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一開學起,我就決意要成為隔壁班那個扎著高馬尾的女生的英雄,原因很簡單——像普通同學那樣相處進展太慢,而且敵不過跟她同班的。若能拯救她于水火,她定會對我印象深刻。
這一切的起因是我錯過了一次當英雄的好機會。
開課前,軍訓第二天,我被曬得蔫頭耷腦,幾近中暑,因而獲準在樹下歇息。她——當時我還不認識她——與我隔著半米,同樣坐在樹蔭里,另有兩個女生在不遠處嘰嘰喳喳,嘀咕聲與蟬鳴聒噪地混在一起。
她文靜地望著自己班隊列的方向,目光似水,細密的汗珠為她白皙的面龐添了一分晶瑩。我偏過視線,看到她烏黑濃密的頭發(fā)整齊地扎在腦后,發(fā)尾弧度優(yōu)雅……
一只蟲子忽然停在她的衣領上,閃著幽幽的綠光。
我的睡意驟然煙消云散。蟲子耀武揚威地抖動著前肢,我猛地直起身子,蟲子即將撲上她的后頸。我探手向前,企圖把蟲子拍飛,她卻忽然站起身來。
蟲子“嗡嗡”地扇著翅膀揚長而去,她單手按著腹部,不緊不慢地往廁所走。我因重心不穩(wěn)摔在地上,伸出的胳膊擠彎了眼鏡腿。
“哈哈哈哈……”另外兩個女生的笑聲傳了過來。
她聽見笑聲,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神色茫然,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狼狽。她扭過頭時,辮子左右搖蕩,蕩開了蒸騰的熱浪,有如清泉潺潺,掃去我眼前和心間的混沌。
但一汪細小的泉水如何在烈日下長存?看著她纖瘦的背影,我下定決心,以后定要在考試、昆蟲以及或許存在的強盜和巨龍的威脅下護她周全。
發(fā)課本時,我主動請纓,與班上另外五六個男生下樓搬書,心中存著一絲期待——萬一碰上她們班的人也在搬書,萬一她就是其中之一,我便可以替她接過沉重的課本抱上樓去。這固然較之真正的英雄有些差距,但到底是個不錯的開端。
可惜文印室前盡是膀大腰圓的漢子。想想也是,誰會忍心指派她那樣柔弱的少女來干此等粗活兒?
開學第二周地震演習,我們班比他們班靠近樓道,自然要先撤離。我有意落在隊尾,想著如若她走在她們班隊伍前頭,就恰好跟在我身后。萬一撤離途中教學樓崩塌,我便可以為她擋住下落的水泥塊。萬一我們被困于黑暗的墻角,可以通過聊天戰(zhàn)勝恐懼,等待救援隊的到來……
可惜——不,萬幸只是演習。我鼓起勇氣回頭看,她壓根兒就沒在我身后。
秋去冬來,轉眼入春。
我在夢里從巨龍爪下救了她無數(shù)次。
上學途中,看到低頭玩手機結果撞在樹干上的同學,我便假想她也這樣迷糊,而我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攔住她向前的腳步,使她免于撞額之災。
體育課上,同班的男生摔破了腿,踉踉蹌蹌地往醫(yī)務室走。我又想到,如若她放學后來操場跑步摔了跤,彼時彼刻我恰巧在近旁,不就正好可以扶她去醫(yī)務室?為此,我每天放學都在操場邊“守株待兔”,可惜她似乎沒有跑步的習慣。
課堂上,同時教我們兩個班的數(shù)學老師隱晦地提了一句隔壁班某女生關于某道題的錯誤解答,引得班上同學捧腹大笑,我則自然而然地將這個女生當成了她。若說她數(shù)學不好,也不是很難想象,我拿個平均分綽綽有余,是不是可以成為帶她實現(xiàn)成績飛躍的英雄?不過,期末考試后返校,我在樓下看到年級前五名的照片被張榜貼出,才意識到她全科都很好。
之后,我偶爾會做一個夢,還是她被惡龍捉走,我揮著長劍策馬疾馳。但當我抵達巨龍盤踞的城堡時,映入眼簾的只有巨龍那山一樣雄偉的尸身。我攀到城堡頂樓,她正無助地坐在窗邊,發(fā)現(xiàn)我后,她又欣喜地朝我奔來。窗口的桌面上支著一口小缽,“咕嚕?!钡刂笾芭莸亩舅?。
天氣逐漸炎熱,夏季的到來昭示著高一臨近終結。
當英雄的機會或許千載難逢,總之沒被我撞見。我與她的距離并無寸進。
于是那陣子,我時?;秀薄m然曾經(jīng)立志,倘若沒有十足的信心給她留下良好而深刻的第一印象,不如就這樣隱于她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中;可如果躊躇到了畢業(yè),她卻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未免遺憾。我也時常懊悔——如果初見那天她沒有起身,或者我動作再快一秒,就能將那只蟲子拍飛,說不定從此和她建立起深厚的友誼。為此,我魂不守舍,忘寫作業(yè)有過三四回,還有一次忘記已吃過飯,又吃了一頓。至于暴雨天沒帶傘,就更是尋常了。
閃電撕裂遠方的天空,數(shù)秒之后,“轟隆隆——”震天撼地的雷聲傳來。
我站在教學樓的屋檐下,手足無措地望著砸向地面的瓢潑大雨。平時也就罷了,跑回宿舍沒幾步路,但今天是周五,我得走出校門,徒步五分鐘,再搭地鐵回家度周末。正在我糾結要不要索性一口氣沖出去時,擦肩而過的自行車濺起噴泉般的水花。
“哎喲,抱歉——”漸行漸遠的聲音被雨聲沖散,我從頭到腳被澆成了落湯雞。
“阿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
她此時應該已經(jīng)回去了吧,心思細膩的少女大概不論晴雨都備著傘,送傘英雄是當不成了,但好在她不必面臨我眼下的處境。我摘下眼鏡,用衣角擦掉鏡片上的雨水,準備一鼓作氣跑到地鐵站。這時,一道女聲繞過雜音鉆入耳際。
“呀,是你!”
模糊的視線里,人影有些熟悉。我急忙把眼鏡架回鼻梁——她正站在幾步開外的樓梯口,好奇地打量著我。
我張了幾次嘴,卻擠出這么一句話:“我知道你……”
“嗯,我也知道你,咱們軍訓的時候還在一棵樹下休息過。”
她點點頭,走到我身旁,微微蹙眉打量著漫天散落的雨珠,而后瞥了我一眼。
“你等我一下?!彼鸟R尾辮利落地晃了晃,隨后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就算她不叫我等,我也只有在原地愣怔的份兒。我沒想到她仍記得我,更沒想到我們的第一次對話竟是這樣的情景。
我曾在心中反復描摹她的形象——是烈日下沙漠里僅有的一汪泉,是狂風吹拂中青翠又易折的一棵樹,或是不放入冰箱就會融化的一捧雪。柔弱、易碎,需要被捧在手心;靦腆、文靜,在人前只會掩面而笑。
可方才那個開朗地與我搭訕、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少女才是她。
“久等啦!”
她一巴掌輕拍在我肩頭,有什么東西順勢蓋了上來。我側過臉,看到一件寬大的白色外套披在我的背上。
“你都被淋透了,這么下去肯定要感冒,我去化學實驗室取了一件新的白大褂,你先將就著?!彼匀坏卣f道,仿佛看不得誰受委屈一樣,又舉了舉手里的長柄傘,“傘夠大,去地鐵站?我們順路?!?/p>
我頭暈目眩地盯著足尖。她一路上喋喋不休,我遲鈍的大腦卻沒理解多少,只有踏在水洼中的步伐聽得真切。走在她的身邊我才意識到,原來她看似瘦小,其實我也不比她高。
我該如何拯救這樣的少女于水火之中?如果做不到,又該如何讓她深刻地記得我?
我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泥”。
“哎喲,哎喲!”她的聲音湊近,她拉著胳膊把我拽起來,“早聽說你稀里糊涂的,數(shù)學老師還在課上說,隔壁班有個同學把語文作業(yè)交上來了,周記里全是拯救公主的童話……難不成你一個男子漢代入的角色是公主?好歹看著點路呀?!?/p>
她的臉近在咫尺,睫毛上掛著水珠,眸子靈動地轉了轉。
“好吧?!蔽议L出了一口氣。
由她來當這個英雄也不賴。
(小雙摘自微信公眾號“睡前故事板”,胡曉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