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明(湖南)
告訴你:這個“你”,或許就是你,或許是他,是她,或者本就是我。
——題記
1
花開了。時間也開了。
總有一個被用來開頭。
春天久久不來。綠燈急紅了眼。
手指畫出風的人,莫非已經(jīng)學會了為自身的欲望造型?
局限,自有得天獨厚的迷人之處。你握在手心的,是一截早已被鵝黃柳綠的人造景點所誤傷的季節(jié)。
而花香,是不是這個季節(jié)的通用語?
“不出去走走?”
“不了。你看——謠諑之言遠比花香流傳更快?!?/p>
愈臨近收工,剪草機愈歡快。
繞過機聲四起、碎屑飛揚的綠化帶,在那座閑置已久的塔吊下,茅草高過人頭,之下,綴閑花二三,品種不一。
影子在腳底。
低下頭。你似乎準備窮盡精力,只為給這個影子鑿通一雙瞳孔。
3
清理盆栽。扔掉瓶花。
這個時辰,你迫切渴望掃去內(nèi)心的積塵,找到僅存的微光。
摞好物件,你驀然發(fā)現(xiàn)寬大敞亮的復式樓里,居然裝滿的是舊衣。
文件夾里泛黃的手稿,潦草得像一場青春期的痛哭。
干凈的落地玻璃窗戶外,“噗”,一小片落單的櫻花,在反光中被撞傷。
在它的高處,一輪落日:大于空。小如靜。
所有的星子都是蘇醒之花。
往往,喜劇場景都是應時即景的,而悲劇,有著合理的突發(fā)性。你還來不及問問櫻花疼不疼,風就把它吹走了。你側(cè)目。鐵藝柵欄外青蘿披覆,縱橫交錯的硬化道路變得小心翼翼。
一個社區(qū)清潔工走過。她肩扛掃帚,上掛一只灑水壺。人走一步,壺晃一下。
——給時間一點獨自開花的時間。
房子太大。你便有了大張旗鼓的孤獨。
8
一本心愛之書遍尋不見久矣——貓叼走了?他人借閱?不慎丟失?然而,這天你從書桌后面撿起了那本書業(yè)已褪色的腰封。
吹去灰塵。
上面,沒有一個名家的名字是作者的,沒有一句推薦文字屬于原著。
于是,直身,照念,你像以司儀口吻,誦讀賀電一則。
記憶中的紙,有過吹彈即破的薄,還有害羞的白。
紙上,一粒恰到好處的文字,宛如眉心一點紅。反之,則比刺青更為花紅柳綠。
拈著紙條出門。最后,在“可回收物”和“有害垃圾”提示間,不加躊躇地,選擇后者。
果斷,才是后悔的天敵。
回到家來,熒屏上,一個盛裝明星,正高舉獎杯。
作為演員,他有著把荒誕表演得爐火純青的功力,卻對如何演繹真實,無師自通地藏拙。
9
花蕊一展開,就是天堂入口。
她們,都有不合時宜的色彩、格格不入的羞澀。
在寺廟外。
外墻黃漆新刷,仿佛歲月被人工重植皮膚。
陽光正好。你始終鼓不起勇氣,把那張買礦泉水時攤主找的假幣,放到太陽底下照照。
寺規(guī)是,不接受微信、支付寶轉(zhuǎn)賬。主管背對佛像,往功德箱中塞進一個昨晚就已備好的大紅包,經(jīng)過漫長的排隊,他終于如愿以償,緩步踱上鐘樓,撞了一記鐘。
咚——他在給自己的前程鼓掌。
回聲雖短,同樣很貴。
也是在昨天,他退回了你的第111份請求報告。
報告中,你的理由極為頑固:想象需冬眠,心情要調(diào)休。
10
所系之物早已被人取走。圓形結還在。墻上,那截繩子被身上那個結捆住,至今動彈不得,更是無法從墻上走下來。
一柄斧子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分明已經(jīng)遠離山峰、莽林,那些樹影,仍然死死咬住它的尾巴不放?
斑斑銹跡里,一枚釘子告訴你,它的余生只做一件事:在自己身體里找到鐵。
于是,你看見命運滿屏都是膠原蛋白的皮膚上,布滿感染破傷風的漏洞。
山徑堆滿杏葉,蝴蝶路過,都會自覺脫下舞鞋。
真好!那條四處找水喝的小溪,被天空彎下腰,牽著手走。
趁你不備,一把來不及開刃的寶劍,悄悄地把一張嶄新的二維碼貼上鞘身。
“終于寫完了。”一首詩長噓一口氣。
接下來,那些詞匯卻開始緊張。它們面面相覷,吵吵嚷嚷,彼此發(fā)現(xiàn)對方來歷不明。
“在反復修改中,詩是無限接近完美,還是一步到位地徹底失?。俊?/p>
你無語。窗外的城市,漸高,更密。
12
它在風中一抖一抖。怯怯地。
一張長條宣紙。
你在路過一所小學時撿起它。九宮格。毛筆字。一看便知出自書法興趣班小學生之手。筆畫稚嫩,但一絲不茍,頗具顏體章法,非“到此一游”“某某,我愛你一萬年”的涂鴉,以及路邊某些應時標語所能及。
你欣賞著,念念有詞:
“生旦凈末丑”;
“紅包人人有”。
五字豎排。左右對稱。
皺皺眉,你捏紙成團,扔進垃圾箱。
轉(zhuǎn)過身,一個打包盒險些絆倒你。里面,裝滿烤串簽、紙巾和啃得精光的雞翅鴨脖。
路邊小攤上,塑包速食品的辛辣味,纏滿放學鈴聲。
——天空,像手繪插圖。只是被揉皺了。
可惜,不再能夠一頭栽進把《唐詩三百首》倒背如流的孩提時代。
15
那么多的表情,一……閃……而……過……
是的,必須糾正的是,你說的是表情,而非臉孔。
并非所有應該來的都會來。尤其站在這只漏水的消防栓旁邊等車。
在那幢21層的灰色多功能寫字樓外,蜘蛛人離開后,一方碩大的玻璃幕墻,緊緊咬住天空。
一個美團騎手在手機播放的《從前慢》歌聲中,快速闖過紅燈。
黃昏,掠過斑馬線。
風,把橘色路燈越吹越亮。影子彎下。車胎軋過。
暮色“咔嚓”一響。
“天快黑了還逗留啥,看美女么?”一個偶遇的熟人調(diào)侃道。
你笑而不答。
天使以前有翅膀。潔白。如今的她們,喜歡身穿棉質(zhì)睡衣滿大街閑逛、購物、遛寵物。無論哭笑,都自帶美顏效果。
月光滿地。日子,愈發(fā)衣冠楚楚。
用謊言洗眼的人,沒有膽量走進月色。
16
當大汗淋漓的河床停止說話。
當一棵垂柳被自己的倒影越趕越遠。
方糖缺席,那杯手磨咖啡仍在。微苦的香味,有天生的靦腆。
一枚松塔繞過泊車區(qū)的新能源車,跟圣誕樹討論、交流起潔癖的36種益處。
終于,那把早已損壞的銅鎖挪挪身子,迎接久別重逢的芳鄰:一縷年久失修的鳥鳴。
“餓了。”沿街分發(fā)廣告的年輕售樓員,結伴走進那家十年堅持不漲價的老牌餃子店。
其時,你看見一支老歌,沾滿數(shù)不清的指紋。
18
在詞語里尋找。在噪音中安頓。
所有的修辭立馬儀態(tài)萬方。
當年過半百的青衣票友發(fā)來鏈接,留言“多關注、點贊”時,你剛把那首漢樂府長詩背到一半。
瀏覽完當日期貨行情,你特意把辦公電腦邊那盆綠植搬走。在你眼里,即使幼苗破土,它也勝似履新。
夢是心的反光鏡。把往事揣在身上,能走多遠?走出馬戲團的獸籠,一切都是奇遇。
——廣場,又換了名字。
這群卵石被集中制作成遠山的標本,就有了游客自拍時充當背景板的崔嵬,和鍛煉頑童攀爬的險要。
游船打烊了。一株小草從玻纖土工格柵下,探頭,深呼吸。
一叢鶴望蘭邊,維修工的兒子拿著內(nèi)六角扳手做玩具,越玩越開心。
灑滿塑膠草坪的夕照,越踩越硬。那個全身噴灑涂料的高個銅人,猶豫再三,一咬牙,掐斷了女兒發(fā)送過來的視頻聊天請求。
同時抬頭。你和他看見一只只風箏,正給那臺低空飛行的無人航拍機讓路。
他朝你頷首示意。
盡管他的“卓別林秀”,近似木偶,你仍報之以一笑,卻分明感覺笑容上面也堆滿噴灑物。
回家。筆立鏡前,你用毛巾擦凈蒙蒙水汽。
仿佛急不可耐,給自己脫掉不必要的臃腫之衣。
剔除夜色,把眼底星辰,看成淚水中結晶的鹽。
恰巧,上弦月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