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運濤，河南正陽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及相關(guān)年選轉(zhuǎn)載，出版作品集《溫暖的棉花》等六部。曾獲梁斌小說獎、《廣西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

我們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高鼻梁，皮膚白皙，聰明，喜歡音樂，就連屬相也一樣，屬猴。不一樣的是，他常常會有些突發(fā)奇想，比如半夜里突然敲開我房間的門，只是為了問：“你有沒有覺得我的名字很俗？”

我們住的是一套兩居室的小公寓，他住小的房間，我住大的。屋子里的衛(wèi)生基本上都是我打掃，因為他太懶。每次讓他拖地，他總是嬉皮笑臉地找借口溜走：“太忙顧不上，改天放假再說?！薄澳隳挲g大些，怎么能忍心看著我干活？”

這樣放縱他懶下去豈不是在害他？有一天，我趁他高興時激他：“你要是能連續(xù)拖一個月的地，我給你100元錢。”當(dāng)然，我也就是說說，料他也不會干的。沒想到第二天他就開始拖地。

不過，那一個月我過得真是愜意??！每天晚上回去，我就像皇帝一樣，只管蹺著二郎腿，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有時候他也想耍賴：“我今天作業(yè)太多了，你能不能替我一次？”“我呸，小子，我走過的橋可比你走過的路還多！”我心里想著，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笑著接過拖把，說：“好啊，按約定一次扣10元。”

他一把奪回拖把，很快收回先前諂媚的嘴臉，開始毫不留情地譏笑我太土，和我爭搶遙控器。我說不過他，常常被他駁得啞口無言，自信心全無，畢竟我的臉皮還沒有那么厚。有一次，我真的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我發(fā)誓，只好怯怯地把自己發(fā)表的大大小小的文章拿出來撐門面。

“切，這年頭發(fā)表文章還不容易得像從網(wǎng)上下載手機(jī)鈴聲一樣?！彼桓辈恍家活櫟纳袂?。

眼看硬的斗不過他，我只好改用糖衣炮彈。趁著那天得了一筆可觀的稿費，我破天荒地拐進(jìn)商場，忍痛給他買了一件衣服，想著他至少也會吃了咱的嘴軟啊。

不承想，我得到的還是諷刺：“你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吧？品位那么差??！”

雖然他還是嘴硬，但那件衣服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有一天，我聽到他在隔壁和他的朋友們聊天，總算找回了一些自信：“可別小看隔壁那個其貌不揚(yáng)的人，好歹是個作家！那可是我一直以來的理想?！闭Z調(diào)里滿是因我而生的自豪，害得我簽了一下午的名。

在我面前，再也沒有哪一個朋友像他這么得臉。你也許看出來了，他是我兒子。他吃準(zhǔn)了這一點，所以在我面前為所欲為，美其名曰“新時期的父子關(guān)系”。

有一次，他逃學(xué)去網(wǎng)吧打游戲，我打了他。和天下所有恨鐵不成鋼的父母一樣，我把平日對他的不滿全發(fā)泄了出來。他哭著說：“我不就去了一次嗎？以后不去不就行了?！?/p>

我厲聲駁斥他：“這不僅僅是去網(wǎng)吧的問題。你知不知道，找不到你，老師和家長都急成什么樣子了？”

“你不也一樣嗎？你知不知道你喝酒后騎摩托車一樣讓我們擔(dān)心？我有什么不良習(xí)慣還不是有你的一份功勞，遺傳！”他的話一下子就觸動了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我上前將他摟在懷里，沒有再斥責(zé)他。把這個小屁孩養(yǎng)大多么不容易啊，他現(xiàn)在終于能替父母著想了，長大了，我的心里充滿了幸福感、成就感。畢竟，那會他才12歲。

還有一次，我和他媽媽吵架。他放學(xué)回來看到地上扔著我的衣服，就撿了起來，說：“媽，別扔爸的衣服，好嗎？以后爸的衣服我來洗?！?/p>

話說得像個大人一樣，可他還從來沒有洗過一件自己的衣服，哪怕是一雙襪子。他媽媽后來跟我講起這事時，感慨地說：“還是血濃于水??！”

我開始有意識地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世界，和他下象棋，買他喜歡的科幻小說，在他電子琴班結(jié)業(yè)時參加他的匯報演出……人們都說兒子大了和媽媽親。這話一點都不假，我費盡心機(jī)還是贏不了他的心。下班回來，我想讓他給捶捶背。他卻把頭一別，說：“又不是老了?！蔽倚睦锼崴岬?，幻想著如果他是個女兒該多好。

后來，我打乒乓球時沒注意把脖子扭了，好幾天都是別著頭走路。老婆在我脖子上揉了幾下就喊著手都累疼了，恰好他中午放學(xué)回來，接了班。也可能是心情的緣故吧，我感覺好多了。讓我倍感意外的是，下午他放學(xué)回來，第一句話就問：“爸，脖子好些了嗎？我再給你揉揉吧。”我閉上眼，心想女兒也不過如此吧。如果每天都能聽到這樣關(guān)切的問候，我寧愿一輩子做歪脖子，恣意享受他給我?guī)淼奶靷愔畼贰?/p>

誰說兒子不省事？只是中國人一向感情內(nèi)斂。再說，年紀(jì)輕輕就想倚老賣老，也是他們這一代最反感的矯情。

有一段時間我特消沉，不喜歡學(xué)校的工作氛圍，也寫不出作品。他弄了10個紙簽讓我抽，說是之前去山上向寺廟里的和尚求的，挺靈驗的。我一向不相信這些求神算命的東西，可又不忍拒絕兒子的一片心意，便信手抽出一張。他接過去，興奮地念：“35歲以后一定會生活美滿、工作順心！”

我迎合著他的情緒，笑了。

朋友來借書，我?guī)鹤拥姆块g找，發(fā)現(xiàn)了那些紙簽的秘密：“你的才氣會助你功成名就。”“你一定會成為名揚(yáng)全國的大作家?！薄澳愕膬鹤訒缒闼感腋＝】??！薄暗饶憷狭?，你的兒子會像你現(xiàn)在愛他一樣愛你。”……

我本想在朋友面前竭力掩飾自己的感動，卻夸張得把眼淚都笑出來了。我知道，紙簽上的話，全是兒子心底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