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書》,一部曾被列入“中學生必讀經典”的作品,是一代學生的文學記憶。許多年輕人對傅雷、傅聰父子的了解也始于此,但幾乎很少有人知道,讓《傅雷家書》得以問世的編者傅敏,是另一個和父子倆關系匪淺的人。他是傅雷不那么出名的小兒子,是傅聰口中更適合彈琴卻未能走上音樂之路的弟弟。
大學畢業(yè)后,傅敏在北京一所中學擔任英語老師,直至退休。工作之余,他整理父親傅雷、母親朱梅馥和哥哥傅聰的信件,于1981年編輯出版了《傅雷家書》。23年后,他又整理了哥哥傅聰成年后的訪談,出版了《傅聰:望七了》。
傅敏只比哥哥小3歲,他度過的大半人生,除了教書育人,最大的事業(yè)是為父兄編書,讓他們的故事為世人所知。但他一次也沒有走到臺前,為自己寫點什么。
2023年5月19日,傅敏在父親傅雷的出生地上海浦東航頭鎮(zhèn)離世,享年86歲。他留下兩部作品,一部以父為名,一部以兄為名,而自己的名字,只小小地留在編者欄,如同他所選擇的一生。
傅聰和傅敏的名字,都是父親傅雷取的。
1965年6月,傅雷在給法國兒媳彌拉的信里,解釋了這兩個名字寄托的祝愿:“這兩個字是同義詞,但兩者之間有很明顯的區(qū)別。‘聰’的意思是‘聽覺靈敏’‘高度智慧’,敏的意思是‘分辨力強’‘靈活’,兩個字放在一起——‘聰敏’,就是常見的詞,用以說智慧、靈敏,即‘clever’的意思。”
傅敏曾經說,父親在傅聰身上花了大部分精力,讓他學這學那,對自己的評價則是“你不可能和你哥哥一樣”,并建議他老老實實地當一名教師。
傅敏也動過學音樂的念頭。初中時,他開始學習小提琴,頗為癡迷。他向父母提出要報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和哥哥一樣以音樂為事業(yè)。不料,傅雷一口拒絕,一方面,家里無力再供養(yǎng)第二個孩子學音樂,另一方面,他認為傅敏初中才接觸小提琴,啟蒙太晚,走專業(yè)道路很難有成就。那時的傅敏當然沒有要刨根問底的心思,少年還在氣頭上,為父親不同意自己學音樂而鬧別扭。
母親朱梅馥記錄下了這場小小的風波。1954年7月,她寫信告訴大兒子傅聰,弟弟在鬧過情緒后逐漸想通,并不固執(zhí)于當一名專業(yè)的小提琴手?!耙驗槲覀兺v欣賞和學習是兩件事。他是平均發(fā)展的,把中學放棄了,未免可惜,我們贊成他提琴不要放棄,中學也不要放棄?!?/p>
雖然傅雷更常流露出對大兒子在藝術天分上的欣賞,但父母對孩子的愛并沒有太多差別。
1962年11月到12月間,傅敏寄回家的兩封信意外丟失,沒有寄到父母手中,傅雷和朱梅馥26天沒有收到小兒子的音信,打了兩個電報過去也沒有回復,寢食難安。后來才知道,原來這兩封信寄丟了,傅雷忍不住在信里向傅聰抱怨:“而他又功課忙,不即回電,累我們急得要命?!?/p>
《傅雷家書》中主要收錄的是傅雷寫給傅聰的信件,只有3封是寫給傅敏的,不是因為他很少給傅敏寫信,而是他給傅敏寫的信由于種種原因未能保存下來。他與傅敏的通信同與傅聰的一樣,都是非常頻繁的,也常常在寫給傅聰的信件里提及傅敏。
1962年年底,傅敏從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yè),進入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工作,直至2006年以英語特級教師的身份從北京七中退休。
果真如父親所言,他老老實實地當了一輩子教師。
傅敏剛畢業(yè)時,父母對他能否適應社會、踏實工作還心存疑慮。等傅敏正式被分配到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教英文后,因為學校宿舍條件不佳,傅雷又操心起他的起居飲食,在給傅聰的信里提到:“校舍是民房,屋少人多,三四個人住一間。青年人應當受鍛煉,已盡量寫信去給他打氣?!边@封“給他打氣”的信,被傅敏保存下來,收錄在《傅雷家書》中,是僅有的以傅敏為收件人的3封信之一。
在信里,為了寬慰傅敏,傅雷使出渾身解數,不僅回憶起新中國成立前在洛陽住土房吹寒風的苦日子,還先批評自己“也是犯了大嬌的毛病”,比不上鋼琴家裘復生、表兄顧侖布等人能吃苦。擺事實講道理,寫完洋洋灑灑千余字,傅雷回到正題上,叮囑傅敏:“新中國的青年決不會被物質的困難壓倒,決不會因此而喪氣。”
傅敏確實沒有因為生活條件的困難而喪氣,在起初的不適應后,他迅速調整狀態(tài),漸漸找到了教書的樂趣。1963年暑假,傅敏回到上海家中,和父母同住了一個月。那時,傅雷對小兒子教書生涯的態(tài)度,已從擔憂轉變?yōu)橘澷p。在傅敏開學返京后不久,傅雷在給傅聰的信里寫道:“他教書頗有興趣,也很熱心負責,拼命在課外找補充材料。校長很重視他,學生也喜歡他,雖然辛苦些,只要能踏踏實實為人民做點工作,總是值得的。”當了一段時間英文教師,傅敏開始對教育事業(yè)產生自己的判斷,他告訴父親:“如果只教書而不教人的話,書絕對教不好,而要教好人,把學生教育好,必須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處處要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痹谀菚r,傅敏對教育事業(yè)的熱愛已現(xiàn)端倪。
父親對兒子的變化感到格外高興,他把傅敏談論教育的內容大段大段地摘抄進寫給傅聰的信里,末了,頗為驕傲地說:“你看我多高興……你做哥哥的知道弟弟有些成績,一定也慶幸?!?/p>
傅雷在世時,擔心傅敏因為“重是非”而在社會中吃苦,后來,傅敏找到了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但始終沒有改變“重是非”的本性。他不在意教學以外的名利,也一直如此在教學一線堅持到退休;他經常給校長寫信提意見,只在意是非曲直,不在意人情世故,而其中,大部分意見都不是為了自己。
教育工作之余,傅敏最大的事業(yè)就是整理出版父兄的信件。他做的工作,絕大部分是還原,極少評點,情愿將自己沉到父兄的身影之下。
1981年,父母逝世15周年之際,傅敏編輯的《傅雷家書》面世。
首版編后記中,傅敏寫道:“為了紀念一生剛直不阿的爸爸和一生善良賢淑的媽媽,編錄了這本家書集,寄托我們的哀思,并獻給一切‘又熱烈又恬靜,又深刻又樸素,又溫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人們?!?/p>
1981年版的《傅雷家書》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只收錄了127封書信。盡管甫一出版就廣受好評,但傅敏幾十年來一直在努力搜集資料,讓《傅雷家書》更全面地展現(xiàn)父親的觀念和生活。到2016年,譯林出版社出版的《傅雷家書》收錄的信件已達302封,數量是初版的兩倍有余。
傅雷是著名翻譯家,傅敏在青年時期也嘗試過翻譯工作。1962年,傅敏翻譯了兩篇短文,將譯稿隨信寄回家。傅雷白天有工作,晚上“加班加點”地幫兒子校閱,不僅糾正錯誤,還逐條加以說明。
幾十年后,傅敏面對父親英法文信件的翻譯工作時,也展現(xiàn)出了不亞于父親的細致。金圣華曾記錄下翻譯過程中的一樁小事——
當年與傅聰一起參加國際肖邦鋼琴比賽的,有一位波蘭籍選手Harasiewicz,金圣華不懂波蘭語,打算按照此前的譯法,將名字譯作“哈拉激維茲”。全部譯注工作完成后,她將譯稿寄給傅敏。傅敏在修改意見中提出,根據傅聰本人的讀法,應該譯作“哈拉謝維茲”。金圣華感嘆于傅敏的細心認真,“有乃父之風”。
時間倒回20世紀40年代,錢鍾書和楊絳到傅雷家做客。大人們在客廳談天說地,傅雷不讓小孩子聽,就趕他們回房。聊天中途,傅雷突發(fā)奇想地來到樓梯口,一打開門,發(fā)現(xiàn)傅聰、傅敏兩兄弟正貓在門背后邊聽邊笑。一聲呵斥后,兩兄弟踏著凌亂的腳步逃上樓。不久,傅雷又故技重施,在現(xiàn)場圍觀的楊絳寫道:“阿聰、阿敏依然鬼頭鬼腦并坐原處偷聽?!?/p>
一場責罵是免不了了,兩兄弟一個在哭,一個在解釋。但楊絳沒寫,后人也不知道哭的是哪個,解釋的是哪個。
親歷小孩“捕獲現(xiàn)場”的所有人中,傅敏是最后離世的一位。如果說父親傅雷像炙熱的太陽,哥哥傅聰像溫柔的月亮,那么傅敏就像一顆星星,雖不是最熱烈的、最閃耀的、最迷人的,但恒久、寧靜、真摯,一生把光亮都照在父兄身上。
(木南摘自《看天下》2023年第15期,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