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惹科和阿普說好了,自己一定要把小羊還給丟羊的人??墒?,該怎么還呢?
“這次你可要上心啊。”阿普叮囑道。
惹科不明白了:“阿普,你認得村里的每個人,怎么就不認得這只羊呢?”
“除了羊,村里還有牛、馬、雞,山里還有野豬、松鼠、老鷹,我能每個都認識?”
阿瑪旋開水桶蓋子,拎起桶底,用今天攢下的最后一瓢水洗碗。
“他阿普,你和‘第一’為著修路的事情跑去鎮(zhèn)上,都辛苦得很。看你,眼皮都打架了,快去歇著啦。”
阿瑪說的“第一”是一位戴眼鏡的叔叔,叫周川。他剛來的時候,阿普說他是“第一書記”。因為他是第一個到寶爾阿木山來干工作的漢族人,每次開會總是第一個到場,要做什么事,也第一個跑在前頭。漸漸地,不管誰家遇到困難,都會第一個想到找他。這樣叫著叫著,大家干脆就叫他“第一”了。
“這土坯路修到了我們山頂,寬是寬了,兩條腿走著覺得安逸,可坐在車子里那個顛啊!整得我周身發(fā)麻,下了車眼睛前面還一直在晃!我生怕把第一那輛小車抖散架了!”
“等馬路鋪起來就好啦。路平了,車子開著就穩(wěn)了,大家都盼著路修好了去鎮(zhèn)子上趕場呢?!?/p>
“好在這些天沒有白忙,總算有盼頭了。明天你伙食辦好點,我叫安阿母去請第一來家里干一頓。他帶的那個什么粑粑、什么面條、什么油辣子干媽,哪能管得飽肚皮喲!”
“好啦好啦,我記著啦。幸虧有安阿母幫著你嘞,有他一起,第一能聽懂大家的話,工作起來就方便啦?!?/p>
“是啦。那頭小羊子喂過了吧?”
“喂過嘞,跟母羊一起吃的,好著呢。小羊子機靈,跟我們家的羊子也混熟了。明天惹科問清楚是哪家丟的,立馬就送去。你就放心啦?!?/p>
阿普這才按著膝蓋站起來,墻縫里突然擠進來一陣風,吹起了他的查爾瓦流蘇。
“惹科,這個事干得成嗎?”
“干得成!”
“蘇則(彝語,好樣的)!”
阿普不用燈,摸黑到自己屋里,往床上一倒就打起了呼嚕。木樓子有三間房,一間是堂屋,里面有火塘,是做飯和吃飯的地方,堂屋一側(cè)是阿普他們的住屋,另一側(cè)的屋子小一些,安了兩張矮床給惹科和姐姐住。阿瑪把惹科趕進被窩。惹科躺在床上,眨巴著眼睛,豎起耳朵。不久后,鍋鍋盆盆碰撞的聲音停止了,一個影子歪歪斜斜地進了惹科屋里,慢慢彎了彎腰就出去了。惹科知道,阿瑪拿走了他的解放鞋,火塘里的余溫還能把一家三口的六只鞋烤干。
黑暗中,惹科朝被子里蹬了幾腳,把漏風的地方裹緊了些,小腦袋蹭了蹭蕎麥芯枕頭。他正琢磨著一件事:會是誰家丟了羊呢?
第二天早晨,惹科穿了鞋子就去羊圈。他端著一個舊鋁盆,走得小心翼翼,盆里裝著小羊的早飯。
從打開欄門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停留在小羊身上。
“好吃嗎?”
咩。
“還想吃,對嗎?”
咩!
“那可不行,我們家就阿瑪一個人種地,不夠咱們敞開肚皮吃的。你放心,不會讓你挨餓。噢,我來告訴你,我要去幫你找阿嫫啦!”
“惹科,你怎么在和一只羊說話?”阿瑪抱著曬干的圓根,把它們使勁兒撒在羊圈里,“雪停了,你挨家挨戶去問問,看看是誰家丟了羊?”
“如果問不到呢?”
“我的惹科啊,‘想得像天空一樣高,做得像面粉一樣細’,敢想又敢去做,就不愁辦不成啊?!?/p>
“我記住啦,阿瑪?!?/p>
說干就干,惹科打算從村東頭起,一家一家往西邊打聽。第一家,就從門對門的安阿母家開始。
惹科正要敲門,嗵的一聲,有個東西從天而降,原來是一個人從屋檐上跳下來了。這個尷尬地笑著的女孩兒叫安吉吉,她和惹科都在仟草小學讀一年級。她有一雙大眼睛,雙頰上有兩片醒目的緋紅,扎著一條粗粗的長辮子。雪下了一夜,大雪封了她家的門,幸好她家的屋頂有一個大窟窿,惹科偷偷想,她準是踩著她阿達的肩膀才爬上去的。
“你沒事吧?”
“沒戲,沒戲?!?/p>
正在換牙的安吉吉捂著嘴笑了。她缺了門牙,說話愛漏風。
“吉吉!”
屋里傳來安阿母的聲音,他的嗓門很粗,聽上去洪亮有力,就像對著空罐子在喊似的。
安吉吉答應(yīng)了一聲,趕緊用長滿凍瘡的小手去刨著門邊的雪。
“我?guī)湍?!?/p>
“不用不用,我可比你高哪,我的力氣也比你大?!?/p>
安吉吉的雙手麻利地刨著雪,嘴里哼起了歌兒。她是班上的音樂委員,歌聲清脆又富有節(jié)奏。
“哎嗨喲,哎嗨喲,老牧羊人坐山脊,小小牧童繞山腳……一天放牧十處草,一天要飲十處泉……羊兒膘肥又健壯,羊兒眼眶有九層油……”
惹科最怕唱歌,只是靜靜地聽著。唱完這首《小小牧童繞山腰》,安吉吉提醒他:“惹科,你家羊圈怎么有小羊在叫?”
“啊,對啦,差點兒忘了!”
惹科趕緊跑到她家的圈棚邊數(shù)起了羊。
吱呀一聲,門開了,里娓嬸嬸堵在門邊。她是安吉吉的阿嫫,也是村里最胖的女人,皮膚里就像充了氣似的,衣服不是穿在身上的,而是緊緊繃在身上的。每次,她都要等到門完全打開的時候才走出來。
“惹科啊,你是在數(shù)羊哪?”
“一、二、三……是啦,里娓嬸嬸?!?/p>
“不用數(shù),我們家有十雙羊。”
“對啦,十雙,看來不是你們家丟的!”
“丟什么?這孩子在說夢話哩?!?/p>
“好啦,我走啦!”
惹科又問了好幾戶人家,其實他一走進羊圈,就知道小羊不是他們丟的,因為這幾戶都是養(yǎng)山羊的。
不知不覺,他走到一幢頂小的木樓子跟前。這屋子修在斜坡上,常年風吹雨淋的,松木已經(jīng)腐朽了。屋里黑漆漆的,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咳嗽。惹科一看,火塘邊躺著一個人呢。這家里就巴掌大個地方,只有一間房,煮飯、睡覺全在一塊兒?;鹛吝叺牡厣嫌袃蓮堉窬幍膲|子,把陳年的舊褥子往上一鋪,就是一張床,身上再蓋上披氈,就能將就一宿。大雪天不下地,火塘邊的褥子就不收起來了。
這個躺著的男人叫馬阿之,幾年前帶著全家從荒山里遷過來,他們是村里日子過得最難的一家。他家這房子搭得太寒酸了,又矮又窄,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就像隨時會被壓垮似的。屋子里全靠火光照著,火苗在呼呼地動,鍋里好像煮著什么,卻連半點香味也聞不到。
“是、是惹科啊,咳、咳!進、進來坐?!?/p>
馬阿之探出黑瘦的臉,他是個大舌頭,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坐在火塘對面另一張竹墊上的小女兒把屁股挪了挪,讓出一小塊地方。
“不坐啦,我看看羊!”
“依依,你帶惹科去看吧?!?/p>
馬阿之的老婆俄狄曲西正揉著一小團蕎麥面,她本來喊的是大女兒馬依依,可女孩兒正抱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半天也沒抬頭。倒是小女兒馬迪迪主動站起來,柔聲說:“我?guī)ァ!?/p>
馬迪迪也讀一年級。她很瘦弱,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們繞到屋后的羊圈。這哪兒是什么羊圈啊,頂多就是幾塊破木板插在泥巴里圍成了圈,地上連根干草也沒有,三只羊擠在角落里,見了人也不叫喚。
“你們養(yǎng)了三只羊?”
“嗯?!?/p>
“是三只。也不是你們家丟的?!?/p>
惹科看到馬迪迪的眼睛紅了。
“怎么啦?”
“我阿達一直病著,這三只羊……就快保不住了?!?/p>
她的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
惹科知道,她是在擔心她阿達的病。
“怎么辦?誰能幫幫她阿達呢?”惹科想了想,眼睛一亮,轉(zhuǎn)身就跑。
鞋掉了,他又摔了一跤,不過摔在雪地里一點兒也不疼。惹科家住在村東頭,每天太陽第一個照到他家,他現(xiàn)在要去的是村西頭的毛日醫(yī)生家。
聽村里人說,毛日醫(yī)生以前不是醫(yī)生,她的哥哥嫂嫂生病去世后,她便找來醫(yī)藥書發(fā)奮自學。后來,她又去外頭進修,回來便當起了村醫(yī)。她撫養(yǎng)著哥哥家的孩子,整天忙著給人看病,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還沒有成家。惹科是很喜歡她的,因為她打針總是輕輕扎下去,對大人孩子一樣熱情。
“毛日醫(yī)生!”
“惹科,你阿瑪是腰疼、頭疼還是腿又疼啦?”
“不是我阿瑪,是馬迪迪的阿達,毛日醫(yī)生,你去看看吧!你可得把他的病治好呀!”
惹科說完,就眼巴巴地等著。
毛日醫(yī)生把雙手塞進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醫(yī)生是能治一些病,但也有一些病是治不了的。”
“為什么?”
“你還小,長大了就知道了?!?/p>
惹科看到毛日醫(yī)生的手背上也長了凍瘡。她自己就是醫(yī)生,可住在這個年久失修的小房子里,冬天一到還是和大家一樣長凍瘡。看來,她真的是沒辦法。
毛日醫(yī)生開始核對和整理貨架上的藥,像在自言自語:“唉,他要再這么躺下去,神仙也治不好啦?!?/p>
惹科就聽明白了后半句,他小臉一陣發(fā)白,心想:完了完了,神仙也治不好,這病可真嚴重啦。
毛日醫(yī)生把一個裝著膏藥的小袋子掛到惹科的手指頭上,叮囑他:“第一昨天進鹽源縣城幫羅呷呷補辦二代身份證,順帶幫我補了一些藥。這個是前陣子你阿普要的膏藥,你帶回去,不要弄丟了?!?/p>
“毛日醫(yī)生,我先走啦?!?/p>
惹科拿著藥膏,接著幫小羊找阿嫫。
他繼續(xù)挨家挨戶打聽著,為了不弄錯,又去每家羊圈里仔細數(shù)了。這樣從村西頭到村東頭,問完了二十多戶人家,竟然沒有一家丟了羊的。
“真奇怪!”惹科想,“小羊到底是誰家丟的呢?”
(未完待續(xù))
(選自《羊群里的孩子》,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