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將晚,朝雨被一場細雨困在了北橋鎮(zhèn)。她剛找到一間僻靜的客棧,就有人找上門來。
鹿溪進門就拜:“求姑娘救救我的哥哥!”她不過十四五歲,眼里卻顯露著沉沉暮色,連淚水都無法為她增光。
朝雨是玄醫(yī),與普通大夫不同,她醫(yī)人也醫(yī)妖,還擅長救治被妖傷害的人。雖已入夜,但尋醫(yī)問藥者向來不拘時辰。眼前之人,明顯心情更為急迫。
朝雨柔聲問道:“你哥哥怎么了?若是能幫忙,我一定盡我所能?!?/p>
“哥哥他……”剛開口,鹿溪眼里的淚便落了下來。
自懂事開始,鹿溪的身邊便只有哥哥鹿云一位親人。一年前,兩人行至北橋鎮(zhèn),被這里的生活氛圍所吸引,便用積蓄開了一家賣木簪首飾的鋪子。
他們年少奔波,反倒比旁人多了幾分見識,做出來的發(fā)飾精巧且新穎,很受鎮(zhèn)上人們的喜愛。
慢慢地,他們便在北橋鎮(zhèn)安了家。
眼看著一切都好了起來,一個月前,鹿云卻因救人差點兒殞命。鹿溪因此受刺激大病一場。從高燒中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
“他們都瞞著我,可我知道,‘哥哥’已經(jīng)不是哥哥了?!甭瓜行┩纯嗟刈プ〕甑氖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求求你……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想知道?!?/p>
朝雨安撫般抱了抱她:“我會幫你的?!?/p>
約定好第二日去看哥哥后,鹿溪終于放心地喝了一杯安神的花蜜茶,并在淡淡的香氣中睡著了。
朝雨出門打聽消息。哪知她不過是問了一句“鹿溪”,原本和善的客棧掌柜瞬間警惕起來。等她提到“鹿云”,掌柜更是諱莫如深,還隱隱透露出要趕客的意思。
朝雨沒有辦法,只好先回到了房間。事情似乎比她想的還要棘手。
二
第二日,客棧掌柜本還有幾分戒心。直到鹿溪解釋了朝雨的身份,掌柜才一改常態(tài),懇切道:“是我見識淺,冒犯大夫了?!?/p>
掌柜還想說什么,鹿溪卻打斷他的話:“趙叔,我們還有事,就不久留了。”
到了鹿溪經(jīng)營的鋪子,朝雨見鹿溪心事重重的樣子,故意慢下腳步,一臉好奇地打量起架子上的發(fā)簪。
鹿溪自然地為她介紹:“這大多是哥哥親手雕刻的。這邊的木簪多是桃木,花樣以桃花、梅花、桂花為主,姐姐若是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朵花都是不一樣的。那邊多是小動物,其中用綠檀做的蝴蝶簪最受歡迎?!?/p>
上午的陽光透過門縫灑了進來,落在一件件巧奪天工的木簪上。朝雨不由得感慨道:“你哥哥不僅技藝精湛,心思也精巧。”
突然,朝雨被一排排憨態(tài)可掬的兔子發(fā)簪吸引了目光,有些愛不釋手。
一旁的鹿溪神情柔和下來:“以前,只要我不開心,哥哥就會給我雕一只兔子。我本來以為,他是因為我喜歡兔子才這么做的,沒想到他居然說是因為我哭起來眼睛紅紅的,就像一只小兔子。”
鹿溪嘟了嘟嘴:“我現(xiàn)在明明不愛哭了,可店里最多的花樣還是兔子?!?/p>
朝雨給她簪上一支兔簪,笑著說:“你哥哥大概想,屋子里眼睛紅紅的有兔子就夠了。至于妹妹,每天開開心心就好啦。”
鹿溪聽懂了朝雨的話,終于揚起了一個笑臉。
此時,鹿云正在后院埋頭雕刻發(fā)簪,發(fā)現(xiàn)她們時,下意識將手往身后藏了藏:“妹妹,你回來了?!?/p>
鹿云有著一雙清澈至極的笑眼,笑容清朗,身姿挺拔。掛著木屑的長發(fā)在陽光的照耀下,透著一絲不明顯的暗綠。
朝雨回了個笑容,心卻在這一瞬間沉入了谷底。她突然明白鹿溪的那句“‘哥哥’已經(jīng)不是哥哥”的意思了。
三
一個月前,趙叔的兒子小鈴鐺不小心落了水,鹿云跳下去救人。初春水冷,等把小鈴鐺送上岸,鹿云卻因腳抽筋沉了下去。等鹿云被撈上來,只見他臉色青白,連鎮(zhèn)上醫(yī)術(shù)最好的大夫都表示無能為力。
鹿溪承受不住暈了過去。等她醒過來,趙叔卻興高采烈地告訴她,哥哥挺過來了。她踉蹌著跑出去,看到正在為她熬藥的哥哥,忍不住撲到他懷里號啕大哭。
大家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鹿溪也日日用這句話安慰自己,可是她與哥哥從小一起長大,對他再了解不過。哪怕“他”很努力地扮演她哥哥,但她第一眼就知道,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哥哥。
昨晚,鹿溪瞞著所有人去求助朝雨,希望玄醫(yī)能給她帶來希望??傻瘸暾娴呐c“哥哥”面對面交談,她的心里卻克制不住地涌起了巨大的恐慌。她害怕真相。
等“鹿云”將暗自發(fā)抖的鹿溪支開,朝雨瞬間收起笑容,冷聲問道:“你是誰?”
“鹿云”見朝雨一臉警惕,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他叫扶桑,本體是院中的扶桑樹。
鹿云帶著妹妹剛搬進這個院子,就盯上了扶桑的枝干。扶桑修煉成妖已經(jīng)數(shù)百年,不知遇到了多少個想砍樹的人。對于并不粗暴的鹿云,他連眼皮都懶得抬。
“可是他實在是太太太啰唆了!”扶桑連用幾個“太”來表達自己的強烈譴責,“一根手臂粗的樹枝罷了,他足足在我耳邊道了半個月的歉!”
扶桑差點兒沒被吵死,現(xiàn)身和鹿云爭論了幾次,一來二去,兩人便成了朋友。他們相處得極好,扶桑雖強大,但沒去過什么地方,鹿云便給他講了好多關(guān)于遠方的故事。
鹿云很喜歡與扶桑相處,在扶桑面前,他不用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哥哥。他會擔憂柴米油鹽醬醋茶,會擔心妹妹與旁人相處不好,會害怕妹妹生活得不夠快樂。鹿云曾說過,這一生他都會將妹妹護好。
可是,鹿云到底還是食言了。
“要是我早點兒察覺到……”扶桑的眼眶紅了,“我自以為修煉有成,從來都不管外面發(fā)生了什么。等我發(fā)現(xiàn)他落水時,能做的竟只有將他的尸體推上岸?!?/p>
朝雨跟著嘆息了一聲。
那天,鹿溪因刺激過大昏迷不醒。扶桑試圖用靈力將她治好,可她根本接受不了哥哥離去的事實,悲慟欲絕。扶?;帕岁嚹_,只好死馬當活馬醫(yī),幻化成了鹿云的模樣。
恰好,趙叔愧疚難安,帶著北橋鎮(zhèn)所有的大夫趕了過來。扶桑沒辦法,只好施咒改換當時在場所有人的記憶,讓他們誤以為鹿云僥幸活了過來。
為此,扶桑付出了足足百年的道行。朝雨沉默了許久,才說:“可你沒能瞞過鹿溪。”
扶桑苦笑:“她二人相依為命多年,看出來不足為奇。更何況,她哭了那么多次,我卻連一只兔子都雕刻不出來?!?/p>
扶桑將藏在身后的那個發(fā)簪遞給朝雨看,那個發(fā)簪很明顯是刀法生疏的產(chǎn)物。
扶桑很努力地去扮演鹿云,鹿溪也試圖相信他。可謊言終究只是謊言,沒有人能依靠謊言長久地欺騙自己。
于是,鹿溪又“病”了,扶桑也越來越不敢坦白,只能放任兩人陷入痛苦的深淵。
機緣巧合下,扶桑聽聞了朝雨的本領(lǐng),于是拜托相熟的妖精將朝雨引了過來,并用一場細雨拖住了她的腳步。
四
朝雨把真相告訴了在屋內(nèi)等待的鹿溪。
鹿溪沒忍住流下了眼淚。等哭得累了,她才啞著嗓子問:“我可以見見他嗎?”
扶桑這才進來。他五官深邃,目若朗星,一身墨綠的長袍襯得他氣宇軒昂,玉樹臨風。
這是他第一次用真實面目見鹿溪,鹿溪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不敢再看。
隨后幾日,朝雨一直在給鹿溪調(diào)理身體。鹿溪非常配合,不管是喝藥、熏香、泡藥浴,還是扎針,都乖得不得了。
鹿溪本就是心病,經(jīng)過治療,身體已經(jīng)沒有任何問題。至親離去,性情大變是常事??沙曛溃瓜男睦镞€是壓著事情,即便漸漸笑得多了,也只是浮于表面。
朝雨勸鹿溪將鋪子重新開起,還送了一本首飾冊子給她。鹿溪畢竟是鹿云手把手教出來的,只要多加練習(xí),總能撐起這家鋪子。
重開鋪子的那天,趙叔特意帶著一家老小前來祝賀。這段時日,他找過朝雨幾次,還試圖提前將診金交給她。
朝雨將這件事告訴鹿溪,鹿溪猶豫了一下,只說隨他去吧。
又是一個月明夜,離別在即,兩人一妖坐在一起賞月。
這段時間,在趙叔的幫助下,鋪子的生意好了起來。與人來往多了,鹿溪的眼里也多了幾分活力。
夜深時,鹿溪才像下定決心般對朝雨說:“朝雨姐姐,你離開的那天,可以將‘哥哥’帶走嗎?旁人問起,你就說哥哥學(xué)醫(yī)天分極高,要與你同去拜師學(xué)藝。這樣,即便哥哥長久不出現(xiàn),他們也只會以為他在外闖蕩。”
朝雨皺了皺眉:“可是這有什么意義呢?”
鹿溪紅了眼眶,卻還是笑著解釋:“對我沒有意義,但對趙叔有,對小鈴鐺也有。我不喜歡他們,可我也不想他們一直為此愧疚。哥哥是救過人的英雄,大家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朝雨看著鹿溪流淚的眼睛,跟著濕了眼眶。
鹿溪撲進朝雨懷里,終于發(fā)泄般大哭起來。她沒有哥哥了,往后,她真的要一個人生活了。
朝雨也忍不住哭了,但隨即,她又笑了。她對著一旁眼睛紅紅的扶桑無聲地說道:“不用擔心了?!?/p>
鹿溪比他們想象的要勇敢得多,她會好好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