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若昕

1

森林里，小鹿倉皇逃竄，大灰狼緊隨其后。

“停——”小鹿突然剎住腳步，腦袋抵在樹上，呻吟道，“我真的跑不動了！”

大灰狼滑行了一段才停下：“那怎么辦呢？都第三遍了?！?/p>

小鹿抱怨道：“我不想跑了，能不能跳過這段，你直接把我吃了？”

大灰狼拿出故事書，翻了兩頁：“你看啊，童話里是這么寫的，你在逃跑的過程中，先是穿過了茂密的森林，接著從灌木上飛躍而過。這時你回頭看見我已經近在咫尺，于是，你靈機一動，一個轉身朝小路跑去，利用自己輕巧的體型，踩著河流上寬大的浮萍，靈巧地跳躍到了對面，擺脫了我的追擊。而我只能站在河對面，望洋興嘆，并且發(fā)出了憤怒的嚎叫聲……”

小鹿大聲嘆氣。

“而現在呢，你連森林都沒穿過就跑不動了，”大灰狼很郁悶，“起碼第二遍的時候，你還跑到了森林邊緣呢?！?/p>

“可我昨天感冒了！”

這是童話里明確描寫的場景，如果跑不完的話，是沒辦法進入下個情節(jié)的。大灰狼看著小鹿的細胳膊細腿，恨不得背著它把這段路跑完。

它倆束手無策。

路過此地的白頭翁圍觀了全程。

“我說，你們真的不認識阿嚏嗎？”

兩只小動物齊齊地搖了搖頭。

白頭翁在腋窩里掏了一會兒，摸出了一張星光閃閃的卡片：“喏，她的名片?！?/p>

卡片上簡單地寫著一行字：“童話替身業(yè)務，有需要請聯系阿嚏?！?/p>

白頭翁說，要想找到這個叫阿嚏的家伙，只需要打一個大大的噴嚏。

很簡單。

但是，又很難。

“噴嚏？”小鹿搖了搖頭，“我不會打噴嚏。”

怎么能什么都不會呢？大灰狼責備地瞪著它：“你昨天不是感冒了嗎？”

“不會打?！毙÷拱ОУ負u頭。

白頭翁對大灰狼說：“你打也是一樣的?！?/p>

大灰狼咂咂嘴巴。

作為一頭大灰狼，怎么會做出打噴嚏這么毀形象的事情呢？

正當大灰狼準備替自己申辯一番的時候，等得不耐煩的白頭翁一躍而起，在空中撅起屁股，把尾巴毛戳進了大灰狼的鼻孔。

一瞬間，大灰狼從鼻子酸到了眼睛，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直沖天靈蓋，接著：“阿——嚏———”

2

天空一聲巨響，阿嚏閃亮登場。

“是誰要替身，你嗎？”她對大灰狼說道。

大灰狼立刻搖頭，指著小鹿：“是它，你是阿嚏？”

阿嚏點了點頭：“好，現在，我有兩點要說明。第一，需要替身的情節(jié)詳細告訴我，如果在我能力范圍內的，我可以隨時開始并且保證完成。第二，我只要一個報酬，那就是在情節(jié)里適當插入兩個噴嚏?！?/p>

小鹿點了點頭：“好！我完全同意！”

“喂，加什么噴嚏……”

小鹿捂住了大灰狼的嘴，使勁兒地對阿嚏點頭：“你幫我跑吧，打幾個噴嚏都行！”

“沒問題?！卑⑻缃舆^故事書，迅速瀏覽起來，“簡單。”

說完簡單之后，阿嚏并沒有馬上動身，她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個鍋，三三兩兩地往里面投放藥材。

小鹿好奇地問：“你是在煲湯嗎？”

“是變身藥啦?！卑⑻缥恍Γ蛐÷股斐隽耸?。

是要握手嗎？小鹿搖搖晃晃地將蹄子放上去。阿嚏握著搖了搖，順勢揪了幾根鹿毛，丟進了鍋里。

“哎呀，還沒洗呢?！毙÷故暯械?。

魔藥燉好了。阿嚏熟練地舀起來，喝一口：“諸位，我們可以開始了。”

與此同時，阿嚏鼻孔里冒出了濃密的白煙，瞬間籠罩了她。煙霧散盡之后，一頭小鹿走了出來。

原裝的小鹿：“哇！”

小鹿阿嚏狂奔著沖進了森林，她從灌木上飛躍而過，將大灰狼遠遠甩在后面，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逃出生天時，卻不由自主地連打了兩個噴嚏。大灰狼趁機拉近了距離，緊追不舍。小鹿阿嚏抄小路跑到了河邊，利用寬大的浮萍，跳躍到了對面，大灰狼發(fā)出了憤怒的嚎叫聲……

真是絕妙的表現，白頭翁為阿嚏鼓翅叫好?；謴驮蔚陌⑻绾畹財[擺手。

小鹿興奮地為阿嚏唱了支贊美歌作為告別禮。別看它跑不動路，唱起歌來可是中氣十足。

“太好聽了！你很喜歡唱歌？”

小鹿點頭。

于是阿嚏就笑了：“那太好了，我知道一個童話，里面有個動物合唱團，恰巧缺一個主唱……你有興趣嗎？”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小鹿快樂地蹦跳著說。

3

最近大灰狼有點不開心。它想不明白為什么要加噴嚏，而且，童話里用替身，真的好嗎？

總之，作為一個很有操守的大灰狼，它能文能武，能跑能跳，絕對是不需要替身這種幫助的……除了現在。

大灰狼扶著門框，嘔出了隔夜的飯。

一旁的老奶奶不滿地甩著毛線帽：“這是第幾次了？”

第幾次？

大灰狼把嘴角嘔出來的口水擦掉，努力地回憶著——大概是第三次吧。

在這個情節(jié)里，它要把小黃帽的奶奶一口吞掉，然后冒充成奶奶的樣子，欺騙小黃帽?？伤暮韲岛艽嗳酰偸莿偼桃稽c，就忍不住作嘔。

第三次把腦袋放進大灰狼嘴里的奶奶，果不其然又被澆了一頭嘔吐物。奶奶氣憤極了，拍著門框大叫道：“你堅強一點，搞快一點，我下午還要回去做大蒜派呢！”

大灰狼虛弱地靠在門框上，想了一會兒，委委屈屈地打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噴嚏。

阿嚏來得很快。

“那，我要加進去兩個噴嚏啦。”阿嚏看著大灰狼，同情地說。

大灰狼無助地點了點頭。

阿嚏嫻熟地變成了大灰狼的模樣。

只見大灰狼阿嚏作出兇悍的姿態(tài)，一口就把小黃帽奶奶吞下了肚子。接著，她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奶奶手里的毛線帽隨之噴出，孤獨地掉在地上，體現出了大灰狼十足的殘暴！

情節(jié)完美結束！

阿嚏將奶奶吐了出來，還把奶奶的毛線帽變得煥然一新。奶奶開心不已，抱著阿嚏就親了兩下。

在阿嚏的幫助下，問題輕松解決，大灰狼失去了質疑替身的資格，落寞地走到一邊：“我好沒用?！?/p>

“沒有哇，”阿嚏拍拍它，“人無完人，狼無完狼，就算是童話世界，也有很多不完美呀。”

大灰狼搖了搖頭：“可你就很完美。你什么都會?！?/p>

奇怪的是，這明明是句贊美，阿嚏卻并沒有得意，她撓了撓臉：“這樣，讓我告訴你我的不完美吧。”

4

阿嚏呀，她出生在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世界里。

她好像生在一片白光之中，沒有故事，也沒有名字。自她誕生那天起，她的腦海中就回蕩一句話：阿嚏。

阿嚏，是什么意思？

阿嚏，是她的名字嗎？

阿嚏，是世界的名字嗎？

……

她在白光中游蕩了很久很久，無所歸依。在那聲綿延的“阿嚏”中，她好像找到了振奮人心的力量。當她覺得自己充滿勇氣時，她不再覺得那片白光里一無所有，反而覺得里頭有著無限的可能。

既然沒有故事，她就去尋找故事。

既然沒有名字，阿嚏就是她的名字。

阿嚏游走在形形色色的故事中。最開始，她很羨慕故事里的角色們，她是那么聰明，甚至想模仿角色、超越角色，留下自己的角色?？墒?，她的努力失敗了。

每個童話故事，都有屬于自己的結局，沒有一個結局，容許一個新的名叫阿嚏的存在，那會破壞童話的走向。

聰明的阿嚏沒有氣餒，她發(fā)現，不是每個角色都能完美地完成自己的任務。于是，她開始幫助那些角色完成它們的情節(jié)，而唯一的報酬，就是在情節(jié)中加兩個“阿嚏”。

這些不起眼的“阿嚏”，或許就是阿嚏對世界的反抗吧。

在一個童話故事里，五音不全的公主，實在沒法用歌聲引來小鳥，而聰明的阿嚏學一遍就會，于是她躲在公主的大蓬蓬裙底下，幫公主唱完了歌。在這過程中，阿嚏認識了善于制作魔藥的仙女教母……

“我也不是第一天就這么厲害的，”阿嚏笑瞇瞇地摸著大灰狼的腦袋，“我也是經過了很努力很努力的學習呢?！?/p>

大灰狼抖了抖耳朵：“你真的沒有自己的故事嗎？”

“唔?！?/p>

“你是不是很難過？”

阿嚏撓了撓頭：“還好啦?！?/p>

她摸出了一瓶魔藥，塞到大灰狼的爪爪里：“喏，這個是治喉嚨的，希望對你有幫助。要是還有什么需要，隨時找我哦，你知道的……”

“阿嚏！”大灰狼假裝打了個噴嚏，作為回應。

5

阿嚏好像總是很忙。

她為什么這么忙？因為沒有自己的故事，所以只能不停地參加別人的故事？

大灰狼沒辦法想象，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一個角色，壓根兒沒有自己的故事。

它將阿嚏給的魔藥一飲而盡，就好像飲下了一泓清泉，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上一次是，這一次也是，阿嚏總是這樣不辭辛苦地幫助著大家，卻不求任何回報——假如那兩聲小小的噴嚏也能算回報的話。

它突然有了靈感。

一個小小的主意，在各個童話世界里蔓延開來。這個主意最先傳到了小鹿耳朵里，接著，它像歌聲一樣，從動物唱詩班里傳到了各個角色的耳朵里。仙女也知道了，公主也知道了，國王也知道了，就連沉迷于大蒜派的老奶奶都知道了。

“真是個好主意啊。”老奶奶笑瞇瞇地將這個主意搟進了大蒜派，又傳遞給了她的老年伙伴團。

總之，整個童話世界都知道了。

真是個好主意啊，沒人會不同意這個主意的。

6

阿嚏倒在暖洋洋的白光里，距離她的誕生日，又過去了一年。每到這天，她什么活兒也不接，因為這是屬于她自己的日子，每年她只休這一天。

究竟是誰在打噴嚏召喚她？

阿嚏惱怒地翻了個身，不聽也不看。

可噴嚏聲無休無止。

阿嚏終于吃驚地發(fā)現——所有的角色都在打噴嚏！

大灰狼追著小黃帽，追著追著打起了噴嚏。

小鹿站在合唱團中央，張著嘴巴，卻打起了噴嚏。

老奶奶一邊切大蒜，一邊打著噴嚏。

公主提著裙擺，打著噴嚏，差點摔進舞池。

仙女教母打噴嚏打得拿不穩(wěn)仙女棒。

青蛙打著噴嚏，奏出了一組宏大的噴嚏交響樂。

星星打著噴嚏，跌出去變成了流星。

……

阿嚏的眼睛亮了起來。

7

在這一天，“阿嚏”聲傳遍了所有世界，引得每個看故事書的孩子都跟著打了個噴嚏。

作家像往常一樣翻著故事書，奇怪，怎么所有的角色都在打噴嚏，看得作家鼻子越來越酸，嘴巴越張越大，情不自禁打了個噴嚏。

噴嚏打完，一團貓毛飄到了故事書上，作家才發(fā)現，自己的家里已經被灰塵和貓毛包圍了。

連打兩個噴嚏之后，作家不得不放下書，打掃起來。作家從椅子縫里摳出了十個貓玩具，從地板縫里扒拉出一堆鉛筆屑，從沙發(fā)底下掃出了一張稿紙。

什么時候的稿紙？

作家苦思冥想。

是那天，作家決心寫一個與眾不同的角色，提筆數次后，突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那個噴嚏驚天動地，像龍卷風一樣，把稿紙吹到了地上，又被小貓一尾巴掃進了沙發(fā)底下。

那個噴嚏搞得作家腦袋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要干什么。后來，作家再也沒想起過那個角色，以及那個故事。

此刻，稿紙重見天日。灰塵之下，是一行簡單的開頭：“從前有個小女孩，聰明又熱心。”

現在，這個故事順理成章地接了下去。作者坐回桌前，沉思片刻：這個女孩，何不叫阿嚏？

作家忘了打掃，源源不斷地寫了下去，腳邊的小貓晃著尾巴，張大了嘴巴：

“阿嚏——”

（本文獲2022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