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玲
兒子一家三口去內(nèi)蒙古看大草原去了,家里只剩下母親和一條叫“拉K”的狗。
第二天早上,給孫子訂的奶依然出現(xiàn)在奶箱里。母親拿了奶,猶豫了一下,想嘗嘗,還是放回了冰箱保鮮室,心想:“等孫子過幾天回來了一天喝兩瓶吧,我這把老骨頭喝了豈不是浪費了?”
晚上,手機鈴聲響了,母親“喂”了一聲,兒子在電話那頭鸚鵡學(xué)舌似的學(xué)著兒媳婦的話:“奶箱里的奶別忘了拿,讓拉K喝吧。天熱,別放幾天變質(zhì)了扔了可惜?!闭f完就掛斷了電話。
老人怔怔地坐在沙發(fā)里,許久沒動,目光里流露出一種悲哀。在兒子心里,母親不如一條狗,可在媽媽的心里,兒子就是她的命??!
八年前,老伴兒出車禍去了。拿命換來的五十萬塊錢,加上老兩口兒省吃儉用攢的二十萬,給在D城找了對象的兒子買了房。女方裝修,結(jié)婚女方花錢。親朋好友的“添箱錢”有兩萬多,母親又借了一些湊夠五萬塊,帶上這筆錢和幾個重要親戚參加了兒子在D城由女方主辦的婚禮。回家后,母親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一年后,孫子出生了,兒媳提出應(yīng)該由婆婆過來帶孫子。于是,她就義不容辭地來了。帶孩子、洗衣服、做飯、打掃衛(wèi)生,她像一架永不停歇的機器人。從來也沒有人問問她累不累。孫子上學(xué),她接送。星期天,每一個人起床時她都得準備好熱飯等著。去年,兒媳又從娘家抱回一只狗,兒媳顧不得的時候還讓她遛狗,讓她必須喊狗的名字“拉K”。孫子告訴她,“拉K”就是“幸運”的意思。老太太開始喊不出來,沒人的時候試了好多次才喊順溜。早晨起來,老太太帶狗去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唉,在城里住可真憋屈!這么大一個公園,到處都是人,哪有在農(nóng)村的莊稼地里走走舒坦呀!
遛狗的人可真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普通,有的時尚。他們或牽著,或抱著,或跟著,或喊著,或跑著,或攆著……狗狗們一年四季穿著主人為它們量身定做的五顏六色的衣服,有馬甲、旗袍、連衣裙、兩件套……有棉有單。
穿了衣服的狗,人模狗樣地走著,樣子確實招人疼愛。她感慨,拉K都有自己的專柜,而她只有一個白色的塑料箱子。唉!一大把年紀就不和一條狗計較了,反正自己也沒幾件衣服。
狗狗們有的高大威猛,有的小巧玲瓏,有的憨態(tài)可掬……散步的狗,能走出主人的步伐來——主人快它快,主人慢它慢,主人跑它跑,主人站它站……于是,看狗便能看出主人的風(fēng)格來?;蚋蓛艋蝈邋?,或文質(zhì)彬彬或如兇神惡煞,狗彰顯著狗主人的氣質(zhì)和風(fēng)范。
天長日久,狗主人們因狗而成了朋友。每天,狗和狗交流,人和人說話。狗有狗言,人有人語,聊的都是狗。有一穿著高貴的小狗忽然想拉屎,時髦的女主人趕緊從包里拿出報紙為它鋪上,等它拉完了又拿濕巾給它擦屁股,眼中流露出的都是疼愛之光,完了抱起狗吻了一下它的額頭說:“兒子真乖!”老太太真不懂,狗怎么就成了人的兒子?難道它不是狗娘養(yǎng)的?難道這狗兒子真的能為她養(yǎng)老送終?
坐在沙發(fā)里的老太太思緒萬千。全家人都在的時候,她連這沙發(fā)都不坐。一是沒時間,二是她覺得,一個農(nóng)村來的老太婆,來就是讓你干活兒的,不是讓你來坐沙發(fā)的。老太太有自知之明。平日里多少心酸,她都揉揉肚子咽下。只要兒子幸福她就幸福,她從來不計較什么。
一晃七年過去了,她可想家了。她知道,家里的院子里長滿了荒草,幾間平房也漏雨了。七年來她只回家過三次,用老伴兒拿命換來的錢買的這套房,卻不是她的家。孫子七歲了,她可以離開了。她想回家薅薅那一院子的荒草,再找人修修房子,要回鄰居種著的地,趁著能動,還能干兩年莊稼活兒,和家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再說幾年話——太想他們了。
六十五歲了,從有了兒子她就忘記了她自己。老伴兒突然走時,她知道自己得為兒子撐起一片天,她也做到了。上個月在電話里聽鄰居說,村里鐵蛋的娘腦出血死了,三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她知道后默默無聲地哭了半夜。鐵蛋的娘是她最好的鄰居,比她大一歲,老頭兒五十歲就得病走了。倆人同病相憐,有說不完的話,再回去也見不到她了。在外打工的兒女們,回家把娘埋了,又都走了。能這樣還算好的,起碼不拖累人。如果得病不能起床,怎么辦?與其進城里的養(yǎng)老院,還不如回農(nóng)村去,說不定在養(yǎng)老院里還能碰上個村里的熟人呢!
她收回茫然的目光,忽然發(fā)現(xiàn)臥在腳邊的拉K,才又想起兒子的電話。她一步一步走近冰箱,拿出那瓶奶,打開,用舌頭舔舔瓶蓋,然后又抿了一小口,咂摸咂摸,品了品味兒。嗯……是好喝,酸酸甜甜的。接著,她又抿了一小口,讓嘴里的奶慢慢順著喉嚨一絲絲滑下去。她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食物。此刻,在這只有她和一只狗的兒子的家里,一瓶奶她竟然喝出了頂級好酒或者好茶的境界來。
她看了看拉K說:“你陪我喝點兒吧。不,應(yīng)該說是我陪你喝點兒。唉,反正不管誰陪誰,這瓶奶咱倆喝吧!”說著,老太太拿了個小碗,給狗倒了小半瓶放到地上。狗用舌頭舔了舔奶,仰起臉,像老太太一樣吧嗒吧嗒嘴,然后就吧嗒吧嗒地舔光了碗,仰著臉看著老人。老太太也流著淚喝完了瓶里的奶,給狗做了個“完了”的動作,把瓶子放到桌子上,洗洗睡了。
第二天,老太太帶著拉K回農(nóng)村老家去了,桌子上的奶瓶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我把拉K帶走了,你們好好養(yǎng)你們的兒子吧,我?guī)湍銈凁B(yǎng)拉K。不用牽掛,我會用養(yǎng)兒子的心去養(yǎng)好它的?!?/p>
[責(zé)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