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矩
近幾年,也非關無端的乍冷乍熱,就我們書畫界而言,葛墨安、苗波、劉奇晉、李學仁、沈道鴻、朱棠棣、葉瑞琨、楊詩云等老老少少的一幫人相繼駕鶴,因此導出了另外一種別樣的悲愴。
就在預祝元旦春節(jié)這些天,與錢來忠熟識的李林海同學到訪寒舍,尚言及待疫情大緩后結伴往三道堰錢宅“四德園”訪友,共話滄桑。焉知12月29日一朝醒來,一條錢老已經走了的消息將我打悶,想到他那壯實的身板,這怎么可能呵!但一見到各路人馬紛致悼念的詞語,使我不得不清醒過來面對這冷冰冰的現(xiàn)實。哀詞慟語固屬常談,但那藝精而多才、平凡而不凡的共識的確道出了錢老作人謀事致藝扶苗的精髓。我當然也是感同身受者而與之共鳴。
錢老比我大一歲,因此我稱他為“老哥子”。記得在一次要為四川省人民政府駐北京辦事處畫畫的動員會上,他講到了文化與書畫的關系,希望書畫家們除寫字畫畫而外要多研習下“漢學”(他稱國學為漢學),言下之意并不難解。凡看過他文章的人都不無言及他對中國文化用功之深,行筆之間,引經據(jù)典隨手擷來都無不中的。中國楹聯(lián)相對于古典詩詞而言,世人一般都視為民間物事或文之小道末技,但他不這樣看,“這是一份中國文化獨有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非方塊字不行,這個民族遺產不能斷了。”因此團結了一大批詩人、作家、聯(lián)家,愛好者、書法家、畫家投到這個事業(yè)中來,成立了四川省楹聯(lián)學會并繼段可情先生后親任會長,終于讓聯(lián)藝在全省開花結果,影響及于全國。楹聯(lián)學會作為一個純群眾性的社團組織,在文不賣錢,自籌經費的困境中能生存下來,錢老已經盡力了。錢老在四川省文聯(lián)、省美協(xié)的多重職務以及他那一顆見文必愛、見藝必助之心過多地消耗了他的精力,當他提出辭去楹聯(lián)學會會長職務時,有的同志不解,但退后不久他便生病了,方令人省悟并為之擔心。
由于錢老的水平之高,書畫家們都比較愛他寫的評論文章,但他總是愛從書畫整體的角度入手加以中肯的品評,在比較中講出此作此人的藝術特點,而避免了那些放之四海而皆準,令人初看而大喜、細思又覺無味的空泛文章。正因他的認真態(tài)度,讓作者能真正獲益,從而自促進步。在他的口頭禪中,大局觀與文化觀是先于藝術觀的,因而能讓人從技藝上跳出一些模式化圈子,去思考更深層次的東西。他不但與人交流時如此,自己則更是身體力行,善于思考,謀定而后動。我有事去文聯(lián)或去他家里,看他寫文章皆是毛筆揮灑,文不加點,一氣呵成,改動極少。其實他在這體驗中已自然而然地促成了自我登高的三件事:完成了文章;煉淘了文字與文思;堅持了書法日課。為以后增加了有價值的文物。當時已通行什么簽字筆、老板筆之類,但他一直都用國牋國筆,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在我等書畫界同輩中,錢來忠是職務級別最高的領導,但畫家們卻很少有人叫他主席、書記、會長之類。如有次一個大型美展,貴賓中有宣傳部、文化廳等領導,相互為表尊重都在職務前加一姓氏,這樣也讓我們了解了他們之間的習慣,但書畫家與學員們就不一樣,雖是平頭百姓,除稱呼其他領導以職務尊之外唯獨對錢老直呼其名,李金遠就這么干過,急忙忙地跑到面前“錢來忠,我有件事情找你……”,竟在這種突兀的忙亂中,錢老居然與他交談了起來??梢娝酥吞@平等。我之所以一直叫他“老哥子”,也是根源于此,看來要團結人特別是在同輩中,作為領導是要一番涵養(yǎng)的。所謂涵養(yǎng),不是靠裝或故作姿態(tài)能辦到的,習慣成自然,就不會以周邊同志的直率為忤了。
錢老不離群眾,他早期在涼山作了很多年的群眾文化工作,對那些業(yè)余愛好者有極深的感情,到省上工作后創(chuàng)辦了面向全國公開出版的文藝雜志《現(xiàn)代藝術》并親任總編輯和社長,為廣大的文藝家亦包括業(yè)余作者在內開辟了一個得以發(fā)表、交流,提高的普及園地,應該說是他那群眾文化情結的體現(xiàn)吧。他晚年對張浴新的支持和肯定亦一以貫之,令人不得不感動。
錢老退休后遠居鄉(xiāng)下,有了更多的時間投入創(chuàng)作,但四川省政協(xié)書畫院長和四川省楹聯(lián)學會屢辭不果的會長職責仍需要他發(fā)揮余熱,實際上是退而難休,身體狀況也愈后愈不理想了。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上,我發(fā)覺其聽力比我還差,必須引頸搭掌罩住耳朵方能進行交流,于是買了一個與我同型的助聽器送他用,后在某些場面見他沒戴上便大聲問他為啥?我對助聽器多少有些研究,如效果不好還可再買更高級的送他,想不到他卻說戴起耳朵痛。我笑他好幾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戴久點就習慣了嘛。后來我走訪醫(yī)生咨詢,才弄清楚,我是器質(耳膜穿孔)有損但聽骨(蝸骨)還在,聽神經健全,所以還有一半聽力,但錢老可能是聽神經出了問題,音量再大也不管用。書法家劉奇晉的兄弟劉鈰晉有只耳朵即是這樣。而問題是,我再去看他時,其動作已顯然緩慢了,頸部已不靈活,要整個身子轉過來才能與之大聲對話。凡是得神經科病癥的大抵都是如此,隨著年紀加大,可控性便加速減弱了。不亦悲乎!
錢來忠的一生也反照出了一種人才現(xiàn)象,人才者無非兩種,一是專一型的,二是復合型的,錢老顯然屬于后者,我與他交往之間,總感覺他什么都懂,書畫而外知識面很廣,且往往有自己的見解,與之交可說“如沐春風”獲益匪淺。這是怎么來的呢,我第一次到他家時,一張畫桌周圍書架上全是書,歷史的、政治的、文學的、經濟的,畫冊畫集、書畫理論而外還有許多雜書,而在衛(wèi)生間的壁上也裝置了木格,放了很多輕松一點、薄一點、規(guī)格小一點的書,取閱方便,由此我就想到了歐陽修馬上、枕上、廁上都可用功的“三上”學問法。“機遇是給有準備的人的”。所以一個人遇有不快便感嘆沒有機遇,而很少在自我努力如何上捫心自問是不全面的。從他的家世而言,固然有吳越王錢镠的基因傳承,也有富順歷來出文人與官員的地域影響,但他自己不努力,一拿起書便昏昏欲睡的話,即使天才也會被歲月消磨殆盡,如果他在工作實踐中甘當懶人,無所成事的話,就不會有身后還有很多人為之嘆惋和追思的錢來忠了。
錢老的藝術成就是豐厚的,因此在痛惜的意緒中敬撰謹書一副送他走好的挽聯(lián),并結束這有話說不完又必須結束的文章。
聯(lián)曰:
蒼天罔亟,筆墨涙飛殤赤子;
錦水難忘,丹青霞落哭通才。
(作者為錢來忠同道好友,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美協(xié)山水畫會學術部主任和花鳥畫會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