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茜齊

坦白地說，在我讀《給媽媽當媽媽》這本書之前，我并不認為它是一本對我而言有多大價值的書，也并未奢望它會成為一把幫助我稀釋掉對母親懼惡（wù）的活性炭料，就連讀到它，也純屬巧合。但當我讀畢，合上它時，心底那道筑在我和母親之間的深墻瞬時有了垮塌的跡象，很快，趨于碎裂，眼睛沉溺在淚水中。

我實在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母親不再親近了，甚至提起“母親”“媽媽”這樣的詞時，我自心底會升起一股排斥，甚或比排斥更糟糕的情緒。剛開始意識到這種情緒的時候，我很吃驚，因為我和《給媽媽當媽媽》的作者陸曉婭不同，她的媽媽是因為工作原因長期疏于對她的陪伴，那時的科技也遠不如現(xiàn)在，越洋視頻電話根本是不可能的，如此境況下，母女間的生分在那個年代成了必然。而我的情況恰恰相反，從小到大我都在母親的陪伴中一路成長，一刻都不曾離開過，我們往日常常交心，我有任何心事都會對她說，像是一對閨中密友般親近，無話不談。然而，關(guān)系發(fā)展到今時這樣敏感的地步，是我萬萬沒有預(yù)料到的，也就很容易能預(yù)見當我第一眼看到《給媽媽當媽媽》這本書時，光是這書名就足以使我內(nèi)心產(chǎn)生十分的抗拒。但或然，也正是這抗拒的心情讓我對它滋生了一絲好奇，于是買下它，決心探個究竟。

開篇，曉婭坦言自己從一歲九個月時就離開媽媽生活，長時間沒有媽媽在身邊，媽媽又恰好是很少表達愛和鼓勵的人，所以不論從身體到情感都沒有和媽媽建立起良好的互通，直到媽媽查出罹患“認知癥”，她不得不回到家庭，和弟弟妹妹一道，承擔起照護媽媽的責(zé)任。但問題來了，從小到大和媽媽沒有肌膚之親，更沒有過多交流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突然要長時間陪伴和護理這位“陌生”的病中的媽媽，內(nèi)心的矛盾和兩代人同一屋檐下可能存在的沖突讓曉婭對此憂心忡忡，用她的話說，“親子關(guān)系的質(zhì)量也直接影響著互動”。好在，曉婭從事社會性工作，也研究和關(guān)注老年及死亡的課題，她很快調(diào)整好狀態(tài)，接納媽媽的逐漸失智，嘗試和媽媽“在一起”，從“心理區(qū)隔”“物理區(qū)隔”走向融合，把媽媽每一次的臭脾氣看作是正常的發(fā)泄行為并真誠理解。

看到這里，我有了在這本書中的第一次思考：曉婭和媽媽自小沒有情感互通，幼年起就分隔兩國，但在媽媽生病后，她卻能這般義無反顧地履行女兒的義務(wù)，不僅沒有怨言，還憑著自身新聞人的敏銳和心理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努力地站在媽媽的角度去關(guān)心和理解母親。那么我呢？我的母親在我念小學(xué)時因為和父親的關(guān)系疏離，不得已選擇分開，而后獨自撫養(yǎng)我長大，給我足夠的尊重和保護。我記得那會兒母親總是上夜班，下班了就帶著年幼的我在老廠區(qū)的十字路口吃麻辣燙，路上遇到橫穿馬路的老鼠和狗，我嚇得直哆嗦，母親就一把將我摟起，護著我不被傷害。十幾年來，母親既是媽媽也做“爸爸”，把我照顧得很好。現(xiàn)在我長大了，自己也做了母親，她也應(yīng)該擁有自己的生活了，可我為什么要去責(zé)備她偶爾的抱怨和冷臉呢？和曉婭比起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guī)е畹乃伎己屠⒕?，繼續(xù)往下讀。

曉婭在陪護媽媽的過程中，“麻煩事兒”一件接著一件，和媽媽打游擊似的斗智斗勇。從起初不習(xí)慣的身體觸碰，到后來可以自如地幫助媽媽洗澡擦身，曉婭在慢慢地了解媽媽、走近媽媽，更是常常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媽媽散步和睡覺。她雖然猶豫過要不要早早送媽媽進敬老院，想過這樣放棄自己原本軌道的生活行跡來全身心地照顧媽媽是不是自己愿意做的，但終究因為不舍和對媽媽本能的愛，曉婭和弟弟妹妹們十幾年來就這么做著繁雜和瑣碎的事，沒有抱怨，并且都做得愈發(fā)的好。

于此掩卷，反思：我和母親之間的隔閡大都是生活中細碎的小事，比如疫情前，我和媽媽去了一趟曼谷旅游，沒有跟團，自主行走。一天早上，我們在酒店用過早餐后準備去咖啡館坐坐，于是到地鐵站搭車，等車的時候母親不自覺地緊貼著我站在黃線的一側(cè)，我心想，一人站一邊吧，地鐵進站了我們上車時會更方便些，于是提議她換到另一排，不承想，母親面露難色，拒絕了我的建議。當時我氣不打一處使，顧自邁開一步，嘴里嘀咕著：“這有啥嘛，又沒說要分開。”母親的臉色更怯了，緊隨著我又靠了過去，那時，我很不耐煩。如今讀到《給媽媽當媽媽》，看到曉婭說“當一切都變得陌生，陌生到讓她不知身在何處時，那捏在手里的衣角，成了她抵御惶恐的秘密武器”。曉婭的媽媽患了“認知癥”，常常忘記自己身在何方，極度缺乏安全感。而我的母親那時身在異國，不懂英語更不會泰語也不識路，站在身邊的我，自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是她能觸摸到的“衣角”，難怪她小心翼翼，生怕一個閃失就真的不知身在何處了，我又怎么能殘忍地把她推向另一邊，怨她此般“糾纏”呢？和曉婭對待媽媽的周到放在一起看，我真是羞愧難當。

再往下讀，到后來，曉婭身患“認知癥”的母親在兒女的陪伴中度過了艱苦但也充滿溫情的十幾年，現(xiàn)在終究還是走到了她人生“下坡路”的底端，不會刷牙、吃飯不懂如何嚼咽、下巴垂到胸口、走路跌倒或者撞到墻面，凡此種種，幾乎失去了全部的生存能力，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曉婭和妹妹在媽媽快要離開時，準備了好看的衣服和襪子，不考慮習(xí)俗中去世的人應(yīng)該怎么穿或穿什么，只希望讓媽媽再美一回，優(yōu)雅地離開。

讀到這兒，我的淚水不住地往下掉，是我在這本書里最為艱難的一次思考，也是修省：難道我要等到母親離開的那一天，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去愛她嗎？我不會對此感到悔恨嗎？就像書里曉婭講過的一個概念，我的母親時常憂郁和發(fā)脾氣，大抵也是存在“童年的創(chuàng)傷”，曉婭媽媽的創(chuàng)傷是原生家庭疏于對她的關(guān)注，父母只顧其他姊妹而很少對她關(guān)心。

我的母親不然，她生在一個愛她的家，唯一給她造成情感困擾和傷害的就是父親了，那種缺失和憂慮對她而言是巨大的，由此而來的敏感和“對抗”其實是她在尋求保護和被愛，我應(yīng)該去幫助她走出創(chuàng)傷，用足夠的耐心和愛去溫暖她，讓她明白這個世界是善良的，還有人一直在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