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史詩
從景頗族文化博物館出來,看見陽光斜照著攤曬于廣場的玉米粒,一大片氣息氤氳的酒紅色讓人心生暖意,也告訴我們——黃昏鋪開了它的畫卷,太陽的火焰將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自動熄滅。
在創(chuàng)世史詩《目瑙齋瓦》中,太陽產(chǎn)生于男神能萬拉和女神能斑木占所創(chuàng)造的一個“熱水槽”中。太陽不夠熱,往“熱水槽”中一淬,太陽就夠熱了;不知道太陽有什么用途,偉大的先知潘瓦能桑遮瓦能章告訴人類:“用太陽穩(wěn)定天空。”這部史詩還說,在太陽產(chǎn)生之先,宇宙之物,首先產(chǎn)生的是一個名叫“木蘭頂榮”的圓錐形盆地,接著產(chǎn)生了拴東西的繩子,其次產(chǎn)生了“十卷圣書”,隨后產(chǎn)生的是人類生育時腳蹬的竹樁和手拉的背帶,然后才是太陽和月亮,天空是后來才產(chǎn)生的。并且這一切(包括之后產(chǎn)生的萬物)都是由能萬拉和能斑木占繁衍而來,生育乃是無窮無盡的宇宙之源。
對類似的“聳人聽聞”的詩篇我一直保持著特別的敬意與好奇,盡管我對母語歌手的想象力和漢語整理者的及物能力很難做出妥帖的評價,他們之于我是一片黑夜。“木蘭頂榮”在這部史詩中,關(guān)于它的描述性文字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只是點到為止,稱其為潘瓦能桑遮瓦能章居住的地方,但作為被神靈最先生出來的地土,其被賦予的“圣地”和“故鄉(xiāng)”的雙向寓意是顯而易見的。能萬拉和能斑木占創(chuàng)造了整個宇宙,可他們首先創(chuàng)造的不是太陽和月亮這樣具有象征性和實用性的大東西,而是一個小地方,是純粹只具有實用性的繩子、生育時用的竹樁和背帶,這說明在景頗族人古老的世界觀里,世界是從我們身邊開始的。
順著玉米粒的方向往遠處看,廣場延展出去的空余部分是灰白色的,一排仿佛是小葉榕的樹木站在盡頭。它們的后面,出現(xiàn)的是一些閃光的屋頂和佇立在屋頂之間的古樹巨冠。我們準備去攀登的山峰就像是屋頂和樹冠的保護神,它頂著幾朵紅云作為飾物的天空非常安靜地佇立在視線最遠處。石壁、樹叢、雜草清晰可見,并閃耀出它們的本色,但在那一刻,這些充滿秩序、互相效力的本色很容易就會被忽略——整體性的山峰進入我們的雙目,它是紅色的,是向著四周洇散的一座紅山。博物館講解員介紹:魔鬼碩長的雙乳硬挺挺的,可以伸到地面上來,有著無法描述的喂養(yǎng)萬物的激情。但他們的腳掌是反過去生長的,走起路來,乳房和腳掌是反向的。當乳房伸向其他生靈的嘴唇,如果腳掌想離開,向前(向后)跨一步,魔鬼的乳頭就塞不進人類之嘴。魔鬼用后腦和腳掌在山頂上朝著天空逃亡的那個清晨,早起的人曾經(jīng)看見,無數(shù)的巨乳拖在魔鬼的后面(前面),乳汁像溪水一樣噴射,世界上彌漫著魔鬼的乳香,至今沒有散盡。他說,眼前的這座山就是魔鬼逃走的地方。
魔鬼是誰打敗的,已經(jīng)沒有辦法查實,也很少有人愿意去茫茫人海中把這個英雄找出來。而且,在《目瑙齋瓦》中,能萬拉和能斑木占生育過的短命鬼尖仍阿拉尖仍木占、渾身都是鮮血的智神熱那照帕鬼、會詛咒的鬼能通格努能日木雜社、兇殘之鬼能通詩熱能日木接,以及并無惡意的“黑暗神”——能星能銳木占,他們都是以神靈兒女的身份出現(xiàn)的,是針對人世某些“職位”而揀選的,不是從我們中間因為觀念相反而分離出去并以毀滅我們?yōu)槭姑漠惢肿印K?,在登山的途中,我沒有有意識地去查找那些未經(jīng)《目瑙齋瓦》命名的魔鬼可能留下的痕跡,事實上也不會有痕跡。途經(jīng)那個盤踞著一棵有巨大陰影的青香木的瞭望臺時,背靠著枝干,我眼底下那夕照中的瑞麗江,被我看成了“熱水槽”,圓錐形的遮放盆地也被看成了“木蘭頂榮”。人的眼睛和心靈所做出的這種指認,素來都被認定為對能萬拉和能斑木占這樣的神靈的冒犯,因為命名的愿望不是我的心臟所能匹配的,但我的內(nèi)心異常柔軟、安靜。那個片刻,在似有神啟也似進入夢幻的情形中,發(fā)現(xiàn)日常之物與創(chuàng)世史詩中的神創(chuàng)之物吻合,說明在我的世界中另有一條瑞麗江,另有一個遮放盆地,也可以說我改變了它們的形象——它們不再是以前固化的那個樣子。我的過犯也許是史詩某個多重注釋中的一個條目。
通往山頂?shù)牡缆肥怯蓷l石和青磚砌成,上面掉滿了麻栗樹枯滑的葉片,路旁浸染了紅色的山茅草狀如等待砍伐的甘蔗。它們后面的密林深處,說不定還有魔鬼在躲藏、游蕩,拖著的雙乳在腐殖土和灰石頭上擦出一道道血痕,可這已經(jīng)不是博物館講解員關(guān)心的事了。誰也沒有辦法讓他相信傳說中的事情往往就存在于現(xiàn)實中。需要我交代的是:正如人們所想象,山頂上并無什么奇跡,長著幾株青香木的平地上放了兩條木凳,那所謂提供給氣喘吁吁的登山者拜祭的圣物乃是一塊普通的鐘乳石,上面用藍色塑料瓦遮著,四周壘起了一些長滿青苔的石頭。天黑了,紅山變成黑山,坐在木凳上往下看,瑞麗江和遮放盆地不再是“熱水槽”和“木蘭頂榮”,它們被真正的“熱水槽”和“木蘭頂榮”收回去了,山下一片漆黑,我耳朵邊刮過的風(fēng),可以當成母語歌手的說唱和嘆息。
之二:故事
“故事講完后,發(fā)現(xiàn)它有違倫理,沒有道德感而且就像是作惡,那就得再講,多講幾次?!本拖窕Z族人的祭司給人們吟唱《巴什情歌》那樣,反復(fù)地唱,把不潔的血緣婚姻交給不朽的阿嫫杳白女神去裁決。因為祭司通向萬能的道路永遠不可能在人世上鋪設(shè),這樣的路只是存在于理論上,或是彎彎曲曲地存在于想象與夢境。而這種事情若非萬能的阿嫫杳白女神親自動手去解決,它就會成為祭司和其他人永遠的難題并困住事件中的人。
說上面這段話的人來自群山背后的另一個縣,現(xiàn)在就坐在我們中間。十多年前,我與他相識于一個神奇的婚禮現(xiàn)場:因為對死寂的現(xiàn)實生活失去了興趣,他產(chǎn)生了與女神結(jié)婚的念頭,請來祭司做婚禮主持人,在親戚朋友的祝福聲中,與一位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現(xiàn)身的女神舉辦了婚禮。當我闖入露天酒席,一個人坐在滿桌子殘羹剩飯前尋找米酒的時候,他已經(jīng)半醉,踉踉蹌蹌地走過來,問我:“你是誰?”我隨口應(yīng)了一聲:“跟你結(jié)婚的女神的哥哥!”并抬起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山。他們認為那座山是神靈的家園。
“真的?”
“真的!”
他搖了搖頭,眼睛死死盯住我,不相信那座山上會走出人來。但他伸出雙臂緊緊地摟住了我的雙肩,嘴巴貼著我的耳朵輕聲地說:“我知道你是個漢族人,可我真的需要一個女神的親戚出現(xiàn)在婚禮上,盡管他像幽靈一樣來晚了。”酒飯后,他摟著我的肩,在山谷中的村莊里瞎走,邊走他邊喊叫:
“女神培嫫的哥哥來了!”
讓生命神成為自己的新娘,而我成了生命神的哥哥,我不知道創(chuàng)世女神阿嫫杳白對此會有什么看法——如果阿嫫杳白和培嫫果真居住在我曾數(shù)次爬上去過的對面山上,她們會看見這場婚禮嗎?生命神培嫫會認可婚姻的合法性并在他生命結(jié)束之后接納他嗎?他在人世上的一生孤單會有高貴的回報嗎?這些問題牽涉到阿嫫杳白的存在問題,但她存在或不存在,也許都不會有人用他們的母語仰天提問。尋找現(xiàn)實困境的未來答案、對著不可看見的神靈方位東張西望、祈求神靈對自己的心愿做出承諾,三種行為顯然都超越了人的本分,即使是神造的老虎將你逼到了懸崖邊,任何救命的母語——原生的或改良的——都難以表述它們的意思。語言在阿嫫杳白那兒是不完全的,它的缺陷就是對那些天生的瀆神者的救贖,讓他們無法說出,惡行一直深藏在內(nèi)心。我一度以為人與神之間的邊界被大象群搗毀了,沿著大象的足跡人們就可以爬上神居的山頂。我錯了同時我又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用來粉飾絕望的喜悅,尤其是當我們瞎走了一圈又一圈,坐在野杧果樹下談?wù)撆噫频臅r候,灰白色的月光照亮了他一臉的淚花。他相信有,他相信無。有特指仙山王國,無泛指他所在的地界。而且他不認為把無高舉過頭頂接受有的裁決會產(chǎn)生一系列的冒犯和過犯:神創(chuàng)的老虎在懸崖上吞噬他時,不用任何語言,他的喊叫就能催生一種阿嫫杳白能聽懂的新語言。自卑與呼救可以高于母語,是夾在有國與無國之間的一個聲音國度:抬頭仰望月亮的人,失足掉入深井后,為什么不可以在溺死之前繼續(xù)愛著井口上的月亮?何況他還是阿嫫杳白的子孫,生命掌握在培嫫手中。
在后來的路上,別人問他:“結(jié)婚了嗎?”
他回答:“妻子是培嫫?!蓖瑫r抬手指指天空。
多數(shù)人不認識培嫫,也很少有人把自己的生命與培嫫聯(lián)系在一起。又問:“有孩子了嗎?”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培嫫的孩子遍布天下,只有他跟他有關(guān)聯(lián),欲言又止,想用笑聲避開話題,又笑不起來,就摸著自己的頭,害羞地說:“有一個兒子?!笔钟种钢艺f,“他是兒子的舅舅!”他終于大笑起來。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短篇小說《王福脫險記》開篇寫道:“老畫家王福和他的弟子林,沿著漢王國的大路漫游。他們走得很慢,因為王福晚上要停下來瞻仰星星,白天則觀察蜻蜓。”我和他也是這樣——沿著漢王國邊沿的大路漫游,走得很慢,因為晚上要停下來在寨心廣場的篝火邊喝酒,白天則觀察瀾滄江邊給水擺夷女子文身的文身師。寨心是通向神界的入口,文身師行蹤神秘莫測,兩者散發(fā)出來的氣息讓人覺得那看不見的世界中所藏著的秘密與美,遠比我們所見的要多得多。他聽說文身師在雨林深處有一個又一個的相好,曾想中斷我們的漫游,提出的問題瘋狂而尖銳:“禁止我做的很多事,為什么允許野獸、飛鳥和文身師無節(jié)制地去做?”
他不是問我,也許是在問他天上的老婆培嫫。聽不到理想的回應(yīng),大路兩邊的櫸樹林中傳來的全是翅膀拍擊之聲和風(fēng)聲,想象中的金錢豹一閃而逝,貝葉經(jīng)里的白象群走過之處足跡中冒出清泉,他也就不再與生命神賭氣,低下頭,專心地用鞋尖踢路上的小石子。每一頭白象倒下的山脊上都有一座緬寺,進入了白象眼睛的人都得到過一件袈裟,如果我們得不出準確的緬寺數(shù)量,馱經(jīng)累死的白象數(shù)量也就難以統(tǒng)計——從它們發(fā)源的清泉數(shù)、袈裟數(shù)和人數(shù)(包括他們的伙伴)就更加難以稽考了。我和他像兩個無理取鬧的異教徒執(zhí)迷于與己無關(guān)的空深法海和奇異的風(fēng)俗之中,既領(lǐng)教了萬事皆空的說理與修行,也見證了命運的變數(shù)、復(fù)反和虛構(gòu)。在南汀河北岸一個小鎮(zhèn)上,坐在一個彌留之際的老佛爺床榻下,聽老佛爺講述自己的一生,我差一點將從高窗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看成了火焰。
戰(zhàn)爭開打,少年時的老佛爺遁入了空門。
戰(zhàn)爭結(jié)束,少年時的老佛爺還俗,結(jié)婚生子,建了新房,開墾了一片土地。
妻兒過上正常的生活,青年時的老佛爺又遁入了空門。緬寺毀了,青年時的老佛爺還俗。緬寺重建,青年時的老佛爺遁入空門。
父母年紀大了,中年時的老佛爺還俗,贍養(yǎng)父母。
父母仙逝,中年時的老佛爺又遁入空門。
妻兒生活流離失所,中年時的老佛爺還俗。
妻子意外身亡,兒女外出打工或結(jié)婚,中年老佛爺又遁入空門。
進入老年后,老佛爺又因俗事兩次還俗,然后回到緬寺。還俗因為有的事得他親手去做,入空門是因為有的事他做不了得請菩薩幫忙。回去與回來,老佛爺在漢王國長滿青草的小徑上奔波了一生,絳紅色的袈裟在雨林濕漉漉的風(fēng)中不知道被刺藜條劃破了多少件。行將入滅,老佛爺斜眼望著他和我,從毯子下伸出的左手掌在空中向外擺了幾下,示意我們離開。來到院子,見用沙堆積的幾頭大象倒塌了,有的剩下象頭,有的剩下象腿,象頭與象腿的后面或旁邊全是散開的沙粒。玩沙的兩個小和尚望了我們一眼,繼續(xù)把幾朵塑料花埋進大象變成的沙堆中,然后又刨出來,循環(huán)往復(fù)。
“你們的師父要死了?!彼媚刚Z對小和尚說。小和尚搖了搖頭,用他們的母語說著什么,他也搖了搖頭。站在寺門邊,望出去,繞寺而建的寨子不大,估計只有二十座的干欄式房子,不規(guī)則的水泥路時寬時窄,彎曲無序,在陽光下泛著白光,閃過的人影都像披著一件向后揚起的黑斗篷。他先走到了路上,驚飛了幾只啄著木瓜的雞,咯咯咯的叫聲讓寂靜有了破碎之感,仿佛路面上滾動著什么無形的珠球。我快步追上他時,他在嘀咕:“一會兒去天上找培嫫,一會兒又回到寨子里;一會兒回到寨子里,一會兒又去天上找培嫫;一會兒從天上回寨子,一會兒從寨子去天上……在命運神和命運之間往返,為什么我不能這么做呢?”他一直嘀咕著,直到我們又來到那條漢王國邊地的大路上。大路上正有一支潑水狂歡的隊伍經(jīng)過,把我和他分隔在了道路的兩邊。隊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汽車拉著的水缸里有潑不完的凈水,朝著我的頭上潑了又潑,等到隊伍過去,汪著明晃晃凈水的大路上他已經(jīng)不見人影,只有我一個人渾身翻卷著波濤地站在大路中央,感覺四周的水是從我身體中流出去的……
時間的流轉(zhuǎn)既波濤洶涌也無聲無息。他去會見培嫫,我以培嫫哥哥的身份獨自行進于自己的命運中(帶著漢族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各有其狂喜與哀沉,面目和人格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有些經(jīng)歷進入了記憶,有的則遺忘得仿佛不曾經(jīng)歷過。杰克·吉爾伯特有首詩,名叫《假想己婚》,我覺得是獻給他這個培嫫的丈夫的:
注視著我妻子在外面滿月里,
明亮的大海在他身后,隔著田野,
再透過樹林。八年了,
她對我的愛平息下來。
她那么好。我們那么艱難地掙扎。
與此同時,杰克·吉爾伯特還寫下了一首名叫《簡歷》的詩,以我的經(jīng)歷論事,我以為這個美國佬是在寫我(或另一個我):
復(fù)活節(jié)在山上。山羊吊起來燒烤
加上檸檬、胡椒和百里香。那個美國
人劈開
最后的肉塊,從脊背上扯下
剩下的一撮。油涂上了胳膊肘,
臉上抹臟了但心里開了花。那些知足的
農(nóng)民注視著他的熱情,滿是驚訝。
當白日開始變冷,他沿小路
而下。從節(jié)日的那種活力
下到他真實生活的沉寂里——他通常
就著煤油燈在冷水里洗,快樂
而孤單。未來,一寸接一寸,石頭挨石頭,
挨著青麥子和以后的熟麥子。
挨著羅勒和鴿塔和空中
盤旋的白鴿子。他來世的諸多靈魂
麇集四周,他的自己圍繞著他。
番茄挨著番茄,每日燉菜的魚罐頭。
他坐在外面葡萄園的墻上,
當夜色從焦干的土地上升起,大海
在遠方變暗。堅定的星星和他
在安靜中唱歌。精神的肉體和身體的
靈魂。那么多的傷害歷歷在目。
八年了——“我們那么艱難地掙扎”——在幾乎完全被觀念化時間改變的命運中,重新出現(xiàn)在滇西南芒市集會上的他卻沒有給我?guī)砀嗄吧?,除了文章開始一段的高談闊論:他對故事本質(zhì)的認識和對“萬能”的辨析令人刮目相看。我自然不會妄加猜測他生活中的培嫫是否浮現(xiàn)出了真實的形貌,現(xiàn)實是否以更為直接的方式讓他對精神婚姻產(chǎn)生了不可動搖的信賴,并視其為“精神的肉體和身體的靈魂”。這些是他的私密,別人的試探均是猥瑣。但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是與我的記憶吻合的,劣質(zhì)的酒精、砍刀的鐵銹、水牛骨凹槽中的血氣,以及星星的寒光和黃昏時分山丘落日的沉郁。
至于故事,激起他說話欲望的那個與血緣婚姻相關(guān)的故事,是座中一位警察所講,本來應(yīng)該放在文章的開頭,現(xiàn)在才來講它,可能已經(jīng)破壞了文章的結(jié)構(gòu)規(guī)律,在冥冥之中配合了故事內(nèi)容的有違倫理和沒有道德感。為此,復(fù)述的故事中我拿掉了不少觀念性細節(jié)和趣味性情節(jié),也拿掉了“警察”的立場和偷窺者的好奇心,使故事得以成為干巴巴的故事本身:一對自由戀愛后結(jié)婚的小夫妻生下了一個智障兒子。新生命的到來、成長卻沒有給他們帶來喜悅和希望,在魔鬼的引導(dǎo)下,他們反而開始了不中斷的詛咒、互懟、推脫責(zé)任,繼而發(fā)生了讓警察反復(fù)介入的家庭暴力。從前的甜言蜜語沒有了——盡管他們依然在內(nèi)心深愛著對方——警察每次見到的都是兩個戰(zhàn)敗后摸著傷口哭泣的勇士,和他們那個爬到灶臺上或床底下找東西吃的傻兒子。警察勸他們離婚,他們把警察一次次趕出家門。過了一段時間(也許是一年或更久一些),有權(quán)機構(gòu)給了公安基層單位一些配合調(diào)解民事糾紛的免費測檢DNA指標,出于好心,警察給了這對小夫妻一個指標,讓他們把兒子送到醫(yī)院檢測一下,找出病因以便對癥下藥。檢測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小夫妻兒子所患的病,若非血緣婚姻,是不可能先天就患上的。小夫妻和警察都疑心是醫(yī)生或檢測設(shè)備出了錯,對科學(xué)的懷疑至今還是生活在邊地上的人們的一個癖好。又用掉一個指標,重測了一次,結(jié)果并沒有出入。小夫妻仍然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但警察悄悄地去找到了男青年的父親,也就是傻兒子的爺爺。雖然喝了酒,老頭兒的記憶力還是非常清楚,告訴警察:“二十多年前我的確去過一次姐告,喝醉了,跟一個當?shù)嘏幼鲞^一次那種事情。”而且那女子住在什么村,老頭兒也還記得。小夫妻原來是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妹,找出這樣的真相對警察來說只需要幾天時間。令人不安的是,這對隱秘的兄妹,相隔這么遠,他們是怎么找到對方的,而他們的父母竟然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或選擇了沉默。
故事由我講出來,故事性差不多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如果碰巧看到,說不定會懷疑我居心叵測——站在他的角度看問題,血緣婚姻有違倫理,是作惡,但裁決權(quán)不在人手上,阿嫫杳白和培嫫一定會把人身上的血跡洗干凈,她們甚至?xí)炎锶俗兂缮耢`進而讓“惡行”合法化:天國之所以迷人,是因為到了那兒,人世上締結(jié)的血緣關(guān)系將不復(fù)存在,過去的兄妹成為未來的夫妻只會意味著新生和愛情的神圣。而我在講述故事時有意識地抽掉了故事的上升空間,用警察置換了阿嫫杳白,一個向著所有方向打開的故事被我壓在了漢王國風(fēng)沙飛揚的大路上。不過,在那場集會上,我們多次站起來擁抱了雙方,喝了不少盈江黃酒。他說:“沒想到會在芒市碰到你!”我也用他的話對他說了一遍,就好像是一場什么戲演了半天也沒有進入正題。也可能這場戲沒有正題或不需要正題。集會散了,我們混在不同的人群中各自離開,沒有互道晚安,他的背影比八年前寬大了一些。
之三:傳說
我去過的不少山寨,聚落的布局和道路歷歷在目,但我總是記不住它們的名字,說不清它們所在的具體位置。這就像閱讀某些經(jīng)書,記住了講經(jīng)的場景乃至經(jīng)書的部分奧義,雙腳卻至今沒有踏上通往圣地的道路,也不知道哪一條道路的盡頭是被自己忘掉了名字的圣地。三臺山的一位伐竹人給我講過一件他親身經(jīng)歷的事:有一天,他曾在竹林中遇到過一個樣子像他父親的老人——他的父親已經(jīng)死去多年——他被嚇了一跳,以為他的父親回來了并且知道他在竹林中。他提著砍刀迎了上去,同樣把老人“嚇了一跳”,但老人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靜,漠然地望著他。當他丟掉砍刀,喊了一聲爸爸,老人一怔,眼珠子在眼眶內(nèi)轉(zhuǎn)了幾圈,突然向他伸出雙手,大聲喊著兒子,抱住了他。那一瞬,因為母語失真和講話腔調(diào)有異,他已經(jīng)知道抱住自己的人不是父親,可他還是把這場戲繼續(xù)往下演,把帶到山上來的水和干糧讓給老人吃,講了許多思親的話,把老人感動得把自己真的當成了他的父親,熱淚滾滾,拼命地責(zé)怪自己不該這么早就溺死在竹林外面的水塘里。
伐竹人的父親確實是在那個水塘里溺死的。老人這么一說,他一下子意識到,這場戲真的把他父親引出來了,一度以為母語失真和講話腔調(diào)有異完全是因為對面那個世界的語言讓父親改變了口風(fēng)??删驮谒麥蕚鋯枂柪先讼氩幌牖丶易∩蠋滋斓臅r候,竹林里又冒出來一個人,樣子長得和他一樣,笑盈盈地望著他。他驚恐地望望老人,又望望新冒出來的人,嚇得從地上爬起來,轉(zhuǎn)身跑出了竹林。戲的情節(jié)變得越來越詭誕,在竹林外的草徑上他邊跑邊想,無法指認的復(fù)活與魔幻中的面相重疊——在多少深夜舉行的祭祀祖先靈魂的儀典上——他不是曾經(jīng)領(lǐng)教過嗎?亡靈們從地上翻身爬起來,或以本身的面相來到人群中尋找自己的后代(也有尋找仇家和債主的),或扮成兒孫的面相圍坐在祭壇周圍,讓真實的兒孫前去一對一站在旁邊(一對一的面相相同的人站在一塊兒,意即肉體和靈魂同時出現(xiàn)在了儀典上,這個人是完整的,沒有缺漏),聆聽肉眼看不見的大神用聲音說出各自的命數(shù)并接受誡示。因此,又跑了一段路,他就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以比逃走時更快的速度返回竹林。真相離他的猜測并無太大的偏差:有一支祭祀的隊伍從竹山經(jīng)過,沒有躲開、繼續(xù)坐在竹林里閑聊的那兩個人,是從祭祀隊伍中走散的幫閑,他們掌握著所有人的生死信息和長相,有著神鬼莫測的易容術(shù),但卻在腐殖土高達幾尺厚的山坡上找不到前往祭壇的路。與他演戲,只是“一時技癢”,借以排遣去不了祭壇的內(nèi)心空蕩。
給自己一個定位,我可能連伐竹人所說的祭祀隊伍中的幫閑都不如,頂多是個患上選擇性健忘癥的迷宮里的路盲。在這次進入三臺山之前,其實我已經(jīng)在多年前到過三臺山,興致勃勃地與一干人了解過這座山白霧茫茫的民族史和電閃雷鳴的墾山傳奇,德昂族的創(chuàng)世古歌《達古達愣格萊標》,在一篇寫山的散文中我就曾引用過:
天地混沌未開,
大地一片荒漠。
天上有一棵茶樹,
愿意到地上生長。
大風(fēng)吹下一百零二片茶葉,
一百零二片茶葉在大風(fēng)中變化,
單數(shù)葉變成五十一個精悍小伙,
雙數(shù)葉化為二十五對半美麗姑娘。
精悍的小伙都挎著砍刀,
美麗的姑娘都套著腰筐。
他們戰(zhàn)勝了洪水、大火和濃霧,
他們戰(zhàn)勝了饑餓、利劍和瘟疫。
大地明亮得像寶石,
大地美麗得像天堂……
但我覺得我從來不曾到過這兒,已知的東西退回到時間之外,還在時間之內(nèi)的東西幾乎要把時間之箍撐斷:它們飽滿的陌生力量既像一動不動的磐石一樣古老,又像移動著的甘蔗林一樣鮮活遼闊。無可避免的山梁上拱動著的樹浪,一綹一綹的,沒有了老虎出沒但像極了洛爾娜·克羅齊詩篇《虎天使》中所寫的“一只大虎皮膚下的肌肉”。道路是從一片新的天空那兒鋪過來的。寨子里一蓬蓬的象牙紅有無限大的數(shù)目和無限紅的紅色,仿佛它們一出現(xiàn)就不需要萌動與過渡,一下子就直達頂點。低著頭走路的人像是在一面鏡子上尋找象冢,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地底下埋著白云和烏云,祖先的白骨存在于它們自身圣潔的框架中而不局限于天天升高的地土。瘦小的禾苗在石墻上也能生長。木結(jié)構(gòu)客棧的樓梯下堆著香蕉、南瓜、菠蘿。一條狗有兩個影子,三個影子。
記憶的死亡是不以新事物的誕生作為條件的。正如德昂族人和基諾族人的死,沒有人以它要挾時間和現(xiàn)實,更不會以它作為生命的證據(jù)。一切新生之物,從死亡之物的角度看,它們具有重復(fù)性,但它們自由而獨立,有著送信人輕快而佳美的足音。當我把記憶放下,我以為三臺山是那兩個祭祀隊伍中走散的人要來的祭壇,但他們卻在幾公里外的竹林中喪失了方向。而伐竹人并不想中斷他的講述——他坐在竹桌子的東邊,目光清澈、坦然,往北邊、西邊、南邊緩慢地掃過,腦子里準確地找出一個個漢字之后,沉穩(wěn)地說道:“把記憶悄無聲息地埋掉,嚴格說來是把死去的親人交給不需要標識和名字的泥土,盡管你可以把那片泥土叫作甘蔗生長的地方、竹林的影子搖曳的地方、花開花落的地方、鳥叫的地方等等,但它們一定沒有姓氏和人名,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拜訪和祭奠。至于祭祀,我們所參與的祭祀祖先的儀典,祭壇下面的泥土永遠不能埋著任何骨頭!用最昂貴的翡翠雕刻的天神的骨頭也不能埋在那兒?!狈ブ袢诉@么振振有詞,固然有著他作為地主天然的自許心理,但也必有客觀的他們世襲的行動理由。喜歡搜集民族民間傳說的人應(yīng)該聽說過《拜佛》這個德昂族傳說,它是一種風(fēng)俗的終點,也是一種宗教的起源。
在時間的一個新源頭,這片土地上最尊貴的財主的獨生子意外死去了。他們把他埋葬在河流對岸的綠坡上,還在華麗莊嚴的墳?zāi)股闲藿艘蛔鶎m殿,使之避開太陽神的烈火、雨神的騷擾和不明身份者的踐踏,而且每天都派兩個仆人前去祭奠他和給他送飯。有一天,兩個仆人照樣帶著豐盛的美味佳肴前往墓地,不料一場暴雨導(dǎo)致了山洪暴漲,河流上的木橋被沖走了,仆人去不了對岸,只能冒雨坐在河邊巨石上茫然地等候奇跡。這時候,雨中河岸上走來了兩個又餓又冷的和尚,兩個仆人心一軟,便把那些美味佳肴遞到了和尚手中。當天晚上,財主夫婦分別夢見了死去的兒子,而且兒子非常委屈地痛哭著告訴他們:“我死了這么多年,差一點再次被你們餓死,今天終于吃上了你們送來的食物!”第二天,財主夫婦向仆人問清了緣由,去了一趟兒子的墓地宮殿,看見以前送去的飯食,早期的化成了土,后期的正在腐爛或原封不動地堆積著。從此,他們相信要讓死去的親人收受到活人的祭品,必須通過和尚轉(zhuǎn)送,只有佛才能接渡過去,自己永遠也無力把任何東西送往彼岸。觀念一變,山坡上的墓地也就慢慢地重新成為耕地,新死的人,人們也樂于把他們埋葬在莊稼下面,緬寺和祭壇則安放在另外的地方。
很多南方山地民族的傳說,其講述的故事老套、幼稚,都像是杜撰的,是為某種古老的行為和風(fēng)俗提供“說法”,但其所傳達的主旨卻極為端莊,富有神性,令人找不到不相信它們的理由。這一個傳說也是這種的——在傾聽之后,我唯一的不滿足就是它也許是產(chǎn)生于“傳說”童年期的作品,法則建立在“巧取”的想象力體系之上,是經(jīng)過底層信眾之口開始流傳的,文學(xué)的審美機制從未對它進行過必要的規(guī)范和升質(zhì)。它的成長期還會很漫長,伐竹人之后或許還得有新的伐竹人作為它永無盡頭的監(jiān)護人和講述人。
(選自2023年第2期《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