了過來,哥啊,怎么會是這樣的結果,真的,我根本沒想到!我的眼淚好像噎住了我的嗓子,啞然了半天,才吐出艱難的聲音,是啊,我——也——沒——想——到——但我很快又清醒過來,林紅啊,這個結果千萬不能告訴你媽,她要是問,你就說結果還沒出來。她問,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呢?我說,等到……我通知你的時候。其實,我的內心一片茫然。我立即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沉默了很久——我能想象到他沉默的樣子。后來他問我打算怎么處理,我說我不知道。父親說,我還是那個態(tài)度,這件事仍然由你自己做決定。
臘月小年那天我們要為林紅的母親辦壽宴。我提前回去了,約見了林紅,這次地點是在鬧市區(qū)的一家咖啡廳里。我先到的,點了兩杯咖啡還有點心,隔著落地玻璃窗,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想象著每個人可能都有不為己知的詭異的命運,那一刻,內心真是百感交集。林紅打扮得十分俏麗,一進門就親切地叫著哥,引得其他人紛紛側目。是啊,假如有這樣一個親妹妹,那也是無限美好的事情。當然,現(xiàn)在我們以兄妹相稱也在情理之中。我對她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倆要統(tǒng)一口徑,當然不是按照那個報告的結果。她的眼睛放出光芒來,這么說,你要承認自己就是我媽的那個“寶兒”了?我點了點頭,是的,我就是那個寶兒。她的眼淚嘩嘩流淌下來。哥,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她的嗓子快啞了。哥,你這是救了我老媽!我要告訴她,你是她的寶兒,她這輩子就圓滿了。
林紅抑制不住了,趴在桌沿上抽泣,身子微微抖動著。我伸過手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幾下。注意點兒影響!我發(fā)現(xiàn)了別人投射過來的目光,說,我這么漂亮的妹妹在這里哭,別人會怎么看我這個當哥的。她停頓了,很快就抬起頭,那張淚水汪汪的臉蛋一下子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哥,我是幸福死了!她大聲說。
臘月小年這天,皖南小鎮(zhèn)上鞭炮聲不斷。父親在酒店里訂了三桌飯,都是他的親朋老友。父親和林紅母親都穿著大紅綢緞棉袍,脖子上搭著同樣紅艷奪目的圍巾。父親舉起酒杯準備向大家敬酒,我走了過去,林紅就伴在我的身邊,站在兩位幸福的老人面前,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條,大聲念道,根據(jù)醫(yī)學驗證,我就是林紅媽三十多年丟失的“寶兒”,現(xiàn)在,我要向我的親媽祝福,祝福她——
我的聲帶突然嘶啞了,眼淚似潮水般涌出,卻不知是激動、喜悅還是心酸。
錢玉貴,男,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化工作協(xié)主席、一級作家,累計發(fā)表作品三百多萬字,先后獲得文學類獎項若干。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