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聽說過“蕎麥皮電臺”嗎?
哦,假如你沒聽說過,也并不打緊。這個年代,還在收聽電臺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就連我自己,也只從網(wǎng)絡(luò)上的圖片里見識過收音機(jī)的模樣——聽爸媽說,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假如能夠擁有一臺收音機(jī),就算是鄰里間矚目的“時尚達(dá)人”了!
現(xiàn)在嘛——要不是乘坐出租車時,偶爾還能聽個幾分鐘的車載電臺,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電臺”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因此,你可以想象到,當(dāng)我從一條枕頭上收聽到“蕎麥皮電臺”時,我會感到多么驚訝了。
是的,你沒聽錯,一條枕頭。
為什么我會稱呼它為“一條枕頭”呢?這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用錯了量詞。相反,我覺得我的描述可精確了!
我叫它“一條枕頭”,完全是因為,那枕頭的外形和放大版的奶糖沒什么兩樣:由一塊塊四四方方的漂亮花布拼綴成的枕套,就是精美的“糖紙”;枕套的兩頭各自向內(nèi)空出一截,用細(xì)密的針腳緊緊束起,將一整袋曬干的蕎麥皮結(jié)結(jié)實實封在里頭,就是“奶糖”般的枕芯。
圓筒狀、長又長,宛如扭結(jié)式包裝的糖果。
這樣的枕頭,可不就是“一條”枕頭嘛。
“嘖嘖嘖,就算你將它吹得天花亂墜,枕頭終究是枕頭,怎么可能收聽得到電臺呢?”
你可能會覺得很荒唐。就像我的同桌趙曉檸那樣。
她甚至噘著嘴,皺著眉,拉住坐在我們前桌的喬麥來評理。
“哎,喬麥,你瞧瞧,現(xiàn)在的男生,一個個就知道吹牛!”
趙曉檸意有所指地往喬麥的同桌,也就是顧楠的座位,努了努嘴。
就在不久之前的某個下午,顧楠興沖沖地拉著喬麥,一放學(xué)就沖出教室,要去找什么“星球販賣機(jī)”。
結(jié)果嘛,當(dāng)然是什么也沒找到。
趙曉檸知道這事以后,隔三岔五就會提上那么一嘴。幸虧顧楠剛剛出門去接熱水喝,因而躲過了趙曉檸的“笑話時間”。
“所以說,男生就是幼稚——生活可不是什么童話故事呀!”
趙曉檸嘆了口氣,像個小大人似的搖搖頭。高高的馬尾辮隨著她腦袋的晃動甩來甩去,無形之中為她的話語增添了三分氣勢。
“曉檸別再打趣顧楠啦!”喬麥笑著搖搖趙曉檸的肩膀,“盡管我沒有親眼見到那臺神秘的販賣機(jī),但是顧楠送我的‘柚子星’糖果,比我吃過的所有柚子糖都要美味哦!”
喬麥?zhǔn)俏粚嵈驅(qū)嵉摹拌肿涌駸釔酆谜摺?,將市面上五花八門的柚子糖幾乎嘗了個遍。因此,她的話語還是很有分量的。
“可是,由于那顆‘柚子星’糖果過于美味,我一不小心就全都吃完了。要是早知道只有那么一顆,我說什么也要分給你倆嘗嘗呀!”
聽見喬麥這么說,趙曉檸假裝恨鐵不成鋼地“噫”了一聲。
“你這叫‘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哦!”
喬麥倒是笑嘻嘻地抓起兩把糖果,往我倆桌子上分別一拍:“總之,你倆也不要鬧別扭啦,快來嘗嘗我新買的柚子糖吧!雖然不如顧楠買的那種好吃,但是也相當(dāng)不錯哦!”
酸酸甜甜的柚子糖,總算讓趙曉檸住了口。
不過,我含著糖果,心里還是有些不服氣。
“我真的收聽到蕎麥皮電臺了呀?!?/p>
我嘟囔了一句。
還好趙曉檸正嘎吱嘎吱地嚼著糖果,并沒注意到我的小聲念叨。不然的話,我又要被她變著花樣取笑上一整天了!
二
其實,我也想過將那條枕頭帶到學(xué)校來,向趙曉檸當(dāng)面證明一下。
但是,就在我忍不住要開口時,我那小小的腦袋瓜頭一次飛速地運轉(zhuǎn)起來,讓我懸崖勒馬,將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我并不清楚枕頭在白天的學(xué)校里是否同樣管用。如果無法證明“蕎麥皮電臺”的存在,那么當(dāng)趙曉檸看到那條顏色粉嫩的枕頭時,她又要增加一個嘲笑我的理由。
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剿龝f出怎樣的話。
“哎呀呀,你怎么還用這樣花哨的枕頭,好像一個小姑娘!”
而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向她解釋道:“這不是我的枕頭,而是我媽媽小時候的枕頭?!?/p>
如果她問,“為什么要用你媽媽的枕頭呢?你沒有自己的枕頭嗎?”
那么,我就得回答:“因為我的枕頭拿去洗了。”
“可是,為什么一定要用她的枕頭呢?難道你們家沒有別的枕頭嗎?”
思維敏捷的趙曉檸,向來是不問明白就不罷休。
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說出那個事實:因為爸媽最近工作太忙,總是加班到深夜才能回家。為了讓從未獨自在家過夜的我能夠睡個好覺,媽媽才特意為我找來那條據(jù)說能夠安眠的枕頭。
這樣的理由,叫我怎么說得出口嘛。
“哎呀,哎呀,陳箏同學(xué)原來很怕黑呀!”
想到這里,我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趙曉檸的狂笑聲,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哼,那我就不和她分享這個秘密了——誰讓她那么愛笑話我呢!
我撇了撇嘴,推開熟悉的家門。
爸爸媽媽還在工作,因此迎接我的是一片略顯陌生的安靜。
我從冰箱里拿出他們留給我的飯菜,放進(jìn)微波爐“?!焙谩?/p>
匆匆囫圇完畢,我又用罕見的速度搞定了作業(yè),洗漱完畢之后就早早地沖上了床。
當(dāng)、當(dāng)然,才不是因為害怕一個人在家之類的哦!
我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氣,“啪”地按滅電燈,鉆進(jìn)被窩,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剩腦袋露在黑暗里,枕在那條蕎麥皮枕頭上。
一片沉默里,我的耳邊只剩下枕頭中的蕎麥皮沙沙作響。
深沉的夜色里,我的房間看上去黑黢黢的,似乎隨時都可能沖出一只張牙舞爪的巨獸,或者妖怪,或者……哎呀,我簡直列舉不完,反正都是些常年游蕩在黑暗角落的神秘怪物,隨便冒出來哪一樣,都會讓人做上整整一輩子的噩夢。
但是嘛,“今時不同往日”,現(xiàn)在的我可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只會將自己卷進(jìn)被子纏成的繭中瑟瑟發(fā)抖了!
我做了幾個深呼吸,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后,我將耳朵緊緊貼住那條長長的蕎麥皮枕頭,認(rèn)真地聆聽起來。
三
剛開始,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地撞擊著鼓膜。
伴隨著規(guī)律的心跳聲的,是一些細(xì)微的窸窣聲。
“刺啦——刺啦——”
那是干燥的蕎麥皮相互摩擦、擠壓所發(fā)出的聲音。
聽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兒,你會逐漸發(fā)覺,它們聽起來類似于收音機(jī)調(diào)頻時的沙沙作響。
“沙啦——沙啦——”
聽得再久一點兒,那些聲音便越來越趨近于一種平和的韻律。
就好像……大海。
“嘩啦——嘩啦——”
隱約之間,似乎還能聽出來,海水正拍打著沙灘,卷走一波又一波細(xì)細(xì)的沙粒。
我閉上眼,仔細(xì)地傾聽著。
蕎麥皮枕頭里溢出來的海浪聲,將我的思緒推向了回憶的海洋。
我記得,小時候參加過一次海邊夏令營。那是我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與一群陌生的小伙伴出行。
出發(fā)時涌動的緊張、害怕、擔(dān)憂……在見到大海的那一刻,一掃而光。
遼闊的、壯觀的、無邊無際的、陌生而又親切的海。
我唱過有關(guān)大海的歌謠,看過拍攝大海的專題紀(jì)錄片,也從海螺中聽過“潮起潮落”;可是,沒有一樣能夠拿來與真正的大海相比。
那也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海。
夜色漸濃時,海邊生起一堆篝火。高大的火焰從黑夜中咬出大片的明亮,將營地圈進(jìn)一團(tuán)溫暖之中,方便我們唱歌、跳舞、做游戲。
我坐在篝火跳躍的邊緣,望著不遠(yuǎn)處那片濃釅的黑暗。
只要稍微伸長手臂,手指便會被夜色吞沒。
但是,涼爽微咸的海風(fēng)捎來的“嘩啦—嘩啦—”聲,告訴我海就在咫尺間,就在我面前。
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也沒有什么好害怕。
我的身后有歡笑的伙伴、有溫暖的篝火,我的面前有寧靜的大海。
“……感謝收聽蕎麥皮電臺……”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了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傳來。
接著,我就陷入了夢鄉(xiāng)。
四
從早晨一睜眼開始,我就感覺到十二分的清醒。
就連向來容易打瞌睡的數(shù)學(xué)課,我都能保持抬頭挺胸的姿勢,端正地聽完一整節(jié)。
我可從沒這么精神抖擻過!
然而,坐在我身邊的趙曉檸,已經(jīng)打了今天上午的第三十六個哈欠。
那可是趙曉檸耶!
十次考試中至少八次是班級第一。身為數(shù)學(xué)課代表,卻深受每一門科目老師的寵愛。永遠(yuǎn)第一個舉手回答問題,幾乎每天都第一個到達(dá)教室。
這樣的趙曉檸,今天居然差點兒遲到。
還在數(shù)學(xué)課上打了至少十二個哈欠。
要不是我推搡的那幾下,她估計都要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謝謝箏哥啊——”
下課后,趙曉檸有氣無力地向我道謝。
話剛說完,又一個哈欠從她的嘴里冒出來。
這可不像平時的趙曉檸??!
我本想趁機(jī)取笑她一把,但是瞧見她皺著眉、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
“曉檸,你今天怎么了?”
“咳——別提了!我……”
她擺擺手,正要說些什么,突然就閉緊了嘴。
“怎么了?”
“沒、沒事,”她敷衍地?fù)]揮手,“就是失眠了?!?/p>
“哦……”
我想幸災(zāi)樂禍地再問幾句,她卻拍了拍我的肩膀。
“箏哥,麻煩你幫我收一下數(shù)學(xué)作業(yè)吧我真的撐不住了——”
將這么長的話一口氣說完,趙曉檸便一頭撲倒在課桌上。
我愣了愣,望著她的睡顏,無奈地?fù)u搖頭,只好起身幫她收作業(yè)去。
其實,趙曉檸還是挺可愛的嘛——如果她少開點兒我的玩笑就好了。
等到一天將近尾聲,趙曉檸才終于恢復(fù)了活力,拍著胸脯說放學(xué)后要請我吃飯。
大餐送上門,我自然是毫不客氣。上了一下午的課,我的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計”。
“我要吃辣雞堡套餐!”我喜歡把辣味雞腿堡簡稱為“辣雞堡”。
“沒問題!來個大份兒的!”趙曉檸豪邁地一拍桌子。
狼吞虎咽了半個漢堡,又灌了大半杯可樂之后,我才勉強(qiáng)勸好了我的肚子,讓它不再瞎叫喚。
“真想不到,趙大小姐居然這么大方!”我揶揄道。
“看來漢堡也堵不住你的嘴巴呀!”趙曉檸再次展現(xiàn)出她那嘴上不饒人的氣勢。
不過,大約是想到了我今天的“拔刀相助”,她的語氣突然柔和下來:“咳咳,那什么,今天可真是多謝箏哥了!”
“客氣啥呢!”我擺擺手,接著問起早上的那個問題,“所以,你為什么會失眠呢?”
“就、就是……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彼UQ劬?,仿佛真的毫不知情。
“哦,行吧,”瞧見她這副模樣,我就知道她是不愿意說,只好聳聳肩膀,“想對付失眠,你可以試試……呃,數(shù)羊?”
“那個沒什么用啊——”提到這個,趙曉檸就發(fā)出一聲哀嘆,“我數(shù)到第1347只之后,感覺更精神了!”
真不愧是數(shù)學(xué)課代表……我在心里默默感嘆道。
“對了,你要不要試試白噪聲?”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這個名詞,“最近很流行的,聽說可以幫助睡眠噢?!?/p>
說起來,我的蕎麥皮電臺,是不是也類似于白噪聲的作用呢?
“好,我今天回去試試……”趙曉檸輕輕點點頭,看樣子似乎并沒什么期待。
五
也許是因為最近收聽了蕎麥皮電臺,我的睡眠特別好,連帶著整個人的思維也靈活很多,寫作業(yè)都比平時快了不少。
當(dāng)我再次躺上長條枕頭時,時間還不到九點。
不知道今天會播放什么內(nèi)容呢?
我將耳朵貼近枕頭,不出意外聽到了一陣稀松平常的沙沙聲,就好像收音機(jī)沒有信號一樣。
難道是時間還沒到?我不死心地再次拍了拍蕎麥皮枕頭。
嗯,只拍一下是“調(diào)節(jié)音量”,連拍兩下則是“更換頻道”。
這還是我最近自己琢磨出來的。
借著這個規(guī)律,我發(fā)現(xiàn),枕頭發(fā)出的沙沙聲其實存在細(xì)微的不同,聽上去一共有三種,我姑且將它們算作三個不同的頻道。
當(dāng)然,目前為止,我只收聽過“蕎麥皮電臺”。其他兩個“頻道”似乎一直沒什么信號,我猜測是還沒到正確的時間,畢竟我白天都要上學(xué),只有晚上才有機(jī)會使用這條枕頭。
有點兒聽膩了蕎麥皮單調(diào)的沙沙聲,我又拍了兩下枕頭,打算先起床看會兒漫畫書。
“……今晚二十一點,我們在‘蕎麥皮電臺’,不見不散!”
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猛然從枕頭里傳來。我被嚇了一跳。
這這這——這還是我頭一回聽到節(jié)目播報呢!
字正腔圓的廣播聲重復(fù)了兩遍,緊接著用英語播放了兩遍,接著又是一溜別的什么語言,我甚至聽到了一串鳥鳴——難道還有鳥兒收聽這個電臺嗎?
不過,我并不覺得很奇怪。鳥兒也是需要睡覺的嘛。有時我們會在深夜聽到鳥兒短促的叫喚,然后又陷入寧靜。那大概就是鳥兒睡迷糊了,說起了夢話。
需要睡覺,就有可能失眠,因此會收聽到夜晚播放的“蕎麥皮電臺”,這是非常合理的。
“原來是晚上九點?!蔽夷浵逻@個時間。平時我一般是九點半左右才去睡覺,腦袋挨上枕頭時,就已經(jīng)在播放蕎麥皮電臺了。
知道了確切的時間,等待就顯得沒那么漫長。
很快,我就聽到了今天的節(jié)目內(nèi)容。
“沙——沙——”
細(xì)碎的、柔軟的聲響。
是雨啊。
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光滑的樹葉上,擊出清亮的脆響。
是什么地方在下雨嗎?
喑啞的雷聲,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隆隆的低鳴。接著,由幾只神氣的鳥兒帶頭亮起婉轉(zhuǎn)高亢的啁啾。于是,各種說不上名字的蟲蟲,便趁著雨落的間隙,齊聲“吱兒哇”地叫起來。
密林覆蓋的草叢之下,一朵一朵不起眼的蘑菇從泥土的縫隙中悄悄探出腦袋,然后“畢剝”一聲,陡然撐開肥厚艷麗的傘蓋,接住空中滑落的雨滴。
聽一場雨,有時真的很像在欣賞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蕎麥皮特有的清香之中,這些細(xì)碎的、連綿的、親切的聲響源源不斷地傳入我的耳朵,不知怎的,居然讓我生出了一絲懷念。
就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聽過一樣。
我想起家里那本老舊的相冊。媽媽曾經(jīng)提起過,在我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他們會帶我去公園里或者森林邊野營。我記得相冊里有這樣的一張照片,是我們一家三口笑瞇瞇地坐在塑料帳篷里,濕漉漉的陽光灑落在林間的空地上,不遠(yuǎn)處的樹梢旁架起一彎清晰明亮的彩虹。
真奇怪,我明明對那樣的經(jīng)歷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但是聽著蕎麥皮電臺播放的這些聲音,我卻像是躺在爸爸媽媽的懷抱里一樣,周身洋溢著無比的溫暖與安詳,悄然踏入了夢鄉(xiāng)。
六
再次見到趙曉檸,不光是我,連喬麥和顧楠都為她的黑眼圈感到震驚。
“曉檸,你最近還好嗎?”喬麥一臉的擔(dān)心。
“沒……嗷——”趙曉檸一邊搖頭,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呼……沒事!”
“你是又上了什么補(bǔ)習(xí)班嗎?睡眠不足?”顧楠這么問,是因為趙曉檸她媽熱衷于抓著她去補(bǔ)課,好維持班級第一名的寶座。
“不是不是……”趙曉檸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就我這樣還上什么補(bǔ)習(xí)班……還沒開講就直接睡過去了……”
“你試了那個嗎?”我忍不住插嘴,“就是,白噪聲。”
“哦,那個啊,謝謝小箏……”趙曉檸沖我苦澀地一笑,“可惜好像沒什么用……”
失眠的趙曉檸,簡直可稱作是性情大變,完全沒精力開任何一個人的玩笑了。
唉,總覺得怪怪的——當(dāng)然了,我可不是喜歡趙曉檸同我拌嘴。只是,她總是這樣沒精打采的,收數(shù)學(xué)作業(yè)的重任就全落在我的肩上。
另外,她那接二連三的哈欠,惹得我即使不困也想跟著打哈欠。眾所周知,打哈欠就像大笑一樣,是會“傳染”的。
不知道蕎麥皮電臺能治好她這樣的失眠嗎?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我一跳。等到夜間,我再次躺到蕎麥皮枕頭上時,居然沒能像之前那些夜晚一樣順利入眠,而是不停地在心里掂量著這件事。
先不提趙曉檸會不會相信我,假如真的把枕頭借給她,我自己又該怎么面對這漆黑的長夜呢?
一想到?jīng)]了蕎麥皮電臺的陪伴,我將再次獨自面對未知的黑暗,我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往被子里縮了又縮,順便用力地蹭了蹭我的寶貝枕頭。
還是別借了吧——我可不想再像之前那樣,躲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提防著可能從天花板、床底或者其他黑暗角落里鉆出的可怕怪物,一直到天色微微發(fā)白才敢勉強(qiáng)合上眼睛。
電臺的沙沙聲已然響起,我搖搖頭,試圖甩掉那些多余的想法,可是……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有關(guān)趙曉檸的回憶。剛分到新班級、還不熟悉其他人時,趙曉檸會笑呵呵地打圓場,帶頭自我介紹,活躍氣氛;我忘帶文具時,趙曉檸會不假思索地塞給我她最喜歡的本子或筆;遇到我搞不懂的數(shù)學(xué)題,趙曉檸從來不會擺架子,而是耐心地為我講解,直到我徹底明白為止……
我又想起她這幾天的疲憊模樣。那雙閃著光芒的眼睛變得黯淡,常常微笑的嘴角也耷拉下來。
雖然偶爾會開些過分的玩笑,但是大部分情況下,趙曉檸還是相當(dāng)熱情又可靠的朋友呀。
于是,糾結(jié)了一個晚上之后,我還是揣著長條枕頭來到了學(xué)校。
不過,即使已經(jīng)將枕頭塞進(jìn)了書包里,我依然覺得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一條手工拼布縫起來的舊枕頭,有誰會樂意接受呢?
直到放學(xué)后,趁同學(xué)們都趕著回家時,我才鼓起勇氣,同趙曉檸搭起話來。
“咳咳,那個,曉檸啊,你最近這樣,真的不要緊嗎?”
趙曉檸頂著兩個深深的黑眼圈,轉(zhuǎn)頭看向我,眼神頗有種幽怨的氣質(zhì)。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呃,我說出來,你可別笑話我……”
她撓了撓頭,嘴唇抿了又抿,終于開了口。
“其實,我這幾天睡不好,是因為我爸媽出差了——”她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我、我一個人在家,總覺得有點兒害怕,所以愣是睡不著……”
原來如此。難怪這幾天趙曉檸都在吃快餐,她媽媽一般不怎么允許她吃外面的食物的。
“嗯……那,你要不要試試蕎麥皮電臺?”
終于說出來了。好樣的,陳箏!我默默在心里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
“是你上次提到的那個電臺嗎?”
趙曉檸居然還記得!不過,這回她沒再像之前那樣打岔,而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完了我的介紹。
“這是我媽媽小時候用過的枕頭,據(jù)說還是我外婆親手縫的呢。要把蕎麥皮曬得干干脆脆的,然后灌進(jìn)純棉花布縫成的枕套里……我媽說,用了這個枕頭,做的夢都是干干凈凈、松松軟軟的?!?/p>
我想起媽媽將枕頭交給我時露出的甜蜜微笑。
“媽媽,你為什么不再用它了呢?”
“因為媽媽已經(jīng)是大人了呀?!?/p>
媽媽沖我眨眨眼,當(dāng)時的我只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其實,我一開始也不知道枕頭里有什么奧秘,反而很嫌棄它總是沙沙作響呢!”我絮絮叨叨地介紹完枕頭的來歷,又忍不住叮囑了一遍,“記好了哦——拍一下是調(diào)音量,拍兩下是……”
“換頻道!”趙曉檸鄭重地點點頭,“我記住啦!”
“希望可以管用吧。”我撓了撓頭,思考著萬一枕頭不靈光的話該怎么辦。
就在這時,趙曉檸抬起頭,沖我露出了一個真誠的笑容。
“不管怎么說,我都要謝謝你愿意借給我這樣神奇的枕頭呀!”
我愣了一下——我還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微笑呢!
“明天見!”她像過去那樣,瀟灑地朝我揮手道別。
“明、明天見啦!”我也趕緊收拾起桌面,好盡快回家去。
七
聽?wèi)T了蕎麥皮的沙沙聲,突然換回普通的枕頭,其實我還是有些不大適應(yīng)的。
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我依然覺得脖子下的棉花枕頭有些太過松軟,而且也太過安靜了——耳邊不再有窸窸窣窣的熱鬧聲響,除了我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再無其他。
我嘆了口氣,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一點,又換了個面向墻壁的躺姿,開始默默數(shù)羊。
也許是這段時間睡得比較規(guī)律的緣故,又翻了好幾回身之后,我終于勉強(qiáng)有了絲困意。
不知道趙曉檸有沒有順利收聽到電臺呢?我的蕎麥皮枕頭會幫上忙嗎?
即將遁入夢鄉(xiāng)前,我迷迷糊糊地想。
這段時間以來,我頭一次順利度過了沒有電臺陪伴的夜晚,接著像前幾天一樣早早地起了床,按部就班地拾掇好自己之后便出門上學(xué)去。
當(dāng)我來到空蕩蕩的教室,看到早已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的趙曉檸,我就知道,蕎麥皮電臺奏效了。
“小箏,早上好??!”她神采奕奕地朝我打了招呼,“我頭一回睡了個這樣舒坦的好覺——多虧了你的幫助?。 ?/p>
“小事兒!”我模仿她的模樣,瀟灑地擺擺手,又吐了吐舌頭,“你要是真想謝我,以后就少開些我的玩笑吧!我的小心臟可脆弱了!”
“呃……好、好的!”向來伶牙俐齒的趙曉檸,說話居然結(jié)巴了,“其實、其實,我本來以為這樣說話,可以顯得更親近呢——一般來說,好朋友之間才會毫無顧忌地開玩笑嘛。”
她的臉頰逐漸浮現(xiàn)出一層緋紅,好像熟透的蘋果。
“也要稍微考慮下我的心情嘛!畢竟,朋友之間更應(yīng)當(dāng)關(guān)心對方的感受哦!”我笑嘻嘻地說著,只覺得心情如窗外天空一般晴朗。
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居然也有“教育”趙曉檸的一天!
“好的小箏!”趙曉檸眨眨眼,十分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那我期待你的表現(xiàn)!”我拍拍她的肩膀,換了個話題,“對了,你用那個枕頭時,感覺怎么樣?”
“我必須承認(rèn),蕎麥皮電臺真的很神奇!”趙曉檸一面說著,一面取出枕頭,像捧著寶物一樣雙手奉上,“也難怪你這么重視它了……我要撤回之前說你吹牛的那些話,并且向你表示誠摯的謝意!”
我沒有接過枕頭,而是問了她這么一個問題。
“你在電臺里,聽到了什么?”
對于蕎麥皮電臺,我有一個猜想。
“是海底的歌聲……”趙曉檸陷入了回憶,“我猜測,那是一首鯨歌。我還記得頭一回被我爸帶去水族館,離游來游去的大魚那么近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那樣遙遠(yuǎn)悠長的歌聲……隔了這么久再聽到類似的音頻,就好像做夢一樣呢!”
聽到這里,我似乎有了一個答案。
“其實,我這幾天一直在思考,”我說,“蕎麥皮電臺播放的聲音,究竟是打哪兒來的?為什么收聽的人,比如你和我,都會覺得十分熟悉?”
“你是說……?”趙曉檸歪著腦袋看向我。
“我想,也許蕎麥皮電臺所播放的,都是來自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我提出自己的猜測,“而且是我們感到最幸福的時刻。”
“難怪!”趙曉檸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說怎么好像在哪兒聽過似的?!?/p>
“但是嘛,光憑我倆收聽蕎麥皮電臺的次數(shù),還是無法確認(rèn)我的想法是否正確,”我將枕頭推給她,“鑒于樣本量太少,還需要多多嘗試才能夠下結(jié)論哦!”
趙曉檸笑瞇瞇地接了過去。
“嗯,數(shù)學(xué)課上的統(tǒng)計專題,你學(xué)得很不錯嘛!”
“過獎過獎!”我謙虛地一抱拳,接著說道,“其實我對這個枕頭還有一些疑問。根據(jù)我的調(diào)試,理論上一共有三個頻道,不過目前為止我只收聽過蕎麥皮電臺。那么,另外兩個頻道會播放怎樣的節(jié)目?這些電臺又是誰來管理的?還有其他人收聽過蕎麥皮電臺嗎?”
我微笑著向趙曉檸伸出了手。
“要不要一起來研究下有關(guān)蕎麥皮電臺的奧秘呢?”
她眼含笑意地看向我,然后毫不猶豫地握住我的手。
“沒問題——我宣布,‘蕎麥皮電臺’調(diào)查小隊,今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