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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君(外一篇)

        2023-04-06 06:28:05楊本芬
        廣州文藝 2023年2期

        楊本芬

        湘 君

        1

        在共大讀書時,一日,經(jīng)過學(xué)校食堂,看見一個不認(rèn)識的女生坐在食堂大門口。視線接觸的那一刻,我怔怔地看著她,她也怔怔地看著我,好像彼此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吸引力。

        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湘君。她穿得并不招眼,黑色洋布襯衫、灰色褲子,細(xì)眉長眼,扎著兩條短短的辮子,隨性地坐在那兒,兩條長腿愜意地往前伸著。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那時候,愛美的女孩子在夏天都喜歡穿淺色衣服,若有點(diǎn)格子或小碎花就算得上時髦了,湘君卻只穿深色衣服。彼此相熟之后她告訴我,只穿深色,因為懶得洗衣。言語間不知幾灑脫。

        第二天,她居然也走進(jìn)我們師范班的教室,原來她是新來的同學(xué),比正常開學(xué)晚到了些日子。

        她總是那樣松弛灑脫的模樣,但人很安靜,幾乎不主動說話。她會吹口哨,課間也不怎么出去,常常坐在課桌前自顧自吹著口哨。有時快上課了,老師還沒進(jìn)來,教室里一片喧嚷,突然她開始吹起口哨,悠揚(yáng)之聲一響,大家頓時鴉雀無聲。她的口哨就有這么大的魔力。

        熟識之后,我還知道她花鼓戲也唱得好,一曲《劉海砍樵》,唱得不知幾地道、幾活潑。我快被她迷住了。

        湘君經(jīng)常有從武漢大學(xué)寄來的信,一周至少一封。其他人都難得有信,她常收到信,信封上還有武漢大學(xué)字樣,真是讓人羨慕不已。然而,湘君根本不看,拆都不拆,收到信就隨手丟在床上。

        這太讓人奇怪了。這對寫信的人也不公平呀。我實(shí)在忍不住自己的不解,一日問她為什么不讀信。她從床上拾起信,遞給我:“那你替我念吧?!?/p>

        我驚呆了。哪有這樣的,這是她的私信呀,然而她硬要我給她念信:“念吧念吧,我懶得看,你念給我聽。”

        好奇心戰(zhàn)勝了我的遲疑。我接過信,“武漢大學(xué)”四個字映入眼簾,光這就讓我滿懷崇拜之情了。

        “最親愛的妻子”——我念道,信居然是她丈夫?qū)憗淼?!她就比我大兩歲,卻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不拆丈夫的來信!我壓制住一個又一個驚訝,繼續(xù)念:

        知道你已離開家鄉(xiāng),去了江西求學(xué),換個環(huán)境也好。希望你能夠快樂地生活。我一直沒有等到你的音訊,這讓我很難過。我知道因我要上大學(xué),使我們的愛情結(jié)晶夭折了,這是我的罪過,我對不起你。只能等我畢業(yè)了,加倍地報答、呵護(hù)你,讓你過上幸福的生活……

        下面的纏綿話我都不好意思念出口了,把信遞還給她:“不念了,你自己看?!?/p>

        她不看,把信胡亂一折塞進(jìn)信封,打開抽屜扔進(jìn)去——那兒已經(jīng)堆積了不少封武漢大學(xué)的來信。

        真是難以理解啊。

        武漢大學(xué)的信三四天必有一封,綿綿不斷。某一天一起從教室回宿舍,我跟她說:“不管你怎么想,好歹給人家回封信嘛。人家肯定盼你的信盼得眼睛滴血,你這樣不理不睬太殘忍了?!?/p>

        她回到宿舍就寫了一封回信:“辜立平同學(xué),來信收到,我一切都好,無須掛念?!?/p>

        當(dāng)著室友倪小珍、王福英和我的面,她大聲念著她的回信,信紙在手里來回擺動,一邊說:“電報式的信,電報式的信?!蹦且豢?,全然沒了平時的斯文安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我對這個叫辜立平的武漢大學(xué)學(xué)生產(chǎn)生了同情,決定給他出個主意,以結(jié)束這種無望的局面。地址是很容易獲得的,信封上就有。

        辜立平同學(xué),我是湘君的同班同學(xué),也是室友和老鄉(xiāng)。我覺得你和湘君有太多誤會,你想法來趟學(xué)校和湘君好好溝通一下,以免你們的婚姻出現(xiàn)危機(jī)。

        我沒寫上自己的名字,只是做了個多管閑事的人。

        辜立平始終沒有來,只是信越發(fā)勤了,由三四天一封變成兩天一封,湘君依然不看。

        2

        勞動是共大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相當(dāng)繁重。開學(xué)一個月后,由班主任帶隊,去一個叫青銅嶺的深山砍毛竹。好幾十里山路,一條寬闊的大河伴隨始終。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源頭不知在哪里。我們要爬上山,砍倒一根根粗大的毛竹,運(yùn)下山。再扎成竹排,推進(jìn)河中,讓河水把毛竹運(yùn)到下游。

        上山?jīng)]有路可走,毛竹林遮天蔽日,灌木叢生,上山要邊砍邊走。山上的蚊子小咬奇多,有一種叫麻雞婆的小咬還沒一粒芝麻大,當(dāng)你的腳感到痛癢,就已經(jīng)有了蠶豆大的一個包。這包像吹氣一樣,瞬間就會脹大到五分硬幣那么大,奇癢無比,一抓撓又很疼。抓破了便是一個疤痕,不到十天,男同學(xué)個個成了爛腳棍。

        放竹排也由男同學(xué)承擔(dān)了。扎好的竹排如一只窄窄的小船,拖至河里,每張竹排上站一個男生,手拿竹竿在水里一點(diǎn),竹排便輕巧劃過水面,朝下游流去。

        我和湘君在營地負(fù)責(zé)給大家做飯和洗衣。

        一日,下著密密麻麻的雨,同學(xué)們無法進(jìn)山,我和湘君蒸好了竹筒飯,炒好了菜,走出門坐在屋檐下,看著那麻密的細(xì)雨就像一塊紗布罩下來,把大地、山谷、樹木籠罩成一片。湘君忽然轉(zhuǎn)臉看著我說:“你是什么原因來投奔江西共大?”

        我說:“我正在湖南讀著中專,學(xué)校忽然停辦了。因家庭特殊,父親餓死了,母親逃往湖北,哥哥是黑幫分子,家里房子也倒塌了,我無家可歸。幸虧有這所學(xué)校收留了我。我想好好讀書,畢業(yè)后有一份工作,能夠自食其力,還能幫助兩個弟弟上學(xué)?!?/p>

        她點(diǎn)點(diǎn)頭。此時,我積壓許久的好奇心噴薄而出:“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來江西共大嗎?”

        “我被大學(xué)開除了,又不想回老家讓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就來這里了。”

        她語氣平靜,卻有一種驚人的坦率。我的頭腦感到非常凌亂:被開除?這是多么羞恥的事情??!“開除”這樣的字眼跟這么美好的湘君聯(lián)系在一起,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導(dǎo)致被開除?

        我就這么問了。

        “因為我懷孕了?!边€是那種驚人的坦率。

        我臉都紅了。我19歲,還沒有經(jīng)歷男女之事,都不好意思往下問了。她看出來,繼續(xù)說:“我懷了辜立平的孩子?!?/p>

        “你們是夫妻,夫妻有孩子這也不算犯錯誤呀?!蔽見L著膽子說出我的看法。

        “我們沒有結(jié)婚?!?/p>

        “他信上寫的是‘親愛的妻子’……”

        “這只是他單方面的事情,大概表示一定會娶我為妻吧……”她淡淡地笑,連我都看得出笑容中的嘲諷意味,雖然這些事情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

        湘君與辜立平是一條街上斜對面的街鄰。解放前,湘君的父母開布店,他們家開干貨店,賣干魚干蝦干辣椒海帶之類的東西。他倆同歲,小時一起玩,一起讀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在同一個學(xué)校一個班,真正的青梅竹馬。雙方父母心中都認(rèn)為他們是順理成章的一對,他們自己也這么認(rèn)為。湘君漂亮,氣質(zhì)出眾。辜立平也不賴,清秀,個子也高。

        “我原先很愛他的。初戀嘛……眼里全是他,對別個男的看都不看一眼的……”湘君臉上還是那種帶著嘲諷的淡淡笑容。

        “后來呢?”我托腮聽入了迷。我對愛情一竅不通,但聽上去湘君與辜立平的愛情多美啊,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高中畢業(yè),我們都考上了武漢大學(xué)——說好不分開,大學(xué)都是報的同一所。大一那年寒假,為了節(jié)省路費(fèi),我們留在學(xué)校沒有回家。武漢的冬天,很冷啊……”

        那個冬天,他們偷嘗了禁果。寒假過去,開學(xué)后,湘君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他倆都抱著僥幸心理,像鴕鳥把頭埋在沙里一樣寧愿相信:“不會吧?”直到肚子微微隆起,兩人驚慌失措。無論怎樣都是沒有退路的:就算現(xiàn)在結(jié)婚那也屬于未婚先孕,是生活作風(fēng)敗壞;而去流產(chǎn)也需要學(xué)校證明,反正橫豎瞞不了校方,兩人面臨被開除的局面。

        正當(dāng)她六神無主的時候,辜立平來找她了,痛哭流涕,甚至跪在她面前,請求不要說出他的名字,保全一個,他發(fā)誓一定會回去找她、娶她。

        湘君按他的要求做了,但在他跪下的那一刻,她心中的愛情消失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是他用懇求與半強(qiáng)迫索要的,現(xiàn)在他再次懇求,是為了隱匿起來。她高高在上地看著他,心中充滿蔑視。

        3

        青銅嶺那次勞動中,一個叫高峰的男生第四天便在砍毛竹時把自己左腳大拇指砍掉三分之一。他是縣城街上人,第一次砍毛竹。幾個同學(xué)輪流把他背下山到營地時,鮮血淋漓,很是瘆人。幸虧帶了藥箱,湘君幫他清洗創(chuàng)口,敷上藥膏,扎好繃帶。每天換藥時,高峰就哎喲哎喲叫,他定是從未吃過這番苦頭。他一叫喚,湘君就吹起悠揚(yáng)的口哨,高峰會忍住疼安靜下來。湘君做飯燒火,高峰就搬張小板凳坐她旁邊,跟她說說笑笑,時不時遞上柴火。

        等勞動結(jié)束回到校園,這兩人絲毫不避人耳目地談起了戀愛。他們開始把各自的竹筒飯倒在一個盆里,用勺子在一個盆里舀飯吃,時不時還要彼此喂一口。湘君上課不再跟我坐一起,理所當(dāng)然要和高峰坐。

        高峰原本是有幾分公子哥式的傲慢的,人長得好,父親是城關(guān)鎮(zhèn)的一名官員,家庭條件比多數(shù)共大同學(xué)都要好。跟湘君戀愛后,他變了一個人,乖得像湘君身旁的一匹小馬駒。

        湘君口哨吹得更多,歌唱得更多。她原本就美,戀情則使她整個人都在發(fā)光。她比高峰大兩歲,生活上像姐姐一樣照顧高峰。高峰的家庭對他很嚴(yán)格,并不給他生活費(fèi)以讓他“得到鍛煉”。反倒湘君手頭寬裕很多,因為父母心疼這個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獨(dú)生女兒,常給她寄錢。湘君收到錢就和高峰“加餐”,還帶高峰去縣城街上,出手就幫他買兩套新衣與一雙皮鞋,認(rèn)真打扮起高峰來。

        教體育的簡左邦老師三十出頭,高高的個子,烏黑茂密的頭發(fā),動輒大笑,長年穿運(yùn)動服。他是體育科班出身,教各班的體育,還組織了男女籃球隊。我和湘君都是女隊的成員。我個兒矮,但我靈活,跑得快;湘君接球穩(wěn),投籃準(zhǔn),動作優(yōu)美,總是贏得一陣陣喝彩聲。

        田徑課,湘君翻越一米五橫杠輕而易舉,跳遠(yuǎn)也身手矯健。簡老師看著這樣的學(xué)生,眼中全是贊賞。

        湘君也感覺到了,到了體育課便越發(fā)顯得快樂,發(fā)揮得也越發(fā)好。一次長跑比賽,她遙遙領(lǐng)先地得了第一名,開心得大聲笑著,為后面的人鼓勁,與初入校時的沉郁判若兩人。

        簡老師有時邀請班上同學(xué)去他家玩。他沒結(jié)婚,單身宿舍陳設(shè)簡單,干凈整潔。門口放了個泥巴爐子,旁邊用編織袋裝了點(diǎn)木炭。爐子上擱了一只擦得雪亮的鋼精鍋。

        簡老師笑著說:“我會給自己做點(diǎn)好菜吃。”

        一次,我和湘君走在一起,路遇簡老師,簡老師看著湘君說:“晚上來我這里吃兔子肉。”

        我感到很納悶,簡老師怎么只叫湘君沒叫我呢?臉上有點(diǎn)掛不住。后來,湘君再叫我去簡老師那里玩,我就不肯去了。

        4

        還剩最后一個學(xué)期就要畢業(yè)了,我們將得到一份工作,各奔前程。

        一日,見湘君趴在課桌上,口哨也不吹了,心事重重。

        后來得知,這天高峰爸爸要來學(xué)校看兒子,實(shí)際上不如說是來看湘君。戀愛的甜蜜瞬間像潮水一樣退去了,她想到自己比高峰大兩歲,光這一點(diǎn)可能就是一道跨不過去的門檻,何況……她還有不堪的秘密。

        “不用擔(dān)心,這一天總是要來的。你配得上高峰。大兩歲算什么?那件事,你不說誰也不會知道。我會替你嚴(yán)嚴(yán)地守住秘密?!钡弥男氖拢仪那膭裎克?。

        “我和高峰,我們的相愛很真,我們的心意彼此了解。我只求能和他在一起?!?/p>

        其實(shí)我也很擔(dān)心,湘君未必能過得了高峰父親這一關(guān)。

        第二天,湘君是無精打采地回來的。我正在寢室等著她,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妙。

        高峰爸爸說湘君年齡比高峰大,絕對不行。就這么簡單。

        湘君與高峰的分手場面成了校園里盡人皆知的談資。據(jù)說,湘君兇悍得像只母豹子,對高峰吼道:“你要聽你爸爸的,你就滾吧!”

        這事似乎并沒把湘君傷得很厲害,她很快恢復(fù)了元?dú)?,照舊吹著口哨,偶爾唱花鼓戲,籃球場上也常見她飛奔的身影。

        時間開始倒計時,校園里的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一日,黨委書記召開全校師生大會,主題是要大家如實(shí)填寫家庭出身?!俺錾聿挥杉?,但道路由自己選擇……要忠誠老實(shí)……組織上是會去調(diào)查的……”如此等等。

        我老老實(shí)實(shí)填了家庭成分——舊官吏。一周以后,下放農(nóng)村的師生名單貼出來了,我的名字是大紅紙上的第一個。下放的老師有四個,其中一個是簡老師。

        大紅紙旁邊還有張白紙,是一條開除通告,開除的對象是湘君。開除的理由是與教師戀愛,影響極壞,等等。

        我被這下放搞得暈頭轉(zhuǎn)向,痛苦到了極點(diǎn)。對美好生活的幻想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我還感到極度羞恥,感到抬不起頭見人。我沒有想到湘君此刻的處境,也沒有心思去找她問個究竟,我自己已經(jīng)心力交瘁。趁寢室沒人,拿著一點(diǎn)簡單的行李,當(dāng)晚便悄悄離開了學(xué)校。

        5

        歲月荏苒,轉(zhuǎn)眼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初。一日,我正在汽車運(yùn)輸公司倉庫上班,同事說有人找我。起身出門,我見到的是一個體魄粗壯、面色黧黑的農(nóng)村婦女。

        如同第一次見面,她怔怔地看著我,我怔怔地看著她。然后我說,是湘君呀!

        和同事打過招呼,我攬著湘君,把她帶到我家里。我們手拉手地坐在沙發(fā)上。

        “你后來去了哪里?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曉得我有幾想你哦!我也去找過高峰,兩次都沒找到人。”我說。

        那一次,我知道了別后湘君的全部經(jīng)歷。

        她被學(xué)校開除,是因為懷了簡老師的孩子。第二次懷孕,第二次開除,一切何其相似!不同的是,簡老師挺身而出承攬了所有的過錯——雖然并沒有因此免除湘君被開除的命運(yùn)。

        我是頭天夜里,跟誰都沒打招呼便離開學(xué)校的。湘君和簡老師則是次日清晨離開的,他們乘早班車去了簡老師老家——九江鄉(xiāng)下。沒有人知道,當(dāng)然更沒有人送行。

        簡老師家的成分是富農(nóng),當(dāng)然那時早已敗落了。兩個哥哥已成家另過,父母六十好幾了,看到自己的小兒子帶了老婆回來,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真是無法形容。

        “家婆家公說我是城里人,什么事都不讓我插手。左邦對我更是疼愛有加,我本來性格慵懶,全家人慣得我三月不識陽春水。但不管怎樣寵著我,我對那陌生的地方依然感到惶恐,每天就是盼著左邦能在我身邊,心里才覺得有了依靠?!?/p>

        生活是真苦,吃餐葷腥都要計劃又計劃。湘君終于體會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滋味。簡老師為了讓她過上好日子,披星戴月地耘田、種菜、砍柴。農(nóng)閑時去縣城建筑隊做苦力,拖紅磚、拖河砂,賺點(diǎn)現(xiàn)金改善生活。

        結(jié)婚第七個月,湘君生下了女兒。在鄉(xiāng)下她發(fā)現(xiàn)自己十分無能,什么都做不來,連帶個小孩都要婆婆幫忙。不過一家人依然寵著她。

        隔兩年,她生了個兒子。接下來,兩年一個兩年一個,連續(xù)生了四個孩子,兩兒兩女,一大家子,八個人吃飯。父母七十多了,體力大不如從前。簡左邦是家中的頂梁柱,日復(fù)一日干活。她則和婆婆一起帶娃。曾經(jīng)熾熱的情感都被辛苦的生活所替代,日復(fù)一日,也忘記了這日子在盼望什么。

        然后,簡左邦生病了。

        簡老師長期勞累,營養(yǎng)又跟不上,好一點(diǎn)的東西都讓給小孩吃。有段時間,他沒有一點(diǎn)精氣神,還偏偏聞著油味就想吐,人總是軟軟的。叫他去看病又硬是說自己沒病,不過是累了,歇歇就好。歸根結(jié)底是舍不得幾個錢。這一拖便拖了快一年。

        湘君發(fā)現(xiàn)他膚色越來越不對,不是曬黑了,是一點(diǎn)點(diǎn)失去了血色,像村子里的泥灰路的顏色。左邦越來越?jīng)]力氣,站著就想坐著,坐著就想躺著。

        這時才肯去看病。醫(yī)生只望一眼他臉色就說:肝炎。

        全家人都慌了。住院,把所有的錢都用來治病,湘君還讓家里寄過兩次錢來。

        豬也賣掉了,能借的地方都借過了。大女兒十八歲就嫁給了本村的一個農(nóng)民,彩禮錢都用來治病了。

        但是沒有用,慢慢地肝硬化、肝腹水接踵而來,簡老師肚子腫得如一個待產(chǎn)的孕婦。抽掉積水沒多久又會腫起來,沒有什么回天之術(shù)了,他們把他接回家。

        半年多,就用一種土方子來治療——東瓜皮煮泥鰍,聽說能利水消腫。

        “左邦整天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白天黑夜我都陪著他,撫摸他。他的皮膚干黃,沒有一點(diǎn)彈性,如摸著一塊樹皮。除了隆起的肚子,其他地方都是皮包骨頭。他年輕時生龍活虎的樣子怎么也抹不掉。怎么會這樣?他是為我累病,累到要死掉的嗎?我不敢往下想……

        “一日,左邦精神好點(diǎn),抓住我的手,目光好溫柔。他輕輕說,湘君,不用怕,已經(jīng)這樣了,就這樣吧,人只能順應(yīng)形勢。我這一生值得,因為我們在一起了。不容易啊……”

        “我眼淚涔涔,不容易啊……那聲嘆息真長啊……”

        簡老師是在湘君的守候下去世的。眼角流下淚,握著湘君的手慢慢松開了?!拔覔湓谒砩?,拼命地喊啊哭啊,可是左邦沒有像平時那樣來安慰我?!?/p>

        我的喉嚨被無形的東西堵住了。我不敢看她的臉,那張淚水浸泡下的農(nóng)婦的臉。我也無法安慰她,只是更緊地攬著她。我的思緒回到了共大,湘君吹著口哨、唱著《劉??抽浴?,還有上體育課時那沖天干勁。

        “要是左邦不和我結(jié)婚,可能不會死那么早,他太累了。他才四十八歲??!直到死前不久他還跟我說,萬一我死了,你去趟共大,找下領(lǐng)導(dǎo),說我曾經(jīng)是共大的教師,遺孀是否可以獲得點(diǎn)補(bǔ)助……”

        “別這么想,簡老師肯定希望你過得好。你們曾經(jīng)很幸?!矣浀蒙象w育課,簡老師看你的眼神就不同,我滿以為是因為你體育好,直到要你去吃兔子肉,我沒想到你們在談戀愛,但現(xiàn)在我知道那時你們是幸福的?!?/p>

        湘君漸漸平靜下來,慢慢回憶著刻骨銘心的往事:

        “和高峰分手對我打擊很大。那么多的海誓山盟,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情。只因比他大兩歲,那些感情就什么都不算了。心里痛苦極了……”

        “不過當(dāng)時可看不出來呢,你看上去灑脫得很?!?/p>

        “我年輕時就那個德行,驕傲得很……”

        我們嘴角都第一次露出笑意,驅(qū)散了一點(diǎn)悲傷的氣氛。嗬,青春往事,我面前風(fēng)霜滿面的農(nóng)婦就是那曾經(jīng)健美灑脫、吹著口哨的湘君。

        “那時你還小,體會不到失戀的滋味。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說……但我心里難過得發(fā)瘋。我就跟簡老師講了我和高峰的事,連跟辜立平的事都講了,他覺得我太無辜了。他是從一個知音變成了一個愛人。但是,要是我沒懷著他的孩子,也許我沒那么大的決心到一個陌生的農(nóng)村去生活?!?/p>

        “孩子們都好嗎?”

        “兩個兒子都很頑劣,只讀了個初中后在家務(wù)農(nóng)。家里還是很困難,我這次來……”

        她這次來就是想去共大找領(lǐng)導(dǎo),看是否可以按照簡老師的提示,作為曾經(jīng)的教師遺孀得到一點(diǎn)補(bǔ)助。

        “可是共大早就撤銷了呀!你到哪兒找去?”

        她怔住了。片刻之后,她突然呵呵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駭人,我都不知所措了。幸虧一會兒后,這怪異的笑聲中止了。

        我問她要不要去見一下高峰,我知道他在縣城的單位。她未經(jīng)任何考慮,便道:“不去見了?!?/p>

        年輕時驕傲的湘君又在這農(nóng)婦的軀體上再現(xiàn)了。

        數(shù)月后,我接到她的來信,只是簡單的幾句感謝的話。

        又是四十多年過去了,不知湘君是否還在人世。

        冬蓮的婚姻

        1

        新來科里上班的同事——李冬蓮,三十五歲,中等個子,白皮膚。雖說不上太漂亮,但很耐看。穿得干干凈凈,一雙舊皮鞋也擦得锃亮,一看就知道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

        她第一次來報到,是由丈夫王寶根送來的。王寶根一米七八的個頭,因為當(dāng)過幾年兵,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很有軍人風(fēng)范。他是個自來熟,一見面就天南海北什么都講。他說他是個鉗工,以后大家需要修理什么東西,盡管找他,他會盡力而為,盡量幫忙。還請我們在業(yè)務(wù)上多多關(guān)照、幫助他老婆。大家對他的印象都很好。

        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我們科里加上冬蓮有六位女同胞。大家碰到一起,談家庭,談老公,談小孩的學(xué)習(xí)成績,還有誰家婆婆媳婦吵架啦,誰家兩夫妻又打架啦等,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兩個月后的一天,冬蓮鼻青臉腫地來上班了,說是昨晚上王寶根打的。

        頭天下午,王寶根的兩個弟弟來了。大弟弟三十四歲,小弟弟三十二歲,他的兩個弟弟一個月至少要來一次,一住就是幾天。兩個弟弟都在家里種田,農(nóng)村里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總是有的,可他們連菜秧子都沒帶過一根,不要說雞,連雞蛋都沒見帶過一個。冬蓮揣測說,他們總覺得大哥有了工作,自己就像被虧欠了似的,大哥理應(yīng)罩著他們,一會兒要王寶根給找工作,一會兒又是來縣城做生意。生意做了好幾次,每次都是血本無歸。做生意虧了本,兄弟仨倒不見多在乎。王寶根總是好菜好酒招待,甚至有時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到處借錢給他們帶回家??嗑涂嗔硕從缸?,連蔬菜都揀最便宜的買。

        且說昨天冬蓮下班回去,王寶根已買好了一堆菜。冬蓮手腳麻利地做出一頓飯,晚上兄弟仨吃著辣椒炒仔雞、油炸小魚,一大缽排骨燉蘿卜,還有豆腐青菜等。小魚炸得酥黃噴香,吃起來咯嘣咯嘣響。三個男人喝一口酒,含在口中品嘗那綿長滋味,滿口生津才緩緩?fù)滔拢幌卤亲?,咂一下嘴,再喝一口酒,夾一口菜,話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借著酒興,王寶根在兩個弟弟面前高談闊論,口若懸河。他有一套自己為人處世的哲學(xué),對于酒,更是情有獨(dú)鐘。他說:“一個男人不喝酒是不行的,辦不成事?!彼趾茼懙孛蛄丝诰?,那一聲“吱”,充滿韻味,像鼴鼠叫。他讓那口酒徐徐沉下去,在口腔、喉壁、食道上畫上一道灼熱的弧線直至融進(jìn)胃里,才放松牙關(guān)。這口酒,使他非常愜意,話也很自然從他口里淌了出來:“你看你嫂子,在家待業(yè)多年,就是找不到工作。和我結(jié)了婚,工作一下就解決了。酒是關(guān)系的橋梁,我不陪人家喝酒,這好事能送上門來?俗話說,要賺豬肉錢,夜夜伴豬眠。我也曉得喝酒不好,酒是穿腸毒藥,但無酒不成席;色是刻骨鋼刀,但無色不成妻;財是良心蛀蟲,但無財不成義;氣是惹禍根苗,但無氣受人欺。這些東西,作為一個男人,一樣都不能少。”

        王寶根讀書不多,但平常喜歡看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還喜歡聽?wèi)蛭?,這些東西,不知他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講得頭頭是道。仔細(xì)想想,他講的這些東西也不無道理,在為人處世中還真有這么回事。

        兩個弟弟聽王寶根這篇宏論,對大哥崇拜得五體投地。“大哥,你懂的東西真多,我們比起大哥來,實(shí)在相差太遠(yuǎn)了?!?/p>

        兄弟倆輪流敬著王寶根,在這個大哥面前,兄弟倆雖喝得開心,但仍有點(diǎn)拘謹(jǐn)。王寶根說:“你們只管喝呀,裝哪門子斯文,這又不是在別處,是在大哥我這里,放開肚皮喝吧!”于是一片碰杯聲,“喝!”“喝!”酒過三巡之后,酒精使兄弟們興奮起來,氣氛漸趨熱鬧,開始猛喝。這期間夾了不少葷葷素素村子里的笑話,講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兄弟間時時爆發(fā)一陣陣大笑。

        王寶根醉得舌頭都有些打結(jié)了:“喝,喝呀,你們別看大哥我,雖沒當(dāng)什么官,我在這里混得還不錯。公、檢、法三家都有我朋友,在廠里,誰都要懼我三分?!?/p>

        這桌菜雖不是整魚整雞豐盛的酒席,仔細(xì)算算,也花掉了二三十元。冬蓮氣得連飯都吃不下,走進(jìn)房里,倒在床上想心事。不知過了多久,王寶根吃飽喝足回房睡覺。他見冬蓮滿臉沮喪,眼眶紅著,滿臉掛著淚漬。原本是想和冬蓮講幾句鄉(xiāng)下的笑話,一看這模樣,大為掃興,便重重地在床上一倒,接著呼嚕聲大起。

        冬蓮忍氣吞聲,爬起來,幫王寶根脫去鞋襪衣服。沒料到王寶根喝多了,被她動來動去,只覺左右不適?!跋肫圬?fù)我,沒門!滾一邊去,老子要睡個好覺。”話剛說完,一口飯菜從王寶根嘴里噴涌而出,緊接著哇哇地吐起來,床上地下滿是臟物,酒氣熏人。冬蓮走到門外拿來抹布,捂著鼻子,邊抹邊說:“喝這么多,喝得去死?。 蓖鯇毟芍浑p血紅的眼睛說:“你嫌我臟,還罵我,真是膽大包天!”說著,一把將冬蓮提起,像拎只小雞樣兒。冬蓮猝不及防,根本來不及反抗。王寶根一只手打開門,另一只手朝冬蓮心口就是一拳,一連串的動作就在一瞬間完成。冬蓮的住房正挨著樓梯口,冬蓮便順著樓梯往下滾,一直滾到樓梯拐角處才得以停下。

        冬蓮幾乎麻木了,只覺得全身疼痛難忍,她懶得起來,就那樣蜷縮著身子在那樓梯的拐角處躺著,開始嚶嚶地哭泣。她盼著王寶根酒意能醒幾分,意識到自己闖禍了,能下樓來找她,可是始終沒有一個人出現(xiàn)?!白瞿愕陌兹諌裟?!”她恨恨地罵著自己,咬咬牙,自個兒爬起來,摸索著走進(jìn)廚房。

        秋末的半夜,涼意毫不留情地從廚房的木板縫里襲擊著她,她打了個寒戰(zhàn),腦袋昏昏沉沉,用腳踢過一張小板凳,順勢坐在上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就這樣在廚房里過了一夜。

        冬蓮告訴我們,這樣的挨打,多得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剛開始,總以為家丑不可外揚(yáng),為了王寶根,也因為自己怕丟臉,從不跟人講。

        她原本對家庭充滿了希望,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為了兩個兒子,受氣挨打也盡量忍了,強(qiáng)壓著自己的悲哀,想將日子過下去。如今看來是不行了。

        她決定離婚。

        2

        一日,趁王寶根上班之前,冬蓮說:“我要離婚?!?/p>

        王寶根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答:“離婚,沒門兒?!?/p>

        “這次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我一定要離婚,不能讓你活活折磨死。”

        冬蓮請了幾天假,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做事,開始絕食。

        到了第二天下午,冬蓮的母親來了。王寶根低著頭跟在冬蓮母親后面。冬蓮母親見冬蓮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以為她病了,走過去坐在床沿。還沒開口,王寶根便“撲通”一聲,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冬蓮母親一愣:“不是接我來住住嗎?你這是要干什么呢?嚇?biāo)廊四?,有話起來講!”

        “冬蓮非要和我離婚不可,她已絕食兩三天了。我不答應(yīng)離婚,她就要繼續(xù)絕食。不管怎樣,我是不會離婚的。我向她賠罪,寫保證書,保證今后不會打她。這次請她放過我,讓我有個改過自新的機(jī)會,也讓我有個報答她的機(jī)會。請你們相信我的誠意。她不答應(yīng)不離婚,我就不起來。”

        冬蓮母親說:“你原先的好脾氣到哪里去了?如今變得動不動就打老婆。她是被你逼的,狗逼急了會跳墻,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何況她是個人呢!再不改,這婚遲早是要離的,我也幫不了你。”

        說完,她霍地站起來,走進(jìn)廚房去做飯。

        王寶根跟到廚房,“撲通”一聲,又跪在冬蓮母親面前,說:“媽,請你幫我求個情,這次放過我吧,以后我怎么也不敢打她了。”

        冬蓮母親被他逼得無奈,她臉色不好,煩躁地看著他:“起來,起來,我去說說試試,她聽不聽我的還不知道呢!”

        冬蓮母親走進(jìn)臥室,坐在床沿上:“冬蓮,我看這次王寶根是真心地要改,他堅決不肯離婚。看來,他還是蠻喜歡這個家的。浪子回頭金不換,這次就放他一馬。只要他能改,還是個好人。以前的事就算了,即使離了婚,吃虧的還是女人,更何況你有兩個兒子,年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再找也難。唉……”

        又一次,冬蓮聽從了母親的話。

        3

        一日,冬蓮上晚班。下班已是凌晨三點(diǎn)多了,冬蓮要騎十二里路的車才能到家。初秋的夜晚,星光暗淡,路兩邊都是黑漆漆的,高大的白楊樹就像一排黑色的哨兵,遠(yuǎn)處稻田也沉浸在黑暗中。冬蓮只能看到道路模糊的輪廓,聽到自行車發(fā)出的咔嚓咔嚓聲和輪胎磨著地面的沙沙聲。她內(nèi)心驚恐,拼命踩著踏腳板往前沖,大概離家只有兩里路了,忽聽得不遠(yuǎn)處有沙沙聲。她朝后一望,天哪!有個人騎著車正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冬蓮頓時汗毛倒豎,魂飛魄散,雙腿發(fā)軟。

        正在這時,她又急于要小便,尿是活生生地嚇出來的,怎么憋也憋不住,感覺尿就要流出來了。一個大活人,真要給尿憋死不成?看看那人離自己仍有些距離,前面路旁正有棵大樹,冬蓮心一橫,沖到大樹后面,脫掉褲子尿尿。誰知這尿憋久了,死活尿不出。好不容易尿出來了,又死活尿不完,滴滴答答,沒完沒了。冬蓮又一橫心,管它完沒完,提起褲子系好從樹后出來,只見那人離她仍那么遠(yuǎn),心想真是撞見鬼了。

        剛到自家門口,哆哆嗦嗦掏鑰匙開門,聽見后面有笑聲和腳步聲,回頭一看,是王寶根。冬蓮怨道:“你這人也真是,這么晚了,也不來接接我。有個人騎車跟在我后面,把我嚇得半死,尿都嚇出來了。你摸摸看,我的棉毛衫都濕得能擰得出水?!?/p>

        “是我一直為你保駕護(hù)航……”王寶根嘿嘿笑著。

        “那剛才跟在我后面的人是你啰,神經(jīng)?。≡趺床唤形乙宦?,這樣會嚇?biāo)廊说?,幸虧我心臟還好?!?/p>

        “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又欠修理了!”

        冬蓮恨恨的,話不投機(jī)半句多,跟這種人真沒道理可講,邊想邊上樓去拿衣服洗澡。此刻,她才覺得兩腿酸痛得要命。

        拿了衣服下了樓,冬蓮站在深夜的廚房邊,望著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初起的秋風(fēng),不知疲倦地一陣一陣地吹過。

        冬蓮愣了一會兒,心想懶得燒熱水了,湊合著到水龍頭下洗個澡算了。主意已定,她便向水龍頭走去。自來水在公用場地,不過現(xiàn)在夜深人靜,家家都睡了。她脫光衣服,擰開水龍頭,畢竟入秋了,水龍頭里出來的水真是侵肌切骨地寒冷,她邊打著戰(zhàn)邊洗。

        胡亂洗罷,穿好衣服,回屋睡覺。鉆進(jìn)被窩,一不小心,碰到王寶根的腳。

        “怎么這么冰,比死人還要冰。”

        “都是被你氣得。我在外面水龍頭洗了個冷水澡,還真冷??!”

        “好英雄啊,居然敢在露天洗澡,不怕被人看見?!?/p>

        4

        王寶根的兩個弟弟多次來縣城做生意,每次都是血本無歸。這次又裝了兩噸青辣椒來販賣,堆在廚房里像座小山。王寶根借了兩輛板車,兩個弟弟各推一車,一早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賣,每天回家吃晚飯。賣了一個星期,沒賣完的辣椒已開始腐爛,滿屋子充斥著酸唧唧的味道。陽光從廚房門縫里照進(jìn)來,形成一道光柱,照著無數(shù)小蟲滿屋子亂飛。明擺著這次的買賣又要蝕本了,但兄弟仨每天卻好心情,每晚不喝個臉紅脖子粗決不罷休;又有說不完的話,聲音大得連屋頂都要掀掉。燈光下,滿屋子搖晃著他們的影子。

        辣椒爛了一大堆,爛了的辣椒就像拿不上手的稀泥,兄弟仨仍在算計著這次要賺多少錢,簡直是自欺欺人。

        冬蓮實(shí)在聽不下去了,插嘴道:“不知你們怎么算賬的,辣椒都爛掉了四分之一,還指望賺錢,我看能不虧本就算不錯了?!?/p>

        這幾天,冬蓮看到他們每晚狂喝,實(shí)在生氣。他們仨吃一餐的酒菜錢,夠一家人用上三四天,而兩個鐵公雞從來都是吃白食,一毛不拔的。每天,冬蓮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買菜做飯也就磨磨蹭蹭。

        這些王寶根看在眼里,氣在心里。他大男子主義十足,對著鄉(xiāng)下的兄弟,更有一份虛榮心,察覺到冬蓮在弟弟們面前擺臉色,叫他難堪,心中早是十分氣恨。

        只見王寶根兩眼一瞪,將桌上的酒杯酒瓶推到地下,用手再對著桌子一掃,殘酒剩飯便直往地下飛去,發(fā)出了一片“乒乒乓乓”的聲音。

        轉(zhuǎn)瞬間,他又狠狠地將冬蓮?fù)频綁?,重重地甩過幾個耳光,接著拽著她的胳膊拖至門外,回轉(zhuǎn)身將門牢牢關(guān)上,插銷的咔嚓聲十分刺耳。一連串的動作將兩個弟弟看呆了,看傻了,他們?nèi)糟对谝巫由?,來不及反?yīng)。

        夜晚的馬路黑咕隆咚,沒有路燈,只有天上少得可憐的幾顆星星和城郊空蕩的田野,以及路邊黑漆漆的樹木。

        冬蓮雙手抱在胸前,影子般地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她任由眼淚大把大把淌在臉上,喉嚨里發(fā)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

        “小李,怎么啦?這么晚還在這里走來走去,哭個不停……咳,又挨打了?”

        聽聲音,冬蓮知道這是工會主席老孫。

        “我送你回去,真拿你那老公沒辦法,誰勸也沒用。”

        “今晚我不能回去,回去會挨頓毒打,他喝醉了。嗚……嗚……”

        “那怎么辦呢?天這么冷,總不能走到天亮吧?”

        “求你讓我到圖書室去住一夜,明天一早我到單位去?!?/p>

        “你老公知道了怎么辦?他會怪我多管閑事?!?/p>

        “我不會告訴他你幫了我,我不會害你。你把我反鎖在里面,明早要麻煩你開個門。嗚……嗚……”

        孫主席看到冬蓮實(shí)在可憐,不忍心拒絕:“好,就這么辦吧!”

        冬蓮跟著孫主席到了圖書室,老孫拿給冬蓮一件值班的棉大衣,反鎖上門走了。

        冬蓮穿著棉大衣躺在一條木沙發(fā)上,仍凍得渾身發(fā)抖,她的心更是徹骨地寒冷。她想開燈坐起來,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疲憊不堪,但又睡不著,只好在這黑暗里痛苦地胡思亂想。

        她恨這樁婚姻,恨王寶根,不管這恨是真是假,但發(fā)生過的事情都存在記憶深處。在這孤寂的夜晚,即使不去想,也會不由自主地蹦出來刺激她。一幕幕,一件件,就像放電影一樣,鮮明而清晰。

        好不容易熬過了漫長的秋夜,一早就聽到了孫主席來開鎖。冬蓮像把斷了骨子的傘,無精打采地從圖書室走出來,走進(jìn)自家廚房,推出自行車搖搖晃晃地來上班。

        大家只見冬蓮半邊臉紅腫著,右邊眼睛的眼角好大一塊青紫色,一副慘不忍睹的樣子。

        小同說:“才多久,又打成這樣,真是不可思議!”

        小劉說:“你們談了多久戀愛,他的壞脾氣婚前你怎么一點(diǎn)沒察覺?”

        “我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第一次在我家見面,我當(dāng)時就拒絕了。當(dāng)時一心不想找農(nóng)村的,何況他家的負(fù)擔(dān)這么重!”

        冬蓮跟我們講起與王寶根結(jié)婚的始末。

        5

        相親那天,王寶根見了冬蓮,便十分滿意。從當(dāng)兵到轉(zhuǎn)業(yè),他還從沒交過女朋友,見了冬蓮后,據(jù)他說心上就有了揮之不去的影子,她是如此合他的心意。

        冬蓮自己家境不好,不想找一個農(nóng)村出身家庭條件又不好的,于是跟介紹人說不想談。王寶根根本沒把冬蓮的拒絕放在心上,他只有一個決心,那就是要把這揮之不去的影子變成自己的另一半。

        “一個星期日,王寶根穿著洗得干干凈凈的舊軍裝、黃膠鞋,一早就到我家,見了我母親就像多年的老熟人,親熱地叫著阿姨,和我母親說著話。然后是自作主張拿把柴刀出門去了,直到中午才回來。滿臉的汗,身上還沾了些樹葉和茅草。見了我,笑嘻嘻地對我說,他砍了兩擔(dān)棍子柴,全是雜木,曬干了好燒。”

        “我那時心里別扭,冷著一張臉,連話都是冷冷的?!壹也蝗辈駸?,請你不要操心,我們非親非故,不能麻煩你。吃了飯,請你回去吧’?!?/p>

        “王寶根滿臉堆笑:‘談不上麻煩,我離家遠(yuǎn),星期天不能回去,能幫你們干點(diǎn)粗活,心里真高興。’”

        “以后的每個星期天,王寶根都來我家,趕都趕不走。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態(tài)度。一年的時間里,王寶根事無巨細(xì),一任包攬下來。特別是上山砍柴,下地挖土種菜,挑糞施肥,臟活累活全包了,根本不讓我插手?!?/p>

        “我父親死的時候,我才十歲,弟弟才一歲。和王寶根認(rèn)識的時候,我十九歲,弟弟才十歲。那時大部分小縣城城郊人都是自己種菜砍柴燒,家里沒勞力。我和母親真是不知吃了多少苦,王寶根巴心巴肺地幫我們,心里還是很感動的。再加上左鄰右舍看見他都贊不絕口,說這樣的好青年打起燈籠都難找,個個說我有福氣,碰到了好人?!?/p>

        “一年后,我們結(jié)了婚。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他脾氣暴躁,喜歡求全責(zé)備,但不打人。尤其是我生兩個兒子坐月子,對我非常好。月子里對我的照顧十分周到,問寒問暖,喂藥煲湯。等我出了月子,就變成一個胖子,雙下巴都出來了。”

        “有了孩子后,家務(wù)越來越多,他就開始煩躁,動不動發(fā)脾氣打東西,后來開始打孩子,再后來開始打我,他是我一步步看到變壞的,始料未及呀!人怎么能后腦勺長眼,料得到將來是這樣。”

        冬蓮從冗長的記憶中,思緒漸漸回到了現(xiàn)在,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我要離婚!”

        大家看著冬蓮幾次的挨打受傷,都看不下去了,贊成冬蓮離婚。這種老公有什么舍不得,不離婚,人遲早要被他折磨死!冬蓮才三十歲出頭,被他折磨死劃不著。

        瞬間,冬蓮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忽地沖出了門,飛快地跳上自行車走了,渾然忘了滿身的傷痛,著實(shí)把我們幾個嚇了一跳。

        “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離婚!”

        她丟下一句話,留下我們面面相覷???,回過頭來想,夫妻之間的事,外人誰也說不清,也許我們不該鼓勵她離婚,不曉得又要惹出多少事來。

        6

        冬蓮在廚房邊放好自行車,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家里走去。越到家門口,腳步聲聽起來卻越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猶猶豫豫。

        此時,王寶根還在床上,睜開一雙蒙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冬蓮的臉,恨恨地說:“你昨晚死到哪里去了,誰收留了你?”

        冬蓮一聲不響,王寶根把聲音拔高了八度:“你聾了,你今天不講,明天講;明天不講,后天講;非講出來不可,否則,你沒有好日子過!”

        “你不要把孩子吵醒嚇著了,他們是無辜的。沒有明天,也沒有后天,更沒有了以后,我們今天就去離婚!”

        “才一個晚上,是誰挑撥了你,要你離婚?這人真欠揍了!”

        “沒有人收留我,更沒有人挑撥我,是我自己要離婚的。話說回來,只有你這種狼心狗肺的人才會把我關(guān)在外面。這么冷的天,凡是有點(diǎn)良知的人,都會收留我。今天我們就去離婚,我才三十多歲,不能讓你活活折磨死。再者,還有兩個兒子,我還得留著命養(yǎng)大他們?!?/p>

        “即使離婚,兒子也不歸你?!蓖鯇毟鶜獾脧拇采媳牧似饋?。

        “兒子歸不歸我,我都不在乎??倸w我生了他們,我是他們的母親總是改不了的。”

        “你以為你是什么好女人,你是婊子、臭貨,你可以在馬路上撒尿,在露天水龍頭下洗澡,你是個不要臉的下流女人!我不稀罕,去離就去離,嚇得到誰!”

        冬蓮讓孩子們吃過早飯,上學(xué)去了。兩人一前一后向街道辦事處走去。時間尚早,辦事處一片安靜,只有一個二十出頭的男青年在掃地,看到他們走來,便問:“你們找誰?”

        冬蓮說:“同志,我們是來辦離婚手續(xù)的,不知找誰?!?/p>

        那青年說:“你們跟我來?!彼麄兙透哌M(jìn)了辦公室,那青年連忙坐到辦公桌前——心里一陣竊喜,他分到這里一個星期了,還沒辦過一件事,今天總算碰上了。那青年把目光從這張臉上移到那張臉上,說:“你們真要離婚?”

        冬蓮說:“我們感情不和,經(jīng)常吵架,還動手?!?/p>

        “你們的共有財產(chǎn),如何分法,都商量好了?”

        “我們,沒有什么財產(chǎn),一些舊家具,誰要都可以。兩個孩子都?xì)w他?!?/p>

        那青年轉(zhuǎn)向王寶根:“你同意嗎?”

        王寶根很不情愿地粗聲說:“同意?!?/p>

        那青年根本就不勸他們,二話不說,從抽屜里拿出兩個深綠色本子,上面印著“離婚證”三字。

        “我把離婚證填好,你們雙方簽字就行?!?/p>

        雙方簽好了字,那青年又在那本子上使勁按上公章,離婚手續(xù)就辦好了。

        冬蓮接過離婚證,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離去。這離婚證辦得如此順利,她的心情無比輕松,似乎長期以來壓在背上的大山終于搬走了。她死死攥著這救命的本子,快步向家中走去。

        7

        王寶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離了婚,變成了孤家寡人。他勾著頭,想到自己是步步艱難,是經(jīng)過不斷努力,當(dāng)了一年多奴隸才和冬蓮結(jié)成婚?;叵肽翘烊ズ投忣I(lǐng)結(jié)婚證的情景,歷歷在目。他用自行車馱著冬蓮,一出門,便有一只烏鴉在他們頭頂上連叫兩聲,咕哇!咕哇!聲音聽了很不舒服。當(dāng)時他就有一種不吉利的感覺,差點(diǎn)想換個日子再來。再想想,自己不必這么迷信。那天結(jié)婚證是領(lǐng)了,但心里一直留有陰影,如今居然應(yīng)驗了。而離婚卻他媽的異??欤褪撬查g,瞬間他和她就離了婚。人前人后一直感覺良好的王寶根,這次離婚對他的打擊真不小。他需要找個人喝酒,喝個一醉方休,喝個人事不知。

        他打了個電話給當(dāng)局長的老鄉(xiāng):“喂,老何嗎,我請你喝酒。我離了,我他媽的離了!”

        “喂,什么,什么離了?我沒搞清楚?!?/p>

        “你來了就知道了,醉仙樓,現(xiàn)在就去,不見不散。”

        一端杯,王寶根便放浪形骸,狂飲不止,菜還沒端上來,就有了幾分醉意,罵罵咧咧地說:“他媽的,去辦手續(xù),硬是碰上了個才上幾天班的愣頭青。辦離婚手續(xù),他懂個鳥,離婚需要單位出具證明,還要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調(diào)解,調(diào)解無效才能辦手續(xù)。那天我們一去,沒講上幾句話,他就拿出那個倒霉本子來填,然后叫我們雙方簽字,就這么簡單。想想,這恐怕是全世界最快的離婚案了?!闭f罷,竟掉出了幾滴眼淚。

        “離了就離了,還有什么后悔藥吃。看你這副模樣,還口口聲聲男子漢大丈夫呢!離個婚就如喪考妣,不就離個婚嗎?攤上這種事的也不是你一個人,想開點(diǎn),想開點(diǎn)?!?/p>

        王寶根直勾勾地看著老何,覺得他講得對,想開點(diǎn)。于是,他又端起酒杯,叫服務(wù)員拿酒來。

        “不要喝啦,已經(jīng)喝出事來了,還不改。”

        “我偏要喝。你聽著啊,這杯酒是為我復(fù)婚喝的,我非要和她在一起不可?!?/p>

        “你英雄啊,才離婚幾個小時就想到了復(fù)婚。好,為你的復(fù)婚干杯?!?/p>

        冬蓮等到中午兩個兒子放學(xué)回來,交代了一切,便找了輛車子,裝了個五斗櫥、一張繃子床、一張小方桌和兩張小方凳就到單位上來了。她一卸下東西,便去找領(lǐng)導(dǎo)解決住處。碰巧有同事張師傅調(diào)走騰出了個舊房子,領(lǐng)導(dǎo)也風(fēng)聞她的一些家事,對她的遭遇有點(diǎn)同情,便把那房子給了她暫時居住。

        很順利地找到了住處,冬蓮真是喜壞了。房子在二樓,分前后兩間,雖說舊,卻還寬敞。廚房和吃飯間在樓下,灶具都還有,都是那調(diào)走的張師傅留下的,冬蓮樂得撿了個現(xiàn)成。

        新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冬蓮再也不抱怨自己命苦,臉上整天掛著笑容。

        但冬蓮的節(jié)省是到了極點(diǎn)的,她不吃早飯,下午下了班才到菜場去買落腳菜,后來,迷上了打撲克。

        一日,冬蓮打牌贏了點(diǎn)錢,她跑步來到科里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找到第二職業(yè)了,今天打撲克贏了三塊錢。要是每天能贏兩三塊錢,我一天的吃飯問題就解決了。我的工資可以全部存起來,等我兒子結(jié)婚時,拿出來給他們一個驚喜?!?/p>

        第二天,冬蓮像霜打的茄子,耷拉著腦袋來到科里:“倒霉,真倒霉,輸?shù)魞蓧K多錢,明天不能買菜,要把輸?shù)舻腻X省出來。今天整個手氣不好,加上牌藝不高,不輸才怪呢?!?/p>

        以后,冬蓮除了上班,就是打撲克,輸贏是經(jīng)常有的事。贏了她嘴巴合不攏,輸了她左邊的臉就會不停地抽動著。盡管這樣,冬蓮活得很快樂,連走路都輕飄飄的,她說:“無債一身輕,我是無老公一身輕?!?/p>

        這樣“一身輕”的日子,冬蓮過了一年多。

        8

        自從離婚以后,冬蓮的小兒子王滔每個星期六都會來看望母親。一日,王滔和隔壁鄰居春面的兒子張亮在草地上玩,張亮比王滔小三歲,他們嬉笑著追跑不止。

        不知怎么的,張亮絆了一跤,往前摔了個狗吃屎。他就坐在地上號哭起來,隨即又起身飛快地往家里跑去,邊跑邊哭,傷心不已。

        到晚上,春面就牽著兒子的手,找冬蓮告狀來了,說王滔欺負(fù)張亮。冬蓮除了忙不迭地向春面賠禮道歉外,還用一根足有酒杯那么粗的棍子狠抽王滔的腿。

        春面在一邊說:“這樣的孩子就是要打。”

        瞬間,王滔的腿就染上了青紅相間的不同顏色,東一塊,西一塊。后面兩天走起路來都齜牙咧嘴的,但王滔始終沒有大聲哭叫,只是屈辱的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個不停。他恨張亮使他挨了毒打,也恨春面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第二天,冬蓮買了點(diǎn)瘦肉,煮了一碗肉餅湯給兒子喝,彌補(bǔ)一下昨日毒打兒子的內(nèi)疚。

        兩家自此有了隔膜,彼此不相往來。

        一天起床后,冬蓮邊梳理頭發(fā)邊向廚房走去,用一根橡皮筋把頭發(fā)扎在腦后,走到灶邊,準(zhǔn)備做早飯。她發(fā)現(xiàn)鍋底有一塊黃色的液體,好像油一樣。奇怪,怎么會有油呢?鍋?zhàn)用髅髯蛲硐吹酶筛蓛魞舻难?!她低下頭,仔細(xì)觀察,一股尿臊味直鉆鼻孔。她抬頭向屋頂望去,原本蓋得毫無縫隙的牛毛氈,正對準(zhǔn)鍋?zhàn)拥哪莻€位置,此刻有一個雞蛋般大的洞,白白的光射進(jìn)來。

        她走到門邊,號哭起來:“大家快來看啊,有人在我屋上戳了個洞,從洞里把尿倒進(jìn)我鍋里……”她邊哭邊重復(fù)喊叫著,聲音像破碎的玻璃。

        雖然心知肚明是誰干的,但沒抓到證據(jù),又能怎么樣呢?再說,吵,也不一定吵得贏,人家是一家人,自己連個老公都沒有,孤軍作戰(zhàn)。

        她把這事跟王滔講了,希望王滔以后再不要惹是非。要玩,也要選擇好一點(diǎn)的同伴。

        在一個月光清冷的夜晚,王滔決定要報此仇。他騎上自行車,如同以往一樣往冬蓮住的地方去,他的腳有些不聽使喚地微微地打著戰(zhàn),十幾里的路程好比長途跋涉。

        他沒去找母親,而是膽戰(zhàn)心驚試探著向春面的家走去,他要避開春面那打鐵出身胡子拉碴的老公。他就像《鐵道游擊隊》里的偵察兵那樣小心翼翼,確定那個令他害怕的男人不在,這才走進(jìn)春面房間。房里點(diǎn)著一盞一百瓦的燈泡,顯得十分明亮,春面正坐在床沿梳理著剛洗過的頭發(fā)。當(dāng)她看到王滔,先是一種微微的驚訝,繼而是一種揚(yáng)揚(yáng)得意的表情。她沒有預(yù)感到災(zāi)難即將來臨,她根本沒有把十歲的小孩放在眼里。

        王滔的心臟在胸膛狂奔亂跑,毒打使他念念不忘,也促使他下定決心走向春面,大聲說:“你去向我媽媽道歉,你去向我媽媽道歉!”他邊說邊向春面走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一只手向春面臉上使勁一抓,然后轉(zhuǎn)身就跑。

        瞬間,春面被抓的半邊臉像有無數(shù)的紅蚯蚓直向下滑,從臉上滑到的確良襯衣上,最后直落到床單上,給半新不舊的床單平添了許多花朵,場面十分駭人。

        疼痛使春面喪失了理智,她披散著頭發(fā),像頭暴怒的獅子發(fā)出了動物般的喊叫:“來人啦!救命啦!王滔殺人啦!”連續(xù)不斷的喊聲,震動了夜空,一扇扇門都打開了。

        冬蓮一聽是王滔殺人了,頓時臉色發(fā)白,六神無主。

        當(dāng)時的情景簡直亂透了。忽聽有人喊,叫輛車來,送到醫(yī)院去。

        這時,血仍在不停地滴,滴……

        到了醫(yī)院,“坐下來,坐下來,”醫(yī)生掀起春面的頭發(fā),“劃得還不淺啊,足有半厘米深。不過不要緊,縫幾針,吃點(diǎn)藥就可以,問題不大。”

        醫(yī)生拿出鑷子,鉗著裝有酒精的棉簽,幫春面仔細(xì)清理傷口。春面疼得齜牙咧嘴,狠狠地瞪著一旁滿臉賠罪表情的冬蓮。

        最后,醫(yī)師拿出彎彎的針,捏著傷口,就像裁縫掐著一塊布輕輕松松地縫針,最后裹上紗布,一個小小的手術(shù)就完成了。

        9

        春面不是盞省油的燈,她一狀就把王滔告上了派出所,并指控為故意殺人罪。

        冬蓮這下是徹底六神無主了,等待兒子的命運(yùn)將會是什么呢?她知道春面一家絕不會放過兒子。

        虧好有王寶根。也許是王寶根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我公、檢、法都有朋友”——起了作用,最終,王寶根僅賠給春面一百元作為醫(yī)藥費(fèi)和營養(yǎng)費(fèi)。冬蓮真是虛驚了一場。

        自這接二連三的事件后,王寶根無論是漆黑不見五指或是寒風(fēng)呼呼勁吹的天氣,他都會來到我們單位,在冬蓮的住處流連忘返,直至被冬蓮趕走。

        時間一長,他就不僅僅是晚上來了,而是下了班就來,并且雙手不空,總是提著東西。

        一日,王寶根提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興沖沖地來了。大活魚在袋里不停地蹦跶著,使袋子在王寶根手里搖晃不停。

        正是炊煙四起的時候,王寶根蹲在公用水龍頭下洗呀,洗呀,豬肉、豬腸,還有一條大活魚,足足一臉盆。

        黃師傅過來洗手,看到了這些東西,興致勃勃地問:“老王,要請客呀?”

        “沒有,改善改善生活,等下過來喝杯酒呀!”

        “好,我一定來!

        那頓晚飯,從冬蓮廚房飄出來的香氣將空氣都染香了。

        黃師傅是個很摳的人,平常吃飯也會端著碗去別人家蹭好菜吃。這次真是機(jī)會來了,他端著飯碗徑直走進(jìn)冬蓮家的吃飯間,只見四特酒很張揚(yáng)地擺在桌上,一桌子的好菜,有魚有肉。

        王寶根拖過一張凳子:“坐,坐?!弊约罕闳ツ帽拥咕?。黃師傅直勾勾地看著桌上的四特酒,這可是江西名酒,真舍得。

        黃師傅喝上一小口酒,實(shí)在有些不情愿立馬吞下去,他要讓這滋味更綿長,讓嘴巴多享受一下口福。他仔細(xì)品嘗著,才慢慢將酒咽下。

        酒足飯飽之后,黃師傅得意地敲著空碗向家里走去,一路上遇見了鄰居,他會悄聲說,王寶根喝的不是四特酒,是散裝白酒倒進(jìn)四特酒瓶子里的,他第一口就喝出來了。

        從這以后,王寶根每天都會在冬蓮那里做晚飯、吃晚飯。

        冬蓮苦著一張臉,萬般無奈。

        一日,冬蓮上晚班,提早跑到科里來了,進(jìn)門就對大家說:“我昨晚通宵沒睡。王寶根買通了王滔小短命鬼,把房門鑰匙給了他,自己回去了。昨晚睡在王滔床上的居然是王寶根。我以為自己搞錯了,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他,真把我嚇暈了?!?/p>

        冬蓮自己的臥室沒有門閂,她只好用方凳靠著門坐了一個通宵。現(xiàn)在她得趕快去買鎖和門閂。

        她的話就像倒豆子一樣,沒人插得上嘴,又好像自說自聽,然后沖上自行車,跳上去就跑了,去街上買鎖和門閂。

        10

        她害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一日晚上,冬蓮聽到了密集的敲門聲,那聲音就像雨水滴在涼篷上,持久而清脆。半夜三更,特別響亮,聽得冬蓮膽戰(zhàn)心驚,她扯過被子,緊緊捂住腦袋,閉上眼睛,但瞌睡早已被聲音嚇得飛到了九霄云外。

        “冬蓮,我知道你沒睡著。我有話和你講。我正跪在你的門前,不信,你打開門看看。沒別的,我求你原諒我。十幾年的夫妻,不能說散就散了,我知道我不好,脾氣暴躁,喜歡打人,我對你的傷害太大、太深。但我一定改,一定善待你??丛趦蓚€兒子的分上,給我一次改過的機(jī)會吧!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我每晚都跪在這里。一日夫妻百日恩,難道你一點(diǎn)也不心疼我了?”

        一連數(shù)日,冬蓮每晚都能聽到這種懺悔,持久而虔誠。她始終不為所動。

        一日,王滔遞給冬蓮一封信,冬蓮拿到科里,要我們拆開看,她懶得看。

        這是一封豎條的信箋紙,字是豎著寫的,字雖然寫得不好,但很工整,是用了功寫的,密密麻麻寫了兩頁。

        信剛一打開,冬蓮就催著念,小同拿著信紙彈了彈,發(fā)出噼啪的聲音:“你們夫妻的信,我不能念,我沒有那么損?!?/p>

        “不要緊,盡管念?!?/p>

        “好,我念!”

        我最最親愛的妻子,愛妻,賢妻——冬蓮:

        我好后悔,我們離了婚,讓一個十分完美的家庭散掉了,讓一個十分完美的妻子離開了我。這是我的罪過,我痛悔不已。

        你是世界獨(dú)一無二的好妻子。女人所具備的優(yōu)點(diǎn)你全具備了。你賢惠,你節(jié)儉,你勤勞,你溫柔,你體貼,你愛家如命,你沒有缺點(diǎn),你太完美了。

        回想十幾年的一幕幕,我只覺得無盡的愧疚。我錯了,失去了你,我將一無所有。

        像你這樣的好妻子,到哪里去找,我愛你,我愛你,我刻骨銘心地愛你。

        由于我的壞脾氣,使你內(nèi)心很痛苦,一年里,難得看到你笑過幾次。想到以后,兒子們沒有了媽媽,越發(fā)使我覺得對不起他們。

        我不是人,我罪該萬死,我好后悔??!我真是連畜生都不如。

        我茶飯不思,夜不能寢,我不能沒有你。從現(xiàn)在開始,讓我重新追你一次,努力把以往虧欠你的,都彌補(bǔ)回來。

        冬蓮,我愛你,我愛你,你原諒我吧。

        小同看一眼冬蓮,見冬蓮毫無表情,便說:“冬蓮,信寫得這么好,我都要流眼淚了,我都嫉妒你了。你難道是個鐵石心腸?”

        “這算什么好,比這更好的信多的是,這封實(shí)在太平常了。”

        “我懶得往下念了,全是愛,愛,愛,真肉麻。等我看看結(jié)尾?!毙⊥f,直接跳到結(jié)尾:

        冬蓮我跪著求你,蒼天在上,我王寶根再不改,天打五雷劈。

        冬蓮連忙說:“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每次信的結(jié)尾都是天打五雷劈,可是老天爺根本沒長眼睛?!?/p>

        11

        后來,王寶根問冬蓮:“信看過了嗎?”

        “我連拆都沒拆?!?/p>

        “你真狠??!”

        落日的余暉正照在桌子上,也照在王寶根沮喪無比的臉上。

        冬蓮一聲不響,端著臉盆去水龍頭下洗月經(jīng)帶。這時,正好有人叫冬蓮有事,冬蓮便將臉盆移進(jìn)吃飯間的櫥柜底下,甩著一雙濕手和那人去了。

        王寶根從櫥柜底下拿過臉盆,走向水龍頭,他四處張望了一下,便蹲下來開始洗那東西。臉盆的肥皂泡堆成了小雪山,臉盆周圍的紅水往外溢,形成了一圈不規(guī)則的泡沫。他雙手使勁搓著,格外賣力。

        冬蓮回來,目不斜視地走進(jìn)廚房。

        王寶根洗好了那東西,也走進(jìn)廚房。在冬蓮面前笑瞇瞇地扯著月經(jīng)帶的兩頭,就像拿著一條紅白相間的五花肉,一緊一松地扯著,將水彈掉,再拿到鼻子底下嗅嗅?!跋锤蓛袅?,洗干凈了,沒有一點(diǎn)氣味?!彼众呄蚨彛澳阍僮屑?xì)看看,洗干凈了沒有?”

        王寶根這一行動,簡直讓冬蓮目瞪口呆,她愣在那里,瞬間才反應(yīng)過來:不能上當(dāng)。她飛快地瞥向洗凈的月經(jīng)帶,只見紅色的橡皮外層洗得快發(fā)白了,心里直埋怨,只怕用掉半塊肥皂,真是浪費(fèi)。她臉上毫無表情,飛快奪過月經(jīng)帶,咚咚跑上了樓。

        一日,又是一桌葷菜、素菜早早地擺在桌子上,紅燒肉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四特酒仍很張揚(yáng)地擺在桌上。

        冬蓮很別扭地坐在一邊。王寶根慢慢地喝著酒,吃著菜,小心翼翼地時不時將好菜夾到冬蓮?fù)肜?。時間一長,只見他臉上微紅,似乎有點(diǎn)醉醺醺的,酒精的作用使他像一個少年看到心愛的戀人一樣神采飛揚(yáng)。他情意綿綿地望著冬蓮,說:“這次做生意賺了兩千塊錢,我沒舍得用,一心想給你買件東西。十幾年來,從沒有給你買過東西,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今天總算如愿以償?!边呎f邊從口袋里拿出一個長條盒子,盒子用大紅綢子布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他慢慢地將盒子打開,一條金燦燦的項鏈躺在毛茸茸的紅綢布上,十分醒目。

        冬蓮的眼睛一亮,心一炸,這是她多年夢寐以求的東西,今天居然有人要送她。項鏈的誘惑,簡直猶如餓漢面對一道美食。她又非??斓乜戳艘谎郏ба?,繼續(xù)沉下臉來,喃喃地說:“我不要,我才不稀罕,你拿走吧?!?/p>

        冬蓮的心思,王寶根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慌不忙把項鏈提在手里:“純金的,2800元,算我的一點(diǎn)心意?!?/p>

        冬蓮內(nèi)心苦苦掙扎著,她實(shí)在想擁有這條項鏈,但又實(shí)在不能要這條項鏈,心里就像有無數(shù)螞蟻在啃噬。

        她又喃喃地說:“我不要,你愛送誰就送誰?!?/p>

        “別瞎講!這么貴重的東西,我能舍得送給別人?我還沒那么闊,是特意為你買的。”

        王寶根又道:“戴起來看看總可以吧,又不是長到肉里去了,取不下來?!?/p>

        王寶根邊說邊裝作不經(jīng)意地走到冬蓮背后,以飛快的速度將項鏈戴在冬蓮脖子上。當(dāng)然,冬蓮也沒有撕扯,她心里想要。王寶根又以最快的速度從后面將冬蓮一把攔腰抱住,手臂像絲瓜藤樣兒纏著,任由冬蓮掙扎,他又慢慢地騰出一只手,輕輕掀起冬蓮頸后的頭發(fā),生怕弄疼她似的,然后低下頭,一遍一遍地吻著她的后脖頸,像一只迷途知返的羊羔迷戀河邊的青草一樣。他的親吻癢癢地拂過她的頸子。

        那晚,王寶根名正言順地住進(jìn)了冬蓮的房間。冬蓮抱了一床被子鋪在地上,王寶根不由分說一把將冬蓮抱上床,他要和她共枕同眠。

        難得的失眠翻來覆去地折磨著冬蓮,婚姻中出現(xiàn)的恨意強(qiáng)烈地浮現(xiàn)出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大錯特錯了,真是鬼迷心竅,難道自己受的苦還不夠?難道王寶根真的能改,能不求全責(zé)備,能不打她?難道有了這根項鏈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不成?難道就能幸福?她恨死自己,她一下子清醒了,如醍醐灌頂。她摸索著解下項鏈,好比解下千斤枷鎖。

        天一亮,冬蓮拿著項鏈,低著眉眼,堅決地說:“還給你,請你以后再不要糾纏我,大家好自為之吧。”

        “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隨你捉弄?當(dāng)初為什么讓我給你戴上?戴上了項鏈,就是接受了我,這叫作接神容易送神難,沒有那么容易的事?!?/p>

        當(dāng)日傍晚,王寶根和往常一樣,做好飯菜,悠閑地坐在桌邊,等冬蓮來吃飯。

        四特酒仍是很張揚(yáng)地擺在那里。

        冬蓮坐在桌邊,臉色就像這房子釘?shù)乃赡景?,她欲哭無淚,用那求援似的眼神望了一眼王寶根:“請你放過我吧,不要再加糾纏,我實(shí)在折騰不起?!?/p>

        王寶根舉起酒瓶對著太陽的余暉照了照:“什么意思,我從來不講沒道理的話,也請你不要用糾纏這樣的字,就好像我是一個無賴似的?!?/p>

        冬蓮冷冷地說:“你以為你不是?吃了飯,請你趕快走吧!”

        “我也請你不要忘記,春面欺負(fù)你的時候,是誰在保護(hù)你。不是我出面,春面能放過你?你一個弱女子能對付得了一個悍婦?另外,又有誰舍得給你買一條2800元的項鏈?”

        冬蓮滿臉哀愁,走出房間,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

        12

        也許是因為曾離過婚,傷了元?dú)?,兩人雖住在一起,破鏡重圓但貌合神離,摩擦不斷。每次的摩擦又都是王寶根占了上風(fēng),冬蓮永遠(yuǎn)是個敗將,經(jīng)常氣得臉色鐵青。之后,王寶根用盡甜言蜜語,百般討好;冬蓮則始終覺得嘴里含了顆苦楝樹果子,苦澀得難以下咽。

        一日晚上,王寶根突然問起冬蓮:“如今你該告訴我了吧,那天晚上是誰收留了你?”

        聽了這句話,痛苦和委屈一起在冬蓮胸中撞擊,她恨恨地說:“你真不知自丑,你有什么資格追問我?我們已經(jīng)離了婚,領(lǐng)了離婚證的。已經(jīng)不是夫妻,我們現(xiàn)在是非法同居,是法律不能容許的。你該明白?!?/p>

        “笑話,我們是十幾年的老夫老妻,那兩個破本子算什么東西,法律能嚇倒我?公、檢、法,我有的是朋友?!?/p>

        聽了這幾句話,冬蓮真是悔斷了腸,真不該讓他將項鏈戴在脖子上,連看都不該看一眼。她氣得連一句話都講不出,只在心里暗暗叫苦。以前還有盼頭,離了婚就好了;如今連盼頭都沒有了。

        她擺脫不了他,就只有和他生活在一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光陰荏苒,樹木綠了黃,黃了又綠,春夏秋冬循環(huán)往復(fù),一年四季由你怎么也改變不了。

        時間就像從指縫里流過,大兒子王強(qiáng)長成了個十六歲的少年。

        一日,王寶根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對冬蓮吼道:“趕快去給我付的士錢,司機(jī)在外面等著?!?/p>

        冬蓮一聲不響,邊摸口袋邊向外走去,返回后,哭喪著一張臉:“做了這么久生意,沒賺到一分錢,還總是的士進(jìn)、的士出,擺闊得很。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錢都賠光了,以后,連的士錢我也出不起了。”

        王寶根那天破天荒沒吵沒鬧沒打人,只見他走到門角落拿出榔頭,一臉殺氣騰騰,只兩三下,一臺25英寸的彩電就五馬分尸。冬蓮母子三人像熱鍋上的螞蟻驚恐萬分,不知這榔頭還會落到誰身上,便紛紛逃命似的躲進(jìn)廚房。十六歲的王強(qiáng)氣得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了。

        又過了一些時日,王寶根因做生意虧了,回到家里火氣沒處去,沒和冬蓮講上幾句話,就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準(zhǔn)備向冬蓮扇去。

        不知何時,王強(qiáng)手里已拿了一把菜刀,就像一個武士樣兒,對著王寶根斬釘截鐵地說:“從今天開始,以后你再碰我媽半根毫毛,只要我知道了,我就用這把菜刀把你砍得粉身碎骨,然后,我去自首。我說到做到,如果你再不收斂你的淫威,你的下場就和那臺彩電一樣,信不信由你?!?/p>

        這幾句話,真要將冬蓮震暈過去。她滿以為王寶根會暴跳如雷,大禍將要來臨了。但只見王寶根臉色由紅轉(zhuǎn)白,也許是氣得,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身體搖擺得像一把扇動的扇子。他的驕傲與蠻橫坍塌了,尷尬地一笑,喃喃地說:“好兒子,長大了,有種!”便慢慢走向床邊,一頭栽倒在床。

        唯有冬蓮,眼淚沖破眼眶,在臉上肆意流淌。王強(qiáng)羞澀地笑一笑:“媽,這幾句話,我在心里已念了好幾百遍,今天終于有勇氣講出來了。我長大了,以后他再也不敢欺負(fù)你了,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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