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鶯
一
第一株牡丹,先是在我國長江與黃河流域的山間破土而出,繼而以芍藥的名字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是三千多年前的事。兩千多年前,它又以一味中藥的名義記載于東漢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何為牡丹?李時珍說:“牡丹,以色丹者為上,雖結(jié)子而根上生苗,故謂之牡丹?!蹦档ざ郑屃x多且雜,在我看來,“丹”為本色,與中國紅之意相契,而“牡”則“因其花碩大,枝干較粗而有力稱”。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牡丹,這個物種,似乎就是要用與生俱來的強壯和美麗,趕赴與中華民族亙古不變的王者之約的。
我有一片牡丹田。幾百畝,或者上千畝。位于北京南四環(huán),花鄉(xiāng)橋附近。春分,我給牡丹花疏蕾。一拈,滿掌蜜汁兒。立夏,葉子最壯,幫著莖蓬勃,把土松一松,根兒,暢快地呼吸。秋分,補種一些新的品種。多大的雪,也壓不住牡丹花那巨大無比的花苞。
其實,北京并不適合養(yǎng)花,夏天極熱,冬天極冷,春天只有幾天,秋天最美,但多風沙,花鄉(xiāng)能有這么多的花田就顯得彌足珍貴和傳奇了?;ㄌ镎杏腥昙t牡丹。它是當年固倫公主遠嫁蒙古的嫁妝。據(jù)傳,類似昭君和親的公主幾十位,但婚后無一人誕生子嗣,只有陪嫁牡丹的公主生下了五兒四女。若真如此,我更愿意將之歸為牡丹的福佑。對這三株紅牡丹,我是極鐘愛的。
二
上世紀90年代,師范快畢業(yè)的時候,我被分配到豐臺花鄉(xiāng)白盆窯小學(xué)實習。
白盆窯是個村。有幾個姓白的村人有燒窯的手藝,會燒制特供皇宮王府以及民間百姓用的花瓷,粉彩,陶器和養(yǎng)花的花盆兒。那里遍地都種著大白芍藥,花朵特別。有大白芍藥的地方必然有牡丹。
牡丹與芍藥是不同的。牡丹是木本植物,有老樁,是冬雪藏不住的;芍藥是草本,莖是新綠色的,是春風吹又生的,秋季,枯萎,所以也被稱作“沒骨花”。當然,這“沒骨”,也是一種指渲染無須勾勒的繪畫技法,也是芍藥牡丹“以柔克剛”的生存智慧。牡丹凋零,芍藥初開,周而復(fù)始。不知誰為誰延續(xù)生死的輪回與綻放的容顏。
那時,村子里總彌漫著各種香味,這是來自畦里的白苿莉、白蘭花、白和平花。他們稱這些為“白貨”,最奢華的香水,是一朵瓣兒蘭,別在衣襟,香襲三天三夜,通體全身。全北京熏茶葉的白苿莉花都來自這里。過年的時候,“姑娘愛花,小子愛炮”,全北京城的花兒,也全來自這里。梅蘭芳先生演出時,載歌載舞更要載花,多少場《天女散花》的花必是田里的五彩鮮花。那多少場的大花籃兒,必出于花鄉(xiāng)帶露珠兒的鮮花。
小學(xué)校的周邊是農(nóng)舍、花田、菜地,還有幾排車進車出的大倉庫和接二連三的小飯館、小賣部,既安靜又嘈雜。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往安靜的地方溜達。大白菜胖胖地站在地里,一大片暗綠色的三四尺高的灌木,看不到果實。一個叫丹香的女同學(xué)告訴我,這是牡丹。大白菜上市了,樹葉已經(jīng)掉光了。牡丹園里卻很熱鬧:丹香的爸爸頭也不抬地說,“得趕在大冷前整完?!?/p>
學(xué)校北面,曾有東西兩個花神廟,明朝時名聲大噪。附近的,全國各地的花匠和會館等聚在這里,交流貨物和經(jīng)驗,過花朝節(jié),祈求豐收?;ㄉ駨R供奉著十三個花神。司掌十二個月不同的花。還有個小和尚在講花仙子故事:第一個花神在八月十五的早晨誕生在牡丹花叢里……南面是黃土崗村,東面是草橋、玉泉營。我想,這樣一來,有水有土,有花盆,就得養(yǎng)花了??稍趺淳投喑鰜硪粋€花神呢?
等我實習結(jié)束,芍藥已經(jīng)縮回地里,只有變矮的牡丹,黑褐色的禿木枝條一叢叢的,等來了冬天。
丹香的爺爺送我一盆花,可能是我教丹香跳舞的時候穿著一件繡著牡丹花的毛衣,他認為我一定也喜愛牡丹?!斑@是我養(yǎng)了三年的海黃,可水靈了,從那兒壓的條。”說著,他朝院子努嘴笑。五間北房,院子不大不小,除了有棵大棗樹,滿院子牡丹?!半m說現(xiàn)在不是種的時候,可我連著大土坨呢。你先放屋里頭,有太陽的地兒?!彼贿呎f一邊拎出個袋子,“這是黃土崗的土,拿上,種時把坑挖大點兒?!睘槭裁捶且命S土崗的土呢?看我疑惑,他把大手伸進袋子,抓了一把,使勁兒攥住,又松開:“這土,肥著呢,裝盆不粘手,換盆不散坨。”再問,才知這些土來自永定河,北京人的母親河,雖然現(xiàn)在大部分河段已水盡鵝飛,可在千萬年前,河水源源不斷地狂奔東流,造就了肥沃的洪積沖積扇平原,酸堿中和,有沙膠呢。土,不散亂又不結(jié)結(jié)。有又豐富的營養(yǎng)元素。這片田在它東岸。
我?guī)еê屯粱爻?,把小海黃種在胡同的小平房前,引得鄰居們來看,都覺得稀罕,“我們胡同要有好事啦!”“春天不用去公園啦!”很多年過去了,我很少給它施肥,幾乎沒有剪過枝,也不知誰給它澆水,也沒注意它怎么過的冬夏,只記得每到晚春的時候,它就開出水靈靈的花朵,而且一年比一年多。
時代總是要變。巨大的變革,似乎悄然無息,又似乎突如其來,也似乎早有所料。2010年,有近四千個勞動力的白盆窯村,隨著北京市政府綠色隔離帶規(guī)劃的實施,加快了農(nóng)村城市化進程,白盆窯村也開始了由農(nóng)村向城市的轉(zhuǎn)型。 花田變綠林,農(nóng)舍成樓宇。
村東頭的王大爺有三大棵百年牡丹,那是老樁珍貴品種,曾經(jīng)一家三代人年年看著它們開花。在安置回遷新樓房時,他說“給我二居三居都行,但我只要一層,我的花,要接地氣兒”。他到處找最大的花盆,只為把其中的一盆準備制作盆景。制作盆景,是要對植物捆綁、結(jié)扎、截枝、劈接、擠壓……按照人的設(shè)計制造假的景象?!疤y了,枝太硬,不好擺弄,成不了盆景”。
開挖的那天,他躲開了。低著頭,只顧抽煙,覺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但是還是忍不住遠遠地朝工人大聲喊著,“把坨兒起大點兒,起大點兒,千萬別傷了根……”
牡丹一定要在秋天種植。如果沒有經(jīng)過嚴冬風寒,一定沒有溫暖花開。2015年秋天開始,重建、擴建花鄉(xiāng)牡丹芍藥園。月季、玫瑰、薔薇、桔梗、二月蘭、鳶尾,四周環(huán)繞。我覺得在所有的神靈中,花神是最漂亮的,最不讓人畏懼和迷亂的。她善良、純情、聰慧,順應(yīng)天時地利人和。
三
前年四月,谷雨第一天,我再次回到花鄉(xiāng)看牡丹。幾百個品種同時盛放,目之所及全是花朵,把我淹沒。先聽見它們在爭著報花名,那么多好聽的名字;接著,還聽到它們綻開的聲音,不同的舞步,同一個旋律。一大片姹紫嫣紅,一大片綠葉翠枝,一大片深深淺淺。
這里本就是地球上的第一個,同時也是最大的、花最多的公共花園,這比洛陽、菏澤的規(guī)模大了很多,也比美國芝加哥大峽峪還要早上三百多年。
鉤沉史海,從遼金到元,從明清到今天,都市北京,或許因有了牡丹花開而靈動繁華。
元代起,官員、士庶、婦人、孺子就以多游南城,愛其風日清美為風尚,名曰踏青斗草。那時的花鄉(xiāng),花田成片,茉莉玫瑰香蘭菊花桃花杏花,什么都有,已是“每逢春時為都人游觀之地”了。
那時聰明的花農(nóng)們在房前屋后支上秋千,既為士女炫服坐其上,也供賞花人歇息?;墒遣欢毟毁F賤的。踏青時節(jié)家家都會參與這個在今天并不稀罕的游樂項目。這種事對孩子們來說就像過年一樣。阡陌花田,爛漫無比,車馬雜沓,繡毅金鞍,珠玉璀璨,人樂升平?;ㄑヅc繡鞋同蹴,錦帶與珠襦共飄。女人們,開始了最美的服裝展示,彩緞繡鞋,似彩蝶飛舞,游走花間;男人們豪車駿馬,笑聲朗朗,吟詩作畫,國泰民安的感覺?,F(xiàn)存國寶級牡丹圖,都是臨摹這田牡丹畫的。
在那個遙遠的時代,地球上沒有對百姓開放的公園及游樂場所。這片花田的存在,該是多么的難得與珍貴。
置身于這片牡丹田中,只覺眼睛好奢侈,身心完全被清理干凈,然后又重新裝進了很多美妙無可言狀的東西,極大地激活我的神經(jīng)元……紅牡丹,一盒打開的胭脂;金色年華中的姚黃,豐滿偉岸,戴著皇冠,毫不謙虛地展示它王者的風范。
“看,那個像個大繡球!”一個小姑娘指著那團雪樣的花朵,上面浮著一抹霞;一個女畫家支著畫板在繪一株島錦,紅粉的復(fù)色讓她不知如何渲染勾勒;兩個老花把式,頭碰頭地在晶瑩剔透中尋找月宮的燭光。而我,還想著尋找花神的蹤跡。
“拍照可以,別碰著我花!”一個90多歲的老花匠,高高瘦瘦,銀須白衫。他正在花園里用鋤頭翻土。他緊盯著牡丹的裸根,鋤頭一刨一拉,把土抖松。
“千萬不要踫到我的牡丹,新抽的枝太嫩,折了,就再也開不了花了?!崩匣ń巢煌5睾?。
牡丹的枝條,一生一世只為一朵,生一尺,縮八寸,很像人的砥礪前行。春天,抽出新枝,頂著獨立一個。
田的東北角,有一株高大濃香的海黃。我一眼認出這是丹香家院子那棵,百年不變的燦爛黃色。我曾經(jīng)躲避黃色的張揚,可是,當這個顏色有了生命,有了牡丹的生命,頓時顯得沉穩(wěn)而高貴。
我沒有考證《花園哲學(xué)》的觀點:“花園是幻想和歡樂之地,接近于烏托邦的設(shè)想,也是宇宙的一種形象……”在這個宇宙里,所有人,放下所有,面對同一個不是幻想的美好。
四
同樣是前年,我突發(fā)奇想,想去內(nèi)蒙古赤峰看看,看看固倫公主遠嫁蒙古的牡丹。我們把導(dǎo)航定位在赤峰小城子鎮(zhèn)七王府村。從北京花鄉(xiāng)出發(fā),尋找百年牡丹,還有那個第十三位花神。
經(jīng)大廣高速、九深高速,過306國道。徒坡,盤山,村路。行駛七個小時,四百八十公里到達。沒有七爺府,一座四面環(huán)山的農(nóng)舍。剛剛粉刷一新的臨街灰墻,門口正在鋪磚。八九間房子,隔了三戶人家,三大株,十幾株小一點的,占滿了第一個院子。院外是山巒,也種著芍藥牡丹,山野的牡丹田。
烏家第十九代傳人,現(xiàn)在的陪嫁牡丹的看護者烏立光說,“開了四天了,前三天沒風,每年都這樣。”在北京,谷雨三朝看牡丹?,F(xiàn)在已過小滿三天,塞北的低溫、風沙,推遲一月有余。三大叢牡丹,幾乎同樣高,因為被毛氈覆蓋,鐵管架圍擋,我們只能眼巴巴地圍著,始終看不出究竟。
“最里面的是366年的陪嫁牡丹,這個是80年的分支,這個是20年的?!?/p>
全副武裝,包裹得嚴嚴實實,任塞北山風勁吹,偶有一團紅,幾葉綠閃過。我們看不到它的全貌,感到遺憾,也感到疑惑。
“明天再來吧?!蔽覀儗Ρ舜苏f。當晚,我們住在赤峰市,比山里暖和很多。我們一夜無話,只是擔心明天山里的風是否更大。
第二天,風和日麗,內(nèi)蒙古的春天,新綠一片。一進院子,讓我們震撼。我們開始數(shù)花朵。八十?不對,九十六?好像下面,左旁有沒數(shù)到的。我們用尺子測量高度,很多分枝,平均株高1.6米,大花冠直徑超過2米。分枝最大的主徑達7厘米左右。粉紅色花朵,靜靜地仰頭看著我們,就這樣的千千層瓣兒,她的眉毛,她的臉,她的頭發(fā)……每一層里都有我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曾經(jīng)。
據(jù)烏立光講,固倫公主下嫁額琳臣為妻后,公主駙馬恩愛有加。一直把養(yǎng)護陪嫁牡丹作為最重要的事。冬季將至,在牡丹的四周砌墻擋風,里面充滿谷糠保暖。春暖花開時,再把磚墻和谷糠依次拆除。澆水、施肥,精心呵護。后幾代人傳承護佑,一晃就是三百六十六年。赤峰山中牡丹的盛開,和北京花鄉(xiāng)的牡丹怒放,整整相差了兩個節(jié)氣,四百八十公里,三百六十三年的時間。但是,花香卻從未改變。在中國地圖最北面的板塊上,這株佇立了三百多年的牡丹,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神明。
站在它的面前,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那朵名為“盛世”的牡丹,它同樣來自豐臺花鄉(xiāng),大紅的花朵,雍容華貴。透明的新枝,蒼勁的老干,共同有力地支撐著花大葉茂的盛產(chǎn)。這是一棵樹嗎?叢生極多的萌蘗,生枝,節(jié)間,無一不記錄著它的坎坷、蛻變。我難以分辨它的主干,但我看到,它們用百年的歷練。
幾經(jīng)商議后,我們用花鄉(xiāng)白盆窯牡丹新品和老樁真品“月光白”芍藥種和陪嫁牡丹的分枝進行了交換。取到分枝后,大家興奮異常。
“要有個迎接儀式?!?
在回京的路上,我久久未語。或許沒有一朵花像牡丹花這樣頑強,美麗富貴是它的基因。它用百年的綻放,破譯這個神奇的生命的密碼。
萬物生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