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芷晴
魯迅在《野草》中,多次運用“偏義”的手法,例如:以荒誕的風格描寫真實的情景,以死亡的意象書寫生命的存續(xù),以譏諷的語氣表達悲憫的情感,以絕望的文字彰顯希望的存在。魯迅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參與者,他用文字的力量警醒了陷入迷茫的青年們。魯迅所處的時代國民性落后,需要依靠文字的力量推動國民性的改造,然而在黑暗勢力的統(tǒng)治下,對社會現(xiàn)象的批判不能直白地表達出來,只能用言不由衷的隱晦的方式傳達出來?!兑安荨分械氖址?、內(nèi)容、情感、主題都體現(xiàn)出了“偏義”的特征。
《野草》創(chuàng)作于1924-1926年間,當時軍閥混戰(zhàn),社會動蕩不堪,中國迎來了黑暗的時期,革命的道路舉步維艱?!叭话恕睉K案發(fā)生后,魯迅深受打擊,“在魯迅的思想意識中有一個突出的特征:即一種懷疑精神?!盵1]他開始反思文學帶給革命的作用到底有多少,懷疑自己帶給革命的價值究竟有多少,當他認識到自己的作用不過杯水車薪后,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危機中?!兑安荨肥窃隰斞杆枷朊艿臅r期創(chuàng)作出來的,外部的壓抑及內(nèi)心的痛苦讓他轉變了自己的寫作風格,很多篇幅開始講述夢中的場景、虛幻的內(nèi)容、荒誕的行為,運用大量的擬人、夸張、想象等手法抒發(fā)內(nèi)心的陰暗情緒。雖然魯迅用荒誕的風格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但他仍不脫離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一直以書寫時代、喚醒群眾為己任,他直指的是當時社會的殘酷與黑暗,批判的是當時烏煙瘴氣、暗無天日的社會,率獸食人、草菅人命的統(tǒng)治者,阿諛諂媚、扒高踩低的小人,茍容曲從、無動于衷的群眾。
《影的告別》中的影子以第一人稱的方式為我們講述了它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的彷徨與猶豫,最終選擇了被黑暗吞噬的故事。這里的影子可以看做魯迅內(nèi)心矛盾和陰暗情緒的折射,他的彷徨和苦悶源自他不甘于現(xiàn)實但又看不到希望的心態(tài),他最終選擇被黑暗吞噬也是認識到了自己矛盾的心態(tài)和陰暗情緒的存在,他無法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位置,只能選擇與黑暗同歸于盡?!妒У舻暮玫鬲z》開篇描繪了一個荒誕的地獄,那里有怒吼的火焰、沸騰的熱油和震顫的鋼叉,但作者卻描述這是“醉心的大樂”、太平的象征,這里的地獄指的就是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社會。接著出現(xiàn)的“魔鬼”,他“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2]64,雖然表面看起來光鮮亮麗,但其本質仍是邪惡的,這里的“魔鬼”不難讓讀者聯(lián)想到當時表面看起來是改變?nèi)嗣竦睦Ь车珒?nèi)心只為政權的統(tǒng)治者們。地獄的政權幾度更迭,無論是“天神”還是“魔鬼”,或者是“人類”,都打著改善“鬼魂”的生活的旗號上臺,但奪得了統(tǒng)治權后,“鬼魂”們向往的安穩(wěn)生活卻沒有到來,他們的不幸絲毫沒有改變。魯迅在這里用荒誕的手法描繪了地獄中發(fā)生的故事,向我們反映了社會的動蕩給人民帶來的苦難?;仡欀袊臍v史,舊的王朝不斷被推翻之時,民眾都會歡呼雀躍,以為即將迎來幸福的生活。但統(tǒng)治者們雖然都打著一心拯救中國的旗號,卻不顧中國是否能有光明的未來,人民能否改變苦難的處境,一心只為獲取統(tǒng)治權,獲取在吃人的社會中吃人的權利。等到新的王朝建立起來后,統(tǒng)治者們?yōu)榱司S護自己的統(tǒng)治,只會吸取前朝滅亡的教訓,對人民施加更嚴厲的管束,以更加殘忍的手段對待人民,人民的苦難反而變本加厲。魯迅通過荒誕的筆風、冷峻的文字,展現(xiàn)了他未被內(nèi)心的痛苦摧毀的強大的意志力,再現(xiàn)了黑暗社會下人民真實的悲慘遭遇,表達了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強烈批判。
《野草》創(chuàng)作于魯迅思想比較陰暗、矛盾的時期,因此作品中描寫了很多關于死亡的意象。死亡雖然讓個人的肉體凋零,但其個人內(nèi)在的精神卻激勵了后人,內(nèi)化在了后繼者的生命中,以另一種思想形式接續(xù)傳承下去。因此,死亡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另一種存續(xù)方式?!兑挥X》的開篇直接將生與死聯(lián)系到了一起,死的襲來襯托了生的存在,生與死是緊密相連、相輔相成的關系?!端阑稹分斜槐獾幕鹁褪巧c死的集合體,它長期被遺棄在象征著黑暗社會的“冰谷”中,雖然沒有真正死亡,但死亡已經(jīng)成為了它的定局,是否走出冰谷并不能改變將要死亡的這個結局。在被“我”的溫熱喚醒后,死火毅然選擇走出冰谷燃燒殆盡的精神在“我”的肉體上得以延續(xù),這種精神也激勵了“我”,雖然“我”被象征著兇惡的黑暗勢力的“大石車”碾死,但“我”的死亡換來了黑暗勢力的冰封,換來了死火的精神的又一次新生,換來了革命烈火的復燃,換來了新的革命勢力的成長,“我”在某種意義上也成為了新的死火——“我”也會死去,而“我”所傳承的死火精神將會照亮其他陷入迷茫的人,給予他們精神上的指引。死亡的結局雖然不可避免,但精神的不斷傳承,也就體現(xiàn)了死亡別樣的意義。
死亡除了表現(xiàn)為單純意義上的肉體的凋零外,也表現(xiàn)為新舊思想的交替,即以舊思想的消逝催生新思想的萌發(fā),這也揭示了死亡對生命的價值。例如:《過客》中前方道路上的“墳”代表的是陳腐的舊思想的墳墓,“野薔薇和野百合”象征著新思想的產(chǎn)生,“野薔薇和野百合”綻放在了墳墓之上,墳墓滋養(yǎng)了“野薔薇和野百合”的生長,也就象征著舊思想孕育了新思想,新思想是在舊思想的消亡過程當中逐漸產(chǎn)生的。此外,《墓碣文》一文中,“死尸自嚙其身”的行為就是自我反思、自我剖析的過程,他直面自己的死亡,剖析自己的心理,當他無法“知其本味”時,他毅然選擇了轉身離開,意味著他與代表“死尸”的舊思想的毅然決裂,轉而走向新生。舊思想雖然走向死亡,但其催生的新思想?yún)s促使個人獲得新生并不斷前進發(fā)展,這一過程中,包含了自我否定、自我懷疑和自我批判。
五四時期是魯迅“立人”思想發(fā)生轉變的時期,魯迅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影響下,認識到中國革命僅僅依靠先覺者的力量是不夠的,需要重視人民群眾的存在,需要依靠人民群眾的力量。因此,他由早期看重“個人”的思想轉變?yōu)榭粗亍叭罕姟钡乃枷耄J識到,只有促進群眾覺醒,才能激發(fā)群眾積極主動參與到革命中,中國的革命道路才有希望,才能勝利。然而,當他把目光轉向這些承載著革命希望的群眾時,他發(fā)現(xiàn),由于深受封建思想的影響,中國群眾早已精神麻木,妥協(xié)順從于統(tǒng)治者們的壓迫下,接受甚至享受被敲骨吸髓的生活。因而,他在《野草》中以譏諷的語氣對麻木的看客們進行了強烈的批判。
《野草》中批判看客的最為經(jīng)典的兩篇作品為《復仇》其一、其二,“他自己先后曾經(jīng)直接或間接地說明了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意圖,前者是‘因為憎惡社會上的旁觀者之多’,后者則是有感于先覺者與群眾麻木之間可悲的隔閡?!盵3]以復仇為題,變現(xiàn)了魯迅對麻木的看客的激憤,“然而,‘復仇’是一把雙刃劍,當魯迅快意地刺向他人時,他同時也傷害了自己,甚至這種傷害留下的傷口更深更痛。”[4]在譏諷的背后,魯迅看到的是群眾愚昧而不自知的狀態(tài),看到的是國民性的悲哀,看到的是中國渺茫的光明的未來。魯迅在《復仇》其二中說到,他“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2]26他在譏諷無聊的群眾愚昧的行為時,更多想要表達的是對他們的悲憫,悲憫他們骨子里的奴隸性,悲憫他們的愚昧,悲憫他們對于同胞的不理解,進而悲憫先覺者的犧牲,悲憫中國的未來。
除了悲憫群眾和先覺者們,魯迅也在《頹敗線的顫動》中表達了對自己的悲憫。“母親”的形象,就是魯迅本人的真實寫照。魯迅作為先一步從封建思想中覺醒的人,他深知提升國民性思想的艱難,但仍不留余力地對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進行批判,試圖喚醒青年人。在他的影響下,部分青年人覺醒了,但其中不免有一部分人反過來指責魯迅,認為魯迅思想陰暗,而這一部分人就是文章中忘恩負義的女兒和女婿。魯迅用譏諷他們的方式表達了對自己行為的悲憫,他認清了自己的處境,文章最后母親的出走,也意味著魯迅和這群人做了永久的訣別。
“五四”退潮后,新青年團體的解散讓魯迅陷入了荷戟獨彷徨的境地,被他寄予厚望的青年人表現(xiàn)出的對現(xiàn)實平靜安分的態(tài)度也無法讓他看見對未來的希望,魯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與絕望之中,《野草》因此創(chuàng)作而生。魯迅曾表達過不希望青年們看他的《野草》,因為《野草》所透露出的是一種深刻的絕望意識。而這種絕望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對正值青春本該活力滿滿、熱情高漲的青年人充滿希望,對中國革命的道路充滿希望,結果現(xiàn)實不如人意,致使他的希望落空?!耙虼丝梢哉f,絕望是來自希望的衍生品?!盵5]雖然《野草》整體的感情基調表面是絕望悲觀的,但其內(nèi)里蘊含著的卻是魯迅積極的、充滿希望的人生態(tài)度。
在《野草》中,魯迅表露自己對現(xiàn)實的絕望最為深刻的是《希望》一篇,他在開篇就傳達了自己寂寞的情緒,這種情緒源自自己的情感無法得到共鳴。他認識到自己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已經(jīng)年老,無法對中國革命的道路發(fā)揮有效的作用,他對自己充滿失望,同時也對青年充滿失望。他帶著希望看待現(xiàn)實,因此陷入了強烈的絕望中[6]。但他并未從此沉淪下去,當絕望到來時,他并沒有放棄希望,相反,他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反抗絕望的態(tài)度。絕望只是他面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的一種情緒,而希望才是他一切行為的出發(fā)點。以希望為題,正是體現(xiàn)了這一點。《好的故事》中“昏沉的夜”象征著黑暗沉悶的社會環(huán)境,美好的夢象征著魯迅內(nèi)心憧憬的世界,黑暗的現(xiàn)實與美好的夢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7]。魯迅用優(yōu)美的文字既引領讀者走進夢境之中,又以冰冷的筆觸把美夢擊碎,回到了沉重陰冷的現(xiàn)實當中。但這絕不意味著之前的美夢是毫無意義、徹底虛幻的,它象征著身處絕望現(xiàn)實當中依舊對內(nèi)心美好世界的執(zhí)著追求?!兑挥X》創(chuàng)作于軍閥混戰(zhàn)時期,魯迅看不到自身和民族未來,但他仍充滿希望,因為當時的青年不滿社會的黑暗,同舊社會進行了斗爭,這讓魯迅看到了青年身上清醒的認知和反抗的勇氣,感受到了青年的活力,望見了中國社會的光明的前景,再一次燃起對革命的熱情與希望。盡管《野草》很多篇章的主題和情感都比較消極,但以充滿希望的《一覺》為結尾,也象征著魯迅與自己陰暗的情緒的訣別,為自己的悲觀畫上句號[8]。
魯迅的熱情與希望來自于他擁有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在《野草》中也有多處體現(xiàn)。例如:《秋夜》中清醒地直面殘酷現(xiàn)實的棗樹,雖然“落盡葉子,單剩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還有不怕犧牲,一心撲火的“小飛蟲”,他們都是魯迅本人和先覺者們的化身,他們?yōu)榱酥袊苡幸粋€光明的未來,挺身而出,不懼前方道路的曲折,永不停息地抗爭。《這樣的戰(zhàn)士》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理想中的戰(zhàn)士形象,他不受虛假的表象蒙蔽,盡管受到攻擊,也依然選擇戰(zhàn)斗,呈現(xiàn)出了一種永不妥協(xié)、永不畏懼的戰(zhàn)斗姿態(tài),這種戰(zhàn)斗姿態(tài),正是魯迅本人的真實寫照[9]。
綜上所述,《野草》的“偏義”風格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一是從手法上,以荒誕彰顯真實更偏重于典型化的塑造與真實細節(jié)的描寫;二是從內(nèi)容上,以死亡贊頌生命更偏重于對于精神的延續(xù)和新思想誕生的思考;三是從情感上,以譏諷看取悲憫更偏重于對精神麻木的群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四是從主題上,以絕望召喚希望更偏重于對中華民族抗爭意識的喚醒。作為語言學范疇的“偏義”在分析《野草》等諸如此類的文學作品時,依然可以從內(nèi)部與外部展現(xiàn)出魯迅獨特的藝術風貌和審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