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驚堂木響。

列位看官有禮啦！

鄙人胡六一，別看人長得不好看，但這胸口跳動的可是一顆金子般的心——平時尊老愛幼，尤喜打抱不平，鋤強扶弱的好事情那可是干了不少。大概也因為這善心感動了蒼天，所以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找上了門來。不過鄙人可從來沒有害怕過，非因鄙人膽大，只是人生短暫，過得好玩有趣才能回本，對不對？再說了，沒有稀奇事，今日又怎么給在座各位講故事哪？閑話休敘，下面就請諸君側(cè)耳一聽吧！

話說某日向晚，鄙人與好友黑蓉子小聚。席間觥籌交錯，言笑晏晏，鄙人不勝酒力，回家途中竟然昏昏沉沉睡到了路邊。夏日多蚊蟲，鄙人縱皮糙肉厚也不勝其煩?；谢秀便敝g，一盞小小的燈光憑空升了起來。那燈若隱若現(xiàn)，仿佛粘連在眼皮之間。仔細(xì)一瞧——嚯！這哪里是一盞燈火，竟是一只騎著獨角仙的螢火蟲！只見它徐徐前行，閃爍頻率與北斗七星中的天權(quán)星暗暗相合，鄙人心頭一凜，頓時八分酒意只余兩三分，趕緊一路踉踉蹌蹌跟了前去。

列位不知，鄙人讀書破萬卷，即便早已失傳的《述異記》也曾有幸一見。此情此景，當(dāng)是青石鎮(zhèn)現(xiàn)世之兆！

說起這青石鎮(zhèn)，知道的人可是不惜為之踏破鐵鞋，上天入地。不過單從外表而言，這小鎮(zhèn)跟其他鎮(zhèn)子也無甚不同——客棧照例掛著紅燈籠，馬蹄敲打青石路的聲音也不過是啪嗒啪嗒。但這青石鎮(zhèn)有一樣?xùn)|西可是獨一無二的，那便是這青石鎮(zhèn)當(dāng)鋪。人間當(dāng)鋪，不外乎低進(jìn)高出，但凡你手上的東西值一丁點兒錢，當(dāng)鋪就能在這錢上刮去三分。可這青石鎮(zhèn)的當(dāng)鋪不一樣，它換出的是心愿，收購的是耳結(jié)晶。

諸位想必要問啦，耳屎、耳石都聽說過，那耳結(jié)晶是什么玩意兒呀？要知道，世人雙耳，聽風(fēng)聽雨，聽言聽語，眾聲之中多少就有觸動人心的聲音。當(dāng)是時，那聲音穿過幽暗耳道，在耳膜上輕輕一跳，再穿過層層疊疊的大腦，之后百轉(zhuǎn)千回沉入心底。從此，每有觸動，此語便可回蕩在腦海中。天長日久，停留耳道之聲便結(jié)語言之靈氣，心意之精華，析出了結(jié)晶！按理說，這結(jié)晶為人體最貴，可究竟有什么用途尚未可知。有那過來人說，即便失去也無甚影響，不過就是不記得當(dāng)時所聽所想罷了。因此，青石鎮(zhèn)當(dāng)鋪愿用心愿換取耳結(jié)晶，一度在人間掀起了巨大風(fēng)浪。

言歸正傳，當(dāng)時鄙人一路小跑，也不知在灌叢間擦傷多少。好在，穿過一片鳶尾花海之后，鄙人終于聽到了久違的市聲。

“客官來碗打鹵面？”

“生煎包，油條看看伐？”

“嘗一哈老麻抄手撒！”

獨角仙和螢火蟲早已不知所終，眼前浮動的是夜市緋紅的燈籠，各種香氣不分青紅皂白盡往人鼻子里鉆。當(dāng)是時，鄙人堅定心智，摒棄佛跳墻、八珍燴、牛油火鍋、桂花酒、酥餅諸般誘惑，下定了決心——既來到了這青石鎮(zhèn)，當(dāng)然得先去看傳說中的當(dāng)鋪?。?/p>

可哪知遍尋這夜市眾人，竟無一知曉當(dāng)鋪下落。正當(dāng)鄙人失望至極之時，一個小姑娘匆匆停了一停。

“阿叔，咱們一道尋一尋吧?！?/p>

小姑娘說完如幽靈一般提著荷花形的燈籠漸漸消失在了人群中。

鄙人身經(jīng)百嚇，此情此景必是那諸般故事的開頭，當(dāng)下拔足，立刻跟去，追上了她。鄙人向來話多，不過這一路上縱然問上十句，也只知曉姑娘小名小鈴子。

“啪嗒——啪嗒——”

腳步聲回蕩在寂寥的小巷子里。不多時，就來到了一個小小的門臉前面。

“恭候多時！二位里面請！”門口迎賓，是一個裊裊娜娜的狐貍小姐。如若不是霓虹燈招牌上幾個字閃閃爍爍，鄙人還真不會相信如此殘破的小店竟就是大名鼎鼎的青石鎮(zhèn)當(dāng)鋪。

掀開純藍(lán)棉布門簾，當(dāng)鋪內(nèi)一覽無遺——照例是高高的柜臺，柜臺上面立著油漆斑駁的木柵欄。柜臺內(nèi)，一只渾身漆黑的大貓一臉笑嘻嘻。

“二位，此乃當(dāng)鋪大朝奉毛先生，”狐貍小姐介紹道，“毛先生從業(yè)多年，保證童叟無欺！”

“如何證明您是真的毛先生？”小鈴子有些抱歉，“想必您也知道，這世上冒充您的可不少。”

沒錯，無論如何一只懶洋洋的貓朝奉總不免讓人心生疑惑。

好在毛先生似乎早已習(xí)以為常，他舒展著戴著白手套的肉爪子，從柜臺下抱出一個樣式古老的紅漆描金盒子來。只見他溫柔地打開箱子，黑色天鵝絨上，一粒粒流光溢彩的耳結(jié)晶正靜靜地躺著。

“就請閉眼一聽吧——”毛先生說著用鑷子夾起了一顆紫色結(jié)晶。

毛先生雖有吩咐，可鄙人也不敢眨眼。隨著毛先生的表情越來越沉浸，紫結(jié)晶發(fā)出的光芒也愈加強了起來。那光一開始還像輕紗似的飄揚，很快整間屋子都氤氳在紫色中。在這紫色的霧中，一個稚氣卻堅定的聲音響了過來。

“卿雖乘車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車揖；我步行，君乘馬，他日相逢君當(dāng)下?！?/p>

“我步行，君乘馬，他日相逢君當(dāng)下?！?/p>

“我步行……”

紫霧中的話反反復(fù)復(fù)在墻壁上跳躍、轉(zhuǎn)圈，每一個發(fā)音都是那么舒服、悅耳，很快，鄙人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感受到了熨帖。

“可還喜歡？”毛先生詭譎地笑了笑，“這塊結(jié)晶易碎且難保存，但勝在干凈純粹。但凡夜里有些孤寂的時候，躺在床上聽聽還是不錯的?！?/p>

毛先生說完又從箱子里揀起一塊鵝黃色的來。

“這塊吧……本身價值不高，畢竟歷朝歷代年輕人之中都要找我當(dāng)上幾塊?！泵壬恢老氲搅耸裁矗碱^輕輕皺了起來，“就當(dāng)個好看的玩意兒吧！”

隨著毛先生的爪子輕輕轉(zhuǎn)動，黃結(jié)晶在燭光的輝映中越發(fā)剔透，仿佛明黃太陽映遍波光粼粼的水面，整個房間就在這輕柔的波光中慢慢晃動著。

“歲月靜好，默然歡喜?！?/p>

“靜好，歡喜?！?/p>

“歡喜?！?/p>

在這溫柔的聲音中，黃水晶就這樣輕輕地旋轉(zhuǎn)。小小的身體折射出一簇簇鵝黃色的光亮，不過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從眾人眼睛上驚艷地掠過，很快就沉寂在一片黑暗之中了。

“美則美矣。”毛先生嘴角一挑，繼續(xù)說道，“怎么樣？剩下的也不必看了吧？”

“毛先生，您是毛先生！”小鈴子竟開心得跳了起來。

“眼光不錯，”毛先生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過既入我店，有些話我還是說在前面的?！?/p>

“本店典當(dāng)物品都為死當(dāng)，不可反悔，不可贖買。非為店大欺客，要知那結(jié)晶一旦取出，主人便會遺忘。其實也就像丟了一團用過的紙巾，丟了就丟了，無甚要緊?！?/p>

“好！”

“本店付款以愿望結(jié)算。一塊結(jié)晶可換得一個愿望。不過這愿望得是生發(fā)于內(nèi)心最真誠的渴望。要是嘴上說一套，心中想一套，本店概不負(fù)責(zé)售后事宜。”

“好！”

“既如此，那就里面請吧！”

毛先生說著朝小鈴子點了點頭，兩人便一起走進(jìn)了內(nèi)室中，鄙人嘛，自然也要跟進(jìn)去的。內(nèi)室中的陳設(shè)更加簡單，僅有一幾一凳而已。

小鈴子坐好后，毛先生便從隨身攜帶的皮囊里拿出了一排工具，那鑷子、鉆子、鉤子、夾子……通通閃著金屬特有的冷淡光澤。

“此乃安魂羽，”毛先生安撫似的笑了笑，拿起一根羽毛在小鈴子耳邊掃了掃，“一掃撫人心，再掃定腦清?！?/p>

果然，羽毛輕輕落下的時候，小鈴子眨了眨眼睛，表情放松不少。幾乎同時，毛先生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顆小小的金屬球伸進(jìn)了小鈴子的耳朵里。

“咯咯咯……咯咯咯……”金屬球每一次敲擊就引出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來。

毛先生滿意地笑了笑，又換了鉤子伸進(jìn)去。很快，小鈴子的耳朵里就飄出一絲絲小雨，是美麗的小雨，是開心的小雨，是有著彩虹顏色的小雨。

當(dāng)是時，那諸般顏色小雨紛紛揚揚地落在地板上，一座集市便開始在房間里生長。先是從屋梁上掉下了一條條藤蔓，它們蜷曲著柔嫩的小芽芽飛速地舒展著，然后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紅色燈籠的須幔，變成了沿街?jǐn)[放的桌椅板凳，變成了大嘴茶壺里倒出來的清甜藕粉。就在小鈴子閉上眼睛的一剎，集市氣泡似的把所有人都彈了出來，中間只剩瘦小的小鈴子和一個年輕的婦人站在一起。

“阿媽，好香?。　毙♀徸娱_心地叫道。

“小鈴子想要個糖人兒嗎？”婦人滿臉倦容，笑起來眼角略微發(fā)紅。

“叮當(dāng)，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賣麥芽糖的聲音傳了出來。

“阿媽，糖人兒貴，咱吃麥芽糖吧！麥芽糖也很甜呢！”

氣泡里，影子似的小鈴子踮起腳來。

“阿媽！你也吃呀！”

“阿媽不愛吃。阿媽愛看小鈴子吃?！?/p>

“阿媽，好甜??！等我長大了，我要天天給你買麥芽糖！”

“好呀，小鈴子……阿媽希望記住一件事哦?！?/p>

“什么？”

“阿媽愛你呀！”

“嗯？”

“我是說小鈴子要記得阿媽愛你啊！長大也要記得！長得好大好大的時候也要記得！長得滿頭白發(fā)也要記得！要記得阿媽好愛好愛小鈴子！”

婦人吻了吻小鈴子。明明兩人離得很近，可婦人粗嘎的聲音卻有些聲嘶力竭。不過那聲音讓彩虹色的小雨變成了旋轉(zhuǎn)飛舞的櫻花，一朵又一朵，一層又一層，密密匝匝撒了人一身。

“確定要售出是吧？”突然，毛先生清冷的聲音讓鄙人驚醒過來，只見他用鑷子從小鈴子耳邊夾出了一塊溫潤的耳結(jié)晶——其色似滿月之乳白清冷光輝，其形如溪水經(jīng)年沖刷之石。

“不可，小鈴子，不可！”鄙人忍不住發(fā)聲了?！澳闱心p信于他！這耳結(jié)石一旦取出，怕是會忘記你阿媽一片純愛之心啊！”

“這位客官，”毛先生皺了皺眉頭，“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您這一來就砸我的買賣，不仗義吧？”

“小鈴子，鄙人方才一直觀察，料想這耳結(jié)晶之所以能生發(fā)諸般幻想，均源自主人所聽珍重之言！世間人慌慌張張，奔奔忙忙，耳內(nèi)能存下如此重要話語怕是一生都受用無窮?。∪灰坏┤〕鲞@耳結(jié)晶，日后怕是有些困難熬不過去！”

“可我真的需要拿它來換一個愿望。”

“有什么愿望值得遺忘如此重要言語！倘若你連你阿媽愛你都忘了呢？！”說到這，鄙人幾乎有些心痛了——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小鈴子一般的小孩兒怎么可能明白個中曲折！

“小鈴子！不可！不可呀！這大朝奉四處求取耳結(jié)晶，絕不只為收藏之用！??！鄙人想起來了！《述異記》上那龍蝦散人曾批注，耳結(jié)晶不僅能在至暗時刻讓其主人心里有光，還能給主人想也想不到的莫大勇氣！鄙人初讀不解其中之意，如今終于明白了！”

“閣下怎的如此胡攪蠻纏！若不是小姑娘到處尋我，我還不稀得現(xiàn)身呢！”毛先生有些發(fā)火，回頭就沖小鈴子兇了起來，“你到底當(dāng)是不當(dāng)？”

“當(dāng)！當(dāng)！”小鈴子討好地笑了笑，“大朝奉，我就只想要換一個愿望，就一個行嗎？”

小鈴子說著掙脫了鄙人伸出去的手，一個轉(zhuǎn)身就站在了毛先生的身后。

“嗯……我的愿望就是讓阿媽回來，讓阿媽無病無痛地回來。如若不能陪我長大，那……至少……至少再待一年？一年不行嗎？不行的話……那一個月也行??！一個月不行一天也行！一天都行啊！”

小鈴子飛快地說完，似乎有些不放心鄙人，接著又解釋道——

“阿叔，你別擔(dān)心。不管阿媽有沒有說過愛我，我都會愛著她。哪怕她不愛我……我還是會愛她呀！再說了，等阿媽回來了，我一定會努力做個乖孩子。她一定會再說愛我的。到時候我就會好好地讓它待在我耳朵里，一輩子都不讓它飛走啦！”

“好！”毛先生說著也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支毛筆，邊寫邊念了起來，“暗淡無光，蟲吃鼠咬，死當(dāng)耳結(jié)石一件！”

“叮當(dāng)，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敲打麥芽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躺在毛先生爪里的耳結(jié)石也開始起起落落。

不一會兒工夫，那滿屋的小雨，美麗的小雨，開心的小雨，有著彩虹顏色的小雨，都飛快地鉆進(jìn)了毛先生手里的耳結(jié)石中。然后是那氣泡中的集市——小攤販?zhǔn)种械呐＝鞘帷h揚的酒家布招、冒著熱氣的陽春面條……再之后是氣泡中薄如影翼的小鈴子。

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鄙人在心里暗叫道。

在此危急時刻，鄙人使盡渾身解數(shù)從幻境中清醒，就在恢復(fù)神志的那一剎那，鄙人親眼見到毛先生手中的耳結(jié)石碎成了兩半！一個溫潤的輪廓就這樣輕飄飄地落在了小鈴子的跟前。

“媽媽？媽媽！”小鈴子驚喜地叫著。

“回去吧?！泵壬♀徸有α诵?。

“可……可……”小鈴子看著那個影子一樣的人，又是高興，又是不解。

“附耳來，”毛先生朝小鈴子招了招手，裝模作樣地“小聲”說道，“你如何找到我，就能如何讓她回來?！?/p>

這下，小鈴子真是開心極了，她拉著那個溫柔的輪廓，朝毛先生福了三福，又朝鄙人福了三福。那無邊的快樂已經(jīng)溢滿了她的嘴角，除了一連串鈴鐺般的笑聲外，她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緊緊拉著被她叫作媽媽的那個影子人，一起離開了。

“你……你……”鄙人指著毛先生藏在背后的耳結(jié)晶，一時之間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位客人，接下來該你了。”毛先生說著又朝鄙人笑了笑，嘴角一直咧開到耳朵跟前。

“不，不……啊啊??！”鄙人趕緊捂住耳朵逃走了。

啊？什么？您問我后來呢？

后來啊，鄙人從青石鎮(zhèn)逃跑后，繞了不知道多少圈，終于回到黑蓉子家中，黑蓉子也像您一樣這么問來著。只可惜，鄙人既不知小鈴子姓甚名誰，也不知其家住何方，其后如何還真不好說，只是盼望她阿媽……真能回來吧。畢竟鄙人很喜歡笑起來像小鈴鐺的小鈴子，相信在座諸位也一樣。

哎？您要問鄙人那耳結(jié)晶究竟長甚模樣？嘿，長甚樣不重要，不過可得千萬保護(hù)好。

“啪”——驚堂木響。

列位看官，有道是——

但憑熱語三冬暖，一點明燈值萬金。

欲知鄙人奇事，還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