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媽坐在冬日暖陽里的陽臺上發(fā)著呆,仍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她嘴角以上眼角以下被越來越明顯的斑塊所籠罩,在陽光下顯得愈發(fā)清晰。
媽媽動了一下,偷偷向我瞄了一眼,然后把一粒藥片放到嘴里用水沖下,嘴角還勾起一抹詭笑,然后轉(zhuǎn)身繼續(xù)望向窗外。她身下的小椅子嘎吱作響,真擔(dān)心下一秒就會咔嚓一聲分崩離析碎成幾塊兒。原本很漂亮的媽媽這半年丑了很多,臉上生斑,身材日漸臃腫,搖搖晃晃像一堵墻,走路略微快一點兒就帶出“二師兄”般的哼哼聲。
我坐在書桌前啃著鉛筆頭望著媽媽的側(cè)影,心里的陰影也像媽媽臉上的斑塊,更加濃重。我家的“喵星人”王貓無憂無慮地貼在媽媽的腳邊睡得昏天黑地,完全不知道媽媽病成了什么樣,我愁成了什么樣。媽媽究竟得了什么???我不敢往壞想,怕一想就變成真的,可偏偏就是忍不住。爸爸這段時間殷勤備至,悄悄地接過所有的家務(wù),飯菜也做得花樣百出,從來也沒見這么勤快過,可媽媽就是吃不下。爸爸還不時帶媽媽去醫(yī)院,我一問就王顧左右而言他,一切都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我查遍了“度娘”,臉上長斑并快速水腫,究竟是什么???度娘說病得不輕,趕緊來本娘推薦的醫(yī)院去做個全面檢查。
網(wǎng)上說有一個媽媽知道自己得了絕癥,就給自己的女兒織毛衣,五顏六色,一件比一件大一號,可以一直穿到大學(xué)畢業(yè)。于是我放學(xué)回家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往衣柜上瞧瞧,好在一件毛衣也沒出現(xiàn)過。有一次我回家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床上織著什么,我嗷一嗓子一個箭步?jīng)_過去,那是一個小孩子的手套,比我的手小多了,顯然不是給我準備的。
那天晚上爸爸做了我最愛吃的烤雞,剛端上桌,媽媽就捂起嘴奔向衛(wèi)生間。爸爸在媽媽的狂吐聲中避開我探詢的目光低頭不語,我不由得悲從中來,轉(zhuǎn)過身就撲倒在媽媽懷里放聲大哭。
媽媽嚇壞了,忙問:“怎么啦,寶寶?”
我邊哭邊問:“媽媽你究竟得了什么?。磕銥槭裁床桓嬖V我?。俊?/p>
媽媽欠身坐到椅子上,一把把我橫過來,像小時候那樣攏在懷里,擼貓般捋著我的長發(fā),眼里噙著淚花咯咯大笑,“傻孩子,告訴你吧,媽媽什么病也沒有,媽媽又要生孩子了,怕你不同意,怕影響你中考,怕媽媽年齡大了肚子里的孩子未必保得住,所以一直瞞著你!”
咕咚一聲,我聽到自己心臟終于又跌回到胸腔里面歸了位。你們嚇死我了!
驚魂稍定,我耍著賴貼在媽媽肚子上,說要聽聽里面是個弟弟還是個妹妹。仔仔細細地聽了半天也沒有個動靜,正失望間,突然聽見“喵”的一聲,我不由得一哆嗦,難道媽媽這次懷的是一只貓?
二
王貓總能找到恰當?shù)臅r機給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
我家姓王,于是爸爸就給我家的貓起名叫 “王貓”。我因此一直感激爸爸在給我起名的時候沒有那樣隨便,否則我的名字就該是“王人”了。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之后就叫“王人二”。
王貓是我十歲的時候從香山賓館撿回來的流浪貓。那天早晨我在賓館的畫廊里玩兒,霞光中,一個毛茸茸的小家伙就像一只小老虎一樣,從東邊幾十米外的垃圾箱旁穿山越澗地向我沖來。我把自己的火腿腸給它吃,它喵喵地叫著,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小尾巴在我的褲腳上蹭來蹭去。火腿腸吃完了,它顯得意猶未盡。我拍拍它的腦袋,說你在這里等會兒,便跑到賓館的廚房向廚師要吃的。當我終于拿了半碗餃子跑回來時,它仍然等在那里,信守承諾。
小貓吃完餃子,肚子鼓鼓的,卻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蹲下身去抱它,它就乖乖地讓我抱。我抱著它去房間給爸爸媽媽看。剛放到床上,它就驚恐地往外逃。媽媽說一定是賓館的服務(wù)員管得嚴,不允許流浪貓進房間,你看它那樣子,肯定是挨過狠打。小貓?zhí)拥介T外,轉(zhuǎn)回身蹲坐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我。
媽媽問:“想不想把它帶回去?”
“想!”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好,你抱起它放到咱家的車上,如果它不鬧騰,它就該是咱家的貓?!?/p>
小貓被我抱到車上,它轉(zhuǎn)著小腦袋東張西望,沒有逃離的意思。于是爸爸開車直接回家,我們那次爬香山觀紅葉的活動就以在香山賓館住了一晚上而告終。當夜,在爸爸給小貓正式命名后,王貓與我養(yǎng)的倉鼠狹路相逢,可憐的倉鼠毛都沒剩一根,連血都被舔得干干凈凈。
王貓剛來的時候瘦骨嶙峋,流浪期間傷了胃,經(jīng)常吃一點兒東西就吐得一塌糊涂。媽媽想盡各種辦法喂它,還抱到腿上給它揉肚子,王貓就這樣奇跡般肥了起來。
肥了的王貓顯得更加聰明,不論誰提到它的名字,哪怕是在睡夢中,它都會“喵”一聲迎合一下。肚子不舒服,看誰沒事干,就跳到誰的腿上,擺好姿勢,請求揉肚子,不見行動就回過身來,舔舔主人的手,喵啊喵的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王貓對我非常依戀,它能準確地分辨出是誰在外面開門,只要是我放學(xué)回來,王貓不論身在何處,都會飛躥過來坐到門后翹首以待。我打開門,它就會跳上沙發(fā)背,弓起脊梁,用兩只前爪猛力地杠爪子,像是舉行一個隆重而盛大的歡迎儀式。待我摸摸它的頭,順順它的毛,它就會跳下來圍著我的腿轉(zhuǎn)幾圈,和我瘋玩一會兒。這個程序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可是那次回家,一切都靜悄悄的,沒有王貓,沒有歡迎。我喊了幾聲王貓,沒有動靜。我四處找,還是沒有。我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媽媽回憶說,今天有人來送快遞,之后就再也沒有注意到王貓。
王貓有保留地向往外面的世界。只要房門打開,它就會到門口探頭探腦,有時還會沿著走廊溜出去一段兒,但它時刻都在留心身后的動靜,只要有關(guān)門的跡象,轉(zhuǎn)身就往回跑,如果被關(guān)在外面,它就會在門外大叫并使勁兒撓門,直到開門放它回來。所以它自己跑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我奔出家門四處尋找,找遍了小區(qū)的每個角落。沒有,接著全家出動,爸爸、媽媽和我一起到附近的小區(qū)去找,還是沒有。我們一邊喊著王貓的名字,一邊見人就問,是否看到了一只長得不錯的花貓。
從放學(xué)一直找到深夜,還是不見蹤跡,偶爾找到一兩只流浪貓,認錯貓的驚喜伴隨的是更深的失望。夜深了,我被媽媽拉回家,含著眼淚一言不發(fā)地吃飯睡覺。做了一夜的夢,不是在和王貓玩兒,就是仍在四處找。第二天上學(xué),我無精打采。
王貓哪里去了呢?我曾聽媽媽說,貓如果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就會離家出走,找個隱蔽的地方死掉,它不想讓人看到它傷心。可是我的王貓還小啊,雖然兩年來養(yǎng)尊處優(yōu)已經(jīng)有了那么點兒“中年婦女”的樣子,可是并不老,也遠遠沒有達到一只貓應(yīng)有的壽命。難道是讓快遞小哥順手偷去了嗎?王貓雖好看卻并非名貴品種,也賣不上好價錢呢。難道這段時間王貓覺得我課業(yè)太重沒時間和它玩兒,把自己“發(fā)配”出去了嗎?好像也不是,它離不開我,就像我離不開它。我整天這樣胡思亂想,神不守舍。
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一有時間,我們就出去找王貓。有幾次夜晚我好像聽到了王貓的叫聲和撓門的聲音,可是興沖沖地打開門,卻只有樓道的冷風(fēng)一掠而過。
周五放學(xué),我心灰意懶地回到家。打開門,一個熟悉的身影躍上了沙發(fā)背,我的王貓正用盡全身的力氣舉行著杠爪子的歡迎儀式。我一把抱過王貓,淚水奪眶而出。
王貓蓬頭垢面,右腿上有一圈被繩索綁縛的勒痕,毛發(fā)脫盡血跡斑斑。在咬斷繩索逃出魔窟回到家里這段貓生歷程中,王貓究竟遭了多少罪?
我的王貓,不,我的“喵星人”趴在我的臂彎上,用舌頭舔著我的手,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和我一同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里。
三
王貓從此再也沒有踏出家門一步,直到二寶出生。那天早上王貓站在樓道里好奇地看著我們眾星捧月般把二寶從醫(yī)院迎回家。
那個肉乎乎的小家伙靜靜地躺在我?guī)退伜玫男〈采?,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望著我,盯了半天,突然彈著腿兒咯咯地笑了。
媽媽問:“你叫她什么?”
我想也沒想說:“我叫她‘乎乎’。”
乎乎和我小時候像得一塌糊涂,她一天天按照我照片和錄像里的樣子成長,完全不在乎是否侵犯了我的版權(quán)。我眼睜睜地瞧著自己是怎么一點一點賣著萌打著滾撒著嬌,在爸爸媽媽的懷抱里一路吃喝拉撒睡地走過來,尿布是怎樣被洗干凈晾出去收回來,自己怎么樣牙牙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怎么樣學(xué)會表達、背會26個英文字母,怎么樣賴在爸爸媽媽肩頭掛著的小秋千里不下來,卻看不到兩個秋千架早已揮汗如雨……何止是感同身受,簡直就是鏡里重生。誰說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這樣也行。
王貓對乎乎頗感興趣,也像我一樣悄悄觀察著乎乎的成長。一開始它蹲守在搖籃邊,看著比自己小得多的小東西,充滿好奇,間或貼到她臉上吸氣聞上一聞。怕王貓傷著乎乎,爸爸在旁邊隨時準備出手干預(yù)。王貓吸完,抬頭看看爸爸嚴陣以待的樣子,不屑地伸伸長舌,打個大大的哈欠,高傲地把臉轉(zhuǎn)向一邊。
乎乎的成長可謂茁壯,個頭很快超過王貓。王貓的地位也從守護者變回了寵物,經(jīng)常在乎乎的魔掌中縮成一團,躲避著來抓腦袋拉胡子的小胖手,十根鋒利的黑色鋼針死命地縮回到指縫間,蜷成一個人畜無害的小毛球,實在躲不開就尋個時機倉皇逃竄。作為乎乎最好的玩伴,家已不可一日無貓。乎乎去纏在做飯的媽媽搭積木,媽媽說去找姐姐;我忙著趕作業(yè),說去找爸爸;爸爸忙著發(fā)郵件,說去找王貓。不一會兒,一貓一孩就已經(jīng)玩在一起,一個上躥下跳,狼奔豕突;一個踉踉蹌蹌,緊追不舍……
煦暖的陽光依舊灑在冬日的陽臺上,君子蘭綠意彌漫,三角梅氣味芬芳。爸爸在看專業(yè)書,媽媽在讀育兒書,我在背誦歷史書,乎乎翻著圖畫書。王貓?zhí)稍谖覀冎虚g,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
歲月如此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