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鄰居們都在業(yè)主群罵這個女孩,說要把她揪出來好好教育呢?!?/p>
媽媽把手機放在鴉鴉面前,點開一個小視頻,小心翼翼地說。
鏡頭里,一個穿小學生校服的女孩兒站在小區(qū)前面的小馬路上,沖幾只從她頭上飛過的小鳥揮舞雙手,一邊跺腳,一邊喊叫著什么。鳥兒在驚慌地亂飛。女孩兒又彎腰撿起什么東西丟向小鳥,小鳥被嚇得高飛遠走。
媽媽又打開第二個小視頻,主角還是校服女孩兒,她在追逐驅趕小區(qū)草坪里的流浪貓,把它們攆得四處逃竄。
小視頻是居高臨下拍攝的,看不清女孩兒的臉,看上去她大概有十來歲的樣子。
發(fā)布視頻的業(yè)主在微信群發(fā)聲批評:
“這是我第二次在家里看到這幅場景,沒忍住就拍下來了。這個女孩兒是誰家的?哪位業(yè)主出來認領一下!這么不愛惜動物,家長怎么不管管?”
“咱們小區(qū)的優(yōu)勢就在這片樹林,招引多少鳥兒來安家。從哪兒冒出來這么一個熊孩子,真不像話。”
業(yè)主們一面倒地批評女孩兒缺管少教。還有人聲稱要守在草坪旁“抓現(xiàn)行”,替女孩兒家長教育教育她。
鴉鴉的媽媽沒有在群里發(fā)聲,因為那個被“聲討”的校服女孩兒就是鴉鴉。
“媽媽知道,鴉鴉這樣做一定有原因。你告訴媽媽是怎么回事,我去和大家解釋清楚。小區(qū)里的流浪貓確實越來越多,但是,它們也礙不著咱們什么呀。再說,你不是最喜歡小鳥嗎?”
媽媽走到窗前,封閉陽臺的大落地窗锃明瓦亮,窗外的世界一覽無余。鴉鴉不用過去看,也能腦補出一群流浪貓在草坪上爭搶打架的場景。
鴉鴉知道,為什么小區(qū)里的流浪貓越來越多,也知道它們在搶什么??伤幌敫嬖V媽媽。她不想說話。
一
鴉鴉原本很愛說話來著,遇上啥事都愛刨根問底,弄個清楚。在她和姥姥住在山里老家的時候,姥姥總是嫌鴉鴉太“黏牙”。
“姥姥,過年為啥要貼窗花?”
“姥姥,為啥你剪的每一幅窗花里都有鳥兒?”
“姥姥,為啥有的鳥食盒里盛小米,有的鳥食盒里盛苞米粒兒?”
鴉鴉會走路以后,就會用小手搓下苞米粒,一邊搓一邊給姥姥提問題。再大一點兒,冬天下大雪以后,她就能一扭一扭地跟在姥姥身后,去山上往鳥食盒里放糧食。有的盒里放高粱,有的盒里放谷子,有的盒里放苞米粒。她一邊干活一邊給姥姥提問題?;氐郊?,姥姥在院子里掃出一片空地,鴉鴉在空地撒下糧食。然后一老一小盤腿坐在熱炕頭剪窗花,剪一會兒就放下手里的活兒,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看鳥兒呼呼啦啦落在空地上吃得歡。這時候,鴉鴉的問題最多。
“鴉鴉,下大雪以后,滿世界都被罩上了雪被子。雪被子厚的年頭,能齊人的胳肢窩。鳥兒們想找口吃的,可就難嘍,有些鳥兒就被活活餓死了。轉過年呀,那蟲子多的,烏泱烏泱的。莊稼啦,樹木啊,就得受災。”
有的冬天雪少,山上的雪被子只蓋了薄薄的一層,地面都苫不嚴實,鴉鴉還惦著去給鳥兒送吃的。姥姥就笑著用手指頭點鴉鴉的鼻尖,說:“傻丫頭,今年沒有雪災呢,不用咱操心。老天爺眼不瞎,生下一個啥東西來,就給它活下去的本事。”
不纏著姥姥問東問西的時候,鴉鴉喜歡跟姥姥一起拍著手,唱“你拍一,我拍一,馬蓮開花二十一”,再不就唱姥姥自個兒編的歌謠:
剪窗花,剪窗花,
姥姥領個小鴉鴉。
一人一把小剪子,
頭上喜鵲鬧喳喳。
剪個布谷尖尖嘴,
剪個野雞長尾巴。
剪個老鷹鉤鉤爪,
剪個烏鴉叫呱呱。
剪個大鳥喂小鳥,
剪個小鳥戀媽媽。
小鳥長大飛遠啦,
窩里只剩老鳥啦。
……
后來的日子里,每當鴉鴉回想起這段經(jīng)歷,腦子里都被各種各樣的紅色擠得滿滿當當。紅的磚房子;紅的爐火;紅的棉襖;紅花的疊成豆腐塊的被子……熱炕頭上總是堆著片片紅云。鴉鴉和姥姥坐在紅云堆里,似乎打開窗,借一股風,就能乘著紅云飛上藍天似的。
一片紅云是一幅窗花。姥姥剪《喜鵲報春》,剪《海東青狩獵》,剪《百鳥朝鳳》……每一幅窗花上,都有鳥兒。姥姥剪鳥兒不挑,有好看的野雞、鴛鴦、喜鵲,也有不好看的烏鴉、禿鷲。鴉鴉提醒姥姥,禿鷲腦袋不長毛,烏鴉叫聲老難聽又不好看,剪它們干啥?姥姥拍拍鴉鴉的臉,笑瞇瞇地說:“好看的是鳥,不好看的也是鳥呀?!庇职延沂质持肛Q在嘴唇中間,東瞧瞧,西看看,再捏著嗓子說:“噓!小點兒聲,它們聽見了不樂意!”
鴉鴉伸伸舌頭,使勁兒點頭,然后小心地捏著窗花上那些麥芒一樣尖細的鳥羽翎毛,抓過姥姥的手翻過來看,掉過去看。姥姥的手指頭肥短粗糙,像兩個四四方方的肉耙子,怎么看都不像能做精細活的樣子??蛇@肉耙子又暖,又軟,觸摸到鴉鴉身上的哪兒,哪兒就像被熨斗燙過一樣熨帖、舒服。
“這兩只手就是姥姥的兩個翅膀。姥姥的前世呀,是一只鳥兒。到來生,我還情愿托生成鳥兒,整天在山林子里自由自在地飛呀,飛呀……”姥姥扇著兩只胳膊撲扇撲扇做飛的動作,把炕上的紅云攪得繞著她們飛舞。逗得鴉鴉咯咯笑,也撲扇著兩條圓滾滾的胖胳膊學鳥兒飛。
可是媽媽卻說,姥姥喜歡鳥兒,是因為姥姥生下來的那天,家門口的大橡樹上做了一個喜鵲窩。那以后,姥姥家的院子里就沒斷過喜鵲,姥姥走到哪兒,喜鵲都愛跟著她。最神的,是姥姥十四歲那年去山里采草藥,讓土球子蛇咬了一口,那家伙毒性大,姥姥沒跑多遠就不能動了。是兩只大喜鵲把家里人帶到姥姥跟前,救了姥姥一條命。
姥姥和喜鵲有緣,姥姥的性格也像喜鵲一樣,說話吵吵巴火,鬧喳喳的。姥姥的大名就叫“劉喜鵲”,她還給獨生女兒起名“山鵲”。女兒卻嫌棄這個名字里的土腥氣,上中學后自作主張改名“春雪”,就是鴉鴉的媽媽。姥姥不氣餒,又給外孫女起個小名叫“鴉鴉”。她說,“鴉”和“鵲”是好姐妹,都是益鳥。
“咱山里有烏鴉、星鴉、渡鴉、寒鴉……甭管啥鴉,個頂個自由又開心。姥姥就盼著我鴉鴉這輩子能過得自由又開心?!崩牙衙雷套痰卣f。對此,鴉鴉那個名叫“春雪”的媽媽有脾氣也沒處使去。媽媽是姥姥手里一只斷線的風箏,早早地飄離了姥姥的視線,遠得抓不住對鴉鴉小名的“命名權”。
媽媽是大忙人,鴉鴉才半歲,就被送回到長白山老家,交給姥姥帶著,再大一點兒,又在十幾里外的鎮(zhèn)里上了幼兒園。鴉鴉三歲那年,家庭信息變成了“單親”,媽媽就更忙,忙得過年時回老家的幾天團聚都馬馬虎虎,每次都只留下一堆凌亂的影像碎片就逃之夭夭。鴉鴉努力地拼呀湊呀,卻很難組合出完整清晰的媽媽的形象。于是媽媽的各項權利,就在母女的隔膜疏離中,一點點移交到姥姥的手里。
鴉鴉一天天大了,姥姥的眼睛一天天花了,窗花上鳥兒的翎毛需要鴉鴉用小號的剪子和刻刀幫助修剪完成,再拿到村里的“剪紙社”,換零花錢。姥姥驕傲地說,這叫“合作”。她還指著窗花上的喜鵲和烏鴉,告訴鴉鴉說:“這是咱倆的簽名。”
可是當媽媽看見鴉鴉拿起一把小剪子,小手扭呀彎的旋轉自如,沒幾下,一對萌萌噠的星鴉就平躺在她的掌心時,媽媽都要哭了。
“媽,你管她叫‘鴉鴉’,給她梳灶坑門的頭發(fā),喂得胖嘟嘟的,我就不說啥了,可總不能讓她跟著你剪紙呀!三代才能培養(yǎng)出一個貴族,你見過哪個貴族淑女拿一把窗花剪子的—它也不搭呀!我拿回來的這電子琴,這畫板,這跳舞碟,都是當畫看的嗎?”
媽媽一邊斥責姥姥,一邊風一樣卷起火炕上的片片紅云,統(tǒng)統(tǒng)掃進了炕頭的木箱子。
姥姥訕訕地說:“鎮(zhèn)上剪紙班的老師說了,小孩學剪紙,能培養(yǎng)觀察力、藝術審美、耐性,開發(fā)大腦……咱長白山剪紙是正兒八經(jīng)的民間藝術,不低級……”姥姥苦苦回憶那些不屬于她語言結構的術語,努力為自己的行為正名。
“可得了吧,我兩三歲就跟你學這門藝術,現(xiàn)在我不還是得靠跑銷售吃飯!”剪紙的下腳料被媽媽掃進撮子,塞進爐膛。紅色的碎紙屑砰一下躥起了熊熊火焰,把鴉鴉世界里的紅色都卷了進去,轉瞬歸于沉寂。這一次媽媽離開時帶走了鴉鴉和姥姥。鴉鴉五歲多了,媽媽怕耽誤了她的教育。
可是媽媽還沒攢夠買房的首付款,祖孫三人只能住在老城區(qū)的出租屋里。媽媽給鴉鴉報名了小主持人班、舞蹈班、奧數(shù)班、古琴班。媽媽忙,接送鴉鴉上下課的活就交給了姥姥。
出發(fā)的前一天,又下了一場大雪,姥姥再一次領著鴉鴉走進山林,給鳥兒送餐;再一次在院子里掃干凈一大塊地皮,撒下厚厚的秕谷。紅房子的大紅門扣上一把大鐵鎖,嘎嗒一聲響,鐵鎖合上的時候,鴉鴉看見,姥姥的眼圈紅了。
二
媽媽聲稱,要進行一項“小土妞形象改造工程”,被改造的對象自然是鴉鴉這個“小土妞”。媽媽格局大,做個啥都愛冠以“工程”的字樣。她的執(zhí)行力也強,才幾天就實現(xiàn)了第一個小目標。鴉鴉除了臉蛋上的兩團“村姑紅”還來不及褪掉,從頭到腳已然初具規(guī)模。
媽媽沒有休息日,夜晚也經(jīng)常被工作霸占一部分。她自嘲是被工作劫持的人質。不過她這個“人質”大權在握,連姥姥這個沒工資拿的老保姆也得接受“改造”。包括但不限于:說話要輕言慢語,杜絕吵吵巴火;和鴉鴉說話不能用方言土語,決不許什么“嘎哈呀”“嗯吶唄”在這個家出現(xiàn),在家里也要叫鴉鴉的大名“雨涵”;學會給鴉鴉做“瘦身營養(yǎng)餐”,養(yǎng)成健康的飲食習慣,打造易瘦體質……姥姥的穿衣打扮也由“人質”說了算,衣品要好,發(fā)型要正,不能被鴉鴉的老師和同學嘲笑。要是哪次姥姥出門之前偷吃了生蔥生蒜蘸大醬,“人質”就火力全開,炮轟姥姥。
終于有一天,姥姥被媽媽訓完以后跟鴉鴉抱怨:“你媽算啥人質?她就是個土匪!姥姥才是人質呢?!?/p>
鴉鴉知道,姥姥想家。她經(jīng)常牙疼得腮幫子都腫了,中醫(yī)師說她“火太大”,讓她喝蒲公英茶;她經(jīng)常跟老鄰居們打電話,說著說著就哭了;她會抽空跑很遠買酸湯馇條吃,吃完吧嗒著嘴說,不如她自己做得地道,可隔些日子又去買;她偷偷買了一扎紅紙,藏在她那間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小臥室里;她每看到一棵樹,都要仰著頭找啊找,多半只找到個寂寞。何況老城區(qū)的樹又少得可憐。
“連一只鳥都沒有,樹多沒意思呀?!彼匝宰哉Z地說。
找著找著,姥姥找到了一個花鳥市場,市場里有一個賣鳥食的老奶奶,是姥姥的老鄉(xiāng)。姥姥和老奶奶在一起的時候,就又是在老家時的那個姥姥了。于是,那個市場就成了姥姥的“加油站”,天數(shù)多了不去,準打蔫兒??墒敲恳淮巍凹油暧汀被氐郊?,她總是嘮叨市場里那些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兒。
“長翅膀不能飛,還不如沒翅膀呢?!崩牙迅f鴉抱怨。
已經(jīng)上小學的鴉鴉覺得自己才是人質,被各種課后班劫持,似乎永遠也沒有被釋放的時候。
問題來了:一家三口,都覺得自己是人質,那么劫匪是誰?是誰堂而皇之地打劫了祖孫三代的自由和快樂?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不是姥姥能回答得出的,鴉鴉也沒再刨根問底,她忙得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喘息的空兒都沒有,話越說越少。媽媽卻確定自己的小目標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最重要的部分,得意地說這才是淑女名媛的養(yǎng)成方式。哪有整天嘰嘰咯咯不停說話的淑女!姥姥只敢偷偷跟鴉鴉嘀咕:“怎么這城里養(yǎng)孩子也跟養(yǎng)鳥兒似的?這么多條框、規(guī)矩綁著!啥‘淑女養(yǎng)成’,‘呆女養(yǎng)成’還差不多!”
周日晚上,姥姥說胃不舒服,吃兩口飯就下了桌。媽媽著急趕應酬,出門前交代姥姥陪鴉鴉練琴。鴉鴉彈了三遍《湘妃怨》,姥姥突然拉著鴉鴉的手,神秘地說:“你來?!?/p>
姥姥的臉色潮紅,眼睛里閃著小星星。鴉鴉的屁股立刻裝上了彈簧,噌一下彈進了姥姥的小屋。
姥姥的床上,躺著一幅大紅窗花!
姥姥拈起窗花,自豪地說:“看看我的《百鷹圖》!你認識幾樣?”
鴉鴉驚喜地發(fā)現(xiàn)著:“老鷂鷹、海東青,這只是……金雕!這是禿鷲!”
老家山上猛禽多,白尾海雕、金雕、鷂鷹、紅隼、雕梟、海東青……姥姥指著它們教鴉鴉認。鴉鴉記得,一個久雨之后的響晴天,悶狠了的烏梢蛇一團一團盤在樹上曬太陽,饞得猛禽們繞著樹飛。突然,一只金雕抓起一條又黑又胖的烏梢蛇飛上藍天,蛇拼命掙扎,把身子擰成一根大麻花。
“姥姥,你想家了吧?想那些鳥兒了吧?”鴉鴉輕輕觸碰鳥兒的翎毛,問。
“姥姥不想家,姥姥想的人都在眼跟前呢,想個空房子干啥。鳥兒再親,也沒有人親……姥姥剪窗花就為解悶兒。不過姥姥的眼睛越來越花了,這些老鷹的羽毛,留著等鴉鴉有空再修理……”姥姥喃喃笑著,用手背抹一下眼睛,可馬上她又說:“等我鴉鴉再大一點兒,姥姥就回山里去……”
門突然開了,盛裝的媽媽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拎著打包袋,袋口鉆出一絲絲酸湯馇條的氣味。
姥姥和鴉鴉都呆住了,她咋回來這么早?等祖孫倆回過神,那幅《百鷹圖》已經(jīng)落在了媽媽手里,打包袋被她丟在床頭柜上。
“媽!我說你整天鬼鬼祟祟的,自己偷偷剪就得了,還勾著雨涵不務正業(yè)!這玩意兒又賣不上幾個錢,有什么價值!走,給我練琴去!”媽媽三兩把扯爛窗花,怒沖沖拽著鴉鴉出了屋。
姥姥說不出一個字,眼神驚惶得活像見了鬼。
可憐的姥姥,都給嚇麻爪了。她說得一點兒沒錯,媽媽就是個土匪。
“土匪”也會哭!不是在被窩里,就是在衛(wèi)生間。鴉鴉每次看見,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報告給姥姥,姥姥就也紅了眼圈,摸著鴉鴉的頭發(fā),喃喃地說:“鴉鴉要好好學習,科科考第一呀!”
鴉鴉被姥姥整困惑了,咋都想不明白,媽媽偷偷哭和自己考第一有啥關系。
終于,媽媽攢夠了一大筆首付款,在城市新區(qū)買了一套二手房。辦完過戶以后,她抱著姥姥和鴉鴉,哭得稀里嘩啦。
新家在一棟大廈里,大廈有個氣派的名字叫“攬翠豪庭”。這名字和它的品質、周邊的配套設施以及業(yè)主們的氣質很搭。大廈是全玻璃幕墻,據(jù)說采用了鉆石切割原理,美輪美奐。家對面是一條小馬路,路南是一大片樹林。天上的白云蕩悠悠的,蕩在林梢,也蕩進了大樓。名副其實的“攬翠”。
媽媽說,樹林里生長著梓樹、楓樹、橡樹、樺樹……每一棵樹都被開發(fā)商暗中標清了價格,要她拿血汗錢去換。就為了讓姥姥抬眼就能看見她熟悉的大樹和小鳥,她要跑更多單子,拿更多提成才行。
在姥姥家里睜眼就能看見的樹和鳥兒,到了媽媽家,都變現(xiàn)成最值錢的錢了。
祖孫三個看完在裝修中的新家,媽媽指著新家不遠處的一棟大樓說:“那是全市最大的特長培訓中心。等搬過來后,雨涵轉到這邊上特長班,媽就回老家去住些日子。不過咱說好了,不能待太久。你血壓忽高忽低的,我不放心。”
三
這個冬天跟鬧著玩兒似的,十二月中旬,居然下了一場大雨,雨下著下著迅速降溫上凍,形成了東北全境一場罕見的大災—凝冰。室外的大樓、汽車、植物、地面……除了人,都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冰殼。人們早起一睜眼,已經(jīng)置身于晶瑩剔透的天宮寶殿。這一份人類視覺的極致享受,破壞力卻是驚人的。
“姥姥活了六十多歲,趕上三次凝冰。一出現(xiàn)這天災,公路上的車禍就連成串,大樹凈從中間折啊,耳朵里光聽見咔吧咔吧的,瘆得慌。鳥兒就更可憐。它們的嘴再尖,也啄不破這么厚的冰,可吃啥呢?”
姥姥憂心忡忡,送鴉鴉到舞蹈班以后,急忙到花鳥市場的老鄉(xiāng)那里買秕谷,說背到有樹的地方去給鳥兒投食。怕耽誤接送鴉鴉,她背著大半袋秕谷一溜小跑,不小心在鏡子面一樣光滑的地上摔了一跤。腿瘸了,臉也磕破了一塊。
鴉鴉隨著同學們涌出教室,姥姥背著秕谷,拉著鴉鴉的手,一跐一滑去另一個班上課。因為摔傷,她走得比平時慢一些。穿過一個路拐角時,一輛車突然沖出來,姥姥一把撲倒了鴉鴉……
秕谷袋子被軋破了,秕谷在冰面蹦跳翻滾,飛撒出一個規(guī)則的圓。姥姥趴在圓心,大張著胳膊,像極了老鳥守護小鳥的樣子,又像是要展翅飛翔。
姥姥出殯的前夜,媽媽和鴉鴉一起收拾姥姥的遺物,掀開姥姥床上的褥子,媽媽驚叫起來。
褥子下平鋪著厚厚的紅色窗花,鋪得平平展展。每一張窗花里都有鳥兒,每一只鳥兒的羽毛都沒有精修過。最上面的是那幅《百鷹圖》,撕裂的地方被仔細地粘貼好,不仔細看,都發(fā)現(xiàn)不了它曾經(jīng)遭受過重創(chuàng)。
媽媽一頭撲在窗花上,哭得撕心裂肺。
告別儀式上,姥姥安詳?shù)靥稍谒Ч桌铮浇沁€帶著一抹笑意。
鴉鴉盯著姥姥,在心里不斷提問題:
姥姥,你要是早點兒回到山里,就不會躺在這兒了吧?
姥姥,你要是不撲在我身上,就是我躺在這兒了吧?
姥姥,你臉上帶著笑,是變成小鳥飛回家鄉(xiāng)了吧?
……
鴉鴉走出告別室,聽到幾個人議論說:“老太太真可憐,死在了女兒和外孫女身上,還給她們掙了一大筆錢。肇事司機賠償了大幾十萬,正好還房貸……”
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鋒利的剪刀,猛戳鴉鴉的心。吃著飯呢,上著課呢,午夜夢回呢,這剪刀總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來,狠狠地扎向她。在學校,在校車上,在小區(qū),她隨時能感受到那尖銳的刺痛。她不敢搜尋剪刀的來處,只能落荒而逃,逃進那扇帶給她安全感的門??墒情T里的每一件家什上都殘留著姥姥的溫度和氣息,溫暖而又悲傷。
鴉鴉越來越害怕跟人接觸,越來越沉默。直到學校的老師找到媽媽說,鴉鴉在學校里連老師的提問都不回答,媽媽才驚覺,鴉鴉的心理出了問題。
心理醫(yī)生建議鴉鴉停掉特長課,最好是換個環(huán)境生活。媽媽只得縮減了一大半的工作量,盡量多陪伴鴉鴉。原本計劃回山里賣掉老屋的,也暫時擱下了。媽媽還決定,提前搬進“攬翠豪庭”,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可能有助于鴉鴉的康復。
搬到新家后,鴉鴉的確好了一些。她經(jīng)常長久地凝視家對面的樹林,看鳥兒在樹林里起落飛翔。有時還獨自徜徉在樹林里,像在尋找什么似的。有一天回家,她說:“有一只小鳥一直跟著我,會不會是姥姥變的?”
媽媽憂心如焚,正好鴉鴉的學校開了剪紙課,請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當老師。媽媽靈機一動,提出送鴉鴉去學剪紙。她想讓女兒在剪紙中得到慰藉,解開心結??墒区f鴉拿起剪刀的剎那突然大哭起來,把老師和同學都嚇了一跳。
周末,鴉鴉獨自在家寫作業(yè),突然聽到陽臺外砰的一聲巨響。她被嚇得一哆嗦,急忙抬頭,看到窗玻璃上隱約出現(xiàn)了一幅圖案。
在巨響出現(xiàn)之前,玻璃窗锃明瓦亮,干凈得就跟沒玻璃似的。
鴉鴉一步步走近陽臺,仔細看那圖案,卻越發(fā)看不清楚。于是她又退回幾步,調整了幾次,終于找到了視物的最佳距離和角度。
那是一幅大鳥圖案。鳥頭,鳥脖子,兩個大大的鳥翅膀和胸肋尾巴都有,完整得像是在玻璃窗上拓印了一幅畫,又像是姥姥在醫(yī)院拍的X光片。
鴉鴉猜到那聲巨響的由來了。她飛跑到窗前,打開窗子,冷風呼一下灌進來。
春寒料峭,雖然陽光滿眼,風還是硬而又涼。
她探出頭看向地面,一只白色的大鳥躺在草坪里,一動不動。
她穿上外衣和鞋,一口氣跑到樓下,跑進了草坪,看見幾只流浪貓在撕扯那只大鳥。她趕跑流浪貓,蹲在大鳥的前面。大鳥軟塌塌地躺倒在枯草上,嘴里流出了好多血。鴉鴉認不出它的種類,反正,是一只很大的鳥。
她回想起那砰的一聲巨響,它是使出多大的力氣,才能把自己撞成這樣啊。
流浪貓們在離鴉鴉不遠的地方徘徊,虎視眈眈,身上都臟兮兮的。它們的體形證實,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它們過得不賴。有鴉鴉在,它們不敢靠近大鳥,卻也不舍得遠離,只得在它們進可攻退可守的范圍內逡巡,顯出一副只要鴉鴉離開,就一撲而上的架勢。
每過一會兒,鴉鴉就摸一摸大鳥。大鳥漸漸涼了,軟塌塌的長脖子變得硬撅撅的,杵在草地里,像是一個巨大的問號。鴉鴉打起了冷戰(zhàn)。她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如果姥姥還在,看見這只死去的大鳥,她心里得多疼啊。
大鳥撞死事件之后的下一個周末,一只小鳥也撞到鴉鴉家的玻璃窗上。它的個頭小,撞擊力度弱得多,沒在玻璃上留下圖案。鴉鴉跑下樓以后,也沒在草坪上找到它。不知道是它的傷勢不重,已經(jīng)飛走,還是被流浪貓們拖走分食了。
四
連續(xù)幾個高溫天,春意勃發(fā),一眼望去,路南路北郁郁蔥蔥。綠色之上,是瓦藍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攬翠豪庭”的全玻璃幕墻品質一流,反射出的景物清透到幾乎可以亂真。
“春天到了,候鳥從南方飛回來。它們飛了千里萬里,飛到這兒時,看著眼前藍天綠樹,白云朵朵,以為是它們的家呢,想都不想,就一頭扎了過來。造孽??!”
“平時這棟大廈也沒少撞死鳥兒,你沒看小區(qū)里的流浪貓越來越多了?個頂個吃那么胖!”
兩個散步的老人喟嘆著走遠,解開了盤桓在鴉鴉心頭的問題。
如果姥姥還在,看見撞死的鳥兒,會多難過啊。
第二天上學前,鴉鴉把客廳和南臥室的窗簾都放下了,這樣鳥兒就不會認錯了家??墒撬艑W后,看見窗簾統(tǒng)統(tǒng)回歸它們該在的位置—被攏在窗子兩側,順溜,平整,一絲不茍。
“鴉鴉,白天窗簾要拉起來,花草需要見光見風的?!眿寢屢贿呎砘ú?,一邊和顏悅色地說。
媽媽說得沒錯,花草需要陽光,需要風。
鴉鴉不是不能跟媽媽說出實情,只是她不愿意說話。
從那時起,鴉鴉放學后先不回家。她總是急匆匆跑到樓下草坪和流浪貓們一起等著。如果有鳥兒從她的頭上飛過,她就揮舞著雙手大呼小叫,趕它們離開。如果它們就是賴著不走,鴉鴉就撿幾個土坷垃、石子丟向它們,當然用的力量拿捏準確,要既不碰到鳥兒,又會對鳥兒形成威懾力,結果要導致它們高飛遠走。她還努力驅趕流浪貓,叉著腰,瞪大眼,警告它們別打歪主意。有的鳥兒撞到大樓只是暈一下,休息一會兒就沒事兒了,卻往往被流浪貓鉆了空子,被拖走吃掉。
沒想到,自己被鄰居拍下來,成了小區(qū)業(yè)主們眼里的熊孩子。
鴉鴉默默站在北臥室窗前,看對面樓一格一格的燈光,一幅大紅色的窗花闖進了她的眼簾,瞬間定格,放大。
老師說過,鳥兒們的視力很好,比人的視力好得多。
鴉鴉寫完作業(yè),找出那幅《百鷹圖》,拿起了姥姥留下的窗花剪子。剪子的嘴巴尖,刀口薄,刀頭鋒利,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好久很久沒摸剪子了,她的心虛飄飄的,手也有點兒抖,卻不知怎的,似乎都不需要她發(fā)力,剪刀就知道了該走的路,自個兒在窗花上輕靈地起舞。
這幅窗花大,上面的鳥兒多,修剪難度高,鴉鴉足足忙活了小半夜,才順利完工。
這是自己和姥姥合作的作品,能保護鳥兒不受傷害,姥姥一定很開心。
一早,媽媽在廚房做早餐,鴉鴉把窗花貼在陽臺玻璃窗的正中間。這么喜慶的紅色窗花,鳥兒一定遠遠就看見了,它們就能判斷出這兒不是它們的家,就會躲開這扇窗了。
可是“攬翠豪庭”有那么多窗子,每一扇玻璃窗都亮锃锃的。它們不屬于鴉鴉,不由她說了算。
家里的窗玻璃也不由鴉鴉說了算。媽媽把早餐端上餐桌,柔聲說:“媽媽知道你喜歡窗花??稍奂沂菤W式裝修,風格和窗花不搭。媽媽幫你拿下來吧,裝裱好,珍藏起來,好嗎?”
鴉鴉跑過去站在窗花前面,伸開胳膊,使勁兒搖晃著腦袋,每搖一次頭,就搖掉兩大顆淚。
“小鳥……鳥兒會死的……”她嗚咽著說。
“什么小鳥?你在說什么?誰會死?”媽媽無可奈何地問,已經(jīng)湊近了窗花。
鴉鴉回想起媽媽上次撕爛《百鷹圖》時的辣手,哇地大哭起來,一些沒有經(jīng)過組合排列的句子隨著她凌亂的意識一股腦噴了出來。
“窗玻璃太干凈,太亮了,小鳥以為是它的家,都撞死了!不光我們要貼上窗花,鄰居們也都要貼,一家一家都要貼!如果他們沒有窗花,我可以送他們的!”
自從姥姥去世,鴉鴉第一次一口氣說這么多話。媽媽張大的嘴巴漸漸合攏,她默默走上前,把鴉鴉攬在懷里。
“就算這棟大樓每一家都貼上窗花,別的樓呢?現(xiàn)在這樣全玻璃幕墻的大樓太多了呀?!?/p>
“可是媽媽,我……我們要是能保護經(jīng)過這一棟樓的鳥兒,也比啥也不干強啊。”
“嗯,鴉鴉說得對??蛇@是一個大工程,這棟樓里有那么多業(yè)主,喜歡窗花的一定沒有幾家。否則,大家早都貼上了呀?!?/p>
鴉鴉的頭耷拉下來,知道媽媽說得沒錯。
“所以,要想讓鄰居們都參與你的‘護鳥工程’,就得一家家征求他們的意見,求得他們同意。你說對嗎?”
鴉鴉點點頭。
“這個工程是你的創(chuàng)意,當然應該由你來完成。媽媽相信,鴉鴉會做得很好。”
鴉鴉的頭更深地垂下去。
“媽媽,我們可以在業(yè)主群說一下……”
“這當然很方便,可是有很多人不看群消息的。況且,媽媽相信,你親自向大家說清主張,一定更有效果?!?/p>
媽媽說,她愿意陪著鴉鴉一起完成“護鳥工程”。她還強調一點:如果大家都不參與這個工程,自己一家在窗玻璃上貼滿窗花也沒多大意義,就沒必要毀掉裝修風格了。
新家的裝修是請大公司做的,花了不少錢呢。
鴉鴉的目光落在客廳的全家福上,姥姥笑瞇瞇地看著她。
五
對門鄰居家的防盜門是棕色的,寬大,威嚴,聳立在她們的面前,像一個傲慢的守護神,嚴密地守護住了門里的信息。
鴉鴉和媽媽搬過來好久了,從來沒見過對門鄰居,也沒聽到過他們的任何動靜。
姥姥家的鄰居是王姥姥。王姥姥愛說笑話,經(jīng)常和姥姥一起薅菜園里的草,一起蒸豆包,一起剪窗花……
鴉鴉低頭看著手里的《布谷催耕》窗花,往后退了一步。
“鴉鴉,這個點叔叔阿姨一定都在家?!眿寢屳p聲鼓勵鴉鴉,把著她的肩頭,把她推回到門前。
鴉鴉的手抬了起來,在距離防盜門幾厘米遠時懸空停了一小會兒,又軟軟地垂下去。
“鴉鴉,你不敢敲門,鄰居們就不知道你的主張。明天,說不定還有小鳥撞到他們的玻璃窗上。也許還不止一只?!?/p>
鴉鴉抬起噙滿淚水的眼睛,手顫顫地觸碰到了防盜門,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媽媽一把捉住鴉鴉的手,又在門上連續(xù)觸碰了幾下,咚,咚咚!
門開了,鴉鴉全身顫抖,往后一縮。身后就是自己的家,一步就能逃回去??伤s進的是媽媽的懷抱。媽媽牢牢地撐住她,幫助她站直了。
“有事嗎?”開門的是一個漂亮阿姨,扎著圍裙,禮貌地問。
媽媽用手指捅了鴉鴉一下,鴉鴉卻又退縮了一點兒。
“你好,你們有事吧?”阿姨仍然禮貌地問。
“你好,我們是對門鄰居。我女兒鴉鴉想把她剪的窗花送給你們。”媽媽說。
鴉鴉緊繃的身體稍微松弛了一些,連忙把手里的窗花遞過去。
阿姨的嘴巴張成了“O”形,接過窗花后把它展開,立刻發(fā)出一聲驚呼:“哇,好漂亮!老公快來,鄰居家寶寶給咱送禮物啦!”后一句,她是回頭沖屋里喊的。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趿著拖鞋來到門口,先沖鴉鴉和媽媽點下頭,接著去看窗花,立刻也驚叫起來:“太美了!這是民間工藝品??!看這鳥的羽毛,像真的一樣!小朋友,這是什么鳥?”
鴉鴉的全身熱烘烘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媽媽再次捅了她一下。她小聲說:“是布谷……布谷鳥?!?/p>
那夫妻倆連連點頭,繼續(xù)發(fā)出驚嘆聲。
“我記得上學時老師講過,布谷鳥叫起來的聲音是‘布谷、布谷’……對嗎?”男人笑著問鴉鴉。
“嗯……嗯……它這樣叫,‘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兵f鴉的聲音清脆嬌嫩,于是那夫妻倆咯咯笑起來。
“我女兒有件事,想請你們幫忙?!眿寢屢残χf。
鄰居夫妻倆同時看向鴉鴉。
已經(jīng)張開了嘴,繼續(xù)下去,似乎也沒那么難。
“叔叔,阿姨……我,我想救小鳥。咱們的玻璃太大、太亮了,小鳥以為是它們的家,它們飛過來就會撞上玻璃……流浪貓在草坪里等著吃它們……”鴉鴉說得磕磕巴巴,頭上的汗流進了脖頸里。她又緊張又害羞,眼淚在眼睛里轉呀轉。她拼命忍著,不讓淚掉下來。
這是好事,這是好事,這是好事。她不斷提醒自己,這是在做好事,做好事有什么可害臊的?如果是姥姥,一定會挺直腰桿,大大方方地說清楚自己的主張,用她吵吵巴火的大嗓門兒。
漸漸地,她的聲音不再發(fā)抖,也終于把自己的意思說清了。當然,鄰居也清楚了眼前的小姑娘正是業(yè)主群里議論的“熊孩子”,他們的眼睛里就跳蕩出四束熱烈的小火苗了。
“真是一個好孩子!手這么巧,又這么善良有愛,懂得保護野生動物,我們也要生一個這么乖的寶寶!”他們幾乎同聲說,又同聲答應了鴉鴉,他們馬上就把窗花貼到陽臺玻璃窗上。明天飛過來的鳥兒,就不會認錯了家。
媽媽趁熱打鐵,又帶著鴉鴉去敲樓上鄰居家的門。這一次敲門之前,鴉鴉只經(jīng)過了幾秒鐘的猶豫,對答時的言辭也流暢多了。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這一晚,母女倆一共拜訪了同單元的六家鄰居,送出了鴉鴉趕著修剪完好的六幅窗花。鄰居們全部痛快地答應了鴉鴉的請求,也高興地接受了鴉鴉送給他們的窗花,并一再表示感謝。當然,他們也毫不吝嗇贊美。鴉鴉的笑容越來越自然,表達越來越自如。媽媽激動得幾次紅了眼圈。她有多久沒看見鴉鴉笑了啊。
回家后,鴉鴉還處在高度興奮中,又拿起了剪刀。媽媽催她早點兒睡,她說:“鄰居們還等著我的窗花呢。小鳥也等著。”又說,“姥姥也等著?!?/p>
于是媽媽拿起了刻刀,說:“那,媽媽和你一起來吧?!?/p>
母女倆一起動手,修剪姥姥留下的“大半成品”,也剪新作品。
剪著剪著,鴉鴉輕聲唱起來:
剪窗花,剪窗花,
媽媽領個小鴉鴉。
一人一把小剪子,
頭上喜鵲鬧喳喳。
媽媽也跟著鴉鴉一起唱:
剪個布谷尖尖嘴,
剪個野雞長尾巴。
剪個老鷹鉤鉤爪,
剪個烏鴉叫呱呱。
剪個大鳥喂小鳥,
剪個小鳥戀媽媽。
小鳥長大飛遠啦,
窩里就剩老鳥啦。
……
“媽媽,原來你也會唱這首歌?”
“會啊。我剛會拿剪子,你姥姥就教我剪窗花。媽媽上小學時,就在鎮(zhèn)上的剪紙比賽里拿過‘小巧手’組的優(yōu)秀獎呢。咱老家的冬天啊,長得看不見頭兒,外面似乎總在下大雪,可是屋子里暖暖和和,熱炕頭滾燙滾燙。嬸子大娘們,都坐在咱家炕頭剪窗花,一邊剪一邊自己編歌謠唱,你編一首,她編一首。剪累了,唱乏了,就用鐵鍋崩爆米花、炒瓜子,在爐膛里烤土豆、烤凍豆包……后來,媽媽進城讀大學、工作,就再也沒過過那么開心的日子了……”
原來媽媽也曾有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童年時光!鴉鴉驚訝地抬起頭:“那你干嗎要那么傷姥姥的心?”
媽媽怔住了。她緩緩放下刻刀,凝視著那幀全家福,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淚:“……這些年,媽媽要養(yǎng)家,買房,每天一睜眼就拼命地跑啊,跑啊,一步都不敢停,活著活著,就把自己活成了一架機器。慢慢地,心就硬了,感覺就遲鈍了,把很多好東西都忘光了,丟掉了……謝謝鴉鴉,幫媽媽找了回來?!?/p>
那天夜里,鴉鴉聽見媽媽給老家的親戚打電話,說老屋不賣了,請親戚幫著照看一下。過年時,她要帶鴉鴉回去。
這一夜,鴉鴉做了一個夢,夢見和姥姥一起坐在炕上剪窗花。每一幅窗花上都有鳥兒在展翅飛翔,金雕啊,雪鸮啊,云雀啊,海東青啊……它們在紅云里飛啊飛啊,飛出了窗子,飛到“攬翠豪庭”對面的樹林。它們盯著大樓玻璃幕墻上一團一團鮮艷的窗花,開了個小會,得出的結論是:對面是人的家,不是咱們的家。咱們的家在樹林里,在天空里。咱們這就回家吧,可別走錯了路啊。
大樓玻璃窗上的窗花越來越多,站在馬路對面看,喜氣洋洋的。已經(jīng)有好久沒在樓下見到流浪貓了,就像它們從來沒在這個小區(qū)出現(xiàn)過一樣。
鴉鴉徜徉在樹林里,低頭看林間草地上盛開的野花,抬頭看熱熱鬧鬧盛開在玻璃窗上的窗花,聽鳥兒在頭頂嘰嘰喳喳地說:謝謝姥姥,謝謝鴉鴉。她就開心得笑出聲來,唱起歌來,和鳥兒們一起跳起舞來。
這是一棟玻璃幕墻上開滿窗花的建筑,于是,這座城市的人們,就無視了懸在它頂樓的四個氣派的大字“攬翠豪庭”,而都叫它“窗花樓”。鴉鴉有過擔心,業(yè)主們會不會嫌這個樓名土氣,和大廈的時尚氣質不搭呢?直到有一天,她聽見一個酷帥的鄰居叔叔對著手機大聲說:“我住的那棟樓最漂亮,最有特點,可好找了!你只要一說‘窗花樓’,這個城市的人都知道!”
那一刻,鴉鴉心頭七上八下亂飛的小鳥都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