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個村莊對視,必須保持沉默。
一個人無法壓抑內(nèi)心的那種荒涼感,那些豐滿的細節(jié)被時間淹沒,只剩下一些舊物堅守著一個村莊的孤獨。譬如那殘磚,也曾被諸多溫熱的手撫摸過,如今趴在地上,無人問津。我走過這個四周被河流環(huán)繞的村莊,村莊里少有人家,只有零星幾個老人虔誠地守護著這片土地,他們?nèi)粘龆魅章涠?,或許,關于中國田園最古老的樣本就散落在這個被叫作許家河的村莊。
一位老人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臉上帶著鄉(xiāng)下人最質(zhì)樸的笑容,干凈而清澈的眼神,像洛河水一樣,從我的心里流過。說起他的爺爺?shù)臅r候,眼神凝滯了一下,那個修建了兩進院子的老人,從他的嘴里面跑出來的時候,一定不是輕飄飄的。我站的地方,一定也曾人聲鼎沸過,那些鄉(xiāng)情喂養(yǎng)的人情世故與堅毅的眼神,從這個院子可抵達村莊的任何地方。這里,曾是一個老人的全部,他嘴里的老院子,就是承載了童年的地方,所有的往事像水一樣從這里流出去,有些散在時間里,有些落在村里人的舌頭上。
這個院子里的人,也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石榴籽一樣豐滿的故事,一定會被門前的那一棵千年槐樹所記住。那一年,大地干旱,農(nóng)民即將顆粒無收,人們在這棵樹下求雨,一種古老的祭祀活動順著樂器聲進入人心,樹上的烏鴉窩,成了一種不祥的征兆。一個人用火燒了它,誰能想到,它竟還剩下一枝,這么多年,所有人都認為這樹活不過今年了,可是它卻年年煥發(fā)新意,左邊是濃郁的綠,右邊是一片焦黃。單薄如紙一般,像時間留下的盔甲,諸多的孔可以望見夕陽,這種樹俑,多像秦始皇的兵馬俑啊,它站在大地上,深埋著,與村莊一起衰老。記憶嵌入一個下午,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來到這個村莊,或許,這是一種膜拜,一部關于一個村莊消亡的民間志,需要光影的世界與文字去捕捉故事,去打撈那些被時間壓在身下的村莊。
大門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下兩只石獅子,一只斷了身子,一只瘦了歲月,但是,一種殘缺的美讓一個人對于石頭背后的故事更加充滿了向往,老人站在這里,說起了他的祖先。這扇大門也曾闊氣過,那時碗口大的鉚釘在村里也是獨一份,這就夠了,一個家族的故事從一個人進入另一個人的腦子里,已經(jīng)無關血緣了,成了一種民間的人物志。
和房子一樣清冷的,是那些遠走的人,他們?nèi)酉逻@個村子,走向了所謂的繁華,可是這個村莊,也曾被這些石榴籽一樣的人支撐得紅紅火火,他們眼中的田園如此窮山惡水,到了必須要走的地步。青年成為叛逃的主力軍,老人舍不得祖先留下的那幾畝薄田,仍在這里看許家河的流水緩緩流過,或許,那些有夕陽與雞鳴的鄉(xiāng)村,只有老人能懂。
轟然倒塌的土房子,肉身被雨水沖散了,只剩下大梁、檁子和椽子,趴下去的樣子,像一個人死在大地上,完整的木頭構架像人身上的肋骨,第一眼看它,我竟然打了個寒戰(zhàn)。我想,村莊死去的樣子,一定比這更讓人難以接受。
這兩間老屋子,依然能看出曾經(jīng)生活的影子,門口關于“吉星高照”的祝福,仍蕭條地粘在兩側,或許十年后再來看它,它也會不見了。它和一種虛無對峙著,見證一座房子衰老成一堆廢墟。瓦與磚雕安坐在屋頂上,這是一座還在和時間對峙著的房子,那些精美的圖案,在高處冷眼看著夕陽下的小道,看每一個進進出出的人,雖然村子里剩的人不多,可是它也在看著,每天數(shù)一數(shù)人,直到最后一個守村人也沒有了,它才覺得這個村莊徹底死了。
沒人再欣賞它的雕花了,此刻我在,或許,一段屬于它的光榮與一個遠行者相遇,我們相看兩不厭,我欣賞故事中那些溫暖的民間哲學,它把守著一個院子歷史中那些盛大的往事,我們彼此看著,誰也不說話??匆娔切┧囆g品一樣的磚雕,似乎看見了一種被人扛在身上的苦難,它迸發(fā)出了一種堅韌,一個人帶領著兒孫們從大地的深處掏出黃土,然后用沾滿泥土的雙手在磚模中反復摔打,進窯,燒火,在時光中變得驚艷,一種屬于民間的獨特審美在一個村莊的高處,接受著無數(shù)人的仰視。
那個土窯,后背早已坍塌。夕陽的光照進來,一種鄉(xiāng)村特有的柔情在某一時刻滌蕩著我童年的情結,我抬頭看見的窯洞,是兩個黑黝黝的孔,像一雙無神的眼睛,一只強睜著,一只已經(jīng)被土填得幾乎要閉眼了。我想,這是不是村莊衰老的征兆,努力支撐著的眼睛像一些對鄉(xiāng)愁無限留戀的人,那些幾乎閉上的眼睛,可能成為村莊最后一點物證了。
試圖靠近一扇門,這是我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的話,模糊的字,考驗著人的眼力,“全面發(fā)展,尊師重教”,一種油然而生的敬畏落在這個院子里,院子里被人種滿了菜,蘿卜青翠,白菜胖大,紅辣子像瑪瑙點綴在衰老的時間里。窯洞前面,寫滿了五講四美的標語,門上“請講普通話”的字樣很清晰,鄉(xiāng)村學校的雛形就是這般模樣,三間窯洞,一間被分成兩部分,中間是厚厚的墻,留一扇小門,或是兩個年級的學生分開,或是辦公與教學隔開,種種推測也掩藏不住它為中國輸送過無數(shù)人才的事實,或許,這個地方,曾與中國城市的某一個辦公樓產(chǎn)生過諸多關聯(lián)。當初,瑯瑯讀書聲,也曾是中國的希望所在,課間孩子們的嬉笑聲,也是一個時代的記憶,跳皮筋、跳山羊、踢毽子,讓一個時代頓時有聲有色起來。那么多被填充的時間,撐起了一個苦難的時代和貧瘠的童年,此刻,一個站在這里的人,仿若看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那個聽得見黃河流水的人,也一樣被童聲中的讀書聲送到了這里,誰能想到,在中原的一個村莊,一個鄉(xiāng)村學校與我的關聯(lián),和這個村莊和別人的關聯(lián)一樣,成為一種偶然和必然。
學校背后的故事,更令人向往?;蛟S,這個學校,只有兩個人,一個校長,一個會計,他們教著全部年級的課程,這是中國20世紀70年代最通用的版本。方言飛揚,普通話成為一種紙上談兵的口號。他們帶著一口方言扎進中國的城市時,絲毫沒有帶著對這個地方的抱怨,相反,他們更多的是感激,感激那個不修邊幅且博學的人,為他們的童年注入光明的種子。看著墻上的“講文明、講禮貌、講衛(wèi)生、講秩序、講道德,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環(huán)境美”,一個鄉(xiāng)村文明的全部要件,都寫在了墻上,這些看起來過時的語言,在那個時代曾規(guī)范著祖國的每一個地方。
它成了廢墟,或許,這是中國教育發(fā)展史最為真實的寫照。許多鄉(xiāng)村學校死在城市的擴張中,我想象著,最后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的命運。多年前,我曾寫過最后一個鄉(xiāng)村教師,那是我對一代人命運與堅守的一種尊敬,在中國,那些默默無聞的教育工作者,和鄉(xiāng)村的蘿卜白菜一樣,長在中國的大地上,播種與收獲,成為他們一生中唯一的等待。那個鄉(xiāng)村教師,在夏夜看星星,想象著祖國大好河山的模樣,一輩子沒走出過巴掌大的村莊。冬天,他燃起爐子,為學生取暖,大雪與爐火,溫暖著我們那一代人的童年。
在我的客居之地,沿著洛河的諸多村莊,大地上的莊稼,郁郁蔥蔥密密排列著,屈家河、李家河、段家河、仙姑河,這些村莊,構成中國的毛細血管,可是如今,荒蕪成了常態(tài),即將消失的村莊,像一把刀,剜痛了我們的神經(jīng)。
那些土城墻,據(jù)說曾是土寨子,建于與匈奴對峙的年代,中間一條路,開口處很細,出口處也很細,像古代的甕城,保護著村民。一棵槐樹,在路邊,為從田野里歸來的人提供著綠蔭,門前的石桌,也曾見證著一個院子的伙食,腌菜填滿了冬天的每一個日子。不遠處一棵柿子樹,紅彤彤的。多少人走了,柿子樹卻還在,它接受雨水的滋潤,用鮮艷的紅映襯這個寒冬的灰暗。那些熟透的柿子,落了一地,成了鳥的盛宴。
三岔路口,老槐樹上蹲著一個烏鴉窩,復活著中國鄉(xiāng)村最真實的景象:一條路,一棵樹,一個烏鴉窩,一輪月,一孔窯洞,還有散在高空的裊裊炊煙。
在裴家河,我像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突然橫在它的寂靜中。一個遠游者與中國北方的某一個搬遷的村子,在某一個時刻偶然相遇,回味著中國最有生機的一個部件、一個細胞。
蘆花白了通往田間的路,而另一個白頭的人在某一個地方想念著他的村莊。一個個村莊坍塌在時間中,我們都成了無根的人。
(選自2023年第8期《延河》)
原刊責編" 謝"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