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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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發(fā)信息給老媽:媽,有一回,姥姥是被警察送回家的,您還有印象嗎?
十分鐘后,老媽打來了電話,問我:“怎么突然問起姥姥了?”
我說:“我準備寫一篇故事,想寫一寫姥姥?!?/p>
老媽明白過來,我這是找她取材呢。
她說:“當然記得!那次你姥姥自己出門,結(jié)果迷路了,是警察把她送回家的?!?/p>
原來是迷路了。
經(jīng)老媽提醒,一些碎片式的記憶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小時候,幾乎每周末我都要去姥姥家。姥姥、姥爺與舅舅、舅媽還有表弟同住。
每回進了門,我恭敬而親昵地叫完“姥姥”“姥爺”,裝模作樣地陪他們二老寒暄幾句,屁股就開始坐不住了。一聽到二老說“找你弟玩去吧”,我就迫不及待地往表弟房間跑。
跑去干嗎呢?當然是玩兒電腦。
那時覺得電腦真好玩兒,一開機,整個人就好似被吸進屏幕里了。每次到了飯點,都得等大人反復催促,語氣越來越不耐煩了,我和表弟才不情不愿地出去吃飯。
雖然每周都要去姥姥家,可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是在表弟的房間里度過的,真正跟姥姥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很少。或許因為姥姥的口音融合了山東方言和湖南方言,讓我很難聽得明白,所以即便聊天,我也以猜為主,時常陷入困惑。
記得最清楚的,是每回趁四下無人,姥姥便偷摸地跑到我身邊,把十塊、二十塊的鈔票往我口袋里塞。
我一見這架勢,捂著口袋就跑。為什么跑呢?不好意思唄!其實,我心里頭想要得很、開心得很,但我好像天生就學會了矜持,總得一次次跟姥姥上演貓捉老鼠的戲碼。
姥姥是貓,我自然就是老鼠。我在前面跑,姥姥在后頭追。舅舅家挺大,所以能撒開腳丫子跑。每次,我一邊跑還一邊叫:“哎呀,姥姥,我不要!我真的不要呀!”若姥姥手里攥著的是五十塊、一百塊的大鈔,我通常會給自己加戲,如臨大敵般大喊:“媽媽!您看姥姥,非要給我錢!”但其實音量并不足以讓媽媽聽見……
這時,姥姥總會皺起眉頭,裝作不高興的樣子,說:“快收起來,別讓你爸媽知道了?!闭f完,就把鈔票塞進我的手心里,還使勁地將我的手握一握,又按一按。見我不再拒絕,臉上的皺紋才舒展開來。
后來我想,或許只有在家里抓我的時候,姥姥才不會迷路吧?
當然,我不會告訴姥姥,其實我一直都讓著她呢!不然她怎么那么容易就抓到我?
想到這里,我不禁為自己的小心機笑了起來。老媽在電話那頭問我突然笑什么。我說:“哦!沒什么,想起一件小事。對了媽,姥姥迷路了,怎么會被警察送回來?”
老媽說:“當時你姥姥一個人出門。你知道的呀,她平時幾乎不出門的。走著走著,她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馬路、樓房都不認得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她在十字路口走錯方向,往電機廠那邊去了。”
“那怎么辦?姥姥不知道原路返回嗎?那樣起碼能回家呀?!?/p>
“估計姥姥也不記得自己從哪兒來的了。后來有熱心的路人看到了,問清楚情況,報了警,還好姥姥記得家里小區(qū)的名字。所以,警察就開車送她回家了?!?/p>
2
老媽說起這些細節(jié),讓我不由得想起六年級的暑假。
那時,小升初考試結(jié)束了。舅舅、舅媽提議,趁我上初中前,帶著我和表弟去旅行。
青島是這趟旅行的目的地。聽說,位于嶗山區(qū)的石老人海水浴場剛開業(yè)不久,非常不錯。我們就決定去那兒玩兒水、曬太陽。
沒玩兒多久,我跟家人們走散了。臨近中午,太陽越來越烈,我徹底失去了方向。拖著疲憊的身體,我胡亂走著、胡亂找著,心里冒出許許多多可怕的想法。比如,萬一海嘯來了怎么辦?萬一被壞人抓走怎么辦?
想著想著,我害怕地哭了起來,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朝我襲來……幸運的是,在我暈倒之前,聽到了舅舅、舅媽喊我的聲音。
姥姥迷路的時候,大概也有相似的心情吧?
老媽感慨:“姥姥是幸運的。她記得小區(qū)名字,碰巧遇到了好心人。你看新聞里報道的,多少老人走丟了,一輩子都找不回來。姥姥呀,就是出門太少,不過也不能這么說……要不是因為出門總迷路,她可能也會喜歡出門的?!?/p>
我問:“姥姥年輕時就愛迷路嗎?”
“姥姥年輕的時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崩蠇尰诵r間,終于回想起來,“姥姥應(yīng)該是上了年紀之后才開始迷路的。年輕的時候,姥姥不僅不迷路,還相當能干。”
我有些吃驚。
印象中,姥姥好像連家務(wù)都不太擅長。當然,也可能是我沉迷于打游戲,完全沒在意。
于是,我半信半疑地問:“真的很能干嗎?”
“姥姥跟我說過,她沒結(jié)婚前在家里是不怎么做事的。后來和姥爺結(jié)了婚,嫁到了湖南,自力更生后,才慢慢學會做事的。”
“姥姥到湖南后,做什么工作呢?”我問。
“民主路那里有個飯店,你記得吧?”
“記得啊?!?/p>
“姥姥在那里工作了很久,還被評為先進標兵呢!特別能吃苦?!?/p>
小學時,我經(jīng)常跟家人去那家飯店吃飯。我記得那家店的牛肉米粉和燒賣特別美味??傻浇裉煳也胖?,那曾是姥姥工作多年的地方。
老媽說:“你知道為什么我們倆都喜歡吃雞爪嗎?因為那時你姥姥在飯店上班,總是把飯店不要的雞爪、鴨爪帶回家,用鹵水鹵出來,特別好吃。那個時候沒什么吃的,我們才吃雞爪這種沒人要的東西。可到了現(xiàn)在,我們都還很喜歡吃?!?/p>
我心想,原來飲食上的偏好也有“祖?zhèn)鳌边@一說!
“老媽,我最近吃到一家虎皮鳳爪,鹵得又爛又香,真的是入口即化啊!下次寄給您吃。”
老媽說:“要得,等著你的雞爪?!?/p>
3
“媽媽,姥姥是不是賣過枇杷?”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奶奶跟我說過這事兒。
“哦!”老媽想起來了,頗為驚訝,“你連這個都知道???我都差點忘了?!?/p>
“姥姥是什么時候開始賣枇杷的?”
“應(yīng)該是退休以后的事了。你姥爺有本事,租了個不錯的門面。你姥姥就在那里擺了個攤子。后來政府說要建步行街,拓寬道路,那個門面就被征收了。征收之后就沒再賣了?!?/p>
我狡黠地問:“所以您有段時間特別喜歡吃枇杷,也是因為姥姥嗎?”
媽媽笑了起來:“是啊!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很多都是受父母的影響!我還記得,每年農(nóng)歷三月三,你姥姥都雷打不動給我們做薺菜煮雞蛋。”
“哦!媽媽您每年也要做這個的嘛,我記得。不過,我不喜歡薺菜的味道,也不喜歡吃煮蛋。小時候您還非要我吃,說什么‘三月三,薺菜當靈丹?!?/p>
薺菜除了煮蛋,還可入藥。古時人們不僅自己吃,還把它當作禮物相贈。薺菜特殊的氣味可以驅(qū)趕蚊蟲,手巧的人,會用薺菜制作香囊隨身佩戴。
不過在我家,既不靠薺菜治病,也不靠它送禮、驅(qū)蟲。它最重要的使命,便是以嗅覺為線索,承載全家人對姥姥的思念吧。
“說起吃,我想起小時候吃魚的事了?!币涣钠鹗澄铮蠇尶偸庆`感無限。
“吃什么魚?”我問。
“嗯……也不是說吃什么魚吧,重點不是這個。”老媽想了想,繼續(xù)說,“那時候,你大姨、二姨、我,還有你舅舅都還小。家里人多,吃的東西卻不多,姥姥偶爾買一條魚回來,卻總是吃魚頭,讓我們吃魚肉。長大以后,我們問你姥姥怎么不吃魚肉……”
我搶答:“姥姥不是不愛吃魚肉,她是想把肉讓給你們吃?!?/p>
老媽問:“你怎么曉得?”
我翻了個白眼:“天,多么老土的故事??!這是被寫爛了的作文素材好不好?!?/p>
老媽反應(yīng)過來,又哈哈笑:“那這一段就掐掉不寫。不過,當時真的是這樣的??!那個年代沒什么吃的,有點好東西都給孩子了。你姥姥對我們是真的好?!?/p>
我故作無奈道:“是哦!可長大后,您和大姨他們都發(fā)現(xiàn)魚頭才是最好吃的,而子女只能吃你們不愛吃的魚肉……”
“哈哈哈,剁椒魚頭!湖南名菜嘛,多的是人喜歡吃。其實現(xiàn)在很多所謂的名菜,都是從苦日子里流傳下來的。”
我說:“還好時代在進步,不然‘媽媽的魚頭這種故事,還要被寫十億次!”
電話那頭又是一串清脆的笑聲。
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好像偏題了。怎么陷入吃的話題就難以自拔呢?我明明是要打聽姥姥被警察送回家的事呀!
于是我問:“媽,那次姥姥為什么非要一個人跑出去?”
這是最大的疑點——姥姥平日里都不怎么出門的,不是嗎?
媽媽收起了笑聲,說:“那天是農(nóng)歷三月三。你姥姥做了薺菜煮雞蛋,擔心我上班太忙沒得吃,要給我送去呢!”
4
我開始在腦海中描繪姥姥的形象。
姥姥離開我們已經(jīng)很久了。關(guān)于她的那些記憶,像是被裝進了一只磨砂玻璃做的小罐子,又少又模糊。
我問老媽:“印象中,姥姥好像很少說話?”
老媽回想片刻,說:“也還好吧!每次去姥姥家,我都在客廳陪他們聊天,你姥姥沒有不愛說話呀。你記錯了吧?”
可不是嗎,多數(shù)時候我都在表弟房間里貓著,大人們在干什么我毫不關(guān)心,怪不得會留下這樣的印象。
老媽又說:“你姥姥脾氣好,性格確實是偏文靜的,不過……”
“不過什么?”我連忙問。
“后來有一段時間,你姥姥性情大變,變得很急躁。她倒是不會亂罵人,不過一點小事就會惹得她不高興。她好像不知道怎么表達不高興,所以有些使小性子?!?/p>
“就像變成了小孩?!?/p>
“對!你這個說法很貼切,感覺越活越回去了。我們要是不高興,就直接說出來。但是她不會,總好像在生悶氣似的?!?/p>
“你們當時應(yīng)該覺得很詫異吧?畢竟,姥姥以前性格很好的?!?/p>
“是呀。而且有段時間,不知道你還記得嗎?你姥姥總是吵著要出門,要去各個地方走。我們沒辦法,只能陪著她。后來,你姥姥就越來越糊涂了,我們這才知道她得了病,老年癡呆了。那時,我每周都去給姥姥洗澡。她已經(jīng)不能自理,完全糊涂了。”
“怪不得姥姥變得那么反常。”我說,“我還記得,有一段時間,姥姥搬到二姨家去了,是因為什么來著?”
“哦,你可能不曉得,那個時候你姥爺中風住院了。出院后呢,每天一早,姥姥就去敲姥爺?shù)姆块T,導致姥爺經(jīng)常休息不好??晌覀冊趺磩瘢憷牙讯疾宦?,依舊一早去敲門。沒辦法,你二姨就在家附近租了個平房。你姥姥要坐輪椅,平房方便出行?!?/p>
“租的房子嗎?我一直以為是二姨的那套老房子,那是我記錯了。那個房子,我只跟您去過一次。我還記得姥姥住的房間,是進門后右手邊的那一間。房門對著一扇大窗戶,窗戶外裝了防盜網(wǎng)。房間不大,挨著墻放了一張單人床,中間有一張折疊圓桌。姥姥經(jīng)常坐在圓桌后面的輪椅上?!?/p>
“是的,那次去看姥姥,我胳膊還綁著繃帶?!?/p>
我忍不住笑了:“嗯,我記得。那次老爸回來,您正在拖地,想跟他開玩笑,抬起腿去踢他一腳,結(jié)果腳下一滑,把自己的胳膊摔斷了。您還說看到骨頭把皮給頂起來了,我當時一聽就覺得好痛啊。”
“是呀,現(xiàn)在想起來都痛?!?/p>
“那天您和二姨給姥姥喂完米粉,要去外面說話,讓我陪一陪姥姥。我坐在姥姥面前,拉著她的手。姥姥真的老了,手完全是皮包骨頭。她直直地看著我,嘴唇和下巴時不時顫抖一下。她已經(jīng)完全不會說話了,整個人像是被定身咒給定住了,動彈不得。但是媽媽,我握著姥姥的手時,明顯感覺到她使了使勁握緊了我的手。我猜她可能知道我是誰,想跟我說說話,又或者……她想塞給我零花錢?!?/p>
不過這一次,我沒跑,她也沒追。
我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里。她像過去那樣,使勁地握一握、按一按,像是終于放心了。
我似乎聽到她故作生氣地嘟囔:“快收起來,別讓你爸媽知道。”
那一天,我記得特別清楚。
房間里的每一件家具、陳設(shè),甚至是那個下午陽光的亮度,都歷歷在目。
后來我才明白,大腦受到預(yù)感驅(qū)使,幫助我細細地記住這一切,其實是為了幫我記住姥姥。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姥姥。
老媽說:“我其實很后悔。那時把手摔斷了,我自己不舒服,也擔心姥姥看到了,心里不舒服,就很少去看她?!?/p>
說完,老媽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5
我正在思考該如何安慰,老媽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那件事我不知道有沒有跟你說過。”
“什么事?”
“好像是你姥姥走了一年多以后了。有一天,我下樓時碰到一個老太太。我沒見過她,問她找誰,來做什么。她說不上來。我看到她的樣子就知道,跟你姥姥一樣,也老年癡呆了。我又詳細問了老太太,記不記得家里的地址、電話之類的,她都說不知道。我當時就想,她這么大年紀,應(yīng)該不會走很遠。所以我攙著她下樓,沿路到處問,有沒有人認識這個老太太?!?/p>
“問到了嗎?”
“問了好久,都沒人認識。我剛準備打電話報警,就聽見有人大聲喊:‘你娘在那邊呢!有個好心人怕你娘走丟了,一直陪著她到處問呢?!?/p>
“然后我就看到一個男的走過來,估計四十來歲,是老太太的兒子。他發(fā)現(xiàn)老太太不見了,跑出來找,還好找到了。后來他非要給我錢,感謝我。我不肯收?!?/p>
“我說我娘也是這個病?!?/p>
6
我想,那個老太太跟姥姥一樣,是幸運的。
她連自家小區(qū)的名字都忘了,但她遇見了我媽。
“媽媽?!蔽掖驍嗬蠇尩幕貞?,“那時候在平房里,看到姥姥像是被定住了一樣,我其實是有個點子的?!?/p>
“什么點子?”
“我聽爺爺奶奶說,小時候在老奶奶家,我年紀小,總是哭。老奶奶迷信,說我愛哭是因為魂兒飄走了。于是她走到門外,用鞋底把門敲得梆梆響,一邊敲一邊喊‘山子唉,回家咯!山子唉,回家咯!喊完后,我就真的不哭了。”
雖然長大后,我知道這是一種迷信,并不是魂兒丟了,而是一種心理的變化。但是我想,姥姥的魂兒或許也飄走了,不知在哪兒迷路了吧?
“所以去看姥姥那次,我想走到門外,用鞋底把門敲得梆梆響,然后一邊敲一邊喊:‘姥姥唉,回家咯!姥姥唉,回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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