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

我在地區(qū)中師畢業(yè)后，回到我們縣城的一所小學(xué)教書，除了教學(xué)，還捎帶著保管學(xué)校唯一的收錄機(jī)。放寒假時，學(xué)校為了安全，讓我把寶貝帶回家去保管。

我把這臺收錄機(jī)帶回家后，村里人感到特別新奇。一到晚上，少不了有許多人擁到我們家來圍著它熱鬧一番。他們百聽不厭的節(jié)目是韓起祥說書。其中最熱心的聽眾就是我父親。

轉(zhuǎn)眼到了大年三十。這是農(nóng)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節(jié)日。除夕之夜，歡樂的氣氛籠罩著我們的村莊。家家窗前點上了燈籠，院子里的地上炸得到處都是紅紅綠綠的炮皮。在那些貼著窗花和對聯(lián)的土窯洞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八碗”。

父親吃了一碗肥肉（足有一斤半），用襖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對我說：“把你那個唱歌匣匣拿出來，咱今晚上好好聽一聽?！蔽亿s忙取出收錄機(jī)，放他老人家愛聽的韓起祥說書。

我父親的情緒也高漲到了極點，他竟然跟著老韓嚷嚷起來，手舞足蹈，又說又唱。看著父親得意忘形地又說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新鮮的念頭：我為什么不用這臺收錄機(jī)錄下父親的一段聲音呢？

父親顯然對這事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他像小孩子一樣紅著臉問我：“我說什么呢？”

我忍不住笑了，對他說：“你隨便說點什么都行。比如說你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樣，過年呢……我這樣說你看行不行？”

“行！”

“那年頭，大家都窮得叮當(dāng)響。旁人家都還好割了幾斤肉，咱們家我沒回來，連一點肉皮皮都沒有，咱家的幾斤肉票早上讓你舅舅拿去給兒子辦喜事去了。唉，再說，就是有肉票，你們母子手里也沒一分錢呀！

“當(dāng)時，我正在去縣城的路上，我沒敢在你們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幾回，為什么哭呢？還不是心疼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嘛！這就要過年了呀，連點肉都吃不上。我恨我自己。一個男人，就這么無能??！我當(dāng)時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搶也要搶回幾斤肉來。進(jìn)了縣城，已經(jīng)到了中午。我趕忙跑到了肉食門市部。一看，門關(guān)得死死的。唉，今天過年，人家早下班了。

“過了一會，我突然冒出了個好主意，我想，如果我說我是縣委書記的親戚，他們還敢不賣給我肉嗎？

“就這樣，我硬著頭皮敲開了肉食門市部的后門。門先是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顆人頭。還沒等他開口，我就忙開口說，我是縣委書記的親戚。那人問什么事，我就對他說，書記讓你們割幾斤肉。

“他把我直接領(lǐng)到肉庫里。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見肉庫里碼著一人多高的豬肉，都是最肥的。這人問我要幾斤，我慌忙從懷里拿出了全部的錢——共四塊。我問他一斤多少錢，他說一斤八毛錢。我說，那就割五斤吧。不過，我當(dāng)時心里暗暗叫苦：我原來只想割上二斤肉，夠你們母子幾個吃一頓就行了，我不準(zhǔn)備吃，因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社上吃過兩頓肉，可你們母子一年幾乎沒喝一口肉腥湯。我想余下兩塊多錢，給你媽買一塊羊肚子毛巾——她頭上那塊毛巾已經(jīng)包了兩年，又臟又爛；再給你們幾個娃娃買些鞭炮。吃肉放炮，這才算過年呀。可是，一個縣委書記的親戚走一回后門，怎能只割二斤肉呢？

“我走到街上，高興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這塊肥肉提回家，你媽，你們幾個娃娃，看見會有多高興啊！咱們要過一個富年啰！我正在街上往回走，一個人攔住了我的路。原來是高家村的高五，和我一塊當(dāng)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比咱家還差。他本人已經(jīng)熬累得只剩下一把干骨頭。高五當(dāng)街?jǐn)r住我，問我在什么地方割了這么一塊好肉。

“我就給他撒謊說，我的肉是從一個外地人手里買的。高五忙問我，那個外地人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我說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臉哭相地對我說，前幾天公家賣肉的時候，他手里一分錢也沒。直到今早上才向別人央告著借了幾個錢，可現(xiàn)在又連一點肉也買不到了。他說大人怎樣也可以，不吃肉也擱不到年這邊，可娃娃們不行呀，大哭小叫的……

“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這塊肉，可憐巴巴地說，能不能給他分一點呢？說實話，我可憐他，但又舍不得這么肥的肉給他分。我對他說這肉是高價買的。他忙問多少錢一斤，我隨口說一塊六毛錢一斤。不料高五說一塊六就一塊六，你給我分上二斤！

“我心眼開始活動了，心想，當(dāng)初我也就只想買二斤肉，現(xiàn)在還不如給他分上二斤呢。實際上，娃娃你知道不，我當(dāng)時想，要是一斤一塊六賣給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掙八毛錢哩！拿這錢，我就可以給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買點過年的禮物了。這買賣當(dāng)然是合算的。我遲疑了一下，對他說，那好，咱兩個一劈兩半。可憐的高五一臉愁相一下就換了笑臉。

“就這樣，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塊錢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的便宜。好，我來時拿四塊錢，現(xiàn)在還是四塊錢，可手里卻提了二斤半的一條子肥肉。這肉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撿的。好運氣！

“我馬上到鋪子里給你媽買了了一條新毛巾，給你們幾個娃娃買幾串鞭炮。還剩了七毛錢，又給你們幾個饞嘴的買了幾顆洋糖……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趕。一路跑，一路咧開嘴笑。嘿嘿，我自個兒都聽見我笑出了聲。如果不是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直叫喚，說不定還會高興得唱它一段小曲哩……

“你不是叫我說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嗎，真的，這輩子沒有哪一天比這一天再高興不過了。高興什么呢？高興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過這個年總算能吃一頓肉了。而且你媽有了新毛巾，你們幾個娃娃也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地一下關(guān)住了收錄機(jī)，什么話也沒說，丟下父親，心情沉重地來到了院子里。此刻，晴朗的夜空里星光燦爛，和村中各家窗前搖曳的燈籠相輝映，一片富麗景象。遠(yuǎn)處傳來密集的鑼鼓聲和絲弦聲，夾雜著孩子們歡樂的笑鬧聲。村莊正沉浸在節(jié)日的氣氛中，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爆竹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和平的硝煙。此刻這一切給我的靈魂帶來無限溫馨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