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度西南小清河的匯灣處,有一個臨水而成的小村落,村莊百余戶人家,世代以耕種為業(yè),那里就是生我、養(yǎng)我、啟蒙我的家鄉(xiāng)。在我家老屋的房后,有一棵四十多年前母親親手栽種的老榆樹。在我看來,這是一棵充滿母愛的幸福樹、親情樹、思鄉(xiāng)樹。
依稀記得,那是自己上小學時,因為老屋在一次暴風雨中坍塌,沒法居住了,父親和母親決定翻蓋新房。房屋落成后不久,母親從隔壁村的集市上,買來大拇指粗細的小榆樹,栽種在屋后。母親百般呵護幼樹,每天施肥、澆水,盼其快快成長,照顧樹成長便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歲月輪回,年輪更替,四十余年的風霜洗禮,榆樹越來越粗、越來越高,懂愛的喜鵲也在上面安了家。每當回故鄉(xiāng)時,遠遠望見高聳天空的老榆樹,我內心莫名地興奮:老家近在咫尺嘍,媽媽在那等我回家呢。
宅旁野地綠濃蔭,累累榆莢回報春。年少的自己有許多的不知和不解,每每問母親為何對榆樹如此用心照顧。母親總是半開玩笑地說,榆樹是搖錢樹,等樹長大了,就可以搖落銅錢了。其實,榆錢兒是榆樹的種子,因為它的形狀和古代的銅錢類似,故人們稱之為榆錢兒。每到春天,榆樹的枝枝丫丫,便泛起了淡淡的綠意,繼而由綠淡入鵝黃,一串串,一嘟嚕,一嘟嚕,看了令人垂涎欲滴。
榆樹是先吐出榆錢兒再長出葉子的樹,榆錢兒可以直接入口生吃,味道清香略帶一絲甜味,是小孩子的最愛,但最好的吃法是“粉蒸榆錢兒”(用榆錢兒和白面粉攪拌蒸出來的一種飯)。每當榆錢兒成熟季,母親便把榆錢兒捋下來,在盆里洗干凈,然后摻上白面粉,放上一點鹽,在大鍋里蒸。出鍋后,就著拌好的咸菜絲或者蘸上蒜泥,味道咸甜香脆,嘴里充滿了別樣的感覺,在孩提時代就是一頓饕餮珍饈,讓人吃了欲罷不能。后來才知道母親種這棵樹的緣由,母親經歷過資源匱乏、少衣缺吃的年代,特別是在沒有糧食吃的時候,榆錢兒拯救了很多饑餓的人,所以母親就種下了這棵“搖錢樹”??此品N下的是一棵樹,實則是種下了一家人的希望和寄托。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老榆樹濃密的枝葉像一把大大的傘,給整個院落帶來了陰涼,榆樹下便成了我和發(fā)小玩伴們的樂園。春日結榆錢兒時,榆樹下就不乏饞嘴的小食客,我和小伙伴們沒有絲毫的顧忌,一串串捋下來,塞進嘴里狼吞虎咽,舌尖上立時蕩漾開了甜絲絲的清香味。有時喜鵲也站在枝上坦然地分享這天然的美食。飽食之后,大家嘴都染成了淡黃色,大有踏花歸來馬蹄香的感覺。夏日的樂趣,則來自葉間的蟬鳴與晚飯后樹下的故事。老屋東邊就是一條小溝渠,常年溪水潺潺,流經門前,匯入小清河。盛夏晚上,在綠蔭如蓋的樹下,清風拂面,蟬鳴悠揚,或納涼嬉戲,或觀棋賞月,或聽蛙唱蛐叫,儼然構成一幅六月清涼綠樹蔭、樓臺倒影入池塘的畫卷。秋日,霜染榆葉黃,秋陽穿過金碧輝煌的葉蓬,灑落在樹根周邊的地上,光影斑駁。在秋風肅殺下,落葉似彩蝶翩翩起舞,飄落地上,“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葉落歸根,自然界的植物也懂得反哺感恩。隆冬,在寒風凝裂中,老榆樹樹干則顯挺拔偉岸,光禿的虬枝粗細分明,彎曲各異,錯落有致,翹首天空,展示出雄偉與高傲,堅毅與坦然,像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默默地守護著那座老屋。葉落后,喜鵲窩也顯露出來,高高地聳立在榆樹杈上,在寒風里顯得有些孤單清冷,太陽出來后,幾只喜鵲懶洋洋地從鵲窩里探出來,在枝頭上跳來跳去,不時發(fā)出幾聲“喳喳”的叫聲,給寒冬里的老屋帶來一絲生機。
到縣城上高中時,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母親知道我放假將歸,就會早早地站在老榆樹下,不停地向北方遠處張望。當母親羸弱的身影進入我的視線,心酸和幸福交織的淚水就溢滿了我的眼眶……每次返校時,母親都要一大早起來忙活,烙餅,炒咸菜,做辣椒醬,涼透后裝進一個個鐵飯盒,塞滿一大包讓我?guī)稀3霭l(fā)時,母親都要站在老榆樹下再三叮囑,目送我騎車遠行。驀然回首時,發(fā)現母親瘦弱的身子依在老樹下,風吹動著她的白發(fā),久久不愿放下她那揮動著的手。那一刻,我為不能飛跑回去擁抱母親,只能故作輕松地向她招手,把自己的背影留給母親而倍感酸楚和無奈。工作后,每當回老家時,母親也總是風雨無阻地站在老榆樹下翹首企盼,原來老榆樹身上的條條紋路,早已深深地鐫刻了母子親情的溫馨和母親對兒子的不盡牽掛。母親,在別人眼里是一個柔弱的女人,但在我的心里卻是一枚定海神針,只要母親看著我,我就心安,行有動力,魂有歸處,就有享受不盡的溫暖。
榆樹渾身是寶,農村有諺語“春吃榆錢兒秋食皮”,榆木可雕家具來裝飾。據說榆錢兒可以降低人體的火氣,具有止咳化痰、殺菌、消腫、健脾胃的功效,還含有很高的鈣和磷,吃后能安神醒腦。這是從健康的角度解讀榆錢兒,但在饑荒年代人們吃榆錢兒,完全是生活所逼迫,僅為填飽肚子,這也是母親種樹的遠慮初衷吧。新時代的發(fā)展日新月異,老百姓的生活豐衣足食、豐富多彩,饑餓難耐的痛苦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今天,每到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挖野菜、捋榆錢兒、摘槐花等品嘗原生態(tài)美味,已是當下老百姓的一種新時尚和新享受。
然而,今天母親卻再也不能享受在自己栽種的榆樹上捋榆錢兒、品嘗原生態(tài)美味的美好生活。母親和老屋,還有老屋后的老榆樹,一起在歲月里滄桑著、佇望著,年復一年。這種輪回到2012年的秋天中斷了,國慶節(jié)上班的第一天,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母親突發(fā)腦溢血送往了醫(yī)院,哪想到,直到母親走的時候,我還在單位忙著迎檢。等到迎檢結束,我匆忙趕到醫(yī)院,在重癥監(jiān)護室看到母親已經沒有了意識,只是微睜的眼睛,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我淚流滿面地說,媽媽你一定要挺住呀!我會想辦法的。剛說完,媽媽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原來母親是在等見兒子最后一面啊!對于母親的離去,我內心充滿了悔恨與愧疚,回想起母親曾說過頭疼,我卻大意地沒有放在心上,故沒能及時帶母親到醫(yī)院檢查診治,恩重如山的媽媽?。鹤佑肋h虧欠您了……
母親走了,深嵌著母親愛的溫度的那棵老榆樹,是否感到悲涼孤寂?是否對生活還飽含熱情與希望?是否還能具有奮力向上的挺拔之力?我站在老榆樹下,輕輕撫摸著這粗雜的樹干、褶皺的樹皮,只能深深嘆息。此時我終于明白,老榆樹縱橫的枝丫,已經交織成了一片無盡的思念和守望,不論風寒日曬,它依舊靜靜守候老屋,守候母親對家人的牽掛,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春。母親是一種歲月,對我而言,母親是一種永遠值得灑淚感懷的歲月,是一篇總也讀不完的親情故事。如果歲月是一支清遠的笛,母親便是那首輕吟淺唱的離歌,為一雙兒女遮風擋雨。母親一生要強,個性堅韌,遇到任何困難,總是無限地吞忍與堅守?!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母愛太深,做兒子的注定一輩子虧欠!
老榆樹是一種牽掛,老榆樹有著母愛情懷,她一半青綠,為我遮風擋雨,一半扎根在我心里,給了我一生的牽掛和惦念。滄桑歷遍,老榆樹站在歲月的渡口,提醒我記得那條回家的路。當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才懂得母親每次遠送的目光,是多么五味雜陳,有心疼,有驕傲,是不舍、無奈,含憐惜、深愛、祝福。天下只有母親的目光,能包容這么多動人的情感和色彩。故鄉(xiāng)的天空依然空曠、蔚藍,望斷秋水,卻再也看不見母親那慈祥的笑臉,再也看不見母親那默默相送的身影。
幾十年過去,母親當年捋榆錢兒、做烙餅的往事,時時飄蕩在記憶里。如今,每到春季回老家我都去擁抱一下老榆樹,似乎是和母親心有靈犀的擁抱,我深情地仰望著那滿樹清香的榆錢兒,這已經不只是風景和美味,而變成了一種深深的懷念。
紀明濤,山東平度人,1975年1月生,畢業(yè)于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從事文字工作多年,喜歡用文字記錄生活體悟、人生感悟。詩歌、隨筆、散文等多發(fā)表于報刊。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