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微弱的暖黃色的光充盈著臥室,照著墻壁、窗簾、柜子、書桌……我的空曠、落寞、倔強的靈魂也被它包圍著——它們來自一盞新中式現(xiàn)代簡約風(fēng)格的雙頭壁燈。大概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或傍晚,我把它帶回到我獨居的市郊的大房子里。它是我精挑細選的藝術(shù)品。
它為我驅(qū)逐黑暗,使我即使在寒冬里也能體味到厚實又深切的安全感和暖意,使我即使在窘境中也能獲得溫慈又飽滿的力量感和安寧。對于這不完美的世界,它是立體的,也是有情的;它是靜止的,也是生動的——而我是單調(diào)的,也是冷酷的;我是動態(tài)的,也是僵硬的——它傾力照亮了我及一些沉陷于黑暗之中的事物。
冬至過,凜冽的寒意在北方的山川河流間蔓延,大地呈現(xiàn)出一派蕭索枯敗之相。時常在我內(nèi)心翻滾的巨大的失落和悵惘再一次清晰起來,如同逝去的那些我獨自對抗的夜晚,它們再一次咬噬我,攻蹂我,試圖俘我為奴。這巨大的失落和悵惘除了來自生活著的艱辛、壓迫和羞恥,還有彌漫其間的欲而不能的慚愧。
昏暗、凄冷、薄涼的月光下,它們像碩大的老鼠鬼鬼祟祟地翻找垃圾桶里堆砌起來的塑料袋?;蛟S,它們能夠幸運地找到人們吃剩的魚骨、雞塊、烙餅、面條之類的果腹之物;或許,它們滿懷熱情和信心的尋覓的結(jié)果只能是一場徒勞。盡管,這未知的尋覓耗費了它們巨大的體力和耐心。
它們沒有主人——它們被主人拋棄(源自主人生活變故,或者對它們衰老、傷病的厭棄);也可能是它們拋棄了主人(源自它們對自由及蓬勃茂盛的情欲的追逐);也可能它們源自流浪的喵星族不負責(zé)任的交媾的結(jié)果,它們被孕育,被生產(chǎn),被天然地放逐。它們?nèi)杖粘惺苤囸I和傷病的困擾,十冬臘月數(shù)九寒天,凜冽的、堅硬的、無情的峭冷把它們逼入絕境。一些強壯的、悍勇的精靈們僥幸存活,從而得以持續(xù)自由掩蓋下的悲苦生活;而另一些弱小的、患病的精靈們則熬不過整個漫長的冬天。
而這多么令人悲傷!
今夜,為了驅(qū)趕寒冷和悲觀、落寞等消極情緒,我將壁燈閑置,就好像更為明亮的光能為我?guī)硪恍┡夂臀拷?。其實,我完全錯了,在更為灼亮的封閉空間內(nèi),我連短暫的安寧也不能獲得。
是的,一個月前,大概是感恩節(jié)前后,在小區(qū)樓下三個一米高細長的垃圾桶旁,在昏黃燈光下的寒冽中,我遇見它,蹲下來,朝它伸出手,溫柔地?zé)崆械嘏d奮地呼喚它,希望它賜我一個實現(xiàn)慈悲的機會。
要知道,獻出慈悲也是需要勇氣和膽魄的!那一刻,我是嚴肅的、真誠的,滿懷著盛大的憐憫之意,甚至,我有點歡喜,它終于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羞怯!果然,它拖著笨重的身體一瘸一拐地朝我挪動——它膽怯猶疑,一邊前進,一邊判斷——流離顛沛、餐風(fēng)咽露的浪跡生活使它對人徹底失去了信任。或許,它遭受過人無端的喑噁叱咤和棍棒驅(qū)逐,而那些陰影頑固地存留于它記憶的最深處。
我耐心地等待它,我的目的是帶它回家,善待它,給予它余生免于恐懼和匱乏的自由,使它重建對人的信任和依賴,并且過上安逸無憂的生活。盡管糾結(jié),但是在求生欲的引誘下,它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近我,嗅聞我,試探我。
我抱起它,能明顯感到它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沉悶的不可意會的聲音,眼神如暗夜的星星飄忽不定,可憐的,它太恐懼了!我的內(nèi)心就是在那一刻涌起一陣疼痛,我決意給它一個家,哪怕為此要背負多余的金錢及精力上的負擔(dān)。家里已經(jīng)有一只貓和一條狗了。對于沒有正式工作,要靠著微薄的稿費貼補才能勉強應(yīng)付生活的我來說,再增添一個吃食的活物,無疑需要進行一番深思。然而,我沒有絲毫猶豫便抱起了它。它是一只肥碩的成年橘貓,足有十來斤重,背上的毛還算清潔,但頭和腹部看起來很是污濁,我抱它的那只手甚至觸碰到了幾塊小小的硬結(jié),十余年的單身生活使我的輕微潔癖愈發(fā)嚴重,所以,進門后,我就把它放進了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讓它適應(yīng)、平復(fù)這意外的小小的變故。
它并不抗拒洗澡,雖然身體仍然劇烈顫抖——完全消除疑慮和恐懼需要時間。它仍然有強烈的逃出去的欲望,數(shù)次掙脫我的控制欲跳上窗臺,但它可能懷了崽的身體太過笨重,四爪上的肉墊由于水的浸泡而大大減弱了減震防滑的作用——幾次倉皇魯莽的跳躍都未能成功,而是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后來,在溫水和我的手的撫慰下,它漸漸變得平靜。它應(yīng)該感知了我的善意,所以未曾張開過鋒利的爪子,也未曾冷不防地用尖利的牙齒咬我。那幾塊小小的硬結(jié)里面裹著干枯帶刺的蒼耳,我用剪刀毫不費力便瓦解了它們。但我無論如何也洗不掉它光滑的鼻子上的污垢。
我的確沒想過拋棄它,但現(xiàn)在,我的房子里的確已經(jīng)尋覓不到它的蹤影?;芟乱部帐幨幍?,它曾在那里的一個棉墊子上度過八個白天和夜晚。現(xiàn)在,我的漫長又苦寂的夜晚也重新歸于寧靜,那些沒完沒了的慘厲又沉郁的嚎叫聲終于消失了。是的,它嚴重干擾著我的睡眠,使我焦躁,并且恐懼!但我一夜一夜地苦熬,耐心地等待它停止這無休止的憤怒,等待它明曉我的溫情和善意,等待它融入新的環(huán)境和氛圍。然而,在我不能忍耐的深夜兩點鐘,它到來后的第八個夜晚,顯然,我的精神已經(jīng)崩塌,我迷迷蒙蒙地赤裸著身體小跑著打開防盜門,全然不顧門外的寒氣和可能晚歸的鄰居,也全然忘記了對這不幸生靈許下的承諾。就好像看到了光,它拖著笨重的身體毅然決然地走向門外的黑暗和冷冽,不回頭。即使我又忍不住地呼喚它,它也不回頭地走了。
其實在第五個夜晚,那一次,我還沒有被它慘厲又沉郁的嚎叫聲搞垮,也沒有產(chǎn)生憤怒、焦躁、厭棄的壞情緒,而是淡定地穿齊整衣服,用手和懷抱對它進行了千般安撫——我渴望它在夜里是安靜的,渴望它體諒我這個獨居女人對于夜晚的恐懼,渴望它明曉我頂著生活的壓力將它抱回來的決心和勇氣——但這明顯是無效的。只要我一離開它,它就歇斯底里地開始嚎叫,不安,倔強,憤怒,號啕大哭,瘋狂吶喊,凜冽示威。那一晚,我的耐心、愛心和慈悲心很快消耗殆盡,甚至,莫名的焦躁也從身體里洶涌而出。我近乎憤怒地打開門,它猶豫著走了出去,但沒下樓,而是猶猶豫豫地邁向上樓的臺階。它笨拙的瘸了一條腿的身體,它緩慢的猶疑的步子,它未知的黑暗的未來……想著這些,我心如刀割,就好像心底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暗洞,而從它的四壁和更深處傳出譏諷的笑聲。我在門縫處望著它,望著它……但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在它走遠之前,我沖出去一把把它抱了回來。
我為它準備了十公斤上等貓糧、一只絮著絲綿的條格墊子、一些貓條貓薄荷等零食,并且請寵物醫(yī)生上門給它做了身體檢查和驅(qū)蟲,而這一番操作差不多花了八百塊錢——我誠心可鑒。然而,我還是任憑它消失了。
不能堅持、未有善終的慈悲算不算真的慈悲?
后來,我一直自責(zé),并且深感慚愧。我幻想著能夠再次遇見它,但它沒有給我機會。我知道以它肥壯的身體必然能扛過這個寒冬,它也必然能夠獲得更多的自由和歡喜。它終究屬于曠野。而我舒適的大房子和渺小的慈悲心于它顯然是微不足道,它并不需要,或者,即使它需要,也絕不茍且。
在一定意義上,它活得率真,也活得瀟灑,活出了一只貓應(yīng)該具有的品格和尊嚴。
臘八節(jié)后第一個夜晚,出于對父母雙親的思慮和惦念,我把LED頂燈熄滅,點燃一支白色的蠟燭在電腦桌上,慵懶地靠著藤椅的亞麻繡花靠墊,任由思緒潺潺湲湲地漂流,我知道,太行山腳下那個叫西上莊的村子是永恒的歸處。此時,美短貓“妹妹”趁機跳到我的胸前,很快,從它起伏的喉嚨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它參與我的生活剛剛一年有余。博美犬“雪莉”四仰八叉地睡在我的腳邊,它睡得并不安穩(wěn),不時地睜眼乜斜我一下。八年前,它的母親死于車禍,我趁機收養(yǎng)了它。它們在我的關(guān)愛下自由自在地生活,即使在我生活艱難不便之時,也從未想過放棄它們。它們已然變成這棟房子和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像兩個物件……它們?yōu)槲覇握{(diào)又枯燥的生活增添了內(nèi)容和色彩,使我在責(zé)任的感召下保持樂觀堅強的心態(tài),使我積極智慧地應(yīng)付生活的一切變化。
曾有許多個瞬間,我多么希望它們是我仍深處艱難苦厄的父母哇。在我胸前酣睡的,在我腳邊假寐的,“妹妹”和“雪莉”,它們毫無顧忌、毫不介意地享受著我的愛意,從不像我的父母一樣善于拒絕和造作——我深愛的他們在很多時候表現(xiàn)得虛假又陌生,盡管我一直對他們懷著熾烈的、真摯的、殷切的愛意,也能夠無條件地包容他們的懦弱和自私。
其實,我一直明曉個中緣由。那沿襲幾千年的陳規(guī)陋俗像一條永不腐爛的邪惡的繩索束縛著他們,使他們畢生陷于牢籠和陰影。是的!他們把希望完全寄托于兒子。他們?yōu)閮鹤觽兂杉伊I(yè),為他們的生活擔(dān)驚受怕,為他們的未來望眼欲穿,兒子們也必將名正言順地繼承他們微薄的土地和寒酸的房產(chǎn)。所以,他們覺得弟弟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負責(zé)他們的老境。然而,弟弟們并沒有如他們所愿青云騰達——大弟脾氣暴躁且好高騖遠,苦于沒有高端的技術(shù)和穩(wěn)固的工作,進城務(wù)工十四五年,仍然沒有一處屬于自己的房屋。他們屢次拿出從牙縫里節(jié)省的養(yǎng)老錢接濟他面臨的困境。二弟過早地沾染上虛榮、貪劣、浮躁、好逸惡勞等惡習(xí),在辜負了一個對他情深意重的女孩之后,又由于深陷高利貸解除了一段婚姻……如此,他們怎堪承擔(dān)重負?然而,我的父母從不灰心,他們癡癡地堅守著這無望的期盼。因了這無望的期盼,他們頑固又決絕地抗拒我愛和力所能及的負擔(dān)。出嫁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潑出去的水是為了別人家的四季長春、花好月圓、肥馬輕裘!
——我固執(zhí)、迂腐、清高、卑微、可憐的爹娘?。?/p>
——我的掛慮,我的思念!
——我貧瘠心靈上燃著的燈火,我孤苦日子里暖暖的慰藉,我長夜不寐時親切的召喚!
夜晚,如此寧靜祥和。而我,如此慚愧不安!
我位于市郊的大房子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只住著我一個人,上大學(xué)的兒子只在寒暑假才為這個空蕩冷清的居所增添一些生動的內(nèi)容和顏色。冬天來臨之前,我再三懇求父母能夠“屈尊”前來與我同住。為了打消他們心頭的顧慮,使他們覺得有十分的必要,而我也的確迫切地需要他們,我嚴肅認真地申明了理由:其一,我為這個房子交了兩千七百塊錢的暖氣費,而我一星期中六個白天和一個夜晚需要在單位度過,所以他們不來住會造成巨大的浪費;其二,我想全面了解一下生養(yǎng)我的村莊歷史,及那晦暗十年中他們所掌握的悲苦往事;其三,由于我一貫熱情好客,經(jīng)常留宿親友,所以幾乎所有的被子需要拆洗;其四,我也實在太過于孤獨,甚至有了輕微的抑郁癥,需要他們陪伴。我這一計果然奏效,與往常不同,他們竟然痛快地答應(yīng)了。于是,我滿心竊喜地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
可是,從小雪等到進入冬月,又從大雪等到冬至,在我焦灼又懊惱的等待中,小寒也悄無聲息地過去了。然而,他們還未到來!
期間,我曾委托大姐前去游說。大姐是老師,她機敏果斷,且能言善辯。我相信她能探得真相。后來,她幾乎帶著哭腔跟我說,他們還要趁大雪封山之前把兩千多棵板栗樹修剪好,并且把修剪掉的枝椏從陡峭的山坡上收攏成堆,扛下來,裝上電動三輪車,運回家,以備整個冬季取暖做飯之用。父親七十三歲,八九個月前確診食道癌,吞咽不適和疑慮、焦躁、恐懼等消極情緒差一點把他打垮。但為了保持作為父親和男人的尊嚴和威信,他勉強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經(jīng)常故作釋懷地訕笑。但我們知道,他是青蛙支桌子——硬撐!母親七十二歲,雖然沒有明顯要命的疾病,但她患有慢性氣管炎和類風(fēng)濕,顯然,她并不適宜這些高強度的勞作。但她好面子、逞強,幾十年如一日,作為“近旁的一株木棉”,她死心塌地地跟著父親,陪伴他和無盡頭、無休止的農(nóng)務(wù)糾纏、對抗。
終于,兩場大雪把太行山覆蓋了個嚴嚴實實,進山的路也被封死,而北風(fēng)也更為肆虐,這就意味著那兩個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不能再妄想以朽病的身體進出大山,繼續(xù)勞作和索取。他們在臘八后第三天的傍晚時分來到我位于市郊的家里。
父親的腿腳本就不便,即使空著手和肩,他走起路來也有些蹣跚,沉重的步伐像是嵌在土里。但他偏偏在母親的慫恿下背了滿滿一大袋子農(nóng)產(chǎn)品,里面有白菜、紅薯、蔓菁、熟蘿卜條,都是我從小到大一直愛吃的東西。我掂了一下,袋子足有六七十斤重!我難以想象父親是怎樣拼了洪荒之力把它拖到車上,下車后,他還要背著它在熙攘的窄巷里蝸牛般前行一公里許才能到達樓下,然后,還有四層樓梯等著他……
事實上,他們把自己當(dāng)成了客人——親生女兒家的客人!盡管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像我期許的那樣踏實地住到年根,但我實在沒料到他們給我開了一個近乎戲謔的玩笑——僅僅兩個晚上之后,便決絕地逃走了。從我為他們提供的舒適、溫暖、敞亮的大房子逃回到那個冰窟似的黑暗又潮濕的小石頭房子里——仿佛只有在那兒,他們才能安心,才能把那微小又實在的幸福抓在手心。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他們信奉這句話,就像信奉莊稼和土地一樣。在他們倉皇逃離的夜晚,我心潮難平,感傷一波波痛擊胸口,既責(zé)怪自己,也責(zé)怪他們。久久地佇立在窗前,面向西方,六十公里外的太行山腳下匍匐著我的故鄉(xiāng),此刻,它應(yīng)該安然入睡了,我的父母亦應(yīng)該安然入睡了。
他們到來的第一個夜晚,我把父親單獨安排在次臥,那兒有一張一米五的床,厚厚的床墊,暄暖的薄被,除了一套板栗色三門實木衣柜外,只有墻上一副蘇繡占據(jù)了空間,所以,房間是舒適的。母親顯然累了,她早早便和衣睡在我臥室的大床上。那晚,父親遲遲不肯休息,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繼而咳嗽,吐痰,喝水。我們聊當(dāng)前的家事、國事、天下事,以及久遠的消逝在風(fēng)中的陳年舊事。父親終究是迂腐的,像大多數(shù)與世隔絕、終日被無休無止繁瑣又沉重的農(nóng)事圍剿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一樣,他的觀念及見解顯然已經(jīng)落入俗套,和他終生不能改的頑固暴躁的脾性一樣!之前,在小弟因沉陷高利貸和弟媳離婚的問題上,我曾言辭激烈地和他理論、爭執(zhí),甚至,狠狠地批判他的自私和短見。當(dāng)時竟然絲毫沒有顧忌到他是一個恐懼于病痛和衰頹的老人,一個無能無為的老父親,而只管試圖借公平正義之名使他反思,醒悟,并向他喜愛的小兒子施與父親的威嚴,從而引導(dǎo)那迷失的羔羊返回正途,開啟正常的不被恥笑的人生。然而,我失敗了。父親也失敗了——已過而立之年的小弟仍顛沛流離于茫茫懸途,業(yè)未就,家未成,常年孤苦,一年半載見不到人影。那晚,我并不違逆他,而是興味盎然地迎合著他的話題或意思表達,一直到午夜時分他的倦意三番五次地把他襲倒。
也許是他們不忍心看著我操勞;也許是這舒適、溫暖、敞亮的大房子讓他們無所適從,安心不得。當(dāng)然,他們也識破了我的小計謀,因為并無需要拆洗的被子??傊麄兘乖瓴话?,就好像上了天大的當(dāng)一般。而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年屆不惑之后,我的性格變得隨性恬淡,不愿勉強任何人做任何事,何況是我摯愛的父母。第二個夜晚,母親只陪坐了一小會兒便躺下了,一年的勞累等待她釋放——在西上莊他們自己的家里,母親只能以陀螺的形象存在,不到筋疲力竭舍不得停止。父親的情緒高漲,顯然他仍然有濃厚的和我聊天的興趣。依著慣例,他叮囑我寫文章時不要涉入太多敏感的事件,要注意日常言論,要收斂憤怒,要熱愛生活……父親再三叮囑我要“精明”地處理素材。我信誓旦旦地向他做了保證。除此之外,父親還講了他生命中幾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我用手機錄了音,留待日后整理使用……
寫作前我不僅要洗手,還要細致地擦桌子、鍵盤、電腦屏幕,甚至,我會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把清潔工作蔓延到客廳、餐廳、廚房、陽臺……這繁瑣又嚴肅的儀式是在表達我對文字的敬畏?,F(xiàn)在,我點燃一支蠟燭,燭光微弱,它們緩慢地跳動在我的眼前,房間內(nèi)物品的肥碩的影子也在輕微搖晃。每當(dāng)我思念他們時,我就點燃一支白色的蠟燭,讓疲累的身體和靈魂在那微弱又清幽的光亮中獲得安慰、信心、力量,就好像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西上莊,回到了那處低矮、黑暗、陰冷的石頭房子里。
這也是一種儀式,我在這簡單又親切的儀式里感到溫暖,也不再覺得苦悶,孤獨和失意也暫時消失了——他們是我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和性格的塑造者,也是我的救星。然而,一想到他們,熟悉又強烈的疼痛感還是會跳躍在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