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焦點變盲點，兩山對峙，撥弄法

電影劇作最關(guān)鍵的，不是人物、事件，是情景——超出常識的局面。比如，想拍表現(xiàn)廣東兩大名拳蔡李佛和詠春的電影，了解到武功差異、代表人物個性差異，仍寫不成劇本。直到一天，采訪到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蔡李佛宣稱?？嗽伌?，詠春宣稱?？瞬汤罘?。

你倆到底誰克誰？天理何在？

沒天理，正好拍電影。

情景大于懸念。懸念是對一件具體事存疑，情景是對整個生活存疑，如“還是地球嗎？還是人類嗎？”生活龐大，電影來不及介紹生活，只能反對生活。兩小時片長，剛夠唱反調(diào)。

希區(qū)柯克以“懸念大師”著稱，其實靠的是情景。一九四五年《愛德華醫(yī)生》的情景是，精神院更換院長，一個女醫(yī)生期待著新任院長到來，她一直在研讀他的著作，新院長到來后，她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像著作里的精神病人。

一九五四年《后窗》的情景是，一個摔傷了腿的報人，閑在家里，用攝影器材偷窺鄰居們的生活，根據(jù)片面信息，他推理出對面樓里出了殺人案。他處在閑極發(fā)慌的狀態(tài)中，但報人素養(yǎng)，令他言之鑿鑿，兩個女人相信了他。

都很精彩。輪到懸念，登時無趣。《愛德華醫(yī)生》故事中段，當(dāng)確定來接任的就是個精神病人后，“誰殺了真院長？”成為最大懸念，電影只剩下找兇手了。不出觀眾所料，就是不愿卸任的前院長。

好沒意思啊?！逗蟠啊芬彩牵坏┐_定對面鄰居真的殺人，影片就得馬上結(jié)束，捉捕越快越好，不怕草率，怕觀眾的興趣撐不住。

《紅樓夢》在電影發(fā)明前，已有電影思維。十九回寫寶玉，這個賈府矚目的中心，突然陷入被完全忽視的境地。

寶玉去寧國府看戲，不料是弋陽腔，俗鄙熱鬧，于是偷跑開。跑出個寂寞，發(fā)現(xiàn)平素圍著他的人都不見了，大家認(rèn)為他在劇場，時間上有空檔，便各玩各的去了。眾人焦點，成了眾人盲點——曹雪芹以這個反常局面，重新開始，再寫寶玉。

十七回的寶玉，是個俗孩子，長大后老奸巨猾——人生的一種極大可能吧。十九回的寶玉，是個天生的莊子，視一切平等、一切有靈，物與人一樣，想起寧國府一間閑房有張美人畫，不是去賞畫，而是由自己寂寞，想到它也寂寞，要去陪它。

惡作劇，樂一下，排遣不了寂寞。寶玉的房中大丫鬟襲人請假回家了，寶玉讓茗煙帶自己找襲人。君去臣家、主去仆家，不合禮節(jié)，都要提前幾日通告，否則臣可以拒君、仆可以拒主，不讓進門。

寶玉到來，嚇壞襲人一家人。仆拒主的理由，是來不及準(zhǔn)備招待的東西，君、主不打招呼，隨意來臣、仆家，臣、仆必然失禮，所以臣、仆可以用不想獲罪為由，拒絕君、主進門。

襲人的哥哥、母親倒不敢不讓寶玉進門，進門后，是無法招待的尷尬，家里的杯子、零食都不夠級別。襲人未得寶玉同意，擅自做主，摘他的玉佩，當(dāng)稀罕物給家人看。她特別愛這樣做，黛玉入賈府的第一夜，失眠流淚，襲人就要拿寶玉的佩玉哄她。黛玉知禮，拒絕。

襲人的家人則每個都摸了把，一直寫襲人細心，此處顯示她粗魯，人物多一面，從而立體。之后再寫她細心，為掩飾“主訪仆宅”，要哥哥送寶玉回去，別騎馬讓人看見，雇頂轎子藏身。

在襲人家，留下兩個懸念，一是襲人的粗魯，二是寶玉進門時襲人剛哭過。粗魯會壞事，壞什么事？此處點了一筆，讀者落下印象，不用立刻揭底，可以遠遠地放在后面再說。

落淚，太鮮明，則要在本回解決。

寶玉給送回賈府后，襲人隨后也回來了，講她家富裕了，要贖她出奴籍，正經(jīng)嫁人。引得寶玉傷心，不忍離別。此時，曹雪芹倒敘，交代襲人在家為何哭，原來是她習(xí)慣了在賈府，竟不愿出奴籍，說貴族家奴才強過常人家小姐，拼死拼活，不讓家人贖她。

襲人說自己要出籍出嫁，為試探寶玉，寶玉的反應(yīng)令她滿意。作為寶玉房中的頭牌丫鬟，有拘束寶玉性子的責(zé)任，借機提出四大要求，誆說寶玉答應(yīng)，她便留下。

這四大要求，是曹雪芹用襲人的口，描述寶玉四大特征。

京城口語，其實不太文明，祖上打過仗的人多，愛把“死”字掛嘴邊，濃重的兵戶氣(軍隊家屬院里的風(fēng)氣)，貴族和平民都這樣。襲人跟家人吵架，“死也得干”“刀架在脖子上”的詞隨口來，寶玉也是動不動就說“等我有一日化成飛灰(火葬)”。

襲人第一個要求，是讓寶玉改口，文明點。別人說死，是口語習(xí)慣，寶玉說死，是真這么想。從死的角度思考問題，是寶玉第一特征。

第二要求，不要譏諷讀書人。襲人提供了兩條罪證，寶玉嘲諷為當(dāng)官而讀書的人為“祿蠹”——國家蛀蟲，寶玉還說除了“明明德”之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胡亂編篡出來的。

“明明德”一詞來自《大學(xué)》首句：“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敝祆渥⑨尀?，神圣君主的學(xué)問，在于明白真理、改變大眾、保持完美。

明清科舉，以朱子注釋的“四書”為準(zhǔn)，《大學(xué)》是“四書”之首?！懊鞯隆币辉~，朱熹引申為，真理、物質(zhì)結(jié)構(gòu)、社會規(guī)律都刻在人的大腦里。

等于說，愛因斯坦發(fā)明的相對論，不是他發(fā)明的，原本就在他腦海里，也在每個人的腦海里。只是由于人的后天習(xí)慣，糊涂了，要靠數(shù)學(xué)推演、物理實驗，一番辛苦才能求證出來。

知道了一切都在我們腦子里，猶如導(dǎo)彈的芯片，那么便可以在現(xiàn)實里少些折騰了，直接明白，為“明”明德。明清六百年科舉，考試內(nèi)容竟如此魔幻，難怪選拔出來的官員敢貪污腐敗，他們是當(dāng)今漫威里超能英雄的人生觀。

朱子在他活著的時代南宋，一度被視為偽學(xué)——假儒學(xué)。南宋禪門大師輩出，陸象山借用禪宗眼光，為看清儒學(xué)，還是在總結(jié)儒家本地風(fēng)光。朱子熱衷建立龐大的學(xué)術(shù)體系，要搞禪學(xué)和儒學(xué)的拼接，夾生混亂。他解釋“明德”為“虛靈不昧”，是禪宗式詞匯。

因政府提倡，南宋的偽學(xué)成了明清正統(tǒng)。明清讀書人多知道朱子學(xué)問不行，以批朱子為樂。支持朱子的，會說他學(xué)問行，寫文章不行，吃虧在寫不清楚，于是幫他改話。改成陸象山那樣，“朱陸調(diào)和論”是儒家一大派。

明末的王陽明門下，甚至偽造出一篇朱子晚年文章，讓他跟王陽明一致。當(dāng)然，也有學(xué)者考證，那是朱子真跡，是朱子的真本事。

對“明明德”一句的注釋，朱子用詞混亂，意思不錯，跟陸象山一致。寶玉認(rèn)為大部分人不能明明德，所以偽造學(xué)問。追求心靈徹悟，為寶玉的第二特征。

襲人的第三要求，是不要毀僧謗道、調(diào)脂弄粉。兩個詞，是一個事，僧道棄絕女色，寶玉反對，調(diào)脂弄粉是親近女色。愛女人，是寶玉第三特征。第四要求，是不要吃女子的口紅、見了紅衣女子就喜歡。口味、視覺貪戀紅色，為寶玉病態(tài)。

列出四大特征，第十九回的寶玉形象強過之前的十八回。

前十八回，黛玉個性剛硬，十九回重啟，寫她柔軟。這便是電影主角的寫法，每一場戲都換了個人似的，不求連貫，求差異。

黛玉前幾日熬夜，亂了生理，白天睡覺。困倦令她柔軟，寶玉認(rèn)為，違背天時，會睡出病來，于是插科打諢，逗她度過困意。

二十回交代，斗轉(zhuǎn)星移，作者偷過了歲月，寶釵要過十五虛歲生日，那就是馬上十四歲，那么寶玉該十二三歲，黛玉十一二歲，相當(dāng)于小學(xué)四年級。黛玉對寶釵的嫉妒心，不是男女之情的嫉妒，是兒童的獨占心理。兒童愛搞跟誰“最好”，我們在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都會有一個“最好”的同學(xué)。

黛玉和寶玉結(jié)成“最好”關(guān)系，寶玉時時向黛玉表忠心，黛玉也知道寶釵破壞不了，但黛玉喜歡欺壓寶玉，總拿寶釵挑事。歲數(shù)小的孩子，特別愛找一個歲數(shù)大的孩子欺負(fù)，有成就感吧。

大孩容讓一次小孩，小孩就沒完了。妹妹訓(xùn)斥哥哥、弟弟管教姐姐，是華人家庭的常態(tài)。

找到一個能欺負(fù)的人，十分愜意。寶玉的奶媽李嬤嬤，惹不起黛玉，就嘗試欺負(fù)襲人。襲人受寒，悶在被窩里發(fā)汗。李嬤嬤說她對自己不敬，見自己進屋，裝看不見，不起身迎接。李嬤嬤話臟，惹滿屋丫鬟不滿，紛紛頂嘴，替襲人出頭。

李嬤嬤自知不得人心，于是喊委屈，自己先哭了起來。京城人情，似乎誰先哭，誰就有理。丫鬟們?nèi)松鷾\，哪兒應(yīng)付得了老油條？襲人有經(jīng)驗，你哭我也哭，她一哭，李嬤嬤沒法收場了，王熙鳳趕來救場。

她對下人嚴(yán)厲，卻善待奶媽，對賈璉的如此，對寶玉的也如此。丫鬟們煩李嬤嬤，因為她身為奴才，卻擺主子架子，不配位。王熙鳳卻當(dāng)奶媽是主子身份，好言勸慰，拉李嬤嬤去自己屋吃大餐去了。

王熙鳳對奶媽的柔軟，令讀者意外，本以為她會雷厲風(fēng)行地主持公道。曹雪芹加寫一筆王熙鳳的剛強，反向襯托，把“為何對奶媽柔軟”的疑問做大。

從寶玉庶出的弟弟賈環(huán)寫起，他是丫鬟所生，奴才生出的主子。他去寶釵屋里賭錢，輸給寶釵的丫鬟后，想賴賬不給，寶釵會做人，說丫鬟沒贏。丫鬟不干，嘲諷賈環(huán)沒主子樣，賈環(huán)氣哭。

假癡不癲的寶玉，認(rèn)為賈環(huán)跟自己不是一母所生，作為哥哥，并不方便管這個弟弟，平日保持距離。此刻被賈環(huán)的下賤樣搞煩，火氣上來，違反一貫原則，出口教訓(xùn)，趕走了他。

賈環(huán)回去找母親趙姨娘，誣賴丫鬟賴賬、寶玉欺負(fù)自己，激起趙姨娘因位卑而有的不平衡心理，罵兒子，別人看不起你，你還湊上去，是自己丟臉。將賈環(huán)拉低到下人地位。

曹雪芹寫賈環(huán)，為繞到王熙鳳身上。王熙鳳路過，聽到趙姨娘的話，大罵趙姨娘一個下人，怎能教訓(xùn)主子？你兒子跟你沒關(guān)系。隨后把賈環(huán)帶走，給錢，安排去玩，強調(diào)他是主子，不要自輕自賤。

王熙鳳連賈政的側(cè)室都敢罵，更顯出她善待奶媽，不正常。這是個蔫包袱，讀者察覺不對，預(yù)估王熙鳳日后要在奶媽問題上跌跟頭。小事做大，留下懸念。

以上是劇作分析。

以風(fēng)俗分析，則因奶媽在封建帝制時代，地位本高。明朝皇帝的奶媽，可以像皇帝生母一樣，插手官場。清朝皇帝奶媽的兒子，可破例，當(dāng)皇帝伴讀(按規(guī)矩，皇帝伴讀須是貴族子弟)，長大后可居經(jīng)濟要職，可當(dāng)省級大員。

貴族家模仿皇室作風(fēng)，王熙鳳善待奶媽，是她懂事。

一九八七年中外合拍片《末代皇帝》里，奶媽因給七八歲皇帝喂奶，被老太妃們認(rèn)為有違人倫，強行擄走，從此隔絕。不符史實——溥儀的奶媽隨他出走天津、滿洲，隨到死。

導(dǎo)演貝托魯奇這代西方小孩，多一歲斷母乳，改喝牛奶，因為資本主義蓬勃發(fā)展，母親要出門工作。舊時代華人，婦女居家的多，雇不起奶媽，母親就自己當(dāng)奶媽，男孩四五歲還吃奶是常態(tài)，家有奶媽，能吃到七八歲。上世紀(jì)四十年代生人的一輩多如此，五十年代零星還有。

京城老頭以斷奶晚為榮，顯得童年家里經(jīng)濟優(yōu)越，我從小聽聞，本以為“吃到十一歲”是極限，前幾年聽到個吃到初中二年級的?！赌┐实邸峰e拍了，符合人倫。

史湘云的正式亮相，作用跟賈環(huán)一樣，寫他為寫熙鳳，寫史湘云為寫黛玉。寶玉、寶釵聽到史湘云來了，在賈母屋里坐著，兩人趕去，發(fā)現(xiàn)黛玉先一步到，正跟史湘云說笑。愉快氣氛下，黛玉要開玩笑，一貫的，又拿寶玉、寶釵打趣，說寶玉不早來，原來絆在寶釵處，要不然早飛過來見史湘云了。

扯上史湘云，為給寶玉和史湘云搭話，寶玉的正確應(yīng)答方式，是哈哈大笑，完全接受黛玉的調(diào)侃，引起一屋人都笑，然后陪史湘云說話。

不料，作為人情機靈鬼的寶玉，犯了傻，理解錯誤，以為黛玉真的是在意他去寶釵房里，辯解：“只許同你頑(玩)，替你解悶，不過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說這話?！?/p>

黛玉大怒，是郭德綱對于謙的憤怒。大家不是一起說相聲嗎？我拿你老婆開玩笑，你還真急了呀。我在逗大伙，你不捧我，令我的話失去效果，多喪氣。

寶玉接錯了話，顯得黛玉這人無聊，心眼里只有男男女女。氣得黛玉離去——由此看出兩點：一、黛玉不再是剛?cè)胭Z府時，那個處處小心的女孩了，在賈母嬌寵下，原形畢露，當(dāng)著賈母的面，敢使性子。二、史湘云是典型配角，她的正式亮相，竟可處理得如此輕率，完全不寫她。

黛玉回到自己房，寶玉跟來道歉。黛玉發(fā)飆的話，典型老北京，兵戶氣濃烈，張口狂甩死字?！拔宜懒?，與你何干？”“便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不如死了干凈！”

把史湘云晾下，不合適，寶釵拉走寶玉，讓他好歹去應(yīng)付幾句。寶玉去了，很快趕回，表示“咱倆最好”的關(guān)系不可動搖。

看到這兒，令人感慨。黛玉這個愛當(dāng)眾拿男女關(guān)系逗樂的習(xí)慣，是哪兒來的？賈府內(nèi)沒人敢呀，一貫放肆的王熙鳳都不敢當(dāng)眾開這種玩笑，黛玉是獨一份。大家都不這樣，沒這種氛圍，不能怪寶玉腦子反應(yīng)不過來。

兵戶兩大習(xí)氣，要死要活地說話，愛當(dāng)眾開男女關(guān)系的玩笑。前一個感染京城，普遍都有。后一個，讀書人家忌諱，工商人家也少說。兩百年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工商階層普遍臟話，開始講葷段子，大學(xué)里稍晚，一九八五、八六年的樣子，王志文一屆似乎是首批。

她父親林如海是文人做派，只能推測來自母親賈敏。賈敏身為貴族小姐，卻染上兵戶氣，此處懸疑，不知是怎樣的故事。兩位哥哥賈赦、賈政對賈敏感情一般，估計是妹妹豪邁，從小惹哥哥們討厭。

見寶玉認(rèn)錯態(tài)度不錯，黛玉批評他“說話慪人”，指明并非自己嫉妒寶釵，是你在場面上不會說話，讓我下不來臺。

史湘云尷尬，自己剛來，惹得哥哥姐姐鬧掰，趕來黛玉房里看。黛玉會打圓場，見了湘云，就開玩笑，破解尷尬。只是她兵戶氣地打圓場，確實在賈府不和諧，又拿男女關(guān)系開玩笑，說史湘云大舌頭，叫寶玉的“二哥哥”，聽著是“愛哥哥”。

不料湘云是個對手，反擊說黛玉將來嫁個大舌頭男人，逗樂眾人。黛玉的兵戶氣是母親的間接感染，湘云像是在兵戶區(qū)里生活過，心理強大，口才技高一籌。黛玉的逗樂，常搞得大家不知所措，湘云的逗樂，意思清楚，效果自然。

湘云晚上跟黛玉一床睡。黛玉體弱，裹得嚴(yán)實。湘云火力壯，胳膊露被子外。次日，湘云給寶玉梳頭，黛玉對湘云并無嫉心。黛玉、寶玉之間類似戀人拌嘴的話，是黛玉走向成年的試驗，按老話說是“虛龍假鳳”。曹雪芹加寫了一段襲人跟寶玉的拌嘴，真假立判，顯出黛玉還是兒戲。

寶玉一再被女孩批評，不再出去玩，悶在屋里看《莊子》。讀到“滅了圣人，國賊也就滅了；滅了珍寶，竊賊也就滅了；滅了政令，才有公正；滅了商業(yè)，才有誠信；滅了名人名言，人們才會說話；滅了音樂、繪畫、工藝的大師天才，人原本的聽覺、視覺、手感才能恢復(fù)。(大意)”

看得高興，寶玉續(xù)寫。嚇壞脂硯齋，批為“敢續(xù)《莊子》？”

寶玉寫的是：“趕走襲人，開除麝月，她倆才能知道該怎么跟我說話。毀掉寶釵的漂亮，抹滅黛玉的才華，她倆才能知道該怎么跟我說話。唉，她們四個，像羅網(wǎng)陷阱，禍害天下人。(大意)”

抒發(fā)完了，痛快睡覺。次日醒來，恨意全無，寶玉依舊關(guān)心這個關(guān)心那個。

寶玉續(xù)寫《莊子》是惡作劇，沒哲學(xué)，模仿來的詞句，談不上文筆好壞。不料得脂硯齋盛贊，批為“直似莊老，奇甚怪甚！”——像極了《莊子》《老子》，太有才華了。

氣笑讀者。脂硯齋是人生好友，讀書良伴。心情煩悶，看他批語，能大笑三百聲，所有陰霾一掃而空。

之后，曹雪芹寫起賈璉通奸下人媳婦、跟陪房平兒調(diào)情、受王熙鳳盤查，以成人性欲，對比寶玉和四女的年少情誼。

二十二回，薛寶釵過生日，賈母拿出二十兩，要王熙鳳辦酒席、請戲班。王熙鳳嫌棄賈母給少了，明顯是要自己往里添錢，還說賈母的小金庫是為了死后都給寶玉，不舍得給其他兒孫分。這番壞話，竟然博得滿屋子笑，賈母被往“死”里說，卻最高興。

以王熙鳳為標(biāo)桿，襲麝黛釵四女的說話技巧，確有提升空間。上一回，寶玉和女孩們說話，一說就對立，因而煩惱。這一回，曹雪芹就專寫一個會說的，評書藝人的思維吧，評書就是賣口才，王熙鳳這段言語，會在茶館里說得讓觀眾喊出好兒來。

寶釵生日那天，寶玉討好黛玉，問她想看什么戲，他去點。黛玉依舊霸道，見面就損人，說你自己花錢雇一戲班，我愛看什么點什么，算你誠心，借別人雇的戲班給我點戲，不害臊呀。

寶玉學(xué)乖了，逢黛玉霸道，哈哈笑就行，千萬別爭辯。哈哈笑地拉黛玉去看戲，果然沒事。

黛玉這番話，為對比王熙鳳上一番話。王熙鳳能把歹話說成好話，黛玉能把好話說成歹話——曹雪芹細致，時時照應(yīng)，在文法里叫“兩山對峙”法。

黛玉不愛看戲，寶玉怕熱鬧戲。薛寶釵點的戲是《魯智深醉鬧五臺山》，遭寶玉嫌棄，認(rèn)為是粗俗打戲。薛寶釵說唱詞高明，念出一段，寶玉大受觸動。

順下來，要寫寶玉因戲詞而悟道。但“順理成章，不是藝術(shù)”，曹雪芹先搞出一段別的事，再進入正文，為“撥弄法”。猶如年底結(jié)賬，會計正式打算盤前，先隨便撥弄兩分鐘算盤珠子，活躍活躍手感。

有個十一歲的小旦，化妝后像黛玉。黛玉平日嘴里沒好話，眾人不敢拿小旦跟她開玩笑，獨史湘云粗心，說像黛玉。惹得寶玉瞪了她一眼，要她住口。

看戲結(jié)束后，湘云沖寶玉發(fā)脾氣，寶玉拿出哄襲人、黛玉的言辭來哄她，惹得湘云更不高興。她根本不想跟寶玉親近到這種程度，說寶玉惡心，錚錚鐵漢地離去。

寶玉自討沒趣。他朝湘云使眼色，把黛玉也得罪了，認(rèn)為他這么做，在眾人面前，顯得自己小氣，玩不起。寶玉兩頭不討好，郁悶下，想起戲詞，猛然大哭，忽然覺悟。

多出這一番撥弄，弄出個情節(jié)高潮點，情節(jié)高潮點上的悟道，方精彩。因為聽了戲詞，所以悟道——這是因果。要滿足因果，寶玉只能在戲臺下悟道。寫劇本，要時時小心自己陷入因果思維。寫劇本，是作情緒，不是作因果。

令寶玉開悟的戲詞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剝離了記憶、思辨的存在感，南宋形容為“虛靈不昧”，明末以來，多以“歷歷孤明”來形容，它是唐朝舊詞，在明末復(fù)活，廣用至今。

寶玉寫了首證道詩：“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薄J(rèn)為有個道，可追求、可證明，都是在瞎搞胡鬧。你能感覺到你存在，這個感知就是道。不需要追求、證明，它本來在，一直在。

之后寶玉模仿北宋《碧巖錄》做法，再寫唱詞解釋詩意?！盁o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我們從小到大經(jīng)歷許多事，時過境遷后，似別人的事。存在感和“我”的關(guān)系，猶如戲子和角色，戲子演各種角色，又跟角色沒關(guān)系。

你以為一歲到幾十歲的你，是同一個人。其實早就換了無數(shù)次，大腦憑著幾個記憶細節(jié)，拼湊出一個連貫人物。

存在感變出種種思想、個性，猶如浪花朵朵，每個打到岸邊的浪都不一樣。打工仔的你，夢中是公司總裁——你知道兩者的巨大差異，不知道你和昨天的你，也是這么大差異。大腦過濾掉差異性，造出“我還是我”的錯覺。

口頭禪與文字禪

寶玉的唱詞內(nèi)容，如順著證道詩往下寫，就是詩詞羅列，失去情節(jié)了。所以交代寶玉寫詩后又寫了詞，詞的內(nèi)容卻不交代，由黛玉的眼睛展示。

曹雪芹把傳統(tǒng)小說變得前所未有地細膩，以作詩的思維來寫小說。詩的字?jǐn)?shù)不多，忌諱“合掌”——左右手重合，重樣了。所以寫了詩，不能再寫詞，要空開、換視角。

黛玉來寶玉房，看吵嘴后他是否生氣，寶玉早睡了?？吹綄氂癯~，覺得“什么玩藝，無甚關(guān)系”。脂硯齋批語，擔(dān)心寶玉要真悟道了，那就成《高僧傳》了，小說還怎么寫？看到黛玉不認(rèn)可，松了口氣。

太可愛了。

黛玉為笑話寶玉，拿回自己屋給湘云看。湘云哪兒看得懂？黛玉無趣，睡過一夜后，拉著湘云去找寶釵。再次證明，她對寶玉不是情人之愛，對寶釵無嫉妒心，是嘴上說著好玩，寶玉、寶釵都是她的玩伴。

寶釵在人物塑造上，一直沒光彩，禮貌周到，對上會做人、對下能識別，日后的持家型人才。此時露崢嶸，說自己誤導(dǎo)了寶玉，寶玉沒悟，是瘋了。將詩詞撕了，還命丫鬟把碎紙燒了，一點不留。

完全禪師做派。打擊初悟者，不要停在第一次的思維逆轉(zhuǎn)上。她不是針對寶玉，眼前是黛玉，如此做作，是要點化黛玉。

黛玉沒明白，見寶釵撕稿，覺得寶釵會玩，非常高興，拉寶釵、湘云一起去戲弄寶玉。寶釵見黛玉沒應(yīng)上自己給的機會，也不強求，隨黛玉玩去了。

到寶玉屋，黛玉劈頭蓋臉發(fā)問：“至貴者為寶，至堅者為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答不出。三女大笑，湘云是湊熱鬧的，不知內(nèi)涵，但喜歡看寶玉的窘樣。

看過《指月錄》的明清讀書人，被這問題難不倒，一旦問我有什么，問的都是“赤條條的存在感”，有沒有最初的開悟體驗。

存在感，人人都有?？梢曰卮穑骸百F如寶釵之釵，堅如黛玉之玉?！北硎?，你知我知；也可舉手做出托盤送餐狀，表示說不出，但我有了，可以送給你；也可以開玩笑：“拿錢來買！”“拿頭來換！”問者便明白你知道了。

這是口頭禪，讀書讀來的答案?？催^書，便答不錯。寶玉對禪宗語錄不熟，還不會玩這游戲。

黛玉否定寶玉的詩詞，不是寶玉不對，而是笑他初級。笑過后，提點寶玉，將原詩的“無可云證，是立足境”，改為“無立足境，是方干凈”——赤條條的存在感，是打破生活慣性、思維逆轉(zhuǎn)的第一步，憑著它，人生可以翻盤了。存在感，是頭腦所能掌握的最接近“道”的東西，其實還是頭腦的錯覺。

存在感拋棄了記憶、思辨、生理本能、性格，最終要將它也拋棄。它消失了，說明錯覺才徹底沒了，終于脫離了大腦的迷宮。

聽到黛玉理論通達，寶釵起了興致，再次點化她，說黛玉所言，完全符合《壇經(jīng)》名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备吲貅煊窈螅终f存在感消失后，還沒完，請寶玉再悟，“本來無一物”是什么物？

寶玉程度，肯定答不出。寶釵問寶玉，實是問黛玉。黛玉沉浸在被表揚、捉弄寶玉的雙重快感中，完全感受不到寶釵在問自己，叫寶釵別問了，我已經(jīng)把理論說清楚了，寶玉順著我的話延伸，就找到答案了。答出來，也不算本事。

黛玉強調(diào)在問答上，寶玉輸了，讓寶玉不要再參禪。是以勝利者姿態(tài)，貶低輸家：“你資質(zhì)太差，干不了這事?！痹捝纤ＭL(fēng)，不是真不讓。

寶玉是真實體會，吃虧在黛玉、寶釵看的書，他都沒看過。佩服她倆在這方面，先行于我，但認(rèn)為她倆還是口頭禪，是理解，不是真悟。不想做口頭之爭，于是服軟，說自己不再參禪，滿足了黛玉的霸道。

黛玉的表現(xiàn)，連累得寶玉認(rèn)為寶釵也是口頭禪，寶釵對點撥寶玉不感興趣，沒沖寶玉使勁，所以寶玉感受不到她的水平。

寶釵沒老師，她也是看書看的。黛玉憑著聰明，從書中梳理出一套說法，邏輯完備，為口頭禪。但有人看書，能像是聽交響樂似的，感同身受，跟作者修為產(chǎn)生共鳴，讀一頁書的效果等同二十年山中修行——這種情況，叫文字禪。

文字禪是明末現(xiàn)象，紫柏、憨山、漢月都不是傳統(tǒng)的拜師，由師父看護修行，是讀前人著作讀成了大師。他們無師承，不好稱宗師，稱為“尊宿”——水平高，不知哪兒來的。

寶釵也如此。尊宿般的她，終于人物形象立住，有了特色。

此處留下個懸念，寶釵問的“‘本來無一物’是什么物”，因黛玉不應(yīng)機緣，未得答案。當(dāng)然，原文沒這句話，寫的是“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jié)，便要丟開手不成？”是我為了讀者看明白，聯(lián)系二女之前交談，捏造的這句。

《紅樓夢》有五個書名，內(nèi)含五部小說，其中的《情僧錄》是修真小說寫法。寶釵此問，是《情僧錄》宗旨，在后四十回給答案，不是《巴黎圣母院》《戰(zhàn)爭與和平》般，生硬插入哲學(xué)論文，是以情節(jié)寫哲學(xué)，答得精彩絕倫。

單以《情僧錄》衡量，后四十回不可能不是曹雪芹真筆。

二十二回后半，寫猜謎語。曹雪芹一貫的一波三折，從不會做單一事件。從遠在宮中的元春寫起?；亓颂思液?，保持互動，她送來燈謎跟弟妹們游戲。

寶釵一下便猜到，但裝作猜得費勁，遲遲未語，不搶風(fēng)頭。沒有問禪一段戲，讀者看她，會覺得是會做人的心機女，經(jīng)過問禪，再看她表現(xiàn)，觀感不同，肅然起敬，是高人隱身。

清朝人玩文字，詩詞比不過唐宋，玩起對聯(lián)和謎語。元春玩過后，賈母也組局。局中賈政出彩，他在場，小輩人都緊張，賈母趕他走。一貫嚴(yán)肅的他竟然撒嬌，說母親愛孫輩，不愛兒子。

一下把大家都逗笑了，人也就留下了。猜謎時，故意猜不對賈母出題，輸給賈母許多東西。輪到他給賈母出題，讓寶玉偷泄答案給賈母，又輸給賈母許多東西。哄母親開心的孝心，古板形象中突然展露出的辦事靈活性，令賈政形象立體。

賈政輸?shù)臇|西，是特意準(zhǔn)備的精巧禮物，賈母大悅，賜酒給他，母子倆玩起來，讓他猜女孩們之前設(shè)的謎。

樂極生悲。賈政猜謎，驚覺不祥。元春的謎底是爆竹，一響而散。迎春的謎底是算盤，打亂的含義。探春的謎底是風(fēng)箏，飄飛浮蕩之物。惜春的是寺廟里的海燈，冷清孤獨之物。寶釵沒出謎題，題了首詩，小小年紀(jì)，心境極老。

看傷了賈政，覺得女孩們的文字，皆是不祥之兆，賈家要敗。華人玩字，認(rèn)為一人所作之文，就是此人品行真相，也是命運真相。

文字多義，爆竹也可視為“一飛沖天”，元春宮中身份還會提升。算盤也可視為“進賬”，迎春日后富裕，有財緣；風(fēng)箏也可視為“遙控”，探春日后是個掌權(quán)人物；海燈是華麗裝飾，說明惜春貴氣，會聯(lián)姻豪門；寶釵詩中憂患，所謂“生于憂患”，大富之家兒女，有憂患意識，是家中福相。

完全可以另作解釋，賈政看出不祥，是他心中早有不祥。目中所現(xiàn)，正是心中所想。寫諸女謎語，正為寫出賈政心態(tài)。

此回過后，是下坡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