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雪

魯迅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其作品對中國及日本的眾多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影響，對魯迅本人及其作品的研究亦已成為一門顯學。不管是在中國還是海外，都有眾多學者在進行這項工作，而其中最引人樂道的便是日本漢學界學者的魯迅研究，增田涉、竹內(nèi)好、丸山升、丸尾常喜、藤井省三等都是日本魯研界的大家，他們的研究甚至形成系統(tǒng)而被稱為“竹內(nèi)魯迅”“丸山魯迅”“丸尾魯迅”等。日本學者的魯迅研究有其各自獨特的魅力，他們從不同角度切入解讀魯迅及其作品，往往能給大眾呈現(xiàn)新鮮的魯迅形象，這對國內(nèi)外的魯迅研究極具影響。藤井省三是日本漢學界最具影響力的學者之一，其魯迅研究在國際上具有廣泛影響力，他的專著《魯迅的都市漫游：東亞視域的魯迅言說》，“以魯迅的東亞都市遍歷為軸線，追索魯迅的一生及其作品，同時更加深入地接近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與社會；通過梳理日本乃至東亞對魯迅的接受，進一步理解東亞的共同性和多樣性”，[1]26對國內(nèi)外的魯迅研究具有極大的啟發(fā)意義。本文即以《魯迅的都市漫游：東亞視域的魯迅言說》(以下簡稱《魯迅的都市漫游》)為例，從著作本身的結構梳理、不一樣的魯迅形象及著作中的研究方法這三個方面來探究藤井省三的魯迅研究。

一、著作結構梳理

《魯迅的都市漫游》共有九個章節(jié)，主要包括兩部分內(nèi)容：第一部分，即前六章以都市空間為視角重新追溯魯迅的一生，其間夾雜藤井省三自身的魯迅經(jīng)驗；第二部分，即后三章運用比較文學研究方法探究魯迅的東亞接受史，其中以日本的魯迅接受史為主。而在這兩部分內(nèi)容中，都穿插介紹了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以及作者對魯迅一些主要文學作品的簡短分析評價。

在第一部分，作者以魯迅一生所經(jīng)歷的八個城市為切入點，將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相結合，介紹魯迅的生活經(jīng)歷，包含社會活動和文學活動。在這一層面上，作者既是在寫魯迅顛沛流離的一生，也是通過魯迅來透視近現(xiàn)代中國。藤井省三聚焦魯迅的“都市漫游”。紹興、南京、東京、仙臺、北京、廈門、廣州、上海這八座城市，是魯迅輾轉(zhuǎn)一生的都市空間，作者運用跨文化視角，關注20世紀初東亞國家關注歐美新潮、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大時代背景與魯迅個人社會活動和文學實踐的內(nèi)在一致性，把握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母題的契合，從魯迅透視近現(xiàn)代中國。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中國失敗并簽訂了歷史上第一個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開始，中國開啟了近代屈辱史，開始向外國割地、賠款、商定關稅，漸漸喪失國家主權，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喪失了獨立自主的地位；此后美、法等國接踵而來，趁機索取特權，強迫清政府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從此中國開始遭受更加深重的苦難與屈辱。同時，鴉片戰(zhàn)爭也揭開了近代中國人民反抗外來侵略的歷史新篇章，一部分知識分子開始拋棄陳腐觀念，注目世界，探求新知，尋求強國御侮之道，萌發(fā)了一股向西方學習的新思潮，于是有了洋務運動，有了戊戌變法，有了辛亥革命。在魯迅看來，文學是一種介入社會的方法，與革命同屬一體，對中國的民族國家建設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而晚清中國的現(xiàn)狀及少年時的遭遇使他痛心，開始思考探尋拯救中國的道路，所以他棄醫(yī)從文，以犀利的筆鋒凝視這個已然千瘡百孔的民族，希圖喚醒麻木愚弱的國民，打破“鐵屋子”。他的一生，始終是作為一個激進的斗士來參加社會活動，作為一個敏銳的文學家加入建設現(xiàn)代國家的隊伍。

著作的第二部分主要是介紹魯迅的東亞接受史。作者運用比較文學研究方法探究魯迅對東亞國家和地區(qū)的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及對魯迅作品的閱讀接受狀況。在第七章，作者在梳理世界范圍內(nèi)最早的魯迅介紹的基礎上，重點討論日本的魯迅接受史，介紹太宰治、竹內(nèi)好、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樹對魯迅的閱讀及其所受影響，并對日本學者的魯迅研究成果、作品翻譯等作出評價。第八章考察了中國香港、中國臺灣地區(qū)以及韓國、新加坡的魯迅閱讀接受史。這些東亞地區(qū)和國家當時的社會狀況各有不同，但將魯迅文學作為一種現(xiàn)代經(jīng)典來閱讀、闡釋，卻是共同選擇。不容忽視的是，日本的魯迅研究也為這些地區(qū)和國家的魯迅接受提供了助力，推動了魯迅文學的東亞傳播。作者在第九章介紹魯迅在現(xiàn)代中國的閱讀接受史，對于魯迅在現(xiàn)代中國的形象演變結合中國歷史和社會思潮進行了客觀探討，提出了一個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問題：魯迅的“讀者層斷裂”。在我看來，這一問題與“阿Q的時代是否已經(jīng)過去了”的爭議具有共通性，都是對其在著作最后村上春樹與魯迅的比較中談到的“對今天的我們來說，魯迅意味著什么”的思考。此外，作者還通過對須藤五百三的《醫(yī)生所見之魯迅》進行解讀，反駁了魯迅遭日本醫(yī)生暗殺的傳聞，而在沒有更多的真實文獻出現(xiàn)以佐證傳聞的情況下，藤井省三的這一觀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魯迅研究的進步。

二、從城市生活看魯迅形象

“魯迅是現(xiàn)代中國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2]毛澤東同志的這一評價固化了中國民眾近百年來對于魯迅的形象認知，在“神化”魯迅、利用他的斗爭精神激勵民眾加入革命的同時，某種程度上也讓魯迅離大眾越來越遠，甚至敬而畏之；同時，語文教科書中每逢魯迅必背誦全文的課程要求，也讓無數(shù)人從幼年起便對魯迅產(chǎn)生了慣性反感，這無疑對魯迅及其文學作品的接受閱讀形成了厚實壁壘。意識形態(tài)下確立的魯迅形象以及應試教育中形成的刻板印象，使得魯迅越來越“無趣”，人們在完成應試教育后很少會主動去閱讀他的作品、認識他的真正面目，于是形成惡性循環(huán)，魯迅在很多人眼中的形象便從未發(fā)生突破意識形態(tài)和應試教育的改變，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認知也多停留在應試教育的范圍和水平內(nèi)，難以更進一步。在《魯迅的都市漫游》這部著作中，藤井省三無疑對魯迅形象進行了一種新型解讀，在當代中國乃至海外的魯迅接受中，都具有開拓性的意義。

藤井省三在《魯迅的都市漫游》中，將魯迅放置于他所生活過的紹興、南京、東京、仙臺、北京、廈門、廣州、上海這些都市空間中，描繪了一個沉浸于都市文化的刺激體驗中的“都市漫游者”形象。

一方面，作者通過魯迅對于城市的選擇，提出自己的觀點：“或許魯迅在性格上更適合都市生活”[1]104。1904年4月，魯迅離開東京到仙臺學醫(yī)，一年半內(nèi)三次前往東京度假，棄醫(yī)從文后仍赴東京。其時，與東京相比，仙臺無論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上，還是基礎建設上，亦或文化活動上，都難以望其項背。同樣，1926年9月，“白色恐怖”籠罩全國，魯迅南下到廈門大學任教，但僅待了四個半月就前往廣州，赴中山大學任教。根據(jù)作者在書中的介紹，當時的廈門既沒鐵路也沒無軌電車，人口不過11.7萬，而廣州作為華南地區(qū)最大的城市，1919年就已開通無軌電車，人口多達81萬。在作者看來，廈門之于廣州，正如仙臺之于東京，故而仙臺和廈門都未留住魯迅。不可否認，魯迅選擇去東京和廣州，還有其他的諸多因素，但作者從城市發(fā)展的角度來探究魯迅的城市選擇，亦有其合理性。

另一方面，作者在談到魯迅對藝術，尤其是對好萊塢電影的熱衷時頗費筆墨。魯迅在上海生活時，積極參與美術活動，翻譯《近代美術史潮論》，介紹西洋美術史，翻印畫集，關注大眾傳媒與美術的關系；也非常關注木刻藝術，熱心從事版畫事業(yè)，認為可以利用版畫助推革命事業(yè)，組織多項版畫活動，可謂“復興現(xiàn)代中國版畫第一人”；他還十分愛看好萊塢電影，觀看的影片多達124部，雖然生活儉樸、工作繁忙，但仍然擠出帶家人去看電影的時間，不僅如此，魯迅也會邀請朋友看電影或者給朋友推薦電影。關于魯迅對電影的評價方面，作者介紹，魯迅更愛看《泰山》系列電影，而對國產(chǎn)電影沒太大好感，尤其批判劉吶鷗的《瑤山艷史》。這里提到了一個魯迅為何對邊疆少數(shù)民族無甚好感的問題，或許值得我們挖掘這其中的原因。

魯迅的“都市漫游者”形象的建構，在魯迅研究史上無疑是一種創(chuàng)新。作者在著作中對魯迅的都市生活表示了莫大的關注，在這種重點關注中所進行的種種現(xiàn)象探究、所引發(fā)的一系列思考、所建構的魯迅新形象，既有利于拉近魯迅與大眾的心靈距離，促使新時代民眾打破惡性循環(huán)重新接受魯迅，也對海內(nèi)外從事魯迅研究的學者具有相當程度的啟發(fā)作用，拓展魯迅研究的角度，推動魯迅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

三、透視藤井省三的魯迅研究

藤井省三是日本漢學界極具影響力的學者。他第一個系統(tǒng)研究了魯迅文本傳播史，所著的《魯迅<故鄉(xiāng)>閱讀史——近代中國的文學空間》，僅以魯迅的短篇小說《故鄉(xiāng)》為研究對象，以20世紀中國的文學空間為背景，運用比較文學、接受美學、傳播學等研究方法，論述了魯迅的《故鄉(xiāng)》閱讀史，對國內(nèi)的文學史研究和魯迅研究都具有極大的啟發(fā)意義。近年新作《魯迅的都市漫游》，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以往的研究方法，同時也不乏新的嘗試。

縱觀《魯迅的都市漫游》全書，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大量運用了比較文學的研究方法，在對魯迅的部分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介紹解讀的基礎上，通過與中外文學作品的比照，得出或合理或有待商榷的結論。作者在沿著魯迅的都市漫游軌跡介紹他的一生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時，多次將魯迅與一些外國作家的作品進行比較，而這種比較在其著作《魯迅<故鄉(xiāng)>閱讀史》中就已開始，通過種種比較以及考據(jù)，他得出了魯迅模仿契訶夫的《省會》而創(chuàng)作《故鄉(xiāng)》這一結論?；氐奖緯髡咴谥鞯谌?，提到有學者認為魯迅的散文《藤野先生》受到夏目漱石短篇小說《克萊喀先生》的影響，而作者似乎也通過解讀后者的文學對日本諸問題的探討，以及二人對安特萊夫的關注，表達了對某“學者”觀點的認同；同時認為魯迅在《摩羅詩力說》的結尾將詩人比作“不惜以鮮血給以觀眾戰(zhàn)栗和快意的斗牛士”，[3]可以追溯到顯克微支歷史小說《你往何處去》中勇士為拯救少女而與猛牛殊死搏斗的場景。在第四章，作者在探討芥川龍之介對魯迅的影響時，大膽推測《孔乙己》在人物形象塑造和情節(jié)模式安排方面受到了前者的小說《毛利先生》的影響，《一件小事》在敘述手法和思想主題上受到后者《蜜橘》的影響，而推測依據(jù)是魯迅在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候，集中閱讀了芥川龍之介的三部小說集并翻譯其中兩部小說，以及他們共同的對“流浪的猶太人”這個傳說的興趣：前者據(jù)此創(chuàng)作了小說《流浪的猶太人》，后者據(jù)此創(chuàng)作了散文詩《過客》。在第六章介紹小說《鑄劍》時，一方面，作者根據(jù)魯迅在寫作該小說的兩年前恰好閱讀了《支那童話集》中的《眉間尺》一文，判定后者對《鑄劍》的創(chuàng)作有直接影響；另一方面，又依據(jù)黑色人親吻眉間尺的嘴唇這一情節(jié)，猜測該篇與王爾德的獨幕劇《莎樂美》有聯(lián)系，因為后者有一幕莎樂美親吻先知約翰頭顱的畫面描寫。藤井省三在這種比較研究中，并不只是擺出一些相似或等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在這一基礎上，我們完全可以獲得其他作家之于魯迅以及魯迅之于其他作家的種種影響認知，繼而在這種認知中推進“魯迅影響”這一課題的深入研究，正如藤井省三在本書中所做的魯迅在東亞的閱讀接受研究。

除此之外，藤井省三對考據(jù)學的把握也不容忽視。在《魯迅的都市漫游》中，藤井省三以其學理化的研究精神，細心考據(jù)，糾正以往魯迅研究中存在的某些錯誤認知。例如，針對魯迅《父親的病》一文中的處方箋，讀者和魯研界的學者都持否定態(tài)度大加斥責，但作者考據(jù)《本草綱目》《辭海》和魯迅朋友的言論，得出了處方箋確實對癥的結論，認為“我”在文中的態(tài)度是出于一種贖罪心理。在介紹《狂人日記》時，作者梳理了《申報》刊登的出版廣告、《北京大學日報》的“圖書室書目布告”欄、《周作人日記》，以及當時《晨報》上的社會新聞，發(fā)現(xiàn)《狂人日記》可能是1918年的5月而非4月所作。當談到魯迅對電影的評價時，僅以他看的好萊塢電影多達124部，卻只看了6部蘇聯(lián)電影這一事實，反駁中國電影研究者的“魯迅最贊賞以現(xiàn)實主義方法攝制的蘇聯(lián)早期革命電影”這一說法。正如張夢陽在《中國魯迅學通史》中所主張的：學理化精神是進行魯迅研究必須具備的。而藤井省三的魯迅研究從始至終都貫串著學理化研究精神。值得一提的是，《魯迅的都市漫游》并不只是一部集魯迅傳和魯迅東亞接受史于一體的現(xiàn)象陳述錄，其中不乏藤井省三關于魯迅、關于社會的一些思考，探尋閱讀魯迅之于今日的意義，不僅關乎個人的成長，于社會發(fā)展亦有助益。

自魯迅在20世紀初登上社會歷史舞臺，就一直是人們關注的重點。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的社會活動，以及他的個人生活，皆備受爭議，歷來是學者的研究對象。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日本這個漢學研究極其發(fā)達的國家，閱讀魯迅已成為一種常態(tài)化行為，魯迅研究作為顯學大樹，雖然早已碩果累累，但新的枝椏仍在生長。閱讀魯迅作品，是增智長慧的益事，能夠關照自身，能夠認識社會；閱讀魯迅研究，則可以更深入、更全面地認識魯迅。藤井省三在《魯迅的都市漫游》中，以其敏銳的發(fā)現(xiàn)眼光和高度的學理精神，結合多種研究方法，帶給我們一個熱衷都市文化的魯迅，也帶給我們一種延伸閱讀魯迅的接受方法。他在魯迅研究上所做的努力，無疑對國內(nèi)外的學者具有極大的啟發(fā)意義，值得重點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