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思
一
說李狀元是侏儒,有點冤。與一般的侏儒比起來,李狀元應(yīng)該要高出那么五六厘米。20世紀70代年初,對于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的蘇北,又是在一個小鎮(zhèn)上,還沒人把侏儒這個詞套在李狀元的頭上。人們只是覺得他不見長,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都是那模樣。他的身體還是七八歲的樣子,但他的臉說二十歲都有人信。
李狀元的名字是怎么來的,是他祖上有人想考狀元沒考上,想在兒孫身上找回夢想,還是哪位先人中過狀元,對整個村莊來說是個謎。李狀元沒有母親,傳說他一生下來母親就走了。這走,到底是死了還是出走了,抑或是跟人跑了,村莊里也沒人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李狀元兄弟三個,他最小。說來也怪,他的大哥和二哥,村里人都叫李大李二,唯獨他,村里男女老少都叫他名字。不管是習慣也好,嘲諷也罷,但足以說明李狀元與常人有些不同。
李狀元的父親常年在外,一年難得回來幾次,回來時也是一副工人干部的樣子,看到我們這些孩子,客氣也會客氣,但因為不茍言笑,這客氣便像冬日里的水一樣,是涼的、薄的、拒人千里之外的。
他們家長年累月在家的就兄弟三人。李大李二好像沒上過幾天學,不是家里不讓上,是他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李大長得高大魁梧,一臉虎氣;李二個子略遜于李大,倒是白凈,但整日里嬉皮笑臉,打諢插科得沒一點嚴肅的樣子。
李狀元所在的小鎮(zhèn)名叫南河鄉(xiāng),位于縣城東面,比鄰陳家港。陳家港是歷史上的軍事要地,瀕臨東海,與日本隔海相望,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與陳家港比起來,南河要溫和得多。雖然這個位居蘇北鹽城最北邊的縣人口不多,面積卻廣,十幾個鄉(xiāng)方圓一百多公里。
我出生在運河,五歲后全家遷至南河鄉(xiāng),因這兩個地方說話的口音南轅北轍,比如“李”,運河人讀“磊”。譬如說“李大爺”,讀“磊大爺”。因而直到現(xiàn)在我還咬不準普通話。
記得剛到南河時,這種語言的落差讓我很難適應(yīng),還為此差點和李狀元翻臉。
那時剛搬來不久,一天上午,前排的秀兒帶著一個小矮子來找我,說這個小矮子叫李狀元,住在她家的前一排。
我稱李狀元小矮子,是他看上去歲數(shù)好像已經(jīng)很大,但個子卻要比我矮很多。光個子矮也罷了,關(guān)鍵是他還沒有脖子,或者說根本看不見脖子。他的頭幾乎是直接連在肩上的。
見到我,李狀元有點興奮,討好地說:“我們?nèi)ダ畲竽碳业纳渖险]匕?!?/p>
“我沒有大奶。”我回答說。
“我說的是李大奶,不是你大奶?!崩顮钤⌒囊硪淼亟忉屨f。
“是啊,我家剛搬來,哪來的大奶。”
“不是你大奶,是李大奶。”李狀元依然好脾氣地說。
我再次申明:“沒有,我家肯定沒有這個大奶。”
“不是的,你聽錯了。是……”
“我沒有聽錯,明明是你說錯了!”不待李狀元說完,我就打斷他。我生氣了。心想這個人真是缺根筋,跟他說多少遍了,我沒有大奶,他怎么還不信。
見我生氣,李狀元的臉都憋紅了,卻不敢再吭聲。
這時秀兒在一邊知道是我誤會了,忙拉起我的手說:“李狀元說的李大奶是梅兒的奶奶。因為他們家姓李,我們都叫她李大奶?!?/p>
這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李狀元和秀兒說的“李大奶”,就是我在運河說的“磊大奶”。平時在運河說慣了“磊”,這個“李”怎么聽怎么像說的“你”。
到李大奶家的屋后,我就看到一棵很高大的碗口粗的桑樹上結(jié)滿了桑葚。樹枝尖上的桑葚還是青色的,樹枝根部的桑葚卻完全熟了,顆顆飽滿剔透,黑紅黑紅的,似乎不用手,只用眼睛看,那汁液就能流出來。我和秀兒迫不及待地跑到桑樹下,用雙手抱住桑樹的樹干,使盡渾身力氣想晃動它,讓樹上熟透的桑葚掉下來。但粗壯的樹干只是輕微地搖了搖,連一顆桑葚也沒落下來。
李狀元見狀,走過來脫下鞋子,說:“看我的。”接著朝手心“呸呸”吐了兩口唾沫,便兩手抱著樹干,屁股往下一蹲,然后雙手一用力,身子猛地往上一躥,“嗖嗖”地上去了。
站在桑樹的枝丫上,李狀元不停地把熟透了的桑葚摘下往下扔,我和秀兒在下面撿了一大堆后,叫他不要扔了,再扔吃不完了。
我和秀兒坐在樹下吃,李狀元就半倚在枝丫上摘著吃。吃著吃著,我一抬頭,看到樹上的李狀元不僅住了嘴,也住了手。只見他的頭扭向李大奶家不遠的茅廁,一動不動,張著嘴,眼睛也不眨。我正疑惑他看到什么稀奇的東西了,就見他一個倒栽蔥,掉到了樹下。隨著他落地,茅廁里傳過來一個女人的罵聲:“你這個挨千刀的,偷看女人的屁股,將來生兒子要沒屁眼的!”
那個時候蘇北的茅廁都是用蘆葦桿或玉米桿圍成一個圈,前面留著一個敞口,供人進出。門口沒有遮擋,因為每家都有一個,都是一家人,用不著遮擋。如果茅廁有人,來了家里的異性,茅廁里的人只需假裝咳一聲,那來的人會立馬掉頭。因為這茅廁上面沒有遮蓋,雖然四周圍得緊密,但只要在高處比如房頂或樹上往里看,如廁的人,就會被一覽無余。好在李狀元沒人把他當個人,或者說當個男人,所以茅廁里的女人罵罵也就算了。倒是李狀元倒在草地上,嚇得半死。幸虧樹下的草深,要不他肯定摔傷。
我們這個村莊一共只有二十多戶人家,共分四排居住。李狀元家就在住戶最多的第二排,但他們家跟左右鄰居極少往來,也從不走動。
李狀元的臉扁而圓,皮膚黑而粗糙,眼睛很小,上眼皮還往下吊著,像個門簾似的,差一點就蓋住他的視線了。整個人一副猥瑣的樣子。特別是他的腿,極短,而且兩個膝蓋還往外彎,走起路來像在畫圓,所以他走路不像是走,遠遠看著,像一個滾過來的球。
二
蘇北的夏天是立在枝頭上的,那一望無際的綠,肆意的沒有任何遮攔的綠,似乎吸收了大自然所有的養(yǎng)分。因此,這綠,是油汪汪的綠、肥碩的綠。所以說蘇北的夏天是會呼吸的,它立在枝頭上,一葉一葉地呼吸。風吹過來,一片兩片,三片四片,無數(shù)片葉子,翻卷著,從這邊,被風吹到那邊,如一片浩瀚的、綠色的海洋。
夏季到來時,是村里的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候,而李狀元就是我們村莊里的孩子王。因為他那時是我們村莊里的一幫小孩中,唯一在讀小學一年級的。
每當雨過天晴,一道彩虹攔腰掛在天空,不論中午還是傍晚,只要不是李狀元上學時間,整個村莊里的孩子幾乎傾巢而出,在李狀元的帶領(lǐng)下,涌向村莊前面的大路低洼處。這時洼處的水剛吸進泥土,泥土喝飽了水很松軟,李狀元他們光著腳,每個人在洼處占一小塊地方,用十根腳趾頭使勁擠壓,一邊擠壓,一邊唱道:“擠呀擠芝麻油,一斗芝麻,兩斗油……”因為泥土是油泥,它膩而不散,擠壓得時間長了,就會有油浮出來。所以鄉(xiāng)下的孩子管這個游戲叫“擠芝麻油”。那面團似的油泥在腳下,柔軟、滑膩,任你揉搓,感覺特別舒服。不像我們原先在運河鄉(xiāng)居住時,因為那里是沙土,進了雨水后,這路上的土就變得稀疏、松散,不但無法聚攏,而且因為地處黃河流域,沙土都是黃沙土,踩上去如同踩在牛糞上,沾得鞋上、褲上到處都是,讓你哭不得惱不得。不像南河的路,雨一注,就可往外跑。路上光滑結(jié)實,任你怎么踩,紋絲不動。
除了玩“擠芝麻油”的游戲,李狀元還會領(lǐng)著這些孩子在午后,經(jīng)常從村莊南面的南潮河北岸游到南岸,去西瓜地里偷西瓜。
西瓜地是村里的,它在南潮河南岸的墳地邊上,一大片,足有幾十畝。中午看瓜人會縮在瓜棚里打盹。李狀元他們趁這個機會,從河岸上偷偷摸進西瓜地,然后一人抱著一個西瓜悄悄地從河對岸游過來。他們偷西瓜從沒失過手。有一次,李狀元還特地抱了一只西瓜,送給正一個人手托著腮孤零零地坐在門口樹蔭下發(fā)呆的我。
李狀元抱來的西瓜,我看著都怕,更不用說吃了。因為西瓜地緊挨墳地,而且有的瓜藤還伸展到墳地里,在墳地結(jié)起瓜來。那可是南河鄉(xiāng)最大的墳地啊,足足有幾百座墳塋,我哪里還敢吃。
除了偷西瓜,李狀元還會在黃昏時,帶著這些孩子去村里的地里偷毛豆。他們鉆到毛豆地里,把毛豆連根拔起,然后每人抱著幾棵躲到野外,找一些枯樹枝架起來,點上火,燒毛豆吃。常有孩子晚上回到家后,家里傳出父母打罵孩子的聲音。因為這些孩子把毛豆吃了,卻把黑乎乎的灰留在了嘴上。
深秋時,李狀元會帶著大家站在村子隊部的場院里,看著天空中一群群大雁往南飛去時,李狀元就喊:“雁,雁,不站隊,不好看?!贝蠹乙黄鸶埃骸把?,雁,不站隊,不好看。”
說來也怪,經(jīng)大家這么一喊,天空里原本排列凌亂的大雁們,立即調(diào)整起隊形。一轉(zhuǎn)眼,一隊隊排列整齊的大雁,組成無數(shù)個縱隊往南飛去,甚是壯觀。
冬天來臨,因為天實在冷,大多時候只能待在屋子里。但李狀元只需站在家門口,把手指放嘴里使勁一吹,一聲尖尖的哨音剛落,孩子們就立即趕往村里的場院集中,一起玩搗拐的游戲。
搗拐就是把一只腿從膝蓋處彎起,然后用手搬著,互相就用這彎曲的膝蓋進行對搗,由于只有一只腿在地上蹦踏,像極一只螞蚱。這是個力氣游戲,所以要不了多久,就會頭上冒氣,渾身冒汗。像是酣暢淋漓地洗了個熱水澡。
雖然村里人對李狀元左右看不順眼,也無數(shù)次地警告過自己的孩子不要和李狀元在一起玩耍。但這種警告沒用。每次,只要李狀元一出現(xiàn),這些孩子就像螞蝗一樣吸附在他周圍,任家長怎樣也扳不開。
當然了,以上這些好玩的游戲,從來沒有我的份。因為母親把上面這類游戲統(tǒng)稱為“村野游戲”。每次看我倚著門框眼不轉(zhuǎn)珠地盯著看。母親就會說:“你不要眼饞這些村野游戲,你是書香世家的孩子,跟他們混在一起,成何體統(tǒng)?姑娘家要溫婉端淑,所以姑娘家的心性是要養(yǎng)的,小時候養(yǎng)不好,長大了怎么嫁人?”
其實母親不知道,即使我不能像這些村野孩子一樣放任地瘋野,但每日里看著他們毫無顧忌地玩耍,我的心也早已野了。因此,一直到現(xiàn)在,我骨子里的頑皮和孩子氣都沒有改變過。
三
我六歲這一年秋天,開始上小學一年級,同上的還有村里的秀兒、梅兒。
李狀元也和我們在一個班,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先是秀兒跟他一起坐,后來梅兒也跟他坐過。我因為個子高,被排坐在后兩排。這時的李狀元已在小學一年級待了三年。
我們當時的班主任姓陳,陳老師四十歲的樣子,瘦得像根麻桿,脖子長,腿長,手臂也長,似乎身上什么都是長的。只有眼睛是圓的,是很大的圓。眼球除了圓還鼓,像個球一樣立在眼眶里,似乎隨時想跑到眼眶外面來。當?shù)厝朔Q這種眼睛為“青蛙眼”。
陳老師第一堂課總是讓我們讀課文。他自己坐在講桌后面,把下巴埋在桌下,只露出“青蛙眼”。然后一邊監(jiān)視我們讀課文一邊吃帶來的油條。我們女生都不敢抬頭看他吃油條的樣子,把頭伏在課本上放大了聲音讀。全班只有李狀元是不讀課文的,他坐在第一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陳老師油光光的嘴。陳老師被他盯得渾身發(fā)毛,油條吃起來就不再順暢,往往兩根油條要吃上一堂課。
李狀元不管上任何課從不舉手回答問題,他的眼睛也是盯住黑板和老師的,但那眼神是空的、不收攏的,似乎他的魂已不在他身上,不知游移到什么地方,或者是回到猴年馬月去了。但只要下課鈴一響,他便活過來。他站在教室里,眼睛盯住女生們,會突然間大起嗓子吼起“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他一邊吼一邊斜著眼睛,一臉邪氣地看著女生,目光如蛇信子似的,在女生的臉上舔來舔去。
他喜歡放學的路上,在女生必經(jīng)的路邊撒尿,而且還一邊撒,一邊一臉下賤地看著迎面過來的女生,恨得家長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一次,秀兒悄悄告訴我,說李狀元每次一上課,就欺負騷擾她。她實在忍無可忍,便跟老師提出要求調(diào)到后面的位置上去坐。老師拗不過她,就把她調(diào)到了后面。接下來,是梅兒跟李狀元坐,坐了沒多少日子,梅兒也告訴了我和秀兒一模一樣的話。再后來,不管是哪個女生跟李狀元坐,過不了多久,都會要求調(diào)位置。弄得老師莫名其妙。
有時候,李狀元還和女孩子鉆到草垛里,到底做些什么,沒人知道,反正是有人看到他不止一次帶著不同的女孩子鉆過草垛。
我們家住最后一排,每逢天氣涼爽的傍晚,我們一家在門口圍著桌子吃晚飯。那時蘇北的鄉(xiāng)下,夏秋時節(jié)各家各戶,都喜歡把桌子放到外面吃飯,鄰里間可以在各家門口一邊吃一邊聊天。這個時候,我時常會看到李狀元背著籃子從我們家旁邊的路上過,他這是挖豬菜回來了。遠遠地看到我坐在桌子邊吃飯,他便開始引吭高歌起“大海航行靠舵手”。
也有時候,他剛唱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背在后面的籃子調(diào)到前面來,伸出手,把藍底的菜往上翻。外婆有一次說:“這個孩子,人小鬼大,大概是豬菜挖少了,時間長蔫了,把它們翻一翻,就可鮮活蓬松些,顯得分量多些?!眿寢屨f:“大概是回家怕被哥哥罵吧。唉,沒媽的孩子!”
那個時候蘇北農(nóng)村幾乎每家都養(yǎng)著一兩頭豬,這豬的飼料都是各家的孩子放學回來去野地里挖來的,這些野菜洗一洗,切碎,拌上少許的麥麩,豬吃得特別歡。
我們家沒有養(yǎng)豬,所以我也從沒挖過豬菜,但是我也認識很多豬菜。你可不要小看這些豬菜,它們可大有學問。因為如果你不認識,瞎往回挖,說不定會把有毒的菜挖回來,把豬給毒死。
比如酸溜、七角菜、蛙串、灰條菜、紅薯葉子、南瓜葉子等,這些都是豬愛吃的。這些豬菜的名字都是秀兒教我認識的,有時候秀兒去野地里挖豬菜,我會跟著她去玩兒。
李狀元對村里大部分女孩子都比較放肆和無所顧忌,只有對我,他是客氣的,而且客氣得有點卑微。有一回放學,秀兒和梅兒被留在教室掃地,我一個人往回走。走到半路,看到李狀元站在路邊,手正準備從褲襠里往外掏什么,一扭頭,看到了我,連忙住了手。微弓著背對我說:“朵,回啊!”我沒應(yīng)聲,只是點了點頭。過去一段路后,我掉頭往后看,李狀元哈著腰,還立在那里。
后來真正斷了李狀元在女孩子們必經(jīng)的路上撒尿的是住在前街的琴兒媽。
有一天放學的路上,迎面走來幾個女生,李狀元剛準備撒尿時,躲在路邊樹叢后的琴兒媽和另外兩個婦女,立即沖出來按倒李狀元,褪下他的褲子,當時正是端午節(jié)后,麥子剛割下。她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大把麥芒,塞進李狀元的褲襠。刺得李狀元殺豬一樣嚎叫。聽說那次李狀元的私處被麥芒扎得腫了好多天,疼得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從那以后,李狀元再不敢在放學的路上對著女孩子撒尿了。
我那時不知道李狀元為什么對我跟對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只是慢慢地發(fā)覺到我們家雖然在村里住,但跟村里的人是不一樣的。比如村里的人慣常稱父親輩的為某家大爺、某家二爺;兄弟輩的叫某家大哥、某家二哥,唯獨對我們家從不這樣稱呼。
村里人一律尊稱父親為述大先生。父親姓孫,名述禮,字紹武。當然這個“字”是我長大后二哥告訴我的。因為那個時候我肯定不懂,名有了,為什么還要有“字”。他們叫我母親也不叫嬸,而是叫述大師母。大哥二哥,也不叫孫家大哥、孫家二哥,而是叫孫大公子、孫二公子。至于我呢,被稱為孫大小姐。偶爾也會聽到一些搗蛋的孩子在背地里稱大哥二哥為大蠻子二蠻子,長大后才知道,這里的人對北來的人稱侉子,南來的稱蠻子。我們家因為是從上海遷過來的所以被稱為蠻子。
四
那是一年級時的暑假,那個暑假特別熱,吃個午飯像在蒸鍋里似的,汗水一個勁地淌,能把自己淌成一條小河。雖然我那時特別瘦,渾身上下挑不出四兩肉來,但我以我們村莊里那棵最大、我最喜歡的老榆樹起誓,我絕對不比任何一個胖子流的汗少。
因為瘦,家里想方設(shè)法讓我長胖。于是每年農(nóng)歷的七月初七,外婆就會帶我去別家討要餃子。這天在蘇北被定為鬼節(jié),因此每家每戶在這一天都要包餃子。這餃子除了人吃,還要供給家里死去的先人。外婆帶著我每家只討要一只餃子,一共討七只。然后讓我端著這七個餃子,坐到村莊場地上的水泥滾子上吃。水泥滾子是村里人春秋兩季用來碾壓麥子和稻子用的。那時在鄉(xiāng)下還沒有給麥稻脫殼的機器,每次麥稻收下來時,人們會把它攤放在村莊的場地上,用驢拖著水泥滾子在上面來回地碾壓。碾上個幾十幾百個來回,這些麥子稻子的殼就碎了。這時把麥稈和稻草撩開,把地上的麥子稻子連殼掃起來,放在風頭上揚。殼輕,風一吹就飄走了。地上剩下的是麥子、米。把這些麥子、米掃起來,放到簸箕里,撥一撥,用手揉一揉,再撥一撥,撥出來的就完全是干干凈凈的不帶一絲雜殼的麥子和米了。
外婆讓我坐在這個水泥滾子上吃那討來的七個餃子,是希望我長得像水泥滾子這般敦實??上乙恢背缘酵馄烹x開我們,吃了四年,也沒把自己吃成水泥滾子,還是一枝小楊柳似的。為此,我心里一直不服氣,難道李狀元那么敦實,就是坐在水泥滾子上吃餃子吃出來的?
話扯遠了,還是回到一年級的這個暑假來。這天下午兩點半,我被母親逼著午睡剛醒,就聽屋后叫聲哭聲連成一片,我來不及穿鞋,光腳跳下床就跑。跑到門口想起鞋子沒穿,又回去把兩只腳胡亂插進涼鞋趕忙往屋后跑。跑到屋后一看,幾乎都是人。岸上的人一邊議論,一邊把頭伸長了往河里看。河里,十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正在摸索著什么。十幾步開外的岸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中年女人,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說著什么,她的旁邊一群女人圍著。我從人縫里鉆進去一看,卻認不出她是誰。只見她哭得稀里嘩啦,鼻涕眼淚滿臉都是,偶爾鼻涕拖得太長了,面條似的掛下來,她便伸出手,用三個指頭一捏,隨便胡亂地一甩,沒人看到這鼻涕到底被她甩哪了。
“可憐的小舉子呀,你不像是人養(yǎng)出來的,像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從小到大沒人管你,飽著餓著,冷了,還是熱了。你生下來就沒媽疼,沒媽疼的孩子怎么長得高啊?!蔽衣犃税胩?,一頭霧水。還是有兩點沒搞清:她是誰?李狀元為什么會沒媽疼?
后來聽旁邊的秀兒媽跟梅兒媽說,她是李狀元住在外村的姑姑。
就在李狀元的姑姑沒完沒了地哭訴時,東邊一里之外的河里,有人發(fā)現(xiàn)了李狀元。這邊的人一聽說找到李狀元了,“轟”的一聲都往東邊跑。
遠遠地看到一個壯碩的中年男人,背上倒掛著一個人,走一步叫一聲:“小舉子,回來啊,回來吧!”。
蘇北那里管這叫“喊魂”。有小孩在野外回來,患上不明不白的病,或是高燒不退,就說是丟了魂。然后家里大人會背著孩子去孩子待過走過的地方這樣喊。
我趕過去一看,認出是李狀元的父親。他的聲音嘶啞,聲帶里仿佛夾著血絲,被一縷一縷地拉長。后邊跟著的李大李二想上前換下他背上的李狀元,但他不理。李狀元的兩只腳倒掛在他的肩上,他的兩只手各緊握著李狀元的一只腳,李狀元的頭垂在他的腰上,隨著他的腳步一搖一晃,遠看就像他后腰上長出的一個大瘤子,冰涼而詭異。
蘇北這里經(jīng)常會把溺水的人,倒背在肩上走,說是這樣可以把這人肚子里的水倒出來。倒出來,這個人就會活轉(zhuǎn)來。
可是李狀元的父親不管不顧地倒背著李狀元,從東邊走到西邊,再從西邊走到東邊,走了一個多時辰,也沒見李狀元肚子里的水倒出一滴來。
這時,有人扛來了一口大鐵鍋,把鍋倒扣在地上,說是把李狀元倒仰著放在鐵鍋上,說不定肚子里的水就倒出來了。于是幾個人一起上去,從李狀元父親的肩上抬下李狀元。把他頭腳朝下,肚子朝上放在倒扣的鐵鍋上。
很久過去了,李狀元還是沒有動靜。
人們不得不放棄李狀元能活過來的希望。
有人拿來了一張草席,把李狀元用草席裹起來,李狀元小小的身子被席子裹起來后,放在了平板車上。就在李大李二剛剛拉起平板車,一只鳥突然撲棱棱地飛來,在平板車的前面,沿著流水的方向,向前飛,彷佛一條直線,彷佛河流上空的又一條河流。
眾人一時都愣住了,夜幕早已落下,所有的鳥都歸巢了,這個時候哪來的一只鳥?
這時席子在平板車上突然動了一下,李狀元的父親撲上去,掀開席子一看,李狀元吐出一灘水,醒過來了。
聽人說,那天中午,李狀元的父親剛回到家不久,覺得熱得受不了,就叫上李狀元下河洗澡。李狀元對他的父親是又愛又怕。父親對他從來不茍言笑,臉上很少有表情。偶爾臉上擠出的幾絲笑紋來,細得像刀切下的蘿卜絲,白中透著涼,幾乎沒有一點熱氣,讓李狀元覺得,這幾絲紋笑,還不如沒有。他的聲音也透著一種硬度,像冰塊,似乎隨手一敲,就能敲出冰冷的碎渣子來。偶爾父親的聲音略微溫和一下,李狀元會幾個晚上睡不好,翻來覆去地想:父親怎么突然對我溫和起來了,然后會心里滿滿地感動好幾天。
這天中午,一聽到父親喊自己去洗澡。李狀元又激動,又惶恐,趕忙幫父親拿著毛巾、肥皂,然后跟在父親身后屁顛屁顛地往雙南河跑。
雙南河洗澡的人特別多。李狀元的父親不會游泳,在河水埋到胸口的地方,立著擦洗。有史以來,李狀元第一次和父親一同在河里洗澡,特別興奮。他在河里上躥下跳,河這邊河那邊的游來游去,一邊游一邊不停地偷眼看他的父親,沒有一刻消停過。
李狀元的父親,一開始還從眼角掃了李狀元幾眼,見他在水里來去自如,便心無旁騖地專心擦洗。這樣過了十幾分鐘,他再用眼角去掃李狀元時,卻掃不到了。便轉(zhuǎn)頭在河里四處尋,河里有很多身影和頭浮在水上,但這里面沒有李狀元。他知道李狀元怕他,心想他大概看自己洗得專心,不敢打擾,自己先回去了。
回到家問躺在門口樹蔭下的李大李二,說是沒見李狀元回來。
李狀元父親一聽,立即叫道:“壞了,趕快跟我去河里找?!?/p>
李大李二和父親一起往河邊跑,到了河邊,李大李二立即撲進水里,問了好幾個人。都說先前看見的,后來再沒看見。
這么一打聽,當即驚動了河里所有洗澡的。大家跟著李大李二一起在河里摸索起來。這時候,有好心的跑去鄰村叫來了李狀元的姑姑,這就有了我先前看到的一幕。
事后,李狀元對村莊里的人說,當時他的腳抽筋了,嗆了幾口水就沉到了河底。這時來了一個人,牽著他來到了一個他不認識的地方。那里也是一個村莊,有很多人在樹下納涼。李狀元一個也不認識。這時人群里一個白胡子老頭對李狀元說:“你來早了,還有件大事沒做呢!”說完讓牽他來的那個人,再把他牽回來。
李狀元說,這不,我一睜眼,正躺在平板車上。
村莊里的人讓李狀元回憶,那白胡子老頭的臉上有什么特征?
李狀元想了想,說他的下巴上長一個小瘤子,瘤子上長著一小撮黑毛。
村莊里的老人說,這個白胡子老頭是李狀元的親爹,他在李狀元出生前幾年死的。村莊里的人說,李狀元的親爹說得是啊,李狀元還沒結(jié)婚,沒后代怎么能走呢,看來李狀元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這時,有那天在場的人說,這么看來,那天晚上李狀元醒來時,從頭頂上飛過的一只鳥,肯定就是當初把李狀元捉走,后來又把他送回來的那個小鬼。
五
李狀元對村莊里外的好幾個小姑娘行過下流之事、鉆過草垛,但有一個小姑娘,李狀元肯定不會對她做什么下流之事,他可以帶她去任何地方,卻唯獨不會帶她去鉆草垛。諸君不要誤會,這個小姑娘不是我。這個小姑娘叫草兒,是李狀元的妹妹,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李狀元同父異母的妹妹。
草兒沒有讀書。沒有讀書的原因,是因為對誰是草兒的父親,一直有爭議。有人說草兒的父親姓林,也有人說草兒的父親姓孫。姓孫的是草兒跟媽媽現(xiàn)在住的這個家。不過他早就死了。孫家有五個哥哥,五個哥哥都不喜歡這個妹妹,因此都不愿供她讀書。
說姓林,是草兒媽在姓孫的死后,跑到李狀元家里,跟李狀元的親生父親同居了兩年,后因李狀元的父親待草兒媽不好,草兒媽又跑回了孫家。后來就生下了草兒。孫姓家族里不承認草兒。草兒跑到林家,林家也不認她。認她的只有李狀元。我讀一年級前,??吹嚼顮钤皇鞘掷餇恐輧?,就是背上背著草兒,有點好吃的,他要偷偷地等在孫家屋前的草垛后面,只要草兒的小身影一露頭,他就會悄悄地湊上去,把好吃的塞在草兒的手里。偶或,孫家沒人在家,李狀元就會帶著草兒去田里捉蟲子或采野花。李狀元之所以要躲在草垛后,是孫家哥哥們不待見他,看到他不但要兇巴巴地趕他走,而且滿眼里都是鄙視,這鄙視一點不用隱藏,像一個標簽似的,不僅在眼里,還明晃晃地掛在臉上。
草兒圓臉尖下巴,臉上有幾點雀斑,這雀斑不但一點不難看,還給她的臉增添了些許嫵媚。
草兒喜歡李狀元,也依賴李狀元,每次只要看到李狀元,她就一口一口小哥哥地叫。除了李狀元,李狀元的父親、李狀元的兩個哥哥看到草兒,那目光如果不是空的,就是雪一樣的寒冷,讓草兒每次都要縮緊臂膀,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擋住從腳跟到腦袋上都透出的一股寒氣。
所以每次李狀元既不能把草兒帶回家,更不敢給孫家的人看到他跟草兒在一起。孫家自他們的母親跑到林家,便發(fā)誓與林家老死不相往來。而林家自孫家的婆娘又跑回孫家后,也起誓從此與孫家所有的人勢不兩立。因此有著林孫兩家血統(tǒng)的草兒,成了兩家都唾啐的人。
我讀三年級時,李狀元還在一年級,這個時候家里不讓他讀了,他已經(jīng)讀了六年的一年級。按理講,一個年級最多留級兩次。但因為李狀元的父親跟小學校長是同學,所以他才可以這樣一口氣在一年級里待了六年。
這個時候,李狀元的大哥結(jié)婚另過了,另過在蘇北就是另起爐灶,不再和李狀元一個鍋里、一個勺子吃飯了,也就是分家的意思。李狀元的二哥這個時候剛結(jié)婚。
說起李狀元的這個二嫂,因為李狀元還差點黃了。
那是一年前,媒人帶他二嫂來相親。正當雙方見面,李狀元二哥一時有些緊張不知說什么時。在一邊的李狀元放了一個屁,這個屁不但很響,而且還拖著抑揚頓挫的調(diào)。為了掩飾屁是自己放的。李狀元指著李二叫道:“哇,二哥放屁了,二哥放屁了!”
李二尷尬之極,一張臉轉(zhuǎn)眼變成了豬肝色。李狀元二嫂在這時皺著眉站起來準備走人。她當時一定在想,什么屁你不能夾住,沒人時再放,或者干脆變成悶屁,怎么能當著她的面放得這么響。就這素質(zhì),自己怎么能接納。媒人這時急中生智地對李二道:“你這個弟弟真頑皮,自己放屁還往哥哥身上賴。”李二才緩過氣來,對李狀元道“去,去,玩你的去,不要在這里搗亂?!?/p>
媒人的聰明最后總算留住了李狀元的二嫂。但事后,李狀元還是被李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一頓。一邊揍,李二還一邊罵:“你個小東西,你是不是不使壞、不作惡就不能活?”看來李狀元做出的種種有辱家門的事,李二也都知道。
李狀元的家是三間茅屋草舍,那個時候的蘇北,幾乎家家都是茅屋草舍。這些草舍因為都是泥和的屋頂,這泥里有時候夾了一些草籽,春天一到,雨水一下,便長出稀稀拉拉的草來。這草因為身在高處,四圍無東西遮擋,受風多,葉子便細長如發(fā)。這草夏天綠,到了深秋,草一枯,遠看,就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荒草灘。更要命的是,因為墻也是泥和的,所以墻上也長草,且這草與大地平行著長。所以一到夏天,房子埋伏在草里,像一座座碉堡。如果在戰(zhàn)爭年代,這些草房就是最好的藏身之所。敵人的飛機想扔炸彈都找不到目標。
李狀元的大哥另過后,搬到了東屋,并且在東屋的外面接了一個小拖子用來燒飯。同時把東屋與中間隔斷,用磚頭堵上了。
李狀元的二哥二嫂住在西屋,李狀元就在緊貼西屋的外間放了一張床,西屋和外間沒用磚砌墻,只用了一個木板象征性地隔了一下。夜晚,只要李狀元的二哥二嫂在里屋床上傳出嬉鬧的笑聲,李狀元在外間也必會咯咯地笑,且那笑聲的音量絕對高過里屋。
有一次,李狀元的二哥實在受不了,沖出來對著李狀元吼道:“你真是個二百五、三百六?!蹦莻€時候,還不流行“二”的說法,二百五、三百六就是“二”的意思。
這類事情有過幾次后,李二給李狀元下了一條規(guī)定:每晚十點前不準進屋。也就是每晚吃完晚飯,李狀元必須走出屋子,去哪里,李二不管。
夏天還好,李狀元可以找村里的孩子玩,時間好打發(fā)。到了冬天,家家關(guān)門早,睡得也早,沒有孩子出來跟他玩,更沒有人歡迎李狀元這樣的人去家里。李狀元只能縮著身子,蹲在自家的屋檐下??粗焐系男切呛驮铝涟緯r間,估計大約過了十點,才悄悄地摸進門,倒在床上。這個時候里屋傳出李二的鼾聲,打雷一樣震耳。
六
我讀三年級的這個冬天,草兒和我一樣滿八歲了。至于李狀元可能十三歲,也可能十五歲,更可能十八歲。他的臉呈老相,但身子永遠那么高,敦實得像個地瓜。草兒已經(jīng)長得很高,他站在草兒邊上,頭才到草兒的肩膀。
這是一個冬天的下午,天氣特別干冷。李狀元破天荒地在脖子里圍了條圍巾。這圍巾的顏色白不白,黃不黃的,如果是圍在一個細高挑個子的脖子上,可能還能增加點書卷氣,但圍在一個身高只有三尺多一點、皮膚粗黑、脖子短粗的李狀元脖子上,顯得很滑稽,像民間傳說中的索命鬼。因為頭天夜里,李狀元夢到草兒生病了,準備早上一起來就去草兒家的??衫疃屗サ乩锸安窕饌渲鞜鹬箫堄?。
拾了半天柴火,吃完中飯,李狀元從家里的箱子里找出他母親用過的一條圍巾,去了草兒家。因為是午飯過后不久,家里的人都去打牌或串門了。李狀元躲在草垛邊一個多時辰,不見有人出入,便大著膽子進了草兒的家。進門后,他輕輕地喚:“妹妹,妹妹,你在嗎?”草兒在里面的一間屋子應(yīng)了一聲。李狀元等半天,草兒才出來。李狀元看她的小臉紅紅的,問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嗎?”草兒在發(fā)低燒,但草兒沒告訴李狀元。她長這么大,這邊的哥哥姐姐沒把她當妹妹,跟她說話都是兇巴巴的,像對一條狗。而媽媽整天就知道跟莊子里的老人看紙牌,家里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她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她知道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在自己丈夫死后不到一年,丟下一大堆的孩子,跑到林家去,更不該還帶回一個孽種。自己在兒女面前先就矮了幾分,還敢說什么?因此對草兒來說,這些年里,只有李狀元對她好,一口一口地叫她妹妹。所以她每天最大的盼頭就是李狀元,在她心里,只有李狀元才是她的哥哥。李狀元要帶她出去玩,她怎么能不去。
草兒過來就拉李狀元的手說:“剛才在屋里睡覺了,大概是被子捂住了頭,憋的。小哥哥要帶我去玩嗎?”
李狀元說:“妹妹今天想去哪兒玩?”
草兒說:“我想去碉堡那里玩。”
李狀元說:“這大冬天的,碉堡上光禿禿的,有什么好玩的?。俊?/p>
草兒說:“看風景??!”
李狀元笑了。李狀元知道冬天沒有風景,但只要是草兒要去的,他都會答應(yīng)。每次帶草兒出去,不管草兒要什么,他都會盡量滿足她。草兒要蝴蝶,李狀元可以一兩個時辰追著蝴蝶轉(zhuǎn),摔倒了爬起來再追,直到抓到蝴蝶用線扣起來給草兒放著玩。草兒要蜜蜂玩,有一次,李狀元把草兒藏起來,自己去抓蜜蜂,被蜜蜂蟄得臉上胳膊上大疙瘩小疙瘩的。李狀元手里時常有零用錢,這錢是他父親回來偶爾給他一點零花的,他都存起來,平時自己從來舍不得花一分,但只要草兒想吃什么,他毫不吝嗇,兜空袋底也要買給草兒吃。
碉堡在雙南河的北岸,距雙南河大約一百五十米。蘇北像這樣的碉堡每隔幾公里就會有一座。這些碉堡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八路軍修筑起來,用于防護日本鬼子進攻和他們的飛機炸彈的。到了和平時期,它就成了孩子們模仿打仗的一座戰(zhàn)斗堡壘。經(jīng)常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分成兩方軍隊,把它當作陣地,進行攻打與搶奪。
春夏兩季,碉堡上長滿各種的樹和植物,濃蔭覆蓋,遠看像一座綠色的小島。而周圍綠色的莊稼在陽光下如碧綠的湖水,在微風下輕輕地蕩漾。偶爾風刮得大了,這湖面波浪翻滾,成了波瀾壯闊的大海。
冬天的碉堡,沒什么遮攔,除了光禿禿的土,就是落盡葉子的樹。一些枯了的植物早已死了,但還立著,碰它一下,就碎。風一吹,煙一樣飄走了。
草兒覺得好玩,用腳和腿一棵棵地去觸碰,于是,原本剛才還立著的這些枯竭的植物尸骨,轉(zhuǎn)眼隨風而去,消失殆盡。碉堡上即刻平添了幾分空曠和蒼涼。
李狀元說:“妹妹,不要動它們?!?/p>
草兒說:“它們不都死了嗎?”
李狀元說:“它們的身子死了,魂沒散。所以它們的身子才能聚攏不倒?!?/p>
草兒聽不懂李狀元的話:“那為什么一碰它們就沒了呢?”
李狀元說:“它們的魂本來藏在身體里舍不得離去,你一碰,它們就藏不住,走了。魂一走,身子就撐不住,碎了?!?/p>
草兒睜大眼睛,難過地說:“是,是這樣的?!?/p>
“妹妹見過麻雀走路嗎?如果見過,妹妹將來就能做女皇?!辈輧盒能?,怕草兒難過,李狀元岔開話題。
“見過?。÷槿覆皇翘焯煸谧邌??”草兒高興地拍著手,立馬忘了剛才的難過,“哦,我要做女皇了,做女皇了!”
“傻妹妹,麻雀是兩只腳一起往前跳著走的,所以那不是走,那是跳?!崩顮钤┛┑匦ζ饋怼?/p>
草兒歪著頭想了想:“對呀,好像是兩只腳跳著走的咦!”
過了一會兒,李狀元對草兒說:“妹妹,唱個歌給小哥哥聽吧!”
草兒歡喜地說:“好啊,小哥哥想聽什么歌???”
草兒沒讀書,但草兒聰明伶俐,天生一副好嗓子,會唱很多民間小調(diào)。草兒的民間小調(diào)是跟她媽學的,聽說草兒媽年輕時是公社宣傳隊里的紅角兒。
李狀元說:“隨便,只要是妹妹唱的,小哥哥都喜歡?!?/p>
草兒想了想說:“唱‘說破給你一塊糖’吧?!?/p>
李狀元連連拍手道:“好啊,好??!”
草兒便唱起來:
王小二,會說謊,
編個兒歌我來唱,
月亮明亮亮,
賊來偷醬缸,
聾子聽見忙起來,
啞巴高聲喊出房,
瘸子追上去,
癱子也來幫,
一把拉住長頭發(fā),
看看是個老和尚,
細細聽,細細想?
說破給你一塊糖。
唱到這里,按理說李狀元該往下接了??衫顮钤恕按蠛:叫锌慷媸帧遍_頭兩句,其余所有的歌都不會,更不要說這類民間小調(diào)了。而且因為他是左嗓子,唱歌跟鴨子叫似的。人聽了雞皮疙瘩都會出來。
草兒知道李狀元唱歌不行,但她還是停下來看了看李狀元。見他擺手,她又接著唱起來:
我來說,我來想,
這個兒歌出洋相。
月亮亮堂堂,
蟊賊不敢偷醬缸。
聾子聽不見,
啞巴怎能喊出房,
瘸子跑不動,
癱子不能幫。
和尚頭上光禿禿,
長發(fā)不是老和尚。
說破了,道破了,
請你給我一塊糖。
村里有個宣傳隊,大哥二哥在里面一個吹笛子,一個拉二胡。每次下村演出,大哥二哥都讓我坐在樂隊旁邊。為此李狀元很不服氣,在下面撇著個嘴,看著臺上的我,在下面小聲地叫:“哼,大蠻子,二蠻子;哼,還有你,蠻大小姐?!边@是秀兒告訴我的,是她有一次坐在李狀元的后面聽到的。
因此每次演出散場,李狀元都要吼兩句“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在眾目睽睽下,昂著頭,羅著他的兩條腿揚長而去。我不知道李狀元這是對宣傳隊不服氣,還是對坐在臺上的我不服氣。
而此時的李狀元,雙手托腮,用一種極崇拜的目光看著草兒。仿佛他這是在維也納的音樂廳里欣賞世界頂級歌手的演唱。一向不是無賴就是滿不在乎的臉上,竟透出一種圣潔的光彩。
唱完兒歌,草兒問李狀元還想聽什么歌。
李狀元說:“小哥哥想聽民間小調(diào)。”
草兒張口就唱:
新娘子,蓋紅紗,哥哥愛我我愛他;
爸要打,給他打,娘要罵,給她罵。
剁了腳,不穿鞋,砍了頭,碗大疤;
沒腳沒頭像冬瓜,還要滾到哥哥家。
草兒的小調(diào)唱得好,主要是那調(diào)兒拿捏得準,味道就顯得濃。
待草兒唱完。李狀元從口袋里掏出糖果,剝了一顆遞給草兒說:“妹妹累了,吃顆糖?!?/p>
草兒接過剛想把糖放進嘴里,又改了方向,遞到李狀元的嘴邊說:“小哥哥吃!”
李狀元看了看糖,說:“哥不喜歡吃甜的,妹妹吃?!?/p>
草兒便把糖放進嘴里,用舌頭來回在嘴里攪動,有滋有味地享受著糖的甜味。
時間慢慢地過去,起風了,風在碉堡的四周及田野上打著旋。
冷風里,草兒打了個寒顫。李狀元說:“妹妹啊,不要凍壞了。跟哥回家吧?!?/p>
想到那個冷冰冰的家,草兒說:“不,我不想回家?!?/p>
李狀元朝草兒旁邊挪了挪,想給草兒擋點風。又把脖子里的圍巾解下圍在草兒的脖子里。
夕陽開始西下了,坐在碉堡上極目遠眺,無遮無攔,極目處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荒草,這些荒草在風中搖晃著,它們的搖晃有些踉蹌,有些魂不守舍。這些荒草下原本是裸露著的黑褐色土地,因為翻耕時帶進了草籽,這草籽在莊稼收割后,開始發(fā)芽、長大,幾乎覆蓋了所有的土地。冬天一到,這些草衰了、枯了,像土地上長出的枯黃的頭發(fā),不要以為這些草來年會影響莊稼的生長,還待不到明年,這些荒草就會被燒成灰燼,這些灰燼是來年莊稼的最好給養(yǎng)和肥料。
此時,李狀元和草兒坐在碉堡上,被西天的景致迷住了,晚霞血一樣潑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一輪又大又圓的太陽,從血海似的晚霞里穿過,落到荒草尖上。風不吹時,草不動,夕陽就在荒草的尖里一隱一現(xiàn),待風吹來時,草地齊刷刷低下腦袋,夕陽就“騰”地一下全部顯現(xiàn)出來,像一個滾動的球。這球的顏色是橘紅色的,在冰涼的氣溫里,仿佛有溫度似的,讓人很想把它抱在懷里取暖。慢慢地,這紅球一點一點不著痕跡地往下滾,等它低到快與地面成為一條線時,下滑的動作明顯加快,就在你眨眼的瞬間,它突然往下一躍,投進了大地深處。這時大地四周的暮色像一層看不見的灰色的紗,立即從遠處向四圍罩過來。
李狀元說:“妹妹,天晚了。我們回家吧。”
草兒問:“哥,太陽去哪里了?”
李狀元說:“太陽回家了。”
“太陽的家在哪里?”
“大概在天的那一邊,也可能在地底下?!?/p>
這時草兒想站起來,剛站起,卻一頭栽了下來。李狀元去扶她,因為手臂短,伸出來還沒碰到草兒,草兒就倒下來了。
李狀元嚇得撲到地上,手腳并用爬到草兒身邊道:“妹妹,妹妹,你怎么了?”
他用手去摸草兒的腦門,滾燙。驚叫道:“妹妹啊,你在發(fā)燒,怎么不告訴小哥哥?。俊?/p>
草兒一邊喘著一邊對李狀元說:“我不敢告訴你,怕你不帶我出來玩?!?/p>
李狀元不再說話,把草兒往自己背上拖,他要馱著草兒回家。
草兒趴在李狀元的背上,手臂緊緊地環(huán)住李狀元的脖子。李狀元一步一步地往碉堡下走。碉堡不是山,沒有石階,雖然不高,但因為陡,很難下。一步蹬不實,就可能一個倒栽蔥栽下去。草兒的個子長,骨架大,體重差不多是李狀元的兩倍,壓在后背,跟背座碉堡一樣沉。
李狀元一步一步地往下挪,他不是筆直地往下挪,是左挪一下,右挪一下,以緩沖下山的慣性。
等到李狀元大汗淋漓地從碉堡上下到地面的荒草灘時,整個人都癱軟了。他慢慢地放下草兒,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他知道自己一步都走不了了。
這個時候,夜色降臨了,冬天的夜晚來得早。遠遠的,一些人家的窗子里已透出油燈昏黃的光亮。
李狀元知道自己個子小,不能為草兒遮風,就把草兒摟進自己懷里。然后望著遠處亮著亮光的屋子對草兒說:“妹妹,你看,遠處那些屋子、那燈光、那人家,是不是都有一個媽媽?”
此時的李狀元黯然想到,同樣是屋子,為什么他家的那個屋子從來就沒有一個媽媽呢?
這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天上一顆顆稀疏的星星,像是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根點燃的蠟燭,在天空里孤獨地、慢慢地、細細地尋找著什么。
草兒看了看遠處的燈光,又看了看黑暗中的李狀元,說:“小哥哥,你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
夜色中李狀元搖了搖頭說:“不記得,我生下來就沒見過媽媽。家里也沒有媽媽的一張照片。”
草兒伸出小手,摸了摸李狀元的頭發(fā)。
“每次,傳來別人家的媽媽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時,我就會想,我的媽媽聲音是什么樣子的,她是不是長得很好看……”
夜色在漸漸地往深里走,休息了一會兒,李狀元說:“妹妹啊,哥背你走,哥帶你回家。”
但這個時候的草兒沒有一絲力氣,她連李狀元趴在地上的后背都上不去。李狀元爬起來想抱草兒走,但是他的臂膀太短,力氣太小,根本無法托起草兒。兩個人折騰了半天,李狀元最后只好放棄抱草兒走的念頭。
李狀元再次趴到地上,草兒也努力地往他的背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李狀元的背上,可因為草兒的手臂沒有力氣,只是象征性地掛在李狀元的脖子上,李狀元的手臂攏不住草兒的身子,等到他弓身往起爬時,剛起到一半,草兒就從他的背上滑了下來。
兩個人再次在原地坐下來,草兒經(jīng)這般折騰,已經(jīng)沒力氣坐著了,只能半躺在李狀元的懷里。
起風了,冬天里的風,尤其是到了夜晚,吹在人的手上臉上像刀割一樣疼,寒氣直往人的骨頭里鉆。
李狀元把自己身上的棉襖脫下來披在草兒身上,把草兒冰涼的兩只手放在自己的兩只手里取暖。然后對草兒說:“妹妹不急,小哥哥再想想辦法,我們很快就能回家的。”
草兒說:“草兒不想回家,只要跟小哥哥待在一起,就是家?!辈輧旱穆曇粼絹碓饺?。草兒不知道,這種兩只手被另兩只手握在手里相依為命的感覺,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再不會有了。
李狀元的眼淚下來了,他知道這個妹妹活得苦,小小年紀就看盡了人的臉色。
怎么辦,把草兒放這里,自己回去喊人,但草兒一個人在這荒草里,怎么放心,自己即便跑得再快,到村莊里也得半小時。
早知道草兒發(fā)燒,自己就不該帶草兒來,即便是草兒不說,自己如果細心一點也會發(fā)現(xiàn)草兒的神情跟往日有所不同?!拔艺娴脑撍溃 崩顮钤钸哆@么一句后,“啪”的一聲,扇了自己一個耳光,過了一會,覺得不解氣,又“啪”的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就在李狀元左右作難時,遠處的草起火了。
在蘇北的農(nóng)村,冬天因為草太干燥,常常會突然起火。
李狀元慌了,他知道這火離他和草兒雖然還很遠,但要不了大半個時辰,這火就會蔓延過來。
李狀元急忙對草兒說:“妹妹,哥背你走,前方起火了?!边呎f邊想把懷里的草兒扶坐起來。此時的草兒,已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人軟得像棉花,任李狀元使盡各種辦法也無法把她扶上背,更無法挪得動一步。無奈之下,他只好把草兒放躺在草地上。
“妹妹,你醒醒,醒醒啊,妹妹……”李狀元急得快哭了。他一邊想搖醒妹妹,一邊急得只抓自己的頭發(fā)。
火越來越近了,因為風大,火勢非常兇猛。
李狀元目眥盡裂,肝膽俱焚。
突然,他蹲下身子,用棉襖仔細把草兒蓋嚴實,再次用圍巾把草兒的脖子臉扎好。最后看了草兒一眼,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150 米外的雙南河沖去。
此時的雙南河在寒冷的星光下,如一條青碧色的蚯蚓,無言地在腳下一伸一縮。
李狀元跑到河邊,來不及剎步,便縱身一躍,跳到水里,把頭埋進水里一兩秒鐘后,立馬爬上岸往回跑。
跑到草兒躺著的地方,他在草兒的周圍滾了起來。然后爬起來,再往河里沖,再爬,再沖……
那個夜晚,李狀元往返于草兒躺著的草地和雙南河之間究竟有多少次,沒有人知道。
第二天早晨,等村人聞訊趕來時,四圍已是一片灰燼。只有草兒躺著的地方,周圍有一大片蘆席大的草在風里瑟瑟地抖著。在草兒躺著的不遠處,一個被燒得焦糊的人形,伸著雙手,頭朝著草兒的方向。
沒人敢動李狀元的尸體,李大李二也不敢。是孫三找來一張席子,待他想把李狀元抱起往席子上放時,手一動,那尸體裂開了,裂成一塊一塊的。孫三就用手一塊塊地撿起來,放在席子上,再把它們拼成一個完整的李狀元,然后用席子裹起來,拿去埋了。
李狀元走后,村里的一草一木,與他再無相關(guān)。他的事情轟動過一段時間,接下來便不成片段,無人再拈出。
而草兒慢慢地長大了。長大后她嫁到了外鄉(xiāng)最偏遠的村子。
草兒出嫁也是在冬天,這個冬天的風與十幾年前的那個冬天一樣,風吹得很長,比雙南河的河流還長。那天,背她出家門的是孫三。蘇北的習俗是出嫁的姑娘離家時,腳不能著地,意思是姑娘會把娘家的福氣帶走。
背草兒的是孫家的哥哥,但那天草兒分明覺得背她的是小哥哥李狀元。這樣的景象,草兒曾經(jīng)閉上眼睛想象過一千次。每想象一次,她心里的那塊硬傷,就會情不自禁地柔軟一次。這想象就像一束執(zhí)拗的陽光,照亮著草兒自那個冬天后留下的空和冷,因此誰都不能將它彎曲,把它折斷。
那個黃昏,人們看到草兒坐在新郎的自行車上,已經(jīng)離村莊很遠了,脖子里那條白不白黃不黃的圍巾,卻一直還在村莊人的眼里飄啊飄。
草兒走后,村莊里的人才突然想起,當年李狀元被水淹時,他的爹說他還不能死,他還有一件大事沒做。原來這大事就是用李狀元的命,去換草兒的命。
我大學畢業(yè)后,去了大城市,偶或回鄉(xiāng)再碰不到草兒,聽人說她的丈夫有一種怪病,不發(fā)作好人一樣,發(fā)作了會在夜晚脫光衣服在大街上裸奔。為了治療這個病,草兒帶著丈夫求了很多醫(yī)院,也沒治好。我聽了心里很是惻然。
后來我還在大城市的醫(yī)院里專門咨詢過醫(yī)生,想著如果有可能,就想法聯(lián)系草兒。但醫(yī)生的意思這個病應(yīng)該屬于心理疾病,要長期疏導和吃藥,即便如此,也不太可能斷根。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童年和少年生活過的這個蘇北小鎮(zhèn),很多的人和事都漸漸地遠了、淡了,唯有想到李狀元和他妹妹草兒時,即便是陽光燦爛的白天,我的心也會瞬間暗淡下來,胸口的某處會隱隱疼一下,再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