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一
由于一直沒有收到過信件,我?guī)缀跬浟诉@個信箱的存在。清晨散步回來,無意間看到了它,打開側門,撞入眼簾的不是期盼中的書信和文學期刊,亦不是往常的空空如也,而是一個精致溫馨的鳥窩。不知是什么鳥兒,竟在我的信箱里筑了一個巢。我看到的,是鳥窩的側面,像一個側剖面圖,有明顯的層次感。最下面一層,足有四五厘米厚,由細長的柳樹枝和草梗構成,它們長短搭配,結構非常嚴密;再往上,是約兩厘米厚的草葉子,大大小小的草葉子一層層摞起來,無序但卻精巧地拼湊到一起,像一件構造完美的毛毯;最上面,是厚厚的一層羽毛和絨毛。驚詫之后,我趕緊關上了信箱的小門,像不小心闖進別人家的不速之客。幸好,主人不在,否則,看見我這龐然大物,還不知嚇成什么樣子。
這個信箱,頗費了我的一番心思。我先畫了一張簡易圖紙,委托詩人老邊用紅松板子打造。老邊是一個多面手,詩寫得有個人的味道,還寫得一手好字,于人物畫也有一定的造詣,最難得的是,他是一個專業(yè)木匠。我再三叮囑他,不要用釘子,不用要釘子……要全部用榫卯扣起來。信箱終日在外面風吹雨淋又日曬的,只有用榫卯扣起來,才不會拔縫。鑒于現(xiàn)在的文學雜志和圖書體積越來越大,信箱的尺寸也做了加大版的,高五十厘米,寬四十厘米,厚度二十厘米。信箱門的上方,我設計了一個十厘米高的投遞口,這才給了小鳥鉆進去做窩的機會。信箱掛在窗前那棵一摟多粗的老棗樹上。為了不讓雨水潲進信箱,投遞口上方還安裝了一個大小適宜的雨搭,就像房子門窗上的雨檐……當然,這些都不算什么,我還擔心鎮(zhèn)郵局找不到這荒涼的地界,特意開車去了一趟白馬鎮(zhèn),把負責這一片的投遞員請上車,載她來了一趟。
事實上我這些心思基本上是白搭了,搬到這個地方三月有余了,信箱里一直空空如也。倒是經(jīng)常收到快遞公司的短信,讓我自己到鎮(zhèn)上的菜鳥驛站去取件。這里離白馬鎮(zhèn)二十多公里,有一條狹窄的柏油路,途經(jīng)五六個村莊。于是給自己規(guī)定,每周只取一次件,順便在鎮(zhèn)上買些生活用品回來,菜鳥驛站收的那點兒超時費,總不如我的時間金貴。
我決定把信箱無償轉讓給鳥兒。為了不使萬一光臨的投遞員驚擾到它們,我在信箱上貼了一張紙條:此信箱已改為鳥巢,有信件請放在窗臺上。
二
搬到這個地方來“隱居”,緣于三個多月前的一個酒場。
那時,我已經(jīng)和一家出版公司簽約,要寫一部以人與自然為主題的長篇小說,用一年的時間完成。但時間已經(jīng)混過去了半年多,我還沒有動筆。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我有一套不錯的湖景房,還有一個單獨的書房。這么好的條件,卻很難靜下心來寫作。不說白日里單位的雞毛瑣事,僅晚上的酒場就占去了大量的寫作時間。當然,主要原因是我禁不住酒場的誘惑。我喜歡酒,更迷戀酒后那種迷蒙、醉生夢死的感覺。只有那種時刻,我才感覺這個世界是無比美好的。無數(shù)個美好的夜晚,就在酒精麻醉中溜走了。三個多月前,我在一個酒場上偶遇了梅花造紙廠的老板閆總。當我借著酒勁兒說出自己的煩惱時,他當即接過話頭說,我可以提供您個寫作的地方。我舉起酒杯謝了人家,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第二天,閆總竟打來電話,要帶我去他那個地方看看。左右無事,我抱著到此一游的想法,就坐他的車出了城,來到了廢棄的梅花造紙廠。在路上,閆總給我介紹,他當初在這里建廠,是白馬鎮(zhèn)當作招商引資項目來的。前兩年,由于市里加大了環(huán)境治理的力度,像他這種規(guī)模的小型造紙廠就被叫停。目前他還沒找到適合轉產的項目。
我們去的是辦公區(qū),一個獨立的大院,有十幾間平房。大院南面,竟有一大片繁茂的樹林。當初建廠時,當?shù)卣艘话俣€地,廠子的生產區(qū)和辦公區(qū)只用了五十畝,余下的七十畝,閆總全種成了樹。這原是一片荒蕪的鹽堿地,種樹前,閆總投入了大量土雜肥,對土地進行了改造,幾年下來,往日的不毛之地就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樹的種類很多,有柳樹、榆樹、槐樹、椿樹、苦楝、楊樹、山楂樹、棗樹、柿子樹、核桃樹……為了方便澆樹,在樹林子南邊,還挖了一個大湖,接通了附近的豐收河,湖水隨時可以得到補給。湖南數(shù)百米,有一座年代久遠的古寺,名靈水寺,偶爾有渾厚的鐘聲傳過來。當然,最吸引我的,還是這片樹林。久居鬧市,面對原始森林般的大片叢林,有一種融入自然的歸屬感。一條約兩米寬的小路,環(huán)繞樹林一周,路面上鋪了一層碎磚。由于人跡罕至,一季又一季的雜草從磚的縫隙里頑強地鉆出來,把路面全部遮住了,成了一條綠色的小徑。
兩天之后,我在單位請好了創(chuàng)作假,駕駛自己新置的電動越野車,進駐了梅花印刷廠。閆總很慷慨,把他以前的廠長辦公室給我當了創(chuàng)作室。這是個套間,外面是兩間,有接近三米長的大班臺,還有沙發(fā)、茶幾等辦公室必備家具。里間是臥室,有電視、冰箱、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內配有淋浴,還有一臺小型洗衣機。閆總開玩笑說,再給你配個女人,居家過日子都沒問題。
我搬進來的當天,在門口警衛(wèi)室住著的一位老者就被農用三輪接走了。老閆說過,這是他的一個表舅,在這里留守兩年多了,一直吵吵著要走。老者給我留下了一條健壯的大狗,是當?shù)氐囊环N土狗,全身土黃色,名字也很俗,就叫阿黃。阿黃初次見我的時候很兇,狂吠著撲上來,被拴它的鐵鏈子拽了個趔趄。我總覺得它似曾相識,連它身上的腥騷味兒都有一種熟稔的親切感。果然,我喂了它兩次肉骨頭后,它再見了我,就搖頭擺尾,仰著一張狗臉充滿哲思地凝視著我,像在回憶我們的前塵往事。
三
起初一段日子,朋友們不知我的行蹤,仍不斷約我喝酒,被我以身在外地為由一一婉拒。有時,我也會禁不住誘惑,有過片刻的猶疑,但想到還有六十多公里的鄉(xiāng)間公路,就自動熄滅了內心深處那蠢蠢欲動的火苗。慢慢地,來自酒局的騷擾越來越少,我也至此才明白,無論離了誰,酒場都會繼續(xù)。
每天早上,日頭剛剛爬上窗臺,我即起床洗漱一番,出門沿樹林子東邊的綠色小徑,沐浴著朝陽,走到湖邊,圍著湖散步。湖邊上,有一圈水泥小路,靠湖的一邊全是桃樹。我剛來時,桃花正艷,花香撲鼻??上У氖?,大好春光,因處荒野,竟無人來賞。圍湖轉上五六圈,用時大約四十分鐘,即原路返回。警衛(wèi)室里,有“表舅”留下的整套炊具,我一日三餐都在這里自給自足。吃過早飯后,我在院子里溜達幾分鐘,即回到創(chuàng)作室,慢慢進入寫作狀態(tài)。上午,我一般有三個小時的寫作時間,寫累了,卡殼了,就到院子里走走,到大門口逗逗阿黃。有時也到湖那邊轉上一圈。我享用著閆總的各種資源,也是有責任的,要看著這片林子和那個湖。林子沒事,盜伐木材犯法,一般不會有人動這個心思。就是那個湖,偶爾會有人來釣魚。閆總說,我要給魚提供一個休養(yǎng)生息的世外桃源,不允許任何人來這里釣,要是趕不走,就放狗嚇嚇他們?,F(xiàn)在的人素質普遍高了,有過兩撥來釣魚的,我過去一說,人家收拾收拾就走了,根本用不著阿黃出場。也可能,釣魚的人本來也是心虛。湖邊上立有一木牌,上面赫然寫著:禁止釣魚。只是,他們裝作沒看見罷了。
午休的鬧鐘定在兩點半,我多在鬧鐘響起之前就會醒來。起床,沏上一杯九窨的茉莉花茶,在電腦上看一部電影。我在魯迅文學院進修的時候,有個同學是北影畢業(yè)的,和我一樣嗜酒,然囊內空虛,我經(jīng)常請他在學校附近的小酒館里對酌。結業(yè)時,他給了我一個500G的U盤,里面是幾百部未經(jīng)國內剪輯的外國電影。我曾幻想在里面找點寫作的猛料,至今未得。
傍晚,沿林子西邊的綠色小徑,在夕陽下走向湖邊。轉上五六圈,然后返回。晚餐我一般要炒兩個菜,再切一點兒香腸、火腿。當然,水煮花生米和豆腐皮也是要來一點兒的——這是酒肴中的經(jīng)典。后來,我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有一家鹵肉做得不錯,買菜時捎回些心肝肺肚腸之類的鹵下貨,放在冰箱里慢慢享用,有時也會取出一些來犒勞阿黃。晚上我從不做湯,用啤酒佐餐,至少一瓶,有時喝高興了,能灌四瓶。飯后一般要休閑上個把小時,然后繼續(xù)寫作。也有例外,有時寫順了,上午完成了全天的目標,晚上就看看書,翻翻微信,給朋友們打個電話。
四
我終于見到信箱的占領者,是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它們是一對藏藍色的斑鳩,當?shù)厝私兴鼈円安脊取K鼈冊谛畔渖厦娌⑴艛D在一起,縮著脖子,瞇著眼睛,正享受著雨露的洗禮,見了我,咕咕叫了兩聲,就匆匆擠進了巢內。許是它們“鳩占信巢”,見到我心存愧疚。
門口的阿黃忽然沖著南方狂吠起來,叫了一陣子,就轉頭看著我,低聲嗚咽。
我拍了拍它的腦袋說,知道了,我這就過去看看。
我抬頭看了看天,雨不像能下大的樣子,就冒雨出了大門。遠遠地,看到一群人圍坐在湖邊上。近了,才看清這些人是跪著的,都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在他們的面前,有一個半人高的魚簍,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鮮魚,不斷有魚從簍子中跳躍著落在地上。這時,有渾厚的鐘聲從靈水寺里傳過來,我頓悟:這定是靈水寺的善男信女,來這里放生的。果然,他們祈禱完了,就將那魚簍抬到湖邊,小心地把魚傾倒入湖內。魚大部分是一拃多長的鯽魚、鰱魚,還有少許黑魚和泥鰍。魚入水后,有的擺動幾下尾巴,緩緩游走了。還有的仰著頭,將嘴露在水面上,不停地吐著泡泡。多數(shù)的魚是直接翻了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催@樣子,這些放生魚,真正能活下來的屬鳳毛麟角。
放生的信徒們走后,雨也停了。我回去取來了網(wǎng)抄子,把湖內的死魚打撈上來,得有十多斤。我把它們埋在了桃樹底下,暗暗為它們祈禱:如果有來生,就降生在一個人類到達不了的地方。
岸邊伏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鯉魚,只有嘴在一張一合地呼吸。它的背部有一道明顯的傷痕,看樣子是活不長的。我用網(wǎng)抄子捅了捅它的腦袋,想讓它離岸遠一些,它遲鈍地擺了擺尾巴,就再也不動了。
第二天,我再來看那條鯉魚時,它已經(jīng)肚皮朝天了。我把它埋在了一棵最高的桃樹下面,期待明年的春天,它全身的營養(yǎng)化為泥土,再轉化成一枝最美的桃花,在最高的枝頭綻放。
五
小說寫得還算順利,來這里五個多月后,初稿寫完了,十四萬字。這得益于之前搜集的素材充沛。那個荒廢了的半年,并非一事無成,至少為當下的寫作積累下了糧草。我打算把稿子擱置半個月后,再潤色一下就定稿,字數(shù)控制在十五萬字以內,這個字數(shù)的長篇在雜志相對好發(fā)一些,成書后應該會有銷路。
五個多月來,在這荒無人煙的寂靜之地,我每天都按自己的規(guī)律生活、寫作,貌似自由自在,卻并不輕松。現(xiàn)在任務完成了,心情如一盤散沙般松弛下來。
傍晚,我出了大門,就看見對面一棵苦楝樹下,立著一只通體金黃的黃鼠狼,它半米高的細長身子站得筆直,兩只前爪抱在胸前,像一個江湖人士在對我施抱拳禮。以前散步的時候,經(jīng)??吹剿?,它常常在樹林邊上露一下頭,就消失了。我那時一邊散步一邊想著小說里的事,沒工夫理會它。
我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它伏下身子,一條碩大的尾巴搖擺了幾下,鉆進了樹林。我撥開齊腰高的雜草,跟了進去。頭頂上,連接在一起的樹冠遮天蔽日。大樹之間,野生灌木和雜草異常茂盛,頗有點兒原始森林的味道。夕陽從樹干間斜射進來,給林子營造了一種斑駁的夢幻色彩。
那只黃鼠狼立在一棵柿子樹下,兩只圓圓的黃眼珠有些詭異地盯著我。我抬手給它打了個招呼,笑道,小黃,最近又偷雞了嗎?
它竟然聽懂了般微微搖了搖小腦袋。忽然,從它身后的草叢中,冒出了幾個小腦袋,眨眼間就站到了它的旁邊,是一大兩小三只黃鼠狼,全部是金黃色的體毛。大的一只,應該是它的配偶(我弄不清楚公母),小的那兩個,是它們的孩子無異。我頓悟,它引我進來,是讓我和它們全家認識一下呀!我瞅著那兩只不停眨著眼睛的小黃鼠狼,友好地沖它們微笑著,緩緩從褲子后兜里拿出手機,對準它們,還沒來得及按動快門,它們倏忽一下不見了。我有些遺憾,亦有些恍惚,仿佛在時光之中,未曾與它們有過交集。冥思良久,我緩緩退出了樹林,發(fā)誓不再進來。
我曾對這可愛的精靈獵殺未遂。十六歲那年,我初中畢業(yè),在家一邊種植著責任田,一邊追逐著有關文學的白日夢想。魯北農村,家家有養(yǎng)雞的習慣,多則幾十只,少則幾只。冬天,萬籟俱寂,田間野外空無一物,饑腸轆轆的野物們無處尋食,便都覬覦這些美味的家禽。我家喂有十幾只雞,夜間常受野物騷擾。那時,農村多有人自制土槍,用來打獵、保護宅院。我亦自制一土槍,每日晚飯后,在里屋伏案寫作,土槍裝好火藥鐵砂,置于窗臺,隨時可以擊發(fā)。那個冬夜,我剛剛熄燈,忽聽外面有雞叫之聲,隔窗張望,見雞窩前立著一個苗條的影子,高約尺半,通體雪白,二目瑩綠,如燈籠般游動閃爍,是黃鼠狼!我持槍在手,拉開槍栓,扣動了扳機,槍未響,但撞針的清脆之聲驚動了那個生靈,它倏忽不見。第二天,我持槍請教村中一位老獵手,獵手將槍系牢于一棵樹上,扳機上系一長繩,二人于五米外埋伏,拉動長繩,一聲巨響,槍竟炸膛了!我頓時嚇呆。那老獵手拍拍我的肩膀說,那個野物,救了你一命!后來我認真研究了黃鼠狼的前世今生,才知道它偷雞是生存遭到威脅的時候,才涉險入戶的。它的正?;锸呈亲匀唤绲墓鲜螅紶栆沧ブ灰巴么虼蜓兰?,還能到河中捕魚來調節(jié)胃口。
第二日,我恰好去鎮(zhèn)上拿快遞,在肉食店買了一只白條雞,放在了遇到那野物之地。待中午回訪,白條雞已消失不見。
六
這日晨起,忽聽鳥巢里傳來嘰嘰喳喳的稚嫩之聲。兩只老斑鳩站在鳥巢上,仰著臉,得意地咕咕叫著。它們孵出了小斑鳩!我欣喜之下,立即跑到警衛(wèi)室,挖出半碗黃澄澄的小米,撒在了棗樹下面。我進了創(chuàng)作室,透過窗戶,見那兩只斑鳩已俯沖下來,急不可待地啄食著地上的米粒。
忽然,一條黑影閃電般躥上窗前的老棗樹,緊接著,傳來了小鳥尖銳的叫聲。我趕緊跑出來,并隨手抓起桌上的茶杯,邊跑邊大聲呵斥,滾滾滾!
那只全身黑亮的野貓趴在鳥巢上面,已從投遞口探進爪子,抓出了一只全身絨毛的小斑鳩,兩只老斑鳩已飛起來,在它頭頂上拍打著翅膀,用嘴啄它,但無濟于事。我邊跑邊把杯子扔了過去!黑貓扔下小斑鳩,輕盈地躍下鳥巢,一溜煙不見了。那只可憐的小斑鳩落在了地上,不停地掙扎著。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溫熱的小身子在我手掌里瑟瑟發(fā)抖。我仔細檢查了一遍它的全身,還好,沒有受傷。我打開信箱,另一只小斑鳩縮在角落里,正無助地哀鳴著。我把兩只小斑鳩都抱在胸前,感受到它們小小的心跳和輕微的顫抖,心中升起一股久違的親切和憐憫。
距離上一次和鴿子親密接觸,已有四十年了。
那年,二哥從朋友家討來一對還沒長全羽毛的小鴿子。他在西屋的墻上砸進去兩根木楔子,上面橫放了一只用荊條編織的小筐子,筐子里鋪上一層麥秸,就算給它們安了家。二哥正跟師傅學木匠,天天不著家,把照顧鴿子的任務交給了我,并手把手地教會了我喂鴿子。那時我正讀小學二年級,每天上學前和放學后各喂它們一次。喂食時,我左手把鴿子捂在胸前,用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掰開它的小嘴,右手把玉米粒塞進它的口中。第一次喂時,鴿子都很害怕,在我的懷里瑟瑟發(fā)抖,也不肯張嘴。喂了一次之后,它們就學會了配合,看到我手里的玉米粒,就會主動張開小嘴。喂一會兒,我就用手摸摸它的嗉子,直到嗉子飽滿了,再喂它點水,就把它放回窩內。十幾天后,它們羽翼豐滿了,我開始教它們試飛。我用雙手把它們拋向空中,初時,它們拼命扇動著翅膀,卻仍然逃不掉墜落下來的結局,每次我都及時把它們接住。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放飛,終于有一天,有一只被我拋向空中后,飛了起來。我再把另一只高高拋起,它竟然也沒有墜落下來,而是追著另一只飛向高空。兩只潔白的鴿子圍著我家院子上空盤旋了好幾圈,才緩緩地落在了我的面前。不久,它們就孵出了一對小鴿子,我仍然如法炮制,將它們的孩子喂大,放飛……到我上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有了十幾對鴿子。每天看這些鴿子在天空盤旋,成了我童年特有的樂趣。這些鴿子都是我親手喂大的,都敢到我的手里來搶食。有時從外面飛回來,就直接落到我的肩膀上。這些鴿子一度成為我的牽掛,也是我在同學面前吹牛的資本。但后來,鴿子們一夜之間集體消失了。二哥出徒了,要置辦一套木匠工具,家里沒錢,他就把鴿子全部賣給了鄰村一個鴿販子。從那開始,我每天回到家里,面對空空的鴿巢,心像被掏空了一般,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此后,我多次在夢里看到那些鴿子都回來了,在我家院子上空一圈又一圈地盤旋……
我把阿黃從門口牽進來,拴到了老棗樹下。又在院子里找了些舊磚和一塊石棉瓦,在樹下給它壘了個窩。有阿黃把守,那只野貓再也沒有在這里出現(xiàn)過。
天氣開始變熱,阿黃身上的氣味越來越難聞。我在鎮(zhèn)上買了一根手指頭粗的膠皮管子,從衛(wèi)生間穿過窗戶引到室外,給阿黃洗了個澡。阿黃顯然是第一次沖淋浴,起初嚇得左躲右閃,還沖我汪汪大叫,待到全身都淋濕了,感覺到了爽,它就不動了,看它那瞇著狗眼陶醉的表情,一定是非常享受。我把它牽到衛(wèi)生間,用電吹風給它把毛吹干,又用木梳把它全身的毛理順。阿黃一直很配合,乖乖地偎在我的身邊。漸漸地,一股久違的氣息,激活了我的記憶。為什么我一見阿黃就有似曾相識之感呢?我在記憶深處一遍遍地打撈,于一個不愿觸及的角落里,看到了曾經(jīng)的暗傷。
我童年時期,家里曾有過一只狗,也是黃色的土狗。它到我家時,只有我的腳那么大,是我從村南的大奶奶家抱來的。在漫長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那只狗一直是我的玩伴。它每天都送我去上學,我拿著一塊窩頭,邊走邊吃,我咬一口,也讓它咬一口,它從未像別人擔心的那樣咬到我的手。到了學校,一塊窩頭就進了我們倆的肚子。我進了教室后,它才戀戀不舍地回家。放學時,它在大門口等著我,遠遠看到我的影子,就箭一般飛奔而來,圍著我撒歡兒,用腦袋拱我的腿,用舌頭舔我的手。晚上出門玩耍,有它在身邊,無論外面有多黑,我也沒有害怕過。這只狗陪伴了我近十年,它一直是我孤獨寂寞時的慰藉。后來,它被半夜里的一聲槍響帶走了。聽母親說,它是被偷狗的給打死拖走了。之后,我家再也沒有養(yǎng)過狗。
七
稿子改完了。我用微信發(fā)給了出版公司的商主任。她秒回信息,說今天就看。
我對這個荒野之地竟生出難以割舍的依戀之情,覺得這五個月過得太快了。早餐后,我走出大門,就看到林子邊的草叢里探出幾個毛絨絨的小腦袋,它們站得筆直,雙爪放在胸前,像是同時對我抱拳施禮。我沖它們一家四口擺了擺手,去湖邊例行巡視。
湖邊的桃樹上,雞蛋大小的桃子已經(jīng)發(fā)黃了,有的已被小鳥啄得千瘡百孔。我挑選了一個個頭較大的,用餐巾紙擦了擦上面的細毛,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味道,那時候的桃子,都這么大小。我咬了一大口,先是有些甜口,細細一嚼,就有了苦澀的感覺。我把剩下的多半個桃子投進湖水中,嘩——一條大魚從桃子落水處騰空而起,它在空中奮力扭動著身子,金黃色的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呀,這是條野生鯉魚,足有三四斤重!我突然有了釣魚的興趣,決定馬上回去拿魚竿。
一進大門,就看到一輛紅色“寶馬”停在院子正中,紅拂一身紅裝,倚在車門上沖我媚笑。
我一驚,你咋找到這里來了?
她冷笑了一聲,說,沒良心的,想過河拆橋哇!
我迅速開啟大腦的搜索功能,隱隱約約地想起來,這個地兒的東家閆總好像是她的客戶和朋友。
沒良心的,要不是我,你以為老閆會這么好心?說著話,她轉到車后,打開了后備廂。里面塞得滿滿的,白酒、干紅、飲料,還有四五箱啤酒,各種熟食、蔬菜……
我們把這些東西搬進屋后,我喘著粗氣問,你要過來和我搭伙?
她掐著細腰,用蘭花指在我的額頭點了一下,說,老頭,你想多了。后天我要在這里辦一場露天酒會,招呼老邊、凱子、阿桃、英子那一幫寫詩的,來個徹夜狂歡。
我問,你又過生日?我記得你是大年初一的。
她沖我莞爾一笑,算你有點兒良心,不過后天這日子,比我的生日重要多了。
雖然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她笑的樣子仍有九分嫵媚。
見我發(fā)蒙,她輕輕打了我一下說,你真笨,后天是農歷的七月初七……
哦,是我們中國的情人節(jié)呀……
紅拂是一家廣告裝飾公司的老板,酷愛詩歌,經(jīng)常把自己寫的一些分行句子拿給我們欣賞,我們看在她經(jīng)常請客的情分上,會非??酥频刭澝浪龓拙洹2皇谴嫘暮λ?,是因為說真話對她也是浪費,她寫詩本身就是個匪夷所思的錯誤。紅拂原是她的筆名,后來她把身份證也改成了這個名字,氣得視她如掌上明珠的老爹要和她斷絕父女關系。我有時想,詩歌這么曲高和寡的藝術之所以在今天這個日漸庸俗化的世上還沒消亡,除了有極少數(shù)優(yōu)秀的詩人之外,還因為有紅拂們神一樣的存在。是她們無視塵世里龐雜的目光,在詩歌的最底層支撐著日益坍塌的尊嚴。
中午,我整了幾個現(xiàn)成的熟食,做了個紅燒茄子,拍了個黃瓜。我和紅拂就在老閆的大班臺上開喝。喝完一瓶當?shù)禺a的古貝春“內招”后,我們說好一人再喝兩瓶啤酒就結束,結果我們邊喝邊說話,話越說越稠,不知不覺竟喝完了一箱……
我醒來時是第二天上午了。跌跌撞撞地去洗漱,發(fā)現(xiàn)淋浴室地面上的水還沒干,她剛走了不久。大班臺上有她留給我的紙條:記得明天下午的聚會,院子里擺張大桌子,要至少能坐十個人,再弄一個足夠亮的燈泡??粗龑懙猛嵬崤づ?、卻有些清秀的字跡,我忽然對這個女人心生憐惜。
簡單對付了早餐,我開始踅摸紅拂要我準備的大桌子。大班臺太大,也很難弄出去。我到會議室找了找,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兩米多長、一米多寬的展板,上面印刷著一些企業(yè)理念之類的文字。我又找了四把方凳當桌子腿,把展板放在上面,一張可以圍坐十幾個人的餐臺就拼成了。會議室有很多把椅子,足夠用。只是筷子、酒杯、盤子怎么也湊不夠,也找不到大功率的燈泡。我把這些都記在手機上,決定去鎮(zhèn)上采買。
我在白馬鎮(zhèn)最大的一家超市里買齊了所需要的物件,還買了一個1000W的節(jié)能燈管。結賬的時候,漂亮的收銀員說,您最好多買點兒菜,聽說我們這兒也有了“密接”,可能會影響進菜。我離群索居幾個月,對疫情的意識已經(jīng)淡漠了,但還是聽從了她的建議,又返回去選了點土豆、洋蔥、大蒜等能放得住的疏菜,還給阿黃拿了幾根特價的腿骨。
八
“七夕”這天一早,在湖邊,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海龜。它足有五六斤重,在湖邊的淺水里笨拙地游動著。
最近,每隔幾天就會有人來湖邊放生。放生過后,水面上總會有一片白花花的死魚。有時,還會有一尺多長的鱔魚,像條肉棍般直挺挺地飄在水面上。前幾天,我在湖邊撈死魚時,竟發(fā)現(xiàn)了幾只銅錢大小的巴西龜,我把它們撈回去,至今還在盆子里養(yǎng)著。有些放生的人,似乎沒有想過所放生的活物是否適合在放生的環(huán)境里生存。這兒離最近的海也有兩百公里,這只海龜即使化身“龜堅強”也是爬不回去的。它在這個淡水湖里,能不能活下去,能活多長時間都是未知。我趕緊回去拿來網(wǎng)抄,想把它先撈上來,然后再想辦法把它送回大海。可我圍著湖找了兩圈,也沒見到它的影子。
中午睡了一大覺,三點半起床,喝了一會兒茶,開始準備晚餐。紅拂帶來的大多是現(xiàn)成的菜品,有香腸、火腿、扒雞、板鴨、熏鵝、豬蹄、雞爪、油炸黃花魚、水煮花生米……還有幾個青菜,我把大班臺當成了操作臺,刀切手撕,一會兒就把這些現(xiàn)成貨擺弄好盛到盤子里。
外面變天了,先是黑云壓境,雷聲滾滾,接著就是大雨如注。我平時非常喜歡下雨,尤其是獨處的時候,聽到雨聲心里會非常安靜和舒適。但今天卻有些憂慮,擔心雨下起來沒完。天遂人愿,雨下了一個多小時就停了,西天出現(xiàn)了一道淺淺的彩虹。院子里,餐臺和椅子上的灰塵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在落日的余暉里頗有幾分詩意。
我給紅拂打電話,她在電話里說,我們早就聚在一起了,可現(xiàn)在老天爺還在沒完沒了地下……
剛掛了紅拂的電話,商主任的電話就進來了。稿子她看完了,非常滿意。明天就把后期的稿費打給我。雖是意料之中的事,我還是感到興奮,竟和她開起玩笑,過來喝一杯吧哥兒們。她以為我是客氣,用應酬的口吻說,好好,抽時間一定拜訪。
我把菜全端到了院子里的餐臺上,擺好,拍了一張圖片,發(fā)給了商主任。她馬上回了一個饞涎欲滴的表情,后面還跟了一句話:露天野餐哪,真的好想去。
紅拂這時也發(fā)來了微信:稍等呀哥兒們,這邊雨一直沒停。
我回復:不急,我們有整整一個晚上呢。
我進屋把酒都搬了出來。想了想,好像還有個什么事情沒辦,在屋子里踅摸了一圈,看到了那個1000W的節(jié)能燈,馬上用它換下了門楣上的燈泡。
至此,我覺得整個聚會需要的東西,應該都準備好了。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啟開一瓶啤酒,倒上一杯,然后拍了個圖片發(fā)給紅拂,并發(fā)過去一句話:我慢慢喝著等,希望你們在我喝醉前出現(xiàn)。
雨后的風帶點兒若有若無的土腥味兒,非常涼爽,這真是一個喝酒的好天氣。
天慢慢暗下去,餐桌上的瓶子變得有些模糊了。兩瓶啤酒見底時,紅拂的電話過來了,哥兒們,麻煩了,今天去不了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接著說,剛才雨小了一點兒,剛想走,又成了傾盆大雨……
你是說來不了了?我不耐煩地打斷了紅拂的話。
幾塊料都不是專業(yè)司機,這么大的雨誰都不敢開,想打“滴滴”沒人接單……
失落像掠過頭頂?shù)臑踉疲业膬刃囊黄岷凇?/p>
紅拂說,你自己在那邊喝吧,我們在家整了幾個菜,一會兒視頻給你敬酒……
她又說了好多,我沒心思再聽,我說,紅拂,你閃了我的腰。就把手機輕輕放在了餐桌上。我起身去開燈,腳步竟有些踉蹌。
雪亮的燈光使整個院子亮如白晝。連院外稠密的蟬聲都被驚到了,瞬間消弭了,周圍變得無比安靜。強光照亮了院子的上空,把大門外的樹林都照得一清二楚。
忽然,阿黃興奮得汪汪叫了兩聲。與此同時,蟬們又開始了鳴唱。我拿出昨天買的腿骨,阿黃立即用前腿摁住大嚼起來。我解開它脖子上的鐵鏈,拍拍它的腦袋說,阿黃,今晚你陪我喝幾杯吧!
我啟開一瓶干紅,傾倒在一個湯碗里,放在了阿黃的面前。阿黃把嘴探進碗里,叭噠叭噠一氣就見了底,我在它腦袋上打了一巴掌說,我還沒說干呢你就干了,懂不懂規(guī)矩呀!我又啟開一瓶,倒進盆子里,告誡它說,這是法國原瓶進口的,要慢慢喝。它溫順地看了我一眼,轉過頭去又啃起骨頭來。
我啟開六瓶啤酒,就著滿桌的佳肴,自斟自飲……
前天下午,紅拂在迷醉中給我講了她的愛情故事。那時我腦子有一半已成了糨糊,只記得她曾經(jīng)的男友是個非常浪漫的詩人。他們戀愛時,男友為她寫了好多詩……因為愛上詩人,紅拂愛上了詩歌……后來,詩人在下鄉(xiāng)扶貧期間,被泥石流埋在了山溝里……講到這里的時候,她含著淚笑了,說,他走了之后,我改名紅拂,紅拂是他少年時代的夢中情人……
我的思緒神游著,六瓶啤酒已見底,又撕開了一箱……
院內的強光吸引來了無數(shù)的飛蟲和飛鳥,圍著燈管舞蹈。它們在黑夜里從沒見過這么強烈的光明,今天成了它們的盛大節(jié)日。那四只斑鳩從窩里鉆了出來,兩只小斑鳩早已羽翼豐滿,它們跟在父母身后,圍繞著院子的上空盤旋……阿黃趴在我的腳下,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它居然醉了。一只似曾相識的黑貓伏低身子,試探著往餐桌靠近,它身后不遠的地方,還有三只小小的黑影。我端起一盤香腸,放在了餐桌前的水泥地上。剛回到座位,那幾只拳頭大的貓咪已經(jīng)撲上來,圍著盤子大快朵頤。幾個小東西顯然餓壞了,肚子癟得都快夾在一起了。那只黑貓蹲坐在旁邊,警惕地盯著我。我從盤子里找了一塊豬蹄,給它扔了過去。
是暗夜里的燈光傳得太遠,還是雨后的清新使得香氣格外濃郁?院子里的訪客越來越多,十幾只青蛙、蟾蜍在燈下仰著臉捕捉飛蟲。一只土灰色的兔子,背靠墻根站著,像一個孤獨的看客。我送了它一根黃瓜,它用兩個前爪捧著大嚼起來。幾只刺猬爬到餐桌下面,幾雙賊亮亮的小眼睛乞求地望著我,像是在懇求我批準它們入席。我在桌子上找了一下,端起一盤用生菜和小西紅柿拌的沙拉,放在了幾個小家伙面前,它們馬上圍著盤子咯吱咯吱地吃了起來。
我舉目四顧,發(fā)現(xiàn)墻頭上有四雙綠瑩瑩的小眼睛,是我的老朋友來了。我把一只扒雞端到墻邊上,沖它們揚了揚手說,請入席吧!待我撤到餐桌旁,那一家四口已從墻上跳下來,圍著那只雞慢慢享用,動作優(yōu)雅得像一群紳士。
一個鍋蓋大小的東西從門口慢慢爬了進來,竟是白天遍尋不到的那只海龜,它竟循著光亮蹣跚著挪了過來,它的背后,還跟著一條搟面杖粗的花蛇……
這么多的朋友來訪,我心情非常舒暢,舉起滿滿一杯酒,對著整個院子轉了半圈說,來的都是客,我敬大家一杯!說完,一飲而盡!恍惚之中,院子里所有的動物都舉起酒杯,向我敬酒,我剎那間豪情萬丈,抓起一瓶啤酒,一仰脖子,嘴對嘴灌了下去。
好酒!好酒量……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各種各樣的稱贊聲此起彼伏。明亮的燈光下,院子里的動物都直立起來,它們端著酒杯,圍成一圈翩翩起舞……
紅拂端著一杯干紅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一下清醒了許多,驚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紅拂笑著說,我們那邊的場散了后,雨也停了,我打了個“滴滴”過來陪你。
我沖她舉了舉杯,歡迎你,也謝謝你。
紅拂說,我張羅的宴會,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撂這里吧。
我說,怎么會是我一個人呢,你沒看到這滿院子的朋友嗎?
紅拂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你醉了吧?
我靠近她說,我不知自己是醉了,還是在做夢,讓我驗證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存在。
紅拂向后躲閃了一下說,別鬧!你看看天。
我仰起沉重的腦袋,才發(fā)現(xiàn)天空明凈如洗,繁密的星光匯成一條寬廣閃亮的銀河,牛郎星和織女星各據(jù)一隅,似在深情凝望。
燈光忽然滅了。周圍暗了一下,滿天的星光瀉下來,灑在老棗樹上、鳥巢上、餐臺上、椅子上,也灑在院內大大小小的生靈上。盤子、酒杯、酒瓶在星光下反射著清冷的光芒。院內的生靈們活躍了起來,它們矯健的身影在院子里追逐嬉戲。一些影影綽綽的小家伙從大門口悄沒聲息地潛進來,它們越聚越多,膽子也越來越大,有的坐在了椅子上,有的跳上了餐臺,尋找著屬于自己的美食。
紅拂重新坐回我的身邊,我才明白是她關閉了燈光。
我贊許地沖紅拂蹺了蹺大拇指,說,這樣才不負星光,也不負這些來陪伴我的朋友們。
紅拂舉起酒杯說,為了這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干杯!
星光下,紅拂的輪廓嬌柔而美麗。我端起滿滿一杯干紅,就著她的秀色,一飲而盡……
紅拂說,我給你朗誦一首詩吧——
七夕今宵看碧霄,
牽??椗珊訕?。
家家乞巧望秋月,
穿盡紅絲幾萬條。
九
在沉睡中醒來,我感覺渾身酸痛。抬起沉重的腦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餐臺上,面前是一個倒著的酒杯。
天空湛藍,陽光金黃,空氣已有些炙熱。餐臺上,所有的盤子都空了,水洗了一樣干凈。還有無數(shù)個站著的、倒著的空酒瓶子,像零亂的記憶。
手機響了,紅拂慵懶的聲音傳過來,哥兒們,你給我找找,手表是不是落在你那里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