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學 高雨欣
傅平只找到一個酒杯,還是缺了口的,第二個找不到,他只能拿上自己喝酒的大鐵杯,這樣一小一大,一瓷一鐵,奶奶就用這小的,反正也沒見她喝過酒,意思意思就行,爺爺一頓能喝上二兩,含糊不得,用大的正好。他把這倆放進了竹籃子。酒壺,他摸了摸壺把手,熱的。公雞在地上撲騰著,它的爪子被捆住,像個被按在地上的犯人,這只雞他養(yǎng)了兩天,倒養(yǎng)瘦了,他抓起它的兩只爪子,拎上籃子,大步往外走。大門就不拴了,這山里,人都難見著一個,防誰。
走過水塘,要經(jīng)一個下坡,下坡的路早被瘋長起來的野草擠沒了,他把籃子和雞往地上一丟,拿出了鐮刀。在這空無一人的山里住了幾天,他早就習慣了找路造路。他砍一段走一段,不知道砍了多少段,總算把這路走通了。繞了好幾個田埂,穿過一片松樹林、石頭山,再走過一片竹林,總算看到爺爺奶奶的墳。
墳頂上插著兩朵玫紅色的塑料花,奶奶墳頂上的那朵更鮮艷些,她是五年前去世的,那時候他才高中畢業(yè),下葬那天來了很多人,那估計是他最后一次在村里看見這么多人了,之后政策一來,人都搬到山下了。
他把墳上的雜草除干凈,拿出蒸好的豬肉,一大一小兩酒杯都倒?jié)M,把點好的紅蠟燭插在兩座碑前,又點燃了銅錢紙,有點風,紙燒得很旺,又怕吹走,他找了塊石頭壓住了半截。正要殺雞,手機振動起來,他知道是誰,所以先割斷了雞脖子,把雞血滴在銅錢紙上后才接上電話。一開頭是他親媽范小紅絮絮叨叨問了幾句,出門了沒,東西帶齊了吧,他嗯啊著敷衍了幾聲,然后才到他爸傅庚生。傅庚生還在咳嗽,說的話也都是說過好幾次的:紙要拿棍撥著燒透燒完,鞭炮得拆開一溜再點,說了幾句他又哭了起來,沒哭幾聲,信號突然不好了,泣聲一斷一續(xù),倒像機器人在哭。他趕緊喊了幾聲爸,我一定替你給爺爺奶奶多磕幾個頭,你放心,多磕頭,多磕頭,他特意把傅庚生囑咐的話強調(diào)了幾遍,不出所料,話剛說完,手機就因為信號太差自動掛了。
其實回老家掛清這事本應該傅庚生自己來的,但他前些日子病下了,要不怎么輪得著傅平——家里又空閑又廢物的兒子操心這事。說起傅庚生的病,傅平覺得他爸得的是一種思鄉(xiāng)病,在爺爺奶奶去世后,病狀就越來越嚴重了。用范小紅的話來說,回老家沒有由頭,別人背后閑話都會說你一籮筐。傅庚生不這樣說,他說,山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家的都是些老人了,總不能跑去老人家里,讓人家忙前忙后吧。反正說來說去,傅庚生一年到頭就只有清明節(jié)的時候能合情合理地回他日思夜想的老家一遭。從宣城出發(fā)回老家,要走四百多公里,開車起碼要五個半小時,傅庚生一個人開一路也能精神抖擻。他十六七歲就出來闖蕩,干裝修,去過海南、重慶、內(nèi)蒙古,后來長期留在了宣城,把家也安在了這兒。宣城是一座平原上的城市,要想見山,得開車幾個小時去找,而不像老家,想不見山,得開著車去躲。對于見慣了山的傅庚生來說,可能心里不止一次念叨過這地兒的古怪。
他通常會在清明節(jié)前一天回去,節(jié)后一天回來,回來之后人就陷入一種強烈的空虛,用范小紅的話來說,就像丟了魂。丟了魂的他要不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要不就是回到他的菜地,不吃不喝,這種狀態(tài)總要持續(xù)個三四天。說起傅庚生的菜地,傅平覺得這也算他思鄉(xiāng)病的一個表現(xiàn),那塊地在小區(qū)的一個角落,一開始只是個長滿了雜草的斜坡,傅庚生往物業(yè)那塞了點錢,這地就歸他了。他買了鋤頭、鐮刀,把雜草清理干凈,松了土,又買了一些種子。第一年除了辣椒,別的種得都不好,他總結經(jīng)驗:網(wǎng)上買的肥料太假了。他又買了一個桶,放進廁所里,打算自己培養(yǎng)肥料。第二年就有了茄子、辣椒、黃瓜、黃豆、玉米。去年傅平出來沒多久,城管在一個雨天,拿著鏟子把菜全鏟了,傅庚生此后病了一場。病好了后,他參加了一個本地的登山隊,爬過兩次海拔不到五百米的月亮山,第一次回來他就嚷嚷自己被騙了,說那就不是山,撐死一個小土包。但他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他總算沒再去了,他又守回了那塊地。但那塊地被物業(yè)鋪上了草,早就不是他的了,可他就像著了魔,成天不回家了。他在網(wǎng)上買了一個帳篷,就搭在那塊草地上。就是前段時間,范小紅去給他送早飯,發(fā)現(xiàn)他倒在里面人事不省了。
東良《插花》
放了鞭炮,他把香全點了,然后舉著它們,先作了三次揖,他口中念的是:爺爺奶奶,保佑我爸早點好起來,他還想說正常起來,但是覺得這么說爺爺奶奶估計會在下面罵他。他又作了三次揖,這次他說,爺爺奶奶,保佑我也好起來,正常起來。說完他又作了三次揖,把香分了兩撥插進泥里。
火還沒滅,他就站在旁邊等,等了一會,他先聞到一股怪味,一抬頭,發(fā)現(xiàn)天上竟然飛著黑煙,他心里一驚,起山火了。
他在老家見過幾回山火,幾乎都在大年三十那天,干燥的枯枝枯葉,加上煙花爆竹,火就容易生起來。山火一來,天上飄的都是樹木的灰,有手指一般粗長的,也有顆顆粒粒的零碎,那時候周圍的幾個村子都會組織人打火,他小時候也跟著傅庚生去過。不過人力根本無法阻止蔓延的火勢,往往去了也是白去,只能等火自己燒得無趣了,慢慢停息下來。火滅了以后,山上只留下一片黑,就像傷口長出的疤。他站到一塊石頭上,朝黑煙的源頭看去,沒看見明火,應該還很遠。
他知道他現(xiàn)在就在高千嶺腳下。高千嶺是這座山中最高的一個山頭,水氹村就夾在高千嶺和另一個山頭灰山之間。除了這兩個山頭,剩下的山頭他連名字都不知道,更別說去過了。不過傅庚生知道,他對這山的一切都熟悉,要是他來了,估計都能猜到火是從哪個村子哪座山起來的。不知道會不會燒過來,要是燒過來,說不定能燒到那里,他心念一動,決定湊近點看看。
他砍下一截帶樹葉的松樹枝,往火的方向走去。他走過一片荒草地,沒有路,不過草長得很低,上坡的時候有一條碎石頭路,路兩邊長的都是竹子,他又砍了兩根竹子,拿在手里,心里踏實了很多。他不知道方向,只知道離村子越來越遠,他隱約記得這地方他小時候似乎來過,但又想不起在哪,又往前走了一段。停下后,他看見橙紅的火焰正吞吃樹木,噼里啪啦的聲音,像是火焰在鞭打,黑色的濃煙直沖上天空,還映著橙紅的光,像要連帶著天空一起吞下去一樣。更讓他嚇一大跳的是,火邊上竟然還有個人,那人還跑來跑去,動來動去,似乎揮著啥東西打火。
他快走了幾步,辨認出似乎是個老人,他心里更緊張了,要是一陣風刮來,老人家可跑不過火。他再沒有多想,三步并作兩步往里沖,越往近走溫度越高,臉上甚至能感受到一種灼燒感。這時候他看見老人也正轉過身往外跑,火正往外燒,速度不快,但來勢洶洶。老人看見他,喊了一聲,快走,他轉過身跟著老人跑了一段。這老人家跑得倒挺快,而且穩(wěn)穩(wěn)當當,不像他,好幾次差點被地上的石頭絆倒。到了他走過的那塊荒草地,他們停了下來。老人穿著一件深色的薄外套,從外套里面摸出一個透明塑料包,里面裝的橙黃色的東西,他知道,是煙絲。老人捻出一點,大拇指一抹卷起了煙,他想起了爺爺,爺爺也總愛卷煙抽。老人坐在一塊石頭上,臉朝向火的方向,吐起了煙圈。
您老人家是哪個村的?老人看了他一眼,朝水氹村的方向指了指。原來村里不止他一個。我也是水氹村的,我是傅濤的孫子。這時候爺爺?shù)拿挚杀劝职值拿止苡?。老人又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只是擺了擺手,然后站起來從草叢里摸出一把鋤頭。他一點都不感到驚訝,這是山上人的習慣,上午干完活往路邊藏點工具,下午干完活再拿回去。這個習慣他也有。十歲那年他剛到宣城上學,范小紅一周給他十塊錢的零花錢。十塊錢,哪怕三年級在山下的鎮(zhèn)子上讀寄宿學校,奶奶一周也只給五塊錢。十塊錢在他手上既滾燙又讓他激動,他放進褲子口袋,覺得太淺,放進書包口袋,怕有人偷,他一下子想起回家的路上有個小花園,花園里有厚厚的草地,他找了一塊隱蔽的地方,扒開草皮,掏出泥巴,把錢用小塑料袋包上,埋在里面,這個辦法萬無一失。他用這錢買學校門口小賣鋪的辣條,一包五毛錢。比鎮(zhèn)上兩毛錢一包貴了足足三毛錢。十塊錢比他想象的用得快,他還知道了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世界,不只是泥巴、樹葉、蝴蝶,還有闖關、升級、打怪,兩塊五一小時,十塊錢只能玩四個小時。一開始,他從草地下掏出他的十塊錢,花掉了;后來,他從草地下掏出不屬于他的十塊錢,也花掉了;再后來,他掏出越來越多不屬于他的錢,草皮已無法遮掩,再多的泥巴也埋不住了,他只能把手從草皮下伸出來,讓手銬銬住。
老人再也沒看他,打著赤腳,扛起鋤頭,往村子方向走了。他站在原地看著老人的背影,或許應該說出爺爺?shù)木b號,村里這些老人家互相喊的都是諢名。他又轉過身望向火,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火已經(jīng)燒到最后關頭,只有一小股火流還想掙扎一下,但看起來也成不了什么氣候了。
回到家已經(jīng)快中午了,陽光不烈,就是有點刺眼睛。他把雞剁成塊,放進鍋里,再放山蘑菇、辣椒、姜,蘑菇是昨天他去山上撿的,辣椒、姜都是小姑收拾屋子的時候特意給放的,她還放了油、鹽、米,還往墻上掛了一個鐘,秒針走的時候聲音很大,咔嚓咔嚓,像一把巨大的剪刀在剪東西?;氐竭@里,他反而很少夢見監(jiān)獄的生活,就算夢見,那種情緒都是淡淡的,而不像以前那樣憋著氣或者喊得不行。他其實在里邊就住了三年,甚至不到三年,兩年零十個月,但出來后像過了大半輩子。他是在讀大專的第二年進去的,一進去,學校就自動開除了他,這正常,他理解。出來以后想找工作,沒學歷又坐過牢,沒人要他,哪怕去工地搬磚,都得靠傅庚生找老鄉(xiāng)說情?;貋砟翘煸阪?zhèn)上碰到以前同在寄宿學校的同學,叫楊成的,開著摩托車,后面坐著老婆孩子,問他怎么回來了,他只能硬著頭皮說,回來掛清,楊成倒也沒多問,一擰油門,走了。他看著楊成的背影,想,要是當年他沒有離開這座山,或許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他把酒倒進鐵杯里,又把燉好的雞扣進大碗,米飯是早上煮的,早冷了,他盛了一碗,又往里倒了半碗湯,熱氣騰騰,他把大門敞開,對著高山,大喝了一口酒。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他一看手機,有三四個未接電話,都是傅庚生打來的,他坐起來,撥了過去。
我昨天去看了,全是刺和草,什么都看不到。也試過了,鐮刀根本沒用,那刺深得能把人扎死。爸,慢著說,你別急。我不急著回去,再看看,說不定能有什么辦法,今天起了山火,是往那個方向去的,說不定能燒著,我明天再去看看?;鸬故菦]燒多久,山上沒事,你先操心自己吧。爸,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好好好,我不問,那先掛了,媽等會兒就過來了,你好好休息。
他走出門,正好捕捉住太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橙紅色的,是山火的顏色。他拿出手機拍了一張,一拍完,暮色沉到最底,山林即將墮入黑暗,就在這一瞬間他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楚的孤獨。他又把攝像頭換了個方向,在薄薄的夜色里,不遠處的皂角樹還能看到深綠的輪廓。他拍了一張,沒拍到樹的下半部分,刪了,把鏡頭的距離設遠,既能拍到樹又能拍到一點山、幾間老房子。就在他要按下拍照鍵的時候,一個人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把鏡頭的距離拉近,深藍的外套,瘦小的個子,正是上午的那個老頭。他扛著鋤頭,正從山上往下走,他走的路是村子里的人以前從高千嶺去水滴石村的小路,姑姑就嫁到了水滴石村,所以那條路他以前經(jīng)常走。那老頭走走停停,有時候還揮起鋤頭挖幾下,也不知道在干嗎,他來了好奇心,把鏡頭完全對準了他。
他跟著老頭經(jīng)過一座兩層樓的紅磚房,接著下坡,坡道邊上是一排牛棚。老頭看起來起碼有七十歲了,但走起山路來,連他這個年輕人都甘拜下風。再往下就看不見他了,層層疊疊的房子把他擋住。他記得那片地方聚集著村里最老的房子,村里人一開始都在那兒住,地方小人又多,房子修得很密,幾乎是檐靠著檐了,里面的青石板路,是唯一的通道。果然沒多久,老頭又出現(xiàn)了,一步不停地走上貫通村子的大馬路,沿著馬路上坡,走到大柏樹下的水井那兒,放下鋤頭蹲到井邊喝了一口水,喝完之后拐入一條小路,那也是上坡路,周邊是荒了的稻田,往那個方向走房子就稀疏很多,大概只有七八座,走到建得最高的那座房子門口,就看不見了。原來是姓劉的,難怪不面熟。水氹村有兩個姓,傅和劉,沿中間的大馬路劃分,北邊住的劉家,南邊住的傅家。傅家和劉家算是村里的兩個大家族,經(jīng)過一些嫁娶關系,兩家關系也算緊密,但還是比不上一個姓的。他十歲就離開了水氹村,對于劉家的一些老人他不是很熟悉,所以不認識也不奇怪。不過老頭怎么聽見爺爺?shù)拿譀]任何反應,這倒是不應該。
吃過晚飯,黑暗早在山中完全沉下來了,他拉亮垂在屋外的燈泡,光微黃,他坐在板凳上,重新翻起了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這幾天晚上,他都是這么度過的。在這山上,沒有網(wǎng)絡,這種方式是最能打發(fā)時間的辦法,但他沒覺得很難熬,相反,他心里更靜了,沒有叮咚響個不停的來消息的聲音,他感覺獲得了更多的自由。最重要的是,他不用刻意躲避那些眼神,懼怕、同情、鄙夷都有,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那種明知道他有案底但又裝作不知道的刻意關心。還有范小紅,她的那種過度焦慮,他每次碰壁回家,她都表現(xiàn)得像天塌了那樣,他受夠了。好幾次晚上失眠看著天花板,他都覺得自己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沒有希望,沒有明天。但在這里,如果沒有手機、沒有日歷,今天就是明天,明天就是今天,沒有任何區(qū)別。
他又一次點進張大明這個名字,猶豫了片刻,又退出了。這是小呂給的號,說想找工作可以打這個電話。小呂是他的獄友,年紀和他差不多,但比他在里面多待了一年。他們倆犯的事差不多,偷盜,他偷的是錢,小呂偷的是摩托車,在里面,因為年紀相仿,小呂是他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小呂比他早出來幾個月,混得比他好得多,他有了點錢,找了個女朋友,聽說快要結婚了。他記得小呂是個迷信的人,特別愛紅色,偷的兩輛摩托車都給噴上了紅漆,因為紅色寓意好,意味著紅紅火火。小呂找到他跟他說這件事的時候他還有點不敢相信。
他說,做那事也沒什么,你就把他們都當作睡著了,服務睡著的人可比服務醒著的人簡單多了,他們可跳不起來指著你的鼻子罵你小偷,而且這事高尚,我現(xiàn)在都被叫作黑夜天使。你怕嗎?他問。小呂說,還有什么樣子比你現(xiàn)在更讓你怕的?小呂告訴他,張大明是他們團隊的頭,要是他想來,就可以給他打電話。但是他從沒打過。
之后幾天,他都是這樣開始,山上剛有點薄霧的時候起床,隨意用水抹一把臉,把水壺接滿水,放上灶,生火,套上雨靴。這靴子是爺爺?shù)?,他從柜子里掏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保存得很好,連續(xù)幾次上山,他的白鞋都會沾起厚泥巴,穿雨靴就省事很多。繞過皂角樹,經(jīng)過一個墳堆,路上的草亂蓬蓬的,有割過的痕跡,樹密了些,這就在山上了。他順著一條凹陷的小路走,這條路以前是村里人上山的捷徑,因為它避過了擋路的大石頭、大片的野刺,還有山神爺?shù)膹R。廟很小,還不足一人高,但他小時候見過老人過節(jié)的時候在廟前放貢品。走過一截路,要穿過一片松樹林,高千嶺上松樹很多,大大小小的松樹林不下十個,走進松樹林,就是走在厚厚的松樹葉子上,葉子是橙紅色的,很鮮艷。走到頭,只有一片刺叢和漫過人頭的野草,再也看不見別的了,更何況是山洞。
其實他這次回來除了掛清以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幫傅庚生看看這個山洞。這件事是傅庚生偷偷跟他說的,范小紅不知道,至于傅庚生為什么不告訴范小紅,他不知道。不過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傅庚生為啥非要看那個洞,洞里到底有啥玩意,傅庚生都不說,一問他就咳嗽,索性不問。
他回來的第二天就來過,但刺叢太密,人根本沒辦法進去,他連洞的影子也沒看見,不過那次去倒是把往山洞走的路踩出來了,所以這幾天上山倒是輕松順利很多。他本來期望著山火能把洞前的障礙燒掉,可顯然沒有,野刺野草仍舊看不到頭。他也想有其他辦法或者其他路,但這山洞就是這么邪,它在高千嶺后山底下,除了松樹林這條道,其他有可能走得通的地方都被大石頭堵死了。所以現(xiàn)在要進去,只可能打地洞。他面對著看不到的山洞站了一站,然后沿路返回?;氐郊?,水已經(jīng)燒開,先把茶葉放進水壺里,茶葉是他從宣城帶回來的,不知道是什么茶,黑,苦得讓人齜牙。煮一把面,放一個雞蛋,一頓早餐就這樣。飽了,他就搬出凳子坐在門口,把腦袋、眼睛朝著高千嶺,一上午就過去。要是有剩飯,中午他就把剩飯往電飯煲里一熱,通常剩菜也一起放進去,飽了以后,又繼續(xù)回到凳子上,等著黑夜降臨。
不過,自從他知道村里還有除他以外的第二個人后,他就時不時看到這老頭。看久了,他知道了老頭住哪兒,就在他小時候的同學劉路生家旁邊,不過他死活想不起來這老頭姓甚名誰、和他有啥關系了。他問范小紅,范小紅想了半天,才說,那房子是劉成金家的,估計是劉成金他老子,他們家和咱們沒啥親。他們不都搬下去了,怎么還回來了?是不是他兒子把他趕出來了,劉成金可不是個孝子,這事他做得出。
老頭總是扛著一把鋤頭,打著赤腳,走在山中、荒田、村落中,他要不在走,要不就在挖土。挖過一次的地方,他再也不會挖第二次,像是挖寶似的,不過這山上哪有什么寶,最大的可能就是找個合適的地方種點啥東西,農(nóng)民的天性。所以這天早上,他又一次走出松樹林,正好看到這老頭,他好奇地上去問了一句:爺爺,你在這兒種東西嗎?老頭這回戴了個解放帽,正舉著鋤頭挖土。
老頭朝他瞥了一眼,也不說話,繼續(xù)挖土。
爺爺,我是住皂角樹對面的老黑頭的孫子,我也是水氹村的人。這次他可說了爺爺?shù)恼熋?。他怕這老頭聽不見,還特意彎下腰靠近了些。
老頭一下子抬起頭來,瞪著眼睛說,我沒有聾,莫喊這么大聲,你講你是這里的人,為什么不講這里的話。
他呆了片刻,這才意識到,他回來后一直說的都是宣城話,而不是這兒的土話,難怪昨天他沒搭腔,難怪楊成聽他說話的時候表情怪怪的。他很想再用土話說一句,我就是水氹村的人,可一開口,說出一個我字,他就知道自己早已把這兒的土話忘完了。
他記得他剛到宣城的時候說的還是土話,他叫范小紅“耶耶”(媽媽),叫傅庚生“嗲嗲”(爸爸),同學罵他的時候他說的是“我?。╧ēi)是”(我不是)。宣城的話很容易聽懂,老師叫他回答問題、同學罵他,他都能聽懂,但宣城話不好學,他第一次站起來發(fā)言,說的是土話,全班哄堂大笑,此后老師讓他發(fā)言,他再也沒開口過。排擠、嘲諷、忽略伴隨了他整個小學,哪怕他半年后學會了宣城話,哪怕他同時忘記了土話的音腔音調(diào)。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小時候離開了水氹村,一下子把這兒的話忘了。這次他沒說宣城話,說的是普通話。
老頭若有所思,難怪你有點不一樣。不過說完這句話,他也沒再搭理他,而是再一次揮動了鋤頭,動作又快又麻利,腳下的這塊雜草地已經(jīng)被他挖得能看到一大片紅泥巴了。他站在一旁沒走,要是換作以前,他肯定走了,但是好些天沒和人說話,他心里總有點空落落的。
爺爺,村里荒了那么多田,你怎么不上那兒去種?
哪個講我要種東西?老頭沒好氣地說。
不種東西挖土干嗎?
老頭打著赤腳,他那雙腳又大又黑,十個腳指頭都沒有指甲,他用左腳夾了一把泥,靈活地動著腳指頭搓了幾下,不滿意,他眉頭皺起來,接著又蹲下去,用手抓上一把,像電視里玩核桃那樣把手上的泥轉著,不到兩圈,他就把它們?nèi)珌G了。濕得很,濕得很。
泥巴太濕了嗎?他湊上去問。
太濕了,要不得,還遭蟲婆(蟲子)。老頭扛起鋤頭就要走,他跟上去,問,您是要干嗎?
老頭走在前面,偶爾有帶刺的枝條擋在前面,他就用鋤頭輕輕把它們薅到路邊,就像趕小動物一樣。他沒馬上回答,而是走了一段路,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在為我自己找一個埋祖(墳)的好地方。
老頭說的不是假話,他跟著到了他家,真看見了一口棺材,那棺材黑漆漆的,就在屋子中間,棺材旁邊就是一張桌子,桌上還有一個大碗,碗里似乎還裝著剩菜,屋里很暗,所以只能看到里面是一團黑。他進去不到一分鐘就出來了,里面陰森森的,讓他覺得瘆得慌。
老頭住的地兒估計是村里最高的,往后看不到一座房子,只有雜草和荒地,往前看是高千嶺。在這兒看,高千嶺似乎都矮了一截,往他家望去都只能看到一個房頂,再看村里其他房子,很多都被野草占領了,沒人住,整個村子顯得死氣沉沉。老頭住的瓦房,面積不大,只有一間。但他剛剛進去沒見著床,他心里一驚,問,沒床,你睡哪兒?
老頭正把鋤頭放下,他邁進屋里,瘦小的身子一下子在昏暗的屋子里模糊了一大片,像是突然要隱遁。他走到棺材旁邊,把半個身子探了進去,出來時手里多了一件衣服,正是昨天那件深色的外套,他把它甩了甩,往身上一套,說,喏,就睡這里面。他走進去朝棺材里一看,里面有被子、枕頭,還有幾件亂丟著的衣服。他心里更瘆得慌了,轉過身跑出了屋子,看到陽光,呼吸到新鮮空氣,他感覺好了點。
老頭也走了出來,看見他這樣子,大笑起來??茨汩L得人高馬大的,沒想到是個老鼠膽子。他不好意思地說,不是害怕,就是有點瘆人。
有什么瘆人的,老古話說,棺材棺材,升官發(fā)財,見棺發(fā)財,棺材可是好東西。
他小聲地說,那也不必睡在里面啊,多不吉利。
他翻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什么是吉利,什么是不吉利,那東西不過就是個物件,和那桌子、板凳有啥不同,還不是用的,說到底,它就是一張床而已,人死了躺進去,不就跟睡著了躺在床上一樣,最多就是做不做夢的區(qū)別。
他突然想起小呂說的話,就跟睡著了一樣。
再講了,我這棺材和其他棺材不同得很。
有什么不同?
你好生看一哈就曉得了。
他只能又往里看看,這次他似乎沒那么害怕了,眼睛也能在那口棺材上多停留幾下。一看他才發(fā)現(xiàn),這口棺材很小,起碼比一般的棺材小一半,看久了倒不像棺材,像一個長柜子。
是不是蠻不同?
是啊,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這種,棺材。說到棺材這兩個字的時候他心里還有點怪怪的。
這是我自己做的,蠻輕便的,我一個人就能抬起,要埋到哪里我就自己先把它背過去,不消勞煩別個。
他大吃一驚,這說的是什么話,那意思是說自己要把自己埋了?
老頭看見他的表情哈哈一笑,甚至還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喝水不?不等他回答,他就進了屋,出來的時候給他拿了一杯水,水是用碗接的,他喝了一口,味道清甜,是井水。
爺爺,你說話像是開玩笑。
我才不是開玩笑,只是說出來你不信而已。我問你,你回來搞什么?
我回來掛清,上次起火那兒就挨著我爺爺奶奶的墳。
不是掛完了嗎,那為什么還不走?現(xiàn)在年輕人回屋里哪個不是屁股都沒坐熱就走了。
山上空氣好,我想多住幾天。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你不用做事?哪個做事的能放這么久的假?他狐疑地問。
我沒工作,閑人。說出這話,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輕松。
那正好,中午來我這碰一杯。老頭爽朗一笑。
他也沒推辭,說家里還有半只雞可以拿來下酒,老頭沒多說什么,只是囑咐他別去太久,怕酒冷了,話語間似乎他已經(jīng)溫上了酒。走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房子的墻腳竟然還趴著一只狗,那狗毛幾乎已經(jīng)掉光,還是殘疾,只有三條腿,見了陌生人,它動也不動,只是抬了抬眼皮。
回到家,他把昨天剩下的半鍋雞湯一熱,又炒了一盤木耳,帶著兩個菜就出門了。
走到那座瓦房的時候,老頭已經(jīng)等了他一會兒了。他把桌子搬了出來,又放下兩條長板凳,桌上除了酒,還擺著三盤菜,一個是壇子里腌的豆角、刀扁豆,一個是炒的蘑菇,這山上蘑菇很多,另一個是肉菜,但是什么肉,他認不出來,他問老頭,老頭說,兔子肉。你還打得到兔子?哪里打得到,是在山上撿的,都死了,毛都燒焦了。他一嘗,果然有一股焦味,但是放了紅辣椒,辣椒味蓋過了大部分焦味。他先敬上老頭一杯酒,酒是用碗裝的,他喝了一大口,老頭說了幾聲好,也喝了一大口。
老頭吃了幾口雞肉,一下子判定出來,你這雞不是山上的土雞。
鎮(zhèn)上買的,您老這味覺厲害。
野東西我是曉不得吃了好多,野雞野鴨野兔子,這山上頭到處都是,這都吃不出,我這舌頭白長了。
老頭不再吃雞肉,他把筷子戳進兔子肉里,夾了一塊,細嚼起來。
爺爺,你一個人在這住了挺久了吧?
他思索了一下,說,記不得了,蠻久了。
這上面的人都搬到山下去了,你怎么沒下山???
他們搬我就要搬嗎?山下有什么好,這要錢,那要錢,搞什么都要錢,請我克我都不克。
你兒子女兒呢?你一個人在山上有個啥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他想起奶奶,她就因為摔倒了沒及時被人發(fā)現(xiàn)腦出血去世了。
老頭沒說話,估計正如范小紅所說,是被兒子趕出來的。他心里一片酸澀,拿起酒壺,給老頭把空了的碗倒?jié)M,又給自己碗里添了半碗。老頭又夾了一塊兔肉塞進嘴里,他也自顧自地喝著酒。過了一會兒,老頭突然說,我早曉得有什么事了,曉得了我就不怕了。
有什么事?
死。老頭看著他,他突然不寒而栗。
我曉得我快死了,只是現(xiàn)在還沒來,沒來我就有時間為它來做準備,為死做準備,就像招呼一個客人一樣。
所以你真的在找埋自己的地方?
那還能有假?反正我棺材都準備好了,現(xiàn)在就差一個地方了。老頭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這地方難找得很,我找了好多地方了,這山上我都翻遍了,都沒得這么個地方。
你要找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不干不濕,沒人打擾,其實我也講不好,反正現(xiàn)在沒找到。老頭把碗里的酒一口氣喝光,往手里夾了幾塊兔肉、雞肉,走到墻邊,放到了那只狗的面前,狗依舊只是抬抬眼皮,一動不動。
它怎么了?
快到壽命嘍。
老頭坐回桌邊,又滿上一碗酒,頭一仰,又是一大口,喝完,他臉上紅了一大片,但還很清醒,他問他,年輕人,你回來到底是搞什么?
傅平感受到老人炯炯的目光。
我是回來掛清,也是回來看看那個山洞,他如實告訴了老頭,這個山洞對于水氹村的人估計也不是什么秘密。
哪個山洞?
就是高千嶺后邊那個,上午咱們遇到的那塊地方不是有個松樹林子,穿過去就是。
東良《放學路上》
那個山洞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想看,是我爸想看,但他回來不了。
你爸病了?
嗯,不過快好了。
他喝了一口酒。
年輕人,我看你從來沒笑過,心事好像很重。
他苦澀一笑,說,沒有沒有。
老頭站起來,走進屋里,他不知道從哪拿出來兩根繩子,并且把兩根繩子都套在那口棺材上,他不知道老頭要干嗎但也站了起來。老頭對著他大聲說了一句,進來。他就像機器人接到指令一樣順從地走了進去。這是他在監(jiān)獄里留下的習慣。他走到棺材旁邊,棺材沒有蓋子,望進去,被子、衣服,還有杯子,倒像一個微型的屋子。老頭把兩根繩子甩給他,說,你試試能不能背起來。背起來?背棺材?怎么可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老頭。見他一動不動,老頭走到他面前,把兩根繩子從他肩上扯過來,并且把另一頭系在穿過棺材的繩子上,他肩上就像多了一個書包帶。你試一下嘛,老頭又說了一遍。他不知道老頭要干嗎,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嗎,但他確實抓緊了繩子,極力把棺材背起來。棺材從地上升起,他看不見它,但能感覺到它正失去平衡,往一邊倒,老頭扶住一頭,幫他穩(wěn)住。那東西正挨在他的身上,格外冰冷,他感覺到。他拽緊了繩子,它又往上升了一段,這次挨得更緊,他甚至控制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就在這下,他實在沒支持住,它落了地。
怎么樣,重嗎?老頭問,他點了點頭。
讓我來,老頭接過繩子,往自己身上一背,它似乎一下子變輕了,很快就從地上升起,頂在老頭后背。老頭很輕松地在屋子里走了走,又走出門外,又走回屋里,然后把它放回原來的位置。
他們重新坐下來,老頭把兩碗酒滿上,酒壺空了。
我背著它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又到一座山,找了好多地方都沒找到,找不到的時候我曉得我還能活,也曉得死還沒到,只要我還背著它,我就還是活的,哪一天不背了,那就是要死了,但是我一點都不怕。老頭醉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死就是活,活就是死,我是為了死才活著的,我把死背在背上,你看到?jīng)]有。老頭又喝了一口,碗空了,他晃晃悠悠地走回屋子,躺回了棺材里。
他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在一種沉沉的醉意中,他的身體似乎輕盈起來。他飄過房子,飄過整個村子,又飄上了高千嶺,飄著飄著他到了一個山洞前,沒有野刺也沒有野草,他一下子就看到了洞口,他正要走進去,被電話鈴聲吵醒了。
他坐起來,靠屋里微弱的亮光辨別出他就在自家床上,鐘的咔嚓咔嚓聲很響,他一看手機,已經(jīng)晚上七點多了,屏幕上還顯示著五個未接電話,兩個是范小紅,三個是傅庚生。屋里信號不好,他走到大門口才撥了過去,是給傅庚生打的。
爸,剛剛睡著了,沒聽見。我去了,還是那樣,進不去。爸,你就告訴我洞里到底有什么?他頭痛欲裂,說話的口氣也好不起來。你別裝了,媽都說了你好得差不多了,行行行,你不說是吧,那我要不就在山里永遠住下去,住到能見著那洞,要不我明天就不要命了,就算被刺戳死我也要進去看一眼。我不是威脅你,你知道我做得出來。
好好好,我告訴你。那個洞其實也不是什么秘密,村里人都知道,洞里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大一點深一點,說大吧也沒多大,大概就能放下十張桌子,深也沒多深,完全比不上咱們以前去過的黃龍洞,反正洞本身就沒什么特別。
那你為什么非要看?
這算是我的一個秘密,你不要跟你媽說。我十歲那年,有一回上山去撿柴,就在高千嶺,那時候人多,柴難撿得很,我是吃過中飯去的,撿了一下午都沒撿到多少,運氣不好,還碰到下雨,那雨很大,周圍也沒遮的地方,于是我就想到了那個山洞。那個山洞就在附近,平時村里的人也喜歡在那躲雨,有時候過去還能碰到同村的人??晌覜]想到一進去,活人沒見著,倒是見著了一個死人,那人我應該喊奶奶,她死得很慘,那個樣子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能想起來,她是喝農(nóng)藥死的,白沫子吐了一身,臉上都紫了。我當時好怕喲,回家后發(fā)了三天的燒。后來我聽你奶奶說那人就因為被冤枉偷了豆角,想不開了。那一年,村里好多小孩都死了,我挺了過來,你奶奶說因為我見著了死人,命更硬了。你知道嗎,人只要見過一次真正的死,就不會想死了。所以我后來也不害怕了,每次有啥想不開的還會往里面站一站,想一想,就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了。
掛了電話后,他發(fā)呆了半晌。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他先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又給送他上來的那個司機打了電話,說讓他兩小時后來接他,在這山里待得夠久了,他該回去了。要回去,也該給那老頭打個招呼,他想起還有半桶沒喝完的酒,算是給他的離別禮物吧,于是他提著酒往外走。正走出大門,他發(fā)現(xiàn)高千嶺多了一塊黑色的疤,這是山火來過的痕跡,那位置,正好是高千嶺后山。
他又一次走上那條經(jīng)過墳堆的小路,走上山,右拐,走了一段,看見路旁有一塊裸露的紅泥巴,再往前,地面除了黑色、灰色再沒有別的顏色。松樹林沒有了,只有幾棵燒得黝黑但未倒下的樹。野刺和野草沒有了,有的只是山火過后的灰燼,空氣中還有一股強烈的燒焦味,焦味中還混著一股潮濕的味道。夜里似乎還來過一場雨。沒有任何遮擋了,山洞就在眼前。他踩過灰燼,走到山洞前,洞口果然如傅庚生所說的那么大,進去好長一截還有光亮。他能看到洞壁上粗糙的表面、細微的紋理,還有那個東西,越往前走,光越微弱,他離它就越近,走到幾乎看不到光的時候,它就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這次,它有了蓋子。
他還記得老頭說,棺材棺材,見棺發(fā)財,他現(xiàn)在又一次見到了,不知道會不會發(fā)財。
他沒再走一步,他像傅庚生說的那樣站了站,想了想,心里靜得出奇。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了山洞。
走到大門口,范小紅打來一個電話,他接了,那頭說,兒子,上次你不是問我劉成金一家的事嗎,我說錯了,他們一家早搬到廣東去了,他老子十年前好像就走了,那房子可空了十多年了,你說的那老頭到底是誰???
這都不重要了。
他閉上眼睛,臉朝向高千嶺,似乎看到有個老頭正扛著一把鋤頭慢慢從山上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