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關于余象斗的身世,至今仍有許多未解之謎:其準確的生卒年份,學界尚無定論,就連他到底名叫“象斗”還是“仰止”,也常常引起人們的爭論。
這是一位對后世頗有影響的明代著名出版家,也是一位頗具情懷的失意文人、一位熱情投入的圖書編輯、一位創(chuàng)意無限的出版策劃、一位機靈老練的營銷專家。作為書坊主,余象斗集文人、商人于一身,精神、物質(zhì)兩不誤,兢兢業(yè)業(yè),刻書不倦,在大明的天空下度過了樂此不疲、有滋有味的一生。
福建建陽地處武夷山南麓,群山掩映、竹木蔥郁,豐富的原材料催生了發(fā)達的造紙業(yè)、制墨業(yè),秀麗的山水則吸引了無數(shù)渴望隱逸避世的散淡文人。唾手可得的紙、墨、竹、木,與滿肚子學問卻囊中羞澀的文人驀然相遇,剎那間的電光石火,無異于硫黃、硝石和木炭的狹路相逢。從此,刻書這個行當,就成了建陽名揚天下、千年不衰的招牌產(chǎn)業(yè)。
余家在建陽的刻書事業(yè),大約至晚于宋時便已開啟。對于這份祖上傳下來的家業(yè),余象斗起初并不是特別感興趣——直到屢試不第的蹉跎逐步消磨了他追求平步青云的熱情。
萬歷十九年(公元1591年),眼看科舉無望的余象斗,作出了現(xiàn)在看來應該是他一生中最為正確的那個決定:告別科場,刻書為業(yè)。
恐怕連余象斗本人也沒想到,在出版生意這件事上,他竟如此擅長。據(jù)學者統(tǒng)計,僅以余象斗本人名號所刻之書即有40余種,超過明代建陽余氏刻書種數(shù)的1/4,品類更是五花八門,包括狀元優(yōu)秀作文選在內(nèi)的科舉輔導資料、居家旅行必備生活小竅門、可供消愁解悶的各種通俗小說等等。這些書銷路甚廣、風靡一時。
激烈的市場競爭環(huán)境中,名利雙收、大獲成功的余氏書坊,背后是掌門人余象斗在選題策劃、編輯設計、市場營銷等圖書出版各個環(huán)節(jié)的苦心孤詣。尤為難得的是,余象斗雖也看重名利,但不是一味追名逐利的市儈之徒。
老作家、藏書家黃裳在《插圖的故事》中,曾提到一幅極具廣告畫意味的插圖——“三臺山人余仰止影圖”。此圖出現(xiàn)在《仰止子詳考古今名家潤色詩林正宗十八卷》一書里。
掛著“三臺館”牌匾的堂屋中,一位中年人伏案而坐,身旁有一侍女奉茶,面前有兩侍女焚香,膝下有童子以吹筒燒火,而案上筆墨書卷俱全,被簇擁在中心的伏案者似乎正在為即將出版的新書推敲字句。
這位面露淡淡微笑、頗有志得意滿之態(tài)的中年人,正是本書的出版者,“仰止子”余象斗。堂上的“三臺館”三字,則是余象斗刻書的堂號之一。很可能余象斗那時就已經(jīng)掌握了今人所謂的多品牌策略——他的另一個品牌堂號叫“雙峰堂”。
苦讀之余,最讓人如癡如醉的娛樂類圖書,莫過于想象大膽、情節(jié)曲折離奇的通俗小說。在這一品類的競爭中,余象斗亦全力參與。
以上均為世德堂《西游記》插圖。
建陽刻書,插圖是一大特色。明人好奇,文化娛樂需求旺盛,刻書業(yè)競爭白熱化,為爭取更多讀者,各家書坊瘋狂內(nèi)卷,恨不得每本書都配上精美插圖。在無比激烈的競爭中,余象斗獨出巧思,設計了這幅以出版者本人為主角“出鏡”的廣告插圖,讓人耳目一新。
《仰止子詳考古今名家潤色詩林正宗十八卷》屬于作詩輔導入門書、優(yōu)秀詩歌作品選一類,面向渴望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有所進步進而對前途有所助益的年輕學子。因此,圖中堂上特意設置一副對聯(lián):“一輪紅日展依際,萬里青云指顧間?!焙陥D大展、平步青云的場景化、具象化體驗式營銷,被余象斗玩得風生水起。
除了《詩林正宗》一類的學詩工具書,學子還需要更多與科舉直接相關的教輔圖書。面對這一需求極大的市場,余象斗當然不肯放過。
余象斗將科舉教輔作為出版的主打品類,所刻此類書十分豐富,既有“講說類”的《四書兜要妙解》《四書萃談正發(fā)》,也有“文笈類”的《新鋟朱狀元蕓窗匯輯百大家評注史記品粹》《歷子品萃》《史記品粹》,等等。由上觀之,其“四書”系列、“品粹”系列儼然已成為系列口碑作品,尤其是“品萃”系列主打賣點為“字字句句注釋分明”,對資質(zhì)相對平庸的普通學子更具吸引力。
學習備考,大約在歷朝歷代都算不上美差??嘧x之余,最讓人如癡如醉的娛樂類圖書,莫過于想象大膽、情節(jié)曲折離奇的通俗小說。在這一品類的競爭中,余象斗亦全力參與。
萬歷二十年(公元1592年),金陵世德堂刊刻的《西游記》(此為存世最早的《西游記》刻本,未署作者,今多署吳承恩)面世,大受市場歡迎。嗅到商機的余象斗按捺不住,親自動手創(chuàng)作出《北游記》《南游記》兩書,并取吳元泰《東游記》和楊致和《西游記》(或謂系余象斗“洗稿”盜版世德堂本而成),合刻為《四游記》。古人常嘆“書當快意讀易盡”,遇到《西游記》這種數(shù)百年難以一見的“奇書”,真能不大感意猶未盡?正在讀者如饑似渴之際,余象斗《四游記》橫空出世,其銷路之暢可想而知。
就這樣,在付出了一番努力籌劃(可能還有一些不光彩手段)之后,因世德堂本《西游記》掀起的“X游記”熱,終于被余象斗成功蹭到。
余象斗總能出版暢銷書。
當時圖書市場,還有一類書很是暢銷,那就是居家日用指南一類,尤其是各種“不求人”系列,從種樹小妙招、母豬的產(chǎn)后護理到如何寫信向鄰居借褲子,事無巨細,一應俱全。余象斗所刻,除《萬用正宗不求人全編》這樣的“綜合類”日用小百科外,還有“專門類”的知識手冊,如法律案例類的《新刻御頒新例三臺明律招判正宗》、醫(yī)藥類的《大河外科》等等。以上無論哪類書,余象斗皆在營銷推廣上不遺余力,除了書名中“正宗”“新刻”“狀元”“妙解”之類外,其廣告詞亦夸張至極,“校證無差”“人物、字畫各無省陋”之語觸目皆是,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余象斗以一介書商,快意書林,頗有儒風俠氣,但平心而論,其人長于市場營銷,若論編輯校讎之功力學養(yǎng),實不過中下之才。見識所囿,市場所迫,逐利之心所擾,臆測亂改有之,粗制急就、草草上市亦有之——當然,這不是余象斗一個人的毛病。
清代著名藏書家葉德輝謂“明人好刻書,而最不知刻書”,一嘲就是一大片。這樣的批評固然有其依據(jù),但細思也略微有幾分求全責備的意思。明人之所以“好刻書”,正是因為明朝圖書市場的空前繁榮。以后世讀者的角度,我們當然希望每部傳世之書都是編刻皆精的善本,然以正參與著當時激烈市場競爭的余象斗們而言,他們則時刻需要在編校質(zhì)量、上市時機、選題策略、成本控制以及個人表達之間找到平衡。
在400年前做一個書坊主,并不是容易的事——余象斗為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拼盡了全力,而且干得相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