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于時光深處的城墻

我第一次見到西安的城墻，應在六歲時。那一年秋天，我患上百日咳，在村里診所及村莊周圍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縣醫(yī)院輾轉(zhuǎn)看了半個多月，吃了許多藥，咳嗽卻總不見好。父母很焦急，商量后決定帶我到西安西門里的兒童醫(yī)院。瞧完病后，看時間尚早，他們就帶我去革命公園、火車站逛。

在革命公園看鳥語林，看孔雀，坐旋轉(zhuǎn)木馬。在火車站看火車?；疖囉芯G皮的旅客車，有黑乎乎的拉煤車，皆鳴聲如牛，突突突地冒著白汽，從鐵道上開過。每當列車開過，連腳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顫動。

還看了城墻。城墻是灰黑色的，很高很大很長，上有鋸齒樣的城垛。城墻下有空地，依墻根還住有人家。人家門前有高大的樹木；護城河里有水，有烏黑的淤泥；坡岸上呢，是叢生的雜草、灌木。這就是我對城墻的最初記憶。后來，少年時先后隨父親去易俗社看戲，隨堂叔父去他工作的單位陜西鋼廠玩，還見過幾次城墻，但只是坐在車上看的，一晃而過，沒有留下多少印象。進城上學后，盡管也隨同學騎著自行車來來回回地出入南門、文昌門，也看見過城墻，但并不以為意，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古跡，當作一個風景點，沒有近距離地接觸過，更不用說登臨了。我真正登上城墻，愛上城墻，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事了。那時，西安的城墻經(jīng)過修復，護城河經(jīng)過清淤，重新煥發(fā)青春，顯示出它的威儀了。

一九九○年春天，我被調(diào)入“工人文藝”雜志社。雜志社屬于西安市總工會管，社址在西七路工人文化宮內(nèi)。因愛人單位在自強西路上，為了她上下班方便，也為了接送女兒方便（那時女兒3歲，在西安送變電廠幼兒園入托），就把家安在了紙坊村里。

紙坊村位于自強西路和工農(nóng)路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是個名副其實的城中村。村中皆是村民自建的兩層小樓，低矮、無序。街道也很逼仄，有的小巷，兩人并肩通過尚覺艱難。村莊緊挨著隴海鐵路，過鐵路閘口，穿過環(huán)城北路，就是護城河和小北門。我那時上班的基本路線，就是騎自行車進入小北門后，沿順城巷東行至北門，然后走北大街、西七路到單位。距離也就兩公里多，騎車一刻鐘就到。這樣，每天上下班，就都能見到城墻。周末若不回樊川老家，我就和妻子帶著女兒，去城墻根下的環(huán)城公園玩耍，捉迷藏、挖野菜、坐小火車。有時，我也會一個人帶本書，在護城河邊找一樹蔭濃密的所在，靜靜地讀一上午或一下午。讀累了，起身伸個懶腰，或把目光投向城墻，或去城墻下走走，用手觸摸一下黛黑色的墻磚，就會有一種淡淡的愁緒襲上心頭。是思念故鄉(xiāng)，還是對未來悵惘呢？我說不清楚。

大約是一九九一年三月吧，當護城河邊的枯草開始泛綠，岸上的桃花開始灼灼時，一日下午我去幼兒園接女兒回家，走在路上。女兒看見路邊有小販推著自行車賣風箏，便嚷著要買，我給她買了一個蝴蝶風箏。女兒高興壞了，剛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擎著風箏和同院的小朋友滿院子玩開了。一時間，歡聲笑語，若春天山澗剛解凍的溪流，叮咚作響。恰好次日是星期天，午飯后我閑暇無事，就帶著女兒和鄰居的一個小女孩兒，從小北門西面的順城巷入口買票登上城墻，陪她們放風箏。

也許是燈下黑的緣故吧，盡管無數(shù)次見過城墻，總覺得城墻就在家門口，有機會上的，但實際上呢，我在西安工作、生活多年，卻僅僅登過一次城墻。那還是一九八六年的事情。那年夏天，詩人王振榮從北京來西安公干，我陪他游覽了大雁塔，也游覽了城墻。那次，我們是從永寧門（南門）上去從小南門下來的。因要陪人，還要給客人照相，也沒有好好看。

這次，算是我第二次上城墻。登上城墻，極目四望，但見青磚鋪就的地面寬闊平坦，幾乎可并行四輛大卡車。北城門樓巍然矗立，蔚為壯觀。城樓的上空，飛翔著無數(shù)只燕子，它們似一道道黑色的閃電，呢喃著，倏忽而上，倏忽而下，在城樓周圍盤旋。春風駘蕩，兩邊的城垛上，旌旗獵獵。天空中，飄飛著各種各樣、五彩斑斕的風箏。城內(nèi)大街小巷，縱橫交錯，宛如棋盤；車如流水，人如蟻動。單位機關(guān)、人家的房屋高低錯落，鱗次櫛比，真的是“參差十萬人家”。街邊行道樹的枝干上，已有綠意在涌動。腳下的環(huán)城公園里，樹木如波濤，隨春風起伏。游園的人已換上鮮亮春裝，性急愛美的姑娘們甚至已穿上了花裙子。我不由感慨，春天真的又回到了人間。

女兒和她的小伙伴歡如小鳥，扯著風箏在城墻上追逐、嬉戲。她們怎么也不能把風箏放上天空，我自告奮勇幫她們。風箏，家鄉(xiāng)人叫紙鷂。年少時，每年春天，我和小伙伴們在故鄉(xiāng)的原野上沒少放過。只是那時所放的風箏，都是我們自己用竹棍、舊報紙、糨糊自制的，不如城里街上賣的鮮艷、漂亮。蝴蝶風箏如一只大鳥，在我的操弄下，飄飄搖搖地飛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小，一直飛到遠處鉛灰色的空中，成了一個點。女兒和她的小玩伴開心極了，在我身邊跳著，歡呼著。我的心也隨著風箏飛到遙遠的長安，飛到故鄉(xiāng)的田野上、小河邊……

我高頻次登上城墻，則是一九九四年以后的事。那一年春天，我被調(diào)入西安日報社。報社位于小南門內(nèi)的四府街上，離城墻也就百米遠。后來，又搬遷到朱雀大街和太陽廟門，這兩處離城墻一個二三百米一個不足百米，都是抬腳就到。如此，我?guī)缀跞杖湛梢姵菈Γ浅堑拇螖?shù)也驟然增多。尤其是二○○○年以后，我辦了一張城墻健身卡，中午休息時常常一個人從小南門里的城墻入口登上城墻，或散步，或健步，享受在城墻上的美好時光。

城墻下的樹綠了，花開了；樹蔭濃了，蟬叫了；樹葉變黃了，凋零了；飄雪了，黧黑的墻磚披上了銀裝。四季的更迭變化，放電影一般，緩緩地在我的眼前次第展開，讓我感受著時光的流逝、生命的律動，也感受著人間的滄桑。我曾從小南門城墻上，向東走到過東門，向西走到過北門，那一來一回都有十多公里。但我至今也沒有走滿過一圈。二○○五年，天津一位文友來，我陪她從南門登上城墻，原計劃步行或者騎自行車暢游一圈的，后因已過五月，陽光直射，天氣炎熱，只步行至和平門就廢然而返，從文昌門下城墻，直接去游覽西安碑林博物館。盡管有些遺憾，但那天我們邊走邊聊，很盡興，亦讓人難忘。

從小南門上城墻，還有一個好處，不用另外買票便可以去含光門遺址博物館看看。這是目前唐代留下來的唯一一個可見的城門遺址：三開門的寬闊門道、巨型石門墩、唐城墻斷面和過水涵洞遺址。由此可以想見1000多年前含光門的雄偉和壯闊。那里還經(jīng)常舉辦一些文物展，諸如錢幣展、金銀器皿展等。參觀完含光門遺址博物館，若還有興致可從博物館上城墻，繼續(xù)自己的旅程。

工作數(shù)十年間，我參觀過多地城墻，如湖北荊州的城墻、山西大同的城墻、河北正定的城墻……那些城墻也有歷史，也有傳說，但和西安的城墻相比，無論是規(guī)模還是歷史地位和影響，均不可同日而語。隨著時光流逝，隨著在這座城市里生活時間的加長，我越來越喜歡西安的城墻。有了它的陪伴，我能覺出一種踏實，也能覺出一種無以言說的幸福。

城墻如一枚印章，已深深地烙印在我這個長安游子多愁的心里。

記憶里的曲江

曲江在大雁塔的東南方向，是唐代著名的宴飲歌樂之地。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西寶南郊的一所學校上學。周日無事，我們?nèi)膫€要好的同學相約沒少到那兒游玩。印象里，曲江那時很荒涼，除了大片麥田，就是離離荒草，連樹木都少見，空氣倒是很清新。春日里，天藍云白，碧野千里，清風拂面，太陽朗照，阡陌上有羊兒在悠閑地吃草……一切都是那么和諧、安靜。

有一次我們經(jīng)過曲江村，村里僅有一些零落的房屋，沒有花紅柳綠，也沒有青堂瓦舍。一位懂點兒地理和歷史知識的同學說，這個村莊很早以前是整個曲江最低洼的地方，是曲江池的中心。如今，地面上連一滴水也沒有，更不用說想象中的曲江流飲了。一時，我們“滄海桑田”“白云蒼狗”地發(fā)了一通感嘆，然后依然快樂地過著日子，上課、讀書、打球、郊游……

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沒過多久，我們就畢業(yè)了，同學天南海北星散，我被分到西安南郊的一家企業(yè)工作。盡管企業(yè)所在地離曲江不遠，但一則因為單位工作忙，二則因為曲江那時實在無甚可看，也就再沒有去過。曲江只作為一個符號，或者說一個歷史遺跡，存在于我的記憶里。更多時候，我從歷代典籍中，從唐詩昳麗的詩篇里，尋找它的蹤跡，想象當年的勝景。

大約是一九八六年晚秋，被分配到西安北郊一所學校的一位同學來看我。我們在學校時關(guān)系一直很好，老家又都在長安，我家在樊川，他家在青華山下，一在東，一在西，相距雖有三十多公里，但同居終南山的北麓，面對共同的山水，心理上便很親近。加之都來自鄉(xiāng)下，在校時來往多便成了至交，親如兄弟。上學期間，我們就多次到過對方的家。一年暑假，他還陪我去了一趟青華山。山下有大片的栗樹林，有潺潺而流的小溪；山上有青翠欲滴的竹林，有廟宇，還有一個巨大的睡佛；山頂則有一棵虬枝飛動的蒼松。有這樣的交情，彼此自然相見甚歡。

他在我那兒住了一宿，第二天下午我給單位請假一起去曲江東原上的春臨村，到那里的一所中學看望我們另外一位同學好友。當時年輕，精神頭好，我們向人打聽了一下，得知春臨村在我們單位的東面，有十多公里，便決定不走小寨、大雁塔、曲江村至春臨村這條路，而是橫穿曲江，徒步前往。我們便從電視塔出發(fā)，走麥田曠野，翻溝越坎，向春臨村進發(fā)。田野里四下無人，只有我倆匆匆行走?？梢月牭禁溍缒Σ裂澩鹊纳成陈?，可以聽到我們微微的喘氣聲。

不經(jīng)意間，我們來到一個大土堆旁。近前一看，竟是秦二世墓。墓上生滿酸棗、構(gòu)樹，蕭索至極。想那胡亥，生前享盡榮華奢靡，死后竟不如一個普通的草民百姓，墓堆矮小不說，清明寒食也無人祭祀，只能寂寞地偏居僻地，與荒草狐兔為伍。發(fā)完感慨，我們繼續(xù)前行，走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暮色四合，才走到曲江東岸。上到原上，找到春臨村，要找的同學竟然不在！無奈，只好又踏著夜色返回，路上自然比來時辛苦了許多。曲江夜里的風很硬，月很小，曠野寂靜得嚇人。

自那次之后，多年間我再沒有去過曲江，曲江在我的印象里變得非常模糊。依稀從傳媒上得知，曲江成立了開發(fā)區(qū)，建起大唐芙蓉園、唐遺址公園什么的，但總沒有機會去轉(zhuǎn)去看。是兩年前吧，因為身體日差一日，我強迫自己堅持散步。一個朋友說：“你愛好散步，趁著天氣好，咱們到曲江走走吧！”多年未來，曲江已變得幾乎不認識了。路好，建筑好，綠化好，昔日的麥田已蕩然無存。路邊的行道樹多為合歡、女貞，還豎著很多唐詩詩柱。我們邊走邊讀，開心極了。訪大雁塔，探寒窯……只是尋找秦二世墓時，卻沒能找到。向人打問，說在附近，但就是找不著。此后，我便常到曲江散步，有時在清晨，有時在午后，有時在燈火閃爍的夜里。有時我會無端地想起“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杜甫在寫這詩句時，大概也和我一樣，是和朋友在曲江沐著和煦的風逛蕩吧？他們可能騎了驢或馬，還喝了酒，而我們是徒步，沒有喝酒。

波光鳥影、澈水靜流，已成為歷史。歌樓畫舫、簫鼓笙聲，已成為古跡。沒有士人淑女踏青游樂，沒有楊柳拂岸歌姬倚門的風流。它們留在了唐代，藏進一本本書里。風景不再，斯人已逝。如今，唯留下一塊陸地，留下一個個動人艷麗的故事，供后人瞻仰、咀嚼、賞玩。

這是我多年前游覽曲江時寫下的文字。如今再讀，仿佛是一個夢。時空轉(zhuǎn)換，我記憶中荒煙亂草的曲江已不復存在，今日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全新的靚麗的曲江，她款款綽約的風姿，讓世界都為之驚嘆。

（選自2023年第4期《膠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