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皓文
投著玩的,在家待著閑著也沒意思。網(wǎng)上凈是寫東西的,五花八門,我也總看。最近新文章應該不少吧,跟井噴一樣。她說。
我說,你寫的東西讓我想起來許多事。你住哪?
春園里。
啊?
春園里啊。
咱一個小區(qū)?我站起來走到客廳窗臺,你幾號樓的?
是嗎?我十三號,我看看哈。我給你開開燈,給你發(fā)個電報。她笑了幾聲,聲音像是在煙灰缸里蹭上了一大團灰。
我轉身走到廚房,透過幾塊小巧玲瓏的玻璃向外窺視。十三號樓是前幾年新開發(fā)的,外墻很有設計感,像構思出來的某種機甲嶄新地佇立著,預備對付未知的危險。目前還沒怎么住人,仍在孤獨地放味兒。大家都怕甲醛。我望去,一片黑暗,只有幾格子光亮。我像狙擊手一樣盯著那棟樓。沒有新開燈的住家,也沒有燈光閃爍的住家。
我說,沒看見啊。
她說,你把語音掛了,我給你錄一段。不會啊,這么明顯。
我把語音通話掛掉。半分鐘后她發(fā)來一段視頻。屏幕上一直轉圈圈,我走到窗臺它才加載出來。我看到狹窄的被瓷磚包圍挾持的空間。一只白色衣架從屏幕左下角冒出,伸到中央,撥弄遠處的開關,頻率很快,好像生怕燈掉不了閘。房間最終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燈在視頻以外虛弱地捯氣兒。我剛辨認出來那個衣架是一只細得嚇人的手。
我發(fā)語音說,我看了半天了,你這樣我不可能看不見。你確定住在春園里,春天的春,家園的園?
對啊。她隨即說了一條街道,就這旁邊啊。
我退出微信,打開導航。
過了一會兒,我回到微信。我說,有兩個春園里,我住的是城西的,你住的是城北的。
她說,哦對,剛想起來,我之前打車還走錯過。我從單位到家用不了二十分鐘,那天開了一個小時,我還和司機吵了一架。我這腦子。
我笑了。我說,咱這算不算有緣呢。
她說,算。后面跟了一朵行將枯萎的玫瑰花。她也笑了,但我不清楚,大概笑了吧。
我說,你那邊沒事吧?要是有事你先去忙。
她說,我這沒事。
我說,沒去吃飯?
她說,每年年夜飯我都不去吃。太亂了,年年都是那些親戚,還沒有在飯局上認識的人熟,鬧騰得讓人沒心思吃飯。也沒意思。
我說,我也不樂意摻和這些,上一次去吃還是因為剛找著工作。要是沒事就和我聊聊天吧,一個人不是無聊到一定程度是不會在除夕晚上工作的。
她又在手機那頭笑了笑,但我還是無法看到,這笑容就還只能是一個幾率。
我把手機放下,點上眼藥水,感受大量細小的針頭去扎我的眼。藥水在眼球表面轉動,手機的振動聲不間斷地傳來,填充我的耳道。電腦兀自開著,散熱裝置呼呼地運轉,蒼白的屏幕在黑暗里顯得很咋呼。我關上,讓黑暗包容地涌入身旁的縫隙。
她說,行啊。編輯好干嗎?
我說,好干確實是好干,下肢癱瘓半身不遂都能干,要說難吧也夠難的,一個月弄不到幾篇來稿,就得用之前的廢稿,反正得把一大本雜志填滿,估計作者寫得都沒我改得辛苦。雜志已經(jīng)快死了。
她說,明白,賣不出去。送都送不出去。
我說,反正也沒人看,我就應該印一整本臟話。
發(fā)笑的幾率又在屏幕那頭出現(xiàn)。
我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沒等走到窗臺,又傳來很大聲的叫罵。有人喝多了找茬兒,在黑暗中推搡,門衛(wèi)疲于應付,麻木地扛著那人的肩膀拉到小區(qū)外面,碰上門禁,再走回小傳達室喝一口半涼不熱的茶水。
她說,我也是。事都簡單,但一個指標就能把人逼瘋。你我都是潛在的瘋子。
微信沉寂下來。我打開電腦,屏幕乍明,黑色的字符包上一層朦朧,好像要長眠于無邊的慘白中。我看著最后一段:
絕望四處安家繁衍,爬行著、逼視著要毀滅一切。然而我就看見溫馨的夕陽般的橘紅下,一團黑影正緩緩蠕動,好像從強壓下逃逸出來的靈魂。
單說文筆已經(jīng)足夠扎實,我已經(jīng)很久沒在投稿欄中看見這種成熟的文風了,很久很久。她說的應該不假,經(jīng)??次恼?,但我很難相信網(wǎng)上龐雜的文章能培育出這種文風來。我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讓整件事在腦中浮現(xiàn)。
重現(xiàn)。
我走到樓下買了一打啤酒,三盒便攜小菜。差幾塊錢能滿減,又拿了一盒口香糖。來個袋子吧,我說。五毛一個,響應國家號召,老板淡然地半睜著眼點了點印著二維碼的塑料片。我把口香糖揣進口袋,左手提著啤酒,右手抓著三盒菜,菜盒疊起來很厚,撐得虎口要爆裂。老板走到門口扒開塑料簾,新年快樂,您慢走。
到家后我把啤酒放下,從冰柜里翻速凍餃子。翻了半天,只翻到兩盒。我心想,有就行,不就為圖個好兆頭。鍋里滿水,倒上餃子。倒的時候我隱隱聽見有幾聲響動,不像餃子入水,沒怎么注意。過了會兒又有隱隱的響動溢出,聽著像敲門。我走到門口,門外有個幽靈一樣的身影。我說,誰啊。
幽靈說,找你來了。
我說,我剛才沒告訴你我住哪啊?她走進門,手指上掛著一提白色的冒著熱氣的滑凍狀物體。她說,這之前就是我家。樓下飯館那買了點餃子,你還沒吃吧?我說,我剛煮上,你等會兒。她說,需要換鞋嗎?我說,你看我家這狀態(tài)像需要換鞋的地方嗎?她笑了笑,真實的笑,但很難聽,像在煙灰缸里蹭過。我走進廚房,半數(shù)餃子已經(jīng)破開口子空虛地咧著嘴。幾團肉餡在水面潛浮著,像團團自由的靈魂。
她咬了一口自己帶來的餃子,皺了皺眉說,味兒遠不如以前了,我住這兒時每年過年我都在他家買。我抿了抿嘴。她問,你笑什么?我說,你讓我想起一個故事,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聽過嗎?她一邊對付小菜的塑封封皮一邊說,沒聽過,講講。我說,他倆是朋友。有一天呢下大雪,這個王子猷看著滿天的大雪突然就想見見戴安道。她干笑一聲,真朋友啊。我說,他就帶上仆人出門上船,劃一晚上到了戴安道門口,他掃一眼門口就要回去,仆人說你有病啊,王子猷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完了?我說,完了。她又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覺得他有病。我說,王子猷是王羲之的兒子,王羲之你總得知道吧?她說,知道知道,大書法家。我還知道他是東晉的呢。她嘬嘬牙花,五代十國,亂世啊。我說,所以你想出啥來了呢?她又沉默了一會兒,說,一個人偉大,并不耽誤他兒子有病。
我換了個話題,你怎么確信我住這?她沒接話,掏出來一個燈籠,我匪夷所思這么個燈籠是從哪掏出來的,剛才進門的時候我一直就沒看見她還帶著個燈籠。燈籠外罩著劣質塑料殼,艷紅、艷黃,印著驚悚的圖畫,小孩拜年,提著的紅色禮品袋印得朦朧不清,像是提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燈籠意在嚇跑年獸,而不是嚇跑人,但小孩子卻提著這種能把大人嚇死的劣質燈籠跑來跑去。她撥開開關,燈籠瘋狂旋轉起來,夾雜著詭異的音樂,拜年小孩在燈籠上跑了起來,像是要找誰索命。她把它放到地上,看其旋轉,很是入神。我借機打量了一下她。四肢修長,顯得腦袋碩大,令人忽視其瘦弱的本質;嘴角不時抽動一下,幅度很小,也許是燈光的問題。眼睛在看燈籠,卻又好像什么都沒在看,視線愣愣地向著前方。
她突然開口,我小時候玩的就是這種燈籠。提著滿街跑。我說,你不覺得它挺嚇人的嗎?那個燈籠還在旋轉,黃色的掛穗四散趴在地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變成觸手捅進地板。她又看了片刻,點了點頭說,現(xiàn)在看來,是有點恐怖。她走過去關上。
我打開一聽啤酒遞給她,你喝嗎?她伸出手來,又很快縮回去了。我說,不放心就算了。她說,我是開車來的。我收回手啜了一點,一口口地喝下去。我又去柜子里找出幾瓶瀕臨保質期的杏仁露什么的給她喝。她試圖拉開拉環(huán),看上去很費勁,手指頭絞在一團,被壓得毫無血色,我?guī)退蜷_。她喝了半罐,臉上有了被屏住的笑意。我說,你有什么想笑的就笑。她說,我這么些年一個人過年,和你才認識幾個小時,就和你吃上年夜飯,很諷刺。我看桌上,餃子和菜已經(jīng)去了一半,顯得這話很突兀。我們在沉默中把剩下的菜慢慢吃完,時間越到后面越顯漫長,像完成一件藝術品的最末尾。
吃完飯她開始在我的房間里巡視,她走路很快,看上去步子邁得不大,頻率也不高,但就是走得很快。她一邊走一邊揉肚子,嘴里念叨,怎么這么涼。我家住頂樓,屋內(nèi)冰涼,手緊貼著暖氣片才能感到一絲暖意,它隱隱約約地存在于深處,像森林遠方若有若無的火光。房間里除了床和書柜沒有其他裝飾,這讓她很不理解,插著腰點評了一番,好像自己是將要住進來的旅客。她隨手從書架上抽出本書,翻看幾頁放回去,再抽出另一本翻看。
她拿著一本小冊子停住,慢慢走到沙發(fā)前坐下從頭看起來。我看書不會去折書頁,用兩只手捏著兩角,書看完還和新的一樣。她直接把書頁連封皮折到后面,這讓我很不舒服,書封上勢必會留下縱貫的折痕。她坐在那里,完全沒有停止閱讀的意思,偶爾挪一下腿。
我走回書房,打開電腦。那些字又蹦出來,在我眼前喧囂。
我把那根棒棒糖棍兒撿起來。棒棒糖是老牌子,熊頭樣式,然而什么都不剩了,棍兒的邊緣還剩一點糖渣和牙印。還有在表面形成保護膜的唾液。
這種棒棒糖是老縣里糖廠做的,我還去過那個老糖廠,門口的欄桿銹得糠透了,不能碰,輕輕一抓就會從中間斷開,也劃不破手,一攥就比細沙還碎。門衛(wèi)趴在小屋里睡覺。棒棒糖由純糖做成,沒有別的香精,吃完嘴里發(fā)酸發(fā)澀,感覺嘴皮都在驚恐地往回抽搐。我每次都會反復把糖從嘴里拔出來,上面的圖案會變得更淺,我就滿足了,如此反復??梢娢液苄【烷_始享受消逝的樂趣。圖案我一直以為是一張狗臉,去糖廠問人說是熊,可我一直堅持熊沒有這么長的耳朵。我嗜此糖如命,與年齡極不相符,有錢就買來吃,一度身形臃腫,牙齒陣痛。一直到十六歲的一天,我對這種糖的興趣戛然而止。
十六歲之前的日子單一而燥熱,夏天有沒完沒了的知了。我坐在欄桿旁操縱著棒棒糖的消逝并因此而感到喜悅,不管不顧地坐在一堆銹渣上,使褲子變成茶褐色。這一切并不能長時間地停留,我在消失棒棒糖的時候,也讓時間一點點流失著,只不過當時的我還感覺不到,踩螞蟻時我感受不到生命的消逝,天亮了又暗我感受不到時間的消逝;只有那點糖化成甜漿使我嗓子一緊,我才清晰地感受到流逝的過程。棒棒糖和我淺薄的生活粘在一起。
我從稿件中抽回神來。她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食指、中指、無名指分別指向三個維度,構造出空間坐標系,那本小書就架在三根坐標軸間。她說,這是誰寫的?我看挺好。她翻開封皮。豪,豪爾豪,豪爾赫,博爾赫斯。這姓讀完肺里痰都給清干凈了。
我說,博爾赫斯的《阿萊夫》,富有哲理,博爾赫斯總是啟發(fā)我寫作。她說,我基本看得懂,但我不明白寫這些的意義是什么。我認為寫東西就是記錄,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下來,偶爾換個形式。當然這篇玩意就是我瞎編出來的,我活到現(xiàn)在還沒遭過哪的火呢。我向窗外看去,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家家燈火通明,人們都在忙著搶紅包。我說,你喜歡就送你了。我看見書封上一道長長的無法挽回的折痕。
一道黑影閃過,我下意識地抬頭看,看見一條青綠色的長裙。我盯著看,看了很久,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小團森林。我再低頭時,融化的糖和著唾液滴在地上,有幾滴落于褲子表面,形成淺黃色的星星點。我用手去擦,那些糖點擴大四散,膩乎在手指間。我又撣了撣,便抬屁股跟在青綠色長裙后面。我褲子前方是一團快凝成糖片的星點,后方是大片的茶褐色,兩手黏黏糊糊,捏著還剩一點的棒棒糖,尾隨著長裙。我知道結局只會有兩種,我自己先放棄,或者長裙逼我放棄。裙擺輕輕蕩漾,像是一艘行駛著的游艇引我向水流深處,水草的清香傳來,讓我如癡如醉。
我向左側看,看見一大條繩子。繩子有小指頭粗細,看上去韌性很足,有時候那些女生跳皮筋跳斷了,差使男生去找能替換的,男生就會十分不耐煩地拿來這種繩子,筋道,不比皮筋差。右邊是一大提橘子,新鮮的橙色和青綠色長裙交相輝映,看上去很舒服,不扎眼。我稍稍向上移了移眼珠,看見一段細長白皙的手腕。長裙走得很快,兩條腿隱隱在縫隙中裸露幾個瞬間。我緊緊跟隨著,好像追隨一場龍卷風。
有人雇我和朋友們?nèi)ゴ蛄藞黾?。根本沒用多少力氣,對手不堪一擊,露出無辜的眼神,仿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打架。打完架我們?nèi)ワ埖暧霉椭鹘o的錢大吃一頓,隨后在樓頂上和其他孩子打牌。樓房七層封頂,下雪時能覆蓋一層最潔白的雪砂供我娛樂。時值夏天,正有一些風迅疾地掠過,我們心情寧靜,不時伸出手按住即將被吹走的紙牌。我掌握十幾種撲克玩法,每玩必贏,還是照樣玩,可見我的無聊。我把牌摔在地上,起身去樓頂?shù)倪吘?。油漆褪得差不多了,露出破碎的水泥。我伸腳使勁一踢,它們紛紛而下,樓下傳來幾聲悶響,不知道砸到什么了。
只要我想跳下去,不會有任何人來阻攔我。家庭支離破碎,父親老早就棄家而去,聽說現(xiàn)在還活著,家庭美滿,過得不錯。學業(yè)更沒戲。我的生活就像走在一條路上,周遭都是水泥和灰土,前面啥也看不見,好像截止于此。我要是愿意再走幾步,它就再向前延伸一點,兩旁依舊是水泥和灰土。我跳下去了,我的那些朋友也許會跟著我一起跳下去,因為他們的生活也和我一樣百無聊賴。一個女生挪上來,手里捏著一張紙,在我臉上擦拭,拿下來時我看見上面一大團膿血。把痘碰破了,她說。她把嘴湊上來尋找我的舌頭,我把頭扭過去。
我對她說,如果我現(xiàn)在跳下去,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跳?
她把我的手放開,你犯什么???
于是我把頭伸向樓下看了看,平著頭閉上眼。
一股焦煳味從故事里飄出來。
她覷著眼睛,要么聽得十分認真,要么十分不認真,要么快睡著了。我說,現(xiàn)在這個故事有兩種選擇,一種很有講頭,一種很沒講頭。你要聽哪種?她沒回答我,果然處于恍惚狀態(tài)。我把她晃醒,重復了一遍。她說,這還用問,當然是聽有講頭的了。
我睜眼順著焦煳味傳來的方向看去。對樓頂層開著燈,我又看見了那條青綠色的長裙,在屋子里飄來游去,像一條自由的水草。但有一絲不尋常的亮光一閃一爍,照得人眼看不真實,好像是水光,把臉伏在水底向上望,就能看見滿眼這樣的粼粼的水光。水光永遠是碎的,但是水光很快地連貫起來,連成一片了,全是水藻的延伸和鋪展方式。我就眼看著水光蔓延。水光蔓延。一片!一片了!
青綠色長裙舞蹈起來。下擺揚起,四散舞動。
一叢自由的水草,一匹自由的野馬,一條自由的長裙。
舞蹈幅度擴大,飛速地旋轉起來,帶起四下的風和其創(chuàng)造的焦香撲打在我的臉上。舞蹈幅度擴大,變成顫抖,變成抽搐,變成不知其意的擺動。舞蹈幅度擴大,漸漸離開地面,長裙的上半身消失于我的視線,只有兩只蒼白的腳腕依然輕浮地、輕柔地、輕蔑地舞蹈給這個世界看。舞蹈幅度擴大到極點,于是懸浮著結束。
亮光繼燈光后再次照亮了整間房子。我看見了一場山火,跳過緩慢的準備階段,爆發(fā)。爆發(fā)。一場偉大的山火。長裙懸浮其間(一場偉大的山火),永不傾倒(一場偉大的山火),好像本來就該這樣似的。絕望四處安家繁衍,爬行著逼視著要毀滅一切。然而我就看見溫馨的夕陽般的橘紅下,一團黑影正緩緩蠕動,好像從強壓下逃逸出來的靈魂。
我看著這一切,大笑著鼓掌,然后一躍而下。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講完了?我說,對。她又沉默了一會兒。
臨走時,她手揣著兜問我,所以那個沒什么講頭的故事是什么?我說,之所以沒講頭,是因為我什么也沒看見,黑煙很快就涌上來,我連眼睛都睜不開,就回到他們打牌的地方坐著了。然后我就聽見了人們的呼救聲。我再看那里時,房子已經(jīng)燒得不剩什么了,里面的東西都難辨。但我還是分辨出來一團蜷曲的東西。那條充滿韌勁的繩子繞過應該是脖子的部分,向前延伸,好像臍帶。我開始嘔吐,沒有消化完的晚飯變了模樣倒在我的面前,被橘子的纖維包裹,橘子是青綠色長裙發(fā)現(xiàn)我的跟蹤從右手的提袋里拿出來遞給我的。我走下樓頂,考上了一所平庸的大學,選擇了一份無奈的工作,再后來的事你差不多都知道了。她低下眼眉。
還記得王子猷夜訪戴安道的故事嗎?
她說,王子猷挺有病的,其他不記得了。
我說,我一直很羨慕王子猷。
她說,那你有沒有后悔過?
我說,一直沒有。
她裹上衣服離開了。
我坐到餐桌旁,把剩下的啤酒都喝完。我看看表,馬上就要除夕了,窗外已經(jīng)有遠近的焰火在燃放。人們紛紛從餐桌走到陽臺,面目模糊。我也遠遠望著那些焰火。我缺少了什么嗎?什么也沒,或者說,本來就什么都沒有。我真的好僥幸。我讓那些短暫的幻影隱匿,獨自哭了一會兒。
手機突然震動。我拾起來,她給我發(fā)來一條消息。
謝謝你的故事,盡管那是我寫的。我也有一個故事,現(xiàn)在我決定講給你聽。按你的說法,這個故事也有兩種選擇,一種很有講頭,一種很沒講頭。你要聽哪種?
有講頭的,我說。
我把手機放下,走到窗臺,面臨午夜。四處的焰火燃起,飛速地躥上天空,綻出各自的顏色。有一團距我很近,飛起然后火星四散,把房間映得明亮,把我映得明亮。我看著這一切,大笑著鼓掌。
在除夕的午夜,滿天的焰火中,發(fā)生了兩起火災。兩起火災發(fā)生在本市兩處重名叫春園里的小區(qū),分別位于城西和城北。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