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那年初冬明明有人跟我談得來。
我參加了一個有點無聊的家宅聚會,是餐桌上安靜到需要逐個唱歌、其他人拍手擊節(jié)的那種。一首據(jù)說是用洛佐語唱的情歌得到了最多稱贊。因為沒人在音準音色方面評論,所以語種成了好話題。唱歌的女人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但卻紅了臉,她的名字丹芳這才被我記住。很多人說這種洛佐語好聽,還有幾個人表示想學。丹芳就說起她在澳洲研究繼生社會群落時學習當?shù)卣Z言的事,當大家轉(zhuǎn)而出門去逛院子時,她只能把沒說完的話對著我說。我能感覺到她的耳朵和脖頸散發(fā)出的溫熱。
在院子里,她不禁又哼唱了那首歌,卻沒有吸引經(jīng)過她身邊的人。她走向角落里的一棵禿樹,我跟了過去。這一次我才真的覺得洛佐語悅耳。我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
隔天,我和丹芳私下約會了一次,我喜歡上她了。她有一些白頭發(fā),可唇舌粉嫩,樂意講她深入偏僻地區(qū)中移民和當?shù)厝私M建家庭的故事。后來她給我寄了東西,我妻子取來郵包交給我,沒問是誰寄的什么。我把它拿到書桌上打開,里面主要是冊子和筆記本,有幾張單頁紙和一個存儲盤。我翻看了那些注解殘缺的文字和圖畫,試著播放了那個存儲盤,還找出耳機悄自聽了幾段錄音。當晚我很興奮,對妻子既剛猛又溫柔。洛佐語學習材料讓我這樣,我自己也有點意外。
在一張顏色暗沉的手繪地圖上,一個島嶼占據(jù)當央,邊緣的澳洲大陸海岸偏安一角。島的名字被涂抹過,又用洛佐語文字重寫了,我相信它就是“提門諾島”。先后聽過的洛佐語聲音讓我可以想象島上的清新與幽僻,至于丹芳在那里的研究工作她無意提及,我也不會多嘴問起。做知音不需要太多相處,同樣不需要太多的相互了解。洛佐語的發(fā)音含幾分童真,卻也帶幾分炫技。那些錄音片段有一半像是丹芳自己的嗓音,其余的有男聲也有女聲,有一兩段應(yīng)該是老者的。言說者無論什么性別和年紀,聽來都元音飽滿輔音清爽,音節(jié)過渡圓潤流暢卻又邊界清晰,長句子說出來仿佛古泉歡騰。有一段歌聲似乎從山谷另一邊傳來,但連韻尾的輔音都悉數(shù)脆生地敲彈入耳,不像有些主流語言那樣,很多輕弱音素需要聽者根據(jù)情景和經(jīng)驗猜出。我明白尋常的學習方式無法傍近洛佐語的美妙,口舌咽腮的大量肌肉訓練是必需的。
沒必要把已經(jīng)明白了的道理說給丹芳聽,我自己開始了密集的發(fā)音練習。輕巧、硬朗和整潔紛至沓來,從唇舌到耳朵,直覺告訴我洛佐語有一定的成癮性。慢慢地我覺得人能隨時說話給自己聽是一樁美事,好比女人突然開竅,迷上撫弄自有的乳房。我選擇那些典型而有難度的多音節(jié)單詞反復(fù)誦讀,累了就在其間穿插一些整句連讀。由于不甘于只是默讀,那段時間我常常被人問起嘴里在說什么,我不想多說,隨口給出了形形色色的回答,比如在練歌,在背詩詞。
“別騙我,你背詩?”有一晚妻子說,“是不是最近賬目出問題了?”
她擔心我丟了這份工作,我就順勢扭開臉,讓她別問了。我知道我練習的樣子已經(jīng)相當投入了。可以預(yù)見的,我的舌根和舌邊開始腫痛,喉嚨也發(fā)炎了,有幾天幾乎沒法吞咽,發(fā)音一度十分蠢笨,可我心里毫無驚慌還愈發(fā)欣喜。丹芳說提門諾島上很多人患過某種口咽腔炎癥,自愈后語言能力才顯著長進,學習材料里也有一段幾次提及“腔道炎癥”和“愈后語音”。而妻子這婦人竟試圖讓我吃藥消炎。
果然在病癥自行退去幾天之后,我忽然漂亮地發(fā)出一個相當難掌握的發(fā)音,隨之像是可以地道地說出很多包含這種發(fā)音的單詞了。我如此興奮,在路上一直重復(fù)那些詞。時而有人迎面走過,見我把舌頭像蛇吐信子一樣伸出,迅即利落地從唇間抽回,那種特別潤滑的語音似乎在我閉嘴后才生發(fā),在他們聽來一定格外新異。我不知道該加快腳步還是該放慢腳步。我想到如果修改那首情歌里的一個短句,就可以連續(xù)兩次那樣發(fā)音。在到家之前我拐進一條僻靜的巷道,手抖著撥通了丹芳的電話。
“樹葉剛剛落入河水?!蔽业谝淮握嬲褂寐遄粽Z,其中的“落”含帶了久經(jīng)等待和翻轉(zhuǎn)飄蕩的意思,但本身極其簡單短促,它前后都是我剛學會的那種潤滑,滯后彰顯的發(fā)音。
電話聽筒里靜默了一會兒,丹芳終于輕笑一聲:“樹葉剛剛落入河水。”
我沒有多說一個字,掛斷了電話。
丹芳給我的學習材料就只有那些,我一度認為只夠愛好者賞玩,不足以傳授可供應(yīng)用的表達技能。可出我料想的是,隨著發(fā)音水平的提高,我常常會自然而然地知曉有些缺少釋義的詞句如何使用,也能不大刻意地把某些想法轉(zhuǎn)化為一串語音,其組成部分未必都是我學習過的。這個難以形容的學習過程或許比我主觀感受到的歷時更久,也不乏些許曲折,但總的來說,我正在舒服地滑進洛佐語沼澤。
幾周時間里,我很少開口和別人說話。有幾次持續(xù)十幾分鐘的所謂談話,我居然只是用“嗯”“哦”來完成的。
有一天下午,我去主任辦公室報幾個數(shù)字,交了相應(yīng)的單據(jù)?;貋碜虏痪弥魅尉痛螂娫拋?,讓我重把一個數(shù)字說給他,我記不準,也翻不到那份單據(jù)的副本,只嘀咕說剛剛匯報過。主任訓斥了我,讓我別廢話,快點告訴他。我必須說點什么,可這時我突然口吃了,說不出任何一句臨場該說的話,也講不出真正想講出來的東西,除非用洛佐語。那是個難忘的下午。在極度尷尬的冷場僵持期,我突然想到另一串數(shù)字,以平??谝粑⒄{(diào)重音,說出它可以很精彩地模擬洛佐語“你他媽真夠惡心的”的音調(diào)。這讓我為之一振。
“四千零七十一點五三?!蔽艺f。
“再說一遍。”聽得出主任用鉛筆在紙上速記。
“四千零七十一點五三。”
“好了?!彼届o地掛了電話,好像從來沒對我發(fā)過火一樣。
之后的幾天,我有時會想一想這串純粹用來模擬音調(diào)的數(shù)字會引發(fā)什么后果,但仍然用幾乎所有空閑時間學習洛佐語,包括和丹芳通電話。欣慰的是,那數(shù)字居然沒有引起任何不良影響,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一兩個月之后有一次主任灰頭土臉地從外面回來,讓人幫他在桌子上亂翻一氣,好像哪里出錯了似的,但也沒什么事找上我。
從那天起我就頻頻遭遇口吃,仍然是一個正常的詞都說不出來、一下子憋住的那種。但我卻沒有為此煩惱,因為這并沒有發(fā)生在我學說洛佐語時,相反倒給了我更多的機會撫摩我的心愛——只要我用原本語言的短語和句子模擬想說的洛佐語的音調(diào),便能流暢地說出話來。我飛快地適應(yīng)著這種語言反應(yīng)模式,照這樣下去真的無傷大雅,只是別人很難聽到我心里的意思而已。起初我做轉(zhuǎn)換時還有點生澀,比如在電話里聽到妻子說身體不舒服時,我對她說“朝久久沒有動靜的地方看”就令人費解,稍加重復(fù)她便惱火了,而我腦子里的洛佐語其實是“數(shù)一數(shù)你有幾天沒這么麻煩吧”。一兩周之后,我就漸愈輕車熟路,屢屢為洛佐語心念找到更合乎情境的模擬語句,我把“勞駕你讓一讓”說成“這條路應(yīng)該走得通才對”就是相當成功的例子,對方斜了我一眼,閃開了。我當然不會指望總是有這么好的效果,但把別人拉進涉及洛佐語的交流本身就帶有十足的新鮮感和欣快感,我要告訴別人“半個小時后我去樓下把東西交給你”,就開口說“要看見我就站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然后對方又認真地跟我談了幾個回合才開始急躁起來。
生活呈現(xiàn)出有趣的面貌,我就像回到了被未知圍繞的幼童時期。我周圍的人真的就像那些小孩子朋友,對我時好時壞,有時會突然吵一架,回頭聽我開口說幾句話就又望著我若有所思了。發(fā)生了幾次出乎意料的工作調(diào)動,我甚至有了一兩次艷遇,不知道我的話在兩廂默對時有多意味深長,如果不是最后幾句運氣欠佳,她們就要去淋浴了。一段時間之后這種人際關(guān)系的動蕩才略得平息,我終于獲得了更多的獨處時間去聽、讀乃至書寫。如同我重溫了童年便很快成長起來,變成一個享受孤獨假期的書呆子中學生。只可惜這段時間缺少了丹芳分享體驗,好多次我試圖聯(lián)系她,她先是顯得很忙,沒法好好聽電話,后來就怎么也找不到人了。我成了一個孤單的洛佐語學習者,但我并沒有感覺空虛,這使我要去分辨自己的情感。我把妻子拉上床,邊親熱邊哼唱丹芳唱的那首歌讓自己興奮起來,我瞇上眼去想丹芳的樣子和聲音,但到了最激越的幾秒鐘,我狠狠吼出的卻是最新學會的一句洛佐語,直到疲累地翻身仰躺下去我嘴里都是那一句。這樣試過幾次之后,我懷疑自己是否還喜歡丹芳,或者有沒有真正喜歡過她。
妻子懷孕了,是我們婚后多年的第一次。我想我可能只是利用了妻子的皮囊和丹芳的做媒,跟洛佐語有了個孩子。有一天我像要給孩子找媽媽家一樣,心血來潮地從一個嚷著會去新西蘭旅游的同事那里借來一本澳洲地圖冊?;氐郊椅野炎约宏P(guān)起來,專心對比丹芳那張手繪地圖和這本地圖冊上的各種形狀和曲線,雙手并用地旋轉(zhuǎn)圖張方向,奢望能“咔嗒”一聲地發(fā)現(xiàn)吻合。我翻查多遍,累到眼花也沒能在地圖冊上找到提門諾島,手繪地圖又全無方位和比例尺信息,我連疑似是它的島也沒找到。許久后我站起來吁一口氣,把用色俗氣的地圖冊扔進垃圾桶。我不能太膚淺太貪心,有洛佐語其實已經(jīng)足夠了。時間、心力和嘴巴耳朵都是不該枉費的。
天氣又寒冷起來,我瘦了,一副畏冷的樣子,卻時而覺得有無限深長的氣息。丹芳寄來的冊子和筆記早成了另一副樣子,我把每一頁都翻捻得又臟又軟。我學到的洛佐語知識已經(jīng)遠遠超過那些材料所包含的,它們寄生在我頭腦里,施展著自我增殖之能?;蛘呓柚痪渎遄粽Z格言的意象來說,就像一個耳廓大的水洼向外慷慨地分發(fā)了若干條疾溪狂流。幸虧沒有人要我解釋這是怎么發(fā)生的,我可以任由那些溪河之水源源不斷地流淌,汩汩作響地奔拓。
兒子出生,我多請了幾天假,得以專心謄寫那些筆記。春天,我被派公出到另一個城市。任務(wù)不多地方也不遠,計劃是火車往返,當天早上出發(fā)次日中午就回來。我出門前查點了要帶的材料和證件,然后竟然帶了兩套夏裝和整理過的筆記。這說明我早就隱隱地感覺到了什么。到達后氣溫很低,對方先安排了晚餐接待我,我們喝了點酒,杯盤之間我朗聲說了很多話,也見他們交換了幾次眼神。換了地界,擬調(diào)法更親密地伴我唇齒。他們扭捏地提出了一些令人厭惡的要求,我用斥責的勁頭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第二天我起床吃力,沒有按時完成核算。下午他們幫我另行安排行程,我的意思是只要上半夜能回返到家就好,然后他們就按我說的,給我買了凌晨飛去南方的機票。
我不清楚這是不是自己想見到的情勢,但我似乎已經(jīng)準備好了置身這種歷險。一轉(zhuǎn)眼我這樣說話已經(jīng)說了幾個季節(jié),在享受混沌的妙味之余,有時也很想宣告本意,要擠出口吃的阻障。這種時候我會有瞬間的懼怕,怕別人看出我的張口結(jié)舌,擔心自己已然面紅耳赤,幸好可以隨時回頭,重投洛佐語音韻,靠模擬語調(diào)安然度過。慶幸之外我對平日所面對的人暗生了怨尤,因為連那些貌似知近的人也對內(nèi)情毫無察覺。妻子照料孩子時我把那點關(guān)心連連表述成了別的迂邪詞句,她竟然懶得開腔似的只是冷笑著搖頭,后來更是漠然冷對充耳不聞。我話語的余音縈繞當空。試問當著無邪的嬰孩說出了那些怪里怪氣的話,我怎么可能不生他媽媽的氣。
之后偶爾她要我?guī)褪滞斜е麜r,我望著這粒團團軟軟、睜眼看我的小東西,不想在她近旁對他嘟囔出什么,難受得很。
丹芳繼續(xù)音訊全無,其他人都不配知道我和洛佐語之間的事。南飛時舷窗外云海浩瀚,我想象自己正在飛去提門諾島,隨后又體味了一種自知無法抵達的凄美。飛機落地后,我沒有再打開手機。我隨最密集的人流乘坐巴士,來到一個長途客運站。在隊列里我慢慢被擠到前面,學著別人的樣子朝售票窗口里面喊了幾次,窗孔傳音效果差,我每次喊出的又都是不一樣的詞,但售票員后來居然聽懂了一樣,賣了票給我,是去四個小時車程之外一個從未耳聞的小城的。
車往西南開,車上多數(shù)人用很難懂的口音說話。我累了,在嗡嗡人聲中飽飽地睡了一覺。
到了小城,我暫住一店,同時開心起來。當?shù)厝寺牨狈皆挄r耐心謙遜,對我語言表達的偏斜并不會皺眉,好像只會為他們自己的濃重口音而自卑。這樣比覺得別人不對勁卻不真正在乎可愛多了。我便更加暢快地頻頻開口。見到他們那么恭敬地對待我照葫蘆畫瓢所發(fā)出的語音我覺得意興盎然,而在擬調(diào)把戲和口音差異的雙重作用之下,他們費神猜度領(lǐng)會我的話然后認真回應(yīng)或者履行,則能攪起我更強的失控式快感。店家曾經(jīng)連續(xù)兩晚給我房間送了十五串半熟的活烤林蛙,還找了個街頭畫師來給我畫半身裸像。我就起著雞皮疙瘩咬下滲血的蛙頭、一動不動地做完模特,然后倒頭栽在床上狂笑不止。
習慣了口不對心,我對自己說過的話就產(chǎn)生了記憶困難,來到南方話多起來之后這癥狀更甚。生平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像個浪子,或者比那更妙,像個有失憶癥的逃犯。
胸臆間的洛佐語越多地被擬調(diào),反而越像是受了委屈。我虧欠它名分已久,有時讓它莽撞出口甚至任由它支配我的肢體也算心甘情愿。在一個集市上,我和一個攤販爭執(zhí)了幾句,也許他不覺得那是什么口角,只是我拿著他的貨品比畫,同時說著一些聽不懂的話。他拿回他的東西,無緣聽出我吐露的粗野心意,直接挨了我一個脆響的耳光,捂著臉呆呆愣怔。類似的事發(fā)生過幾次,我換了幾次住處。后來的一段日子,我對洛佐語更是喜歡。大概是因為幾句閑聊吧,一個生意人把我?guī)У剿墙嫉膱鲈?,開始打撈魚塘里的魚出來加工。我擔心自己跟他訂過貨。直接問他我是問不出口的,只能暫且住下,繼續(xù)跟他胡亂聊天,希望自己可以說出和魚或者交易有關(guān)的話,聽他怎么接話??裳哉Z好不容易接近此處時,他只心領(lǐng)神會似的一笑。當天晚上他引著一個打扮俗艷、不算老的女人進我房間,我一見她那副樣子就知道她做這種事不久,但可以滿足我的所有要求。她在床上叫時,我再次無所避忌地喊出了洛佐語,我放聲地喊并且瞪著她示意,她終于弄懂我的意思,現(xiàn)學現(xiàn)用了幾句,邊喘邊在嘴里重復(fù)。她比看上去聰明一些,這也是我在這里多住了幾天的原因。結(jié)束了床上的事后,我也會對她講洛佐語,她哧哧笑著跟我學,并不多問,大概以為我是從國外來的吧。
我度過了最為恣意的一段日子。那個生意人連日忙著加工魚肉。
沒人打擾時,我就拿出洛佐語筆記反復(fù)翻讀,雖然隨身帶來的只有幾十頁,卻有好幾處文字隱含的幾層意思蛻皮一樣翻新綻露,獲得這種領(lǐng)悟一定與我可以對著真人暢快地開口有關(guān)。比如筆記里的一個重點概念,在其他材料和錄音里也被提及,我之前沒法明白其中的意思,此時卻可以做出推測。這概念說的是一種姑且譯為“葡萄結(jié)構(gòu)”的洛佐語現(xiàn)象,其穎異吸引著我不斷尋求開口實踐——幾個音位串聯(lián)起來,本來應(yīng)該依據(jù)它們的先后順序表達特定的意思,但這種串音古怪,說出來常常被錯聽成其他意思,重復(fù)幾遍則可能引致幾種各不相同的會意。洛佐語研究認為,能形成葡萄結(jié)構(gòu)的串聯(lián)音位都是差異微妙的或者互補的,相互勾連時,常態(tài)聽覺極難捕捉個中精微,聽者無法依靠平常的聽覺暫留來回溯串音順序,就像無法給一坨葡萄排定顆粒順序一樣。所以如果不能超常地專注并即時記取,葡萄結(jié)構(gòu)的聽者會聽到對的還是錯的意思,做出哪種誤解,實際上是隨機的。
我花了心思找到一個臟詞教那女人在床上時喊叫,響在我耳朵里的或許是這個臟詞,或許是一種特定稱謂,是用來叫遠房姑舅家里的少年異性表親的,偶爾也聽似“潰爛的柿子”。不管如何入耳我都覺得無比新鮮刺激。
歡愉的心境中,有一次我讀通了筆記里另一相關(guān)段落的大意:島上有少數(shù)人擅長使用葡萄結(jié)構(gòu),有的成了雅趣名士,有的則用此道來搞惡作劇或者傳遞晦昧信息。但幾個大師善于吸納這種語句帶來的歧義,沉迷于在說與聽中領(lǐng)受重重歧義疾速疊加帶來的快感。這種快感被認為遠超性刺激,聽著搭檔或自己的加速念誦,歧義層層累積,感受節(jié)節(jié)攀升,最終在顱內(nèi)體驗的峰巔炳爆迸射……大師通過聆聽或者自言自語就可以引來的極致高潮我無福領(lǐng)略,但我也在研讀這段時加重了呼吸。
每晚女人按我的吩咐做飯菜,有時碰巧真的就是我想吃的。后來每頓飯的菜都變成了魚罐頭半成品,生意人也不再朝我笑,我就知道我該走了。我拿出鎖在手提箱里已多時的手機,準備捏造一條先帶樣品回去再付全款的指令信息,想讓自己走得體面一點。然而開機后接連涌入了一簇簇信息和未接來電提醒,我看下去,慌了神。我早知道主任會暴跳如雷,可沒想到兒子那么幼小,竟被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來自妻子的最后一個電話就在兩天之前。
我呆愣了,但不敢愣太久?;爻瘫仨毤皶r準確,我卻只字難吐,咽喉一陣陣痙攣。來到路上我攔下一輛車,好歹比畫著讓司機送我去機場,又艱難地買了機票。飛機上我腦袋脹痛,全程渾噩,終于降落在鄰近我那城市的某城機場時是在午夜。我上了出租車,在手機上打字,要出租車跨城送我去醫(yī)院,但進入我生活的城市之后出租車司機迷路了。一股勁兒扭擰著拱出喉嚨,我接連喊出“葉脈并不是對稱的”和“七十歲以后結(jié)伴照鏡子”等幾句話指路,看過他的表情和車行路線后就咬住自己的舌頭恨恨地不再說話了。在出租車偏離得太遠之前,我下了車朝醫(yī)院跑,事后不記得是如何狼狽地跑到那兒,又是怎么找對病房的。
妻子扇了我一個嘴巴,會講洛佐語的嘴唇開裂了,流出腥腥的血來。我只覺得萬幸,因為孩子已經(jīng)脫離了病危狀態(tài)。聽說他生病起初像在急著學話,隨即開始咳喘哭鬧。初診醫(yī)生要家長耐心喂藥精心照護,妻子一個人哄不好連夜哭叫的病孩子,他又反常地一直喊爸爸,后來病情升級為哮喘,幾次呼吸困難嘴唇青紫。兒科的重癥監(jiān)護室留了他很久,妻子當然幾度崩潰。我回來時,難熬的病程已經(jīng)在尾聲了,幫忙甚多的是妻子的一個在醫(yī)學院的朋友。幾天后孩子出院,妻子始終沒跟我說一句話,就好像她也在醞釀一種陌生的語言。
當然輪到我來日夜照顧孩子。他顯然是被醫(yī)院那些針頭和管子嚇怕了,吃睡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個仍團團軟軟的小東西,每哭過一場,兩片嘴唇都要哆嗦很久。有一晚我起床哄他,喂了奶吃力地哄睡時,見妻子睡房的門開著縫,她醒著,正憔悴地坐在床邊,準備隨時出來接手。我流了幾滴眼淚,咽下了咸澀的味道,感覺自己的口吃自愈了。我抱著孩子推開那扇門走進去,面對面地坦白告訴妻子,我學了另一種語言。
“我在外面說它。如果你還相信我……我以后不會再那樣說話了?!?/p>
我哽咽,但真的不再口吃了。天以從前的色度亮起來,我去單位交代了事情,聽足了主任的喊叫,沒有回嘴一句,但能感覺到自己口咽間的通道已經(jīng)像他一樣大敞四開。取走了自己的東西,我開始找下一份工作。見到任何人我都表達流暢,而且重新用正常的語言思考,這就像一個骨折復(fù)原了的人重新跨上自行車熟練地騎行,并不需要再學習保持平衡。喜悅持續(xù)了許久。我覺得該說“早上好”時就會說出“早上好”,想教兒子童謠時也能說得聲情并茂,夸過女人的衣著還會歪頭不假思索地夸她點別的什么,每次都能恰到好處,讓對話活泛起來。
如果說有什么讓我略感異樣,那就是我的喉音仿佛比從前薄了一點,可感覺上卻是說話聲更加老成了。估計這就像度過了變聲期一樣吧。在家一呼一應(yīng)之間,我與妻子有一種音調(diào)和聲頻上的搭配感。
一段日子之后,一切都理順了。我逐漸習慣了這種通順,我的語音如此有效,即便把話說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也不再有人讓我重復(fù)。一定是每句話里的每個字都可以切中人們心思間的樂譜音符,全然無須質(zhì)疑。我不再想聽見任何其他語種或者方言,覺得它們像鳥獸呻吟似的,讓我起雞皮疙瘩。在老同學里有個中學外語老師,我們以前碰面時她會聊一聊她教學的事,看得出她有點喜歡說那些東西,現(xiàn)在我會盡量避開她,以免她扯出幾個腥膻的外語單詞。反正我不再缺少朋友,和其他人的相處變得歡快多了。有些人說我變了,我告訴他們這叫作恢復(fù)了,前一階段是有一點小問題。
一天那個外語老師在路上叫住我,我見躲不開,就多寒暄了幾句掩蓋尷尬,相比之下她有點唐突,說:“你說話流利了,挺好的?!?/p>
我笑笑說:“前一陣子吧,我工作壓力大了點,心理因素作祟,有點口吃。短期一過性的而已,現(xiàn)在全好了?!?/p>
“哦,我記憶里……從小你就有點結(jié)巴吧?!彼f,“很輕微,有時出聲有一點點停滯,像是有別的東西想說似的,我還覺得挺可愛的。不過還是現(xiàn)在更好?,F(xiàn)在更好?!?/p>
我保持笑容,邊走開邊搖著頭。女人就是這樣,受過冷落就想說幾句怪話,小施報復(fù)。我小時是否結(jié)巴,難道要別人來告訴我?可我已經(jīng)不是在瑣碎處糾纏的人了。在新的工作單位摸清一些路數(shù)后,我又去了更體面的另一家,也把家搬到環(huán)境更好的另一區(qū)。不大順心的事就是孩子的哮喘間或還會發(fā)作,但這本來也是無法避免的,應(yīng)對得法就好。我和妻子一起打理好新居,也一點點帶大孩子。我們時而一起去參加一些聚會,我越發(fā)活躍,家眷在人前也很開心。
時隔幾年,又到了冬天時發(fā)生了一點小波折,我在醫(yī)院住了幾天。但不礙事,我康復(fù)了,只是體力有所減損。事情出得偶然,那天傍晚我在路上見到一群人舉著腦袋看樓頂,那上面有個女人站在邊沿,寒風里衣著單薄頭發(fā)飄擺。我看不清她的樣子,但總覺得她是丹芳。并不是我對她的記憶有多深,而是此前幾天剛好有人提起她。當年那個無聊聚會的組織者又找我去聚,居然說這次人不多不會太喧嘩。他主動說起丹芳,說她在澳洲出了麻煩,因為語言學研究造假,被權(quán)威科研期刊撤了稿子,恐怕還要丟掉工作或者職稱什么的。
得閑時我便隨手檢索了一下丹芳的這件事,果然是有關(guān)洛佐語的。她在刊物上發(fā)表的文章是關(guān)于洛佐語中第四人稱的研究的,這個主題一度在領(lǐng)域內(nèi)得到了一些關(guān)注,也有學者意欲附和,對該人稱做出了文藝性的闡釋,可隨即丹芳堅稱這種第四人稱并非三個經(jīng)典人稱的變異形式或者分拆概念,而是另踞向度、獨自兀立的一極。這樣定性,沒人能真正明確地理解其指向和用法。后來他們認為這類研究過于虛張聲勢,罔顧學術(shù)規(guī)范和依據(jù),進而有點冷厲地否定了丹芳和她的文章。幾番爭執(zhí)之后語言學界撤回了對洛佐語作為一種真實存在的語種的認可,理由是在當?shù)夭]有找到說洛佐語的群體,個別難懂的口音當屬某些已知土著語的亞型。而丹芳的最后一次辯解聽起來的確脆弱而近乎失禮,是說洛佐語可能是像某些流行疫病一樣的“自限性”語言,在局地興盛一時之后會自然衰萎泯滅,殘跡逸散。
辯駁之中,雙方提到的地名都不是“提門諾島”。
我沒有為這些過多勞神,然而由此還是無意識地喚起了一些洛佐語的記憶,腦子里閃過了那些貌似精致靈動的東西,那種猶如閉嘴之后才響起的語音和只能隨機聽取的意思,那種被信奉為語言修煉的口咽腔炎癥,還有自我增殖的語言知識……有那么一兩個瞬間,我似乎想通了什么,明白了第四人稱是什么東西,好像除了你我他之外確實另有一方需要單獨界定和指代。我就是在這種頭腦有點不大清爽的狀況下見到那個要跳樓的女人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走進那座樓,上到頂樓走上天臺。守在天臺樓梯口的人一定以為我認識那個女的,知道她為什么站在那里,可是在樓頂我確認她不是丹芳,甚至也不大相像。我該退回去,但我對她說了一句洛佐語,接著說了第二句第三句。可能是受她那副模樣感染,我像她一樣流淚了,并且一直說下去。顯然她沒想到會出現(xiàn)我這樣一個勸阻者,其間她甚至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皺著眉快要問我究竟在說什么了。
我說個不停,身后掩藏著的幾個人想必觀望了很久,讀懂了局面,輕聲告訴我繼續(xù)說下去。是執(zhí)意要說下去還是不敢停下來,我是分辨不清的,只顧聲音清朗、感情飽滿地說著一種未必存在的語言,不在意自己有沒有發(fā)出什么奇音怪調(diào)。那些句子特別連貫甚或是非線性地輻射而出,像無數(shù)藏身崖穴的蝙蝠一心飛撲出來。我不記得這天口吐舌燦了多少迷言妄語,過程持續(xù)了多久,只感覺有過一種吐盡肺內(nèi)最后一絲氣息的絕望和一陣痛快的崩塌感。后來救護車的笛聲響起來,他們來搶救的是我。
我昏迷了大概一個晝夜,醒過來之后沒做什么治療,精神慢慢恢復(fù)。妻子在我身邊,我沒問那個樓頂女人怎么樣了,只知道自己這次徹底忘了洛佐語,一詞半句都不記得了,強要回想時甚至會有點作嘔。
換季時,妻子那個在醫(yī)學院的朋友來家里看望孩子和我。他查看了孩子的狀態(tài),問候了我?guī)拙?。妻子沏茶時他在一堆廢書報旁邊信手翻看了那些正待清理的洛佐語材料,然后抽出幾張紙問我怎么會有這個。我不知怎么回答,他說里面有些內(nèi)容好像是上個世紀幾個澳大利亞醫(yī)生搞出的用來緩解哮喘的呼吸調(diào)理發(fā)音法,他也是讀過一些冷僻的醫(yī)學史料才對其有印象的。
他沒有想帶走它們的意思,只是用手指彈著那幾張舊紙說:“或許對你兒子有用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