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霞
殺豬季,女同學洪巖買了半扇豬肉,在廚房里火燒火燎地腌漬豬肉,又給我裝了一些,電話里呼我去拿。
北方的農(nóng)村,一進入冬月就是各村各戶殺豬宰羊的季節(jié)。最好是天空飄下第一場雪,河面也早結(jié)上厚厚一層冰的凜冽天氣,殺豬就成了忙碌一年的莊戶人過年前重要的一種生活儀式。霧蒙蒙的清晨,院子里就有了動靜,是父親和殺豬的人說著話,進進出出的人送進來一股一股的冷風,縮在被窩里也不再暖和,干脆穿衣起床。豬圈旁早已圍了一圈人,大多是男人,他們把要殺的豬五花大綁到平板車上,拉到社房,那里早有人燒開幾大鍋滾燙的燙豬水,隨著凄厲的嘶吼,三四百斤的一頭豬被宰殺。然后褪洗干凈,槽頭肉割下來當天中午燴菜招待村里人。
下午,父親還在酒攤上支應來幫忙的男人們,母親把其他事情收拾停當后,就開始一心一意燒火煉肉。爐膛里火苗正旺,舔舐著鍋底。一口大鐵鍋里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被母親切成小塊的豬肉挨挨擠擠、油光光的。母親伸手撒一把鹽,一是讓肉有滋味,最主要是能讓這些煉好的肉多存放一段時間,至少吃到第二年入夏。
時隔多年,我依然記得灶臺旁邊熱氣騰騰滿屋飄香的情景。我打趣洪巖:“你這是怕腌肉的技術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失傳,提前學技?。俊?/p>
她大笑,說:“那是,你知道有多香?滿屋子童年的味道?!?/p>
是啊,這絕對是一種舌尖上的記憶,存在于我們這一代人共有的童年中。童年里的北方農(nóng)村,有緩緩流過的顏色渾黃的渠水,有夏日場院里熱鬧的露天電影,有樹杈做成的彈弓,有羽毛做成的毛毽,有盼著要早點長大的心思,也有再也回不去的矮檐老屋和與灶臺相連溫暖滾燙的通身大炕。
上師范時,我倆還是十六七歲的青蔥年紀,同在一個宿舍里,她住在我的上鋪。第一次離開家門住進了校園,樂得一個隨性灑脫。只是,學校食堂清湯寡水,正長身體的我們吃不飽、餓得快,不久就厭棄了大食堂的飯菜。女孩子天生會過日子,周末回家就用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把家里能帶來存放一周的食物帶到宿舍里來。肉醬、腌菜、雞鴨蛋不一而足,用小電鍋煮一把掛面,配上媽媽親手熬制的肉醬,也是一頓美味。
一個飄雪的周末,洪巖從家里回來了,照舊背著大包小包,一進門,她就故作神秘地告訴我們,她帶了我們想不到的吃的。
打開飯盒,是滿滿一飯盒新鮮出爐的腌豬肉,因為她用一個棉墊包裹得嚴嚴實實,所以兩個多小時的返校路程,肉的溫度沒有降下來。在打開蓋子的那一刻,一股久違的香味彌漫了小小的宿舍。
“我媽滿鍋挑,專挑這種薄一點的脆皮肉,說最適合咱們當飯后零食?!?/p>
那天傍晚,宿舍六個人你一塊我一塊地吃掉了半飯盒的豬黑肉。幾個人一邊吃一邊使勁兒往前回憶,回憶童年里的第一場雪,回憶結(jié)著厚厚一層冰的河面,回憶北方農(nóng)村凜冽的冬天和殺豬的場面。那個下午,我們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的,并不是或脆生生或軟糯的炸豬肉,而是我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好多年前的那個黃昏,我們都曾坐在灶臺下承擔給母親煉肉的燒火任務,作為獎勵,母親時不時地從滾沸的油鍋里挑揀一塊肥瘦相間的肉直接送進燒火人的嘴里。
“那種滋味,一輩子忘不了?!焙閹r揚起頭,意猶未盡地說。
洪巖是從烏海市海南區(qū)一個偏遠的學校考進烏海師范的,她在與我們共同角逐命運的那次全市初中畢業(yè)考試中,摘取了烏海市女狀元的桂冠。她學習成績好,性格隨和,不論哪方面都比我們表現(xiàn)得成熟穩(wěn)重。住在上下鋪,我們?nèi)粘5慕涣骱芏唷N矣浀靡淮?,說起父母的不易,她從上鋪探出半個身子對我說:“我真佩服我媽,什么苦都能咽下,什么罪都能承受……總有一天我們都會結(jié)婚,都會做母親,到那時候希望我能比她們更強?!?/p>
我不明白她彼時彼刻的想法,但我想,不管怎樣我們一定比上一代人活得更精彩吧。
事實證明,畢業(yè)后的她越活越精彩,工作、結(jié)婚后仍好學不倦,研究生畢業(yè)后不滿足,又在陜西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她亦是被選調(diào),晚我?guī)啄陙淼蕉鯛柖嗨箍蛋褪惨凰鶎W校任校長。我曾幫她校對過學校出的一本集子,字里行間都是老師們對課堂教學的哲思和對教育事業(yè)的熱愛之情,這應與她的親身引領有直接的關系。因為我倆在這兒都沒有親人,各自就將對方視為親姐妹,惺惺相惜。常常相伴著去散散步、打打球,聊會兒天,溫溫和和,心里踏實滿足。她不過大我?guī)讉€月,歲月的沉淀后她性格上更加沉穩(wěn)了,話不高聲,事不急判,永遠是一副談吐有度、不急不躁的樣子。
分別數(shù)年再次聚在一起,她仍然是一副當姐姐的樣子。兒子進入高三的那個夏天,為了租房陪讀,她陪我在烈日下整整奔波了一個下午,東家出,西家進,對照著廣告紙一家一家看。期間,她執(zhí)意要求把房子租住在她居住的小區(qū)里。
“你兩頭跑,難免臨時有事,租房離我近,我就能照應下你兒子。”
那時候,她調(diào)過來的時間并不長,學校的工作千頭萬緒,我覺得她需要加倍努力才能站穩(wěn)自己的腳跟,哪有時間關照雞毛蒜皮的小事。
“雞毛蒜皮才是生活。放心吧,我有能力才這樣和你說,工作生活兩不誤?!彼f。
確實,租住在一起后,我才有機會更深切地了解她。
事業(yè)上的成功,并不妨礙她做個家庭里的好主婦。她的孩子在高二年級學習成績優(yōu)異,性格也如她般沉穩(wěn)。我們在一起,很少討論其他事,多以教育孩子為主,再多聊些讀書寫作,廚房烹飪,互相學習,各自勉勵。
她多次和我說:“人間煙火,讓我們更有女人味了?!?/p>
下班后,我步行上她家去拿肉。開門,夫妻倆正在廚房里忙乎。原來她周一下午需出差到廣州十幾天,考慮到丈夫上班忙碌,兒子又必須正點吃飯,怕到時候丈夫加個班有別的事時間上緊張,洪巖就和丈夫一盆一盆地和面,已經(jīng)蒸了饅頭、花卷,剩下的面烙了餅,甚至將爺倆兒吃幾頓燜面的面條搟好分袋裝起。
屋子里熱氣騰騰的,飄散著面粉那種甜糯的香氣。我一直認為會做面食的主婦才真正懂得生活的味道,那一種泡發(fā)后的揉捏,那種揭開鍋蓋久久不肯散去的團團白霧,是從媽媽手里傳過來的煙火溫暖。
“嘗一嘗,這是生活的味道?!?/p>
和我聊天的空當,她手腳麻利地將最后幾張餅子烙好,把自己首秀的腌豬肉盛一碗給我,并順手遞過來一個暄軟的饅頭讓我點評一下。
這情景讓我想起逝去多年的母親。放學回家推開門,常看見她正揭開一鍋饅頭,滿屋的霧氣蒸騰,玻璃上流下顆顆晶瑩的水珠,母親的身體就虛化在其中了。
我品嘗的工夫,洪巖又炒出一盤當年的新瓜子兒。我看著她身穿家居服手腳忙亂的樣子幾次笑出聲。她知道我笑她出門光彩照人,在家蓬頭破衫的樣子,但她并不介意,反以為豪。這一點我倆相像,所以她并不認為我是真的取笑她,她知道,我只是從她身上看到我自己的樣子而已。
一切收拾停當,已是夜里九點多鐘。我倆面對面吃著瓜子兒聊會兒天,等著十點半一起去接孩子放學。我看著她忙忙碌碌卻幸福滿足的樣子,心里就十分感慨。一個女人,若以忙事業(yè)為借口,忽略了家庭的溫暖與和諧,是一輩子最大的失敗與遺憾。事實證明,如果愿意騰挪時間,照顧家庭與打拼事業(yè)其實是可以相得益彰的兩件事。仔細盤點我身邊的許多朋友,絕大多數(shù)都是此類事業(yè)家庭兩不誤,并且樂此不疲,不怨不煩的人。我每有疲厭,看到聽到她們津津有味地曬生活、晾手藝,心里頓增無數(shù)力量。
我突然想起當年在宿舍時,她從上鋪探出半個身子對我說過的話:“我真佩服我媽,什么苦都能咽下,什么罪都能承受,而且還不認為是苦,不認為自己受了罪……總有一天我們都會結(jié)婚,都會做母親,到那時候,希望我能比她們更強?!?/p>
我問她,還記得自己說過的這話嗎?
“怎么會不記得,那時候覺得父母太苦,雖然盡力了,可是日子還是像陷入泥潭一樣總是拔不出那一只腳來……我那時就發(fā)誓,努力早點報答他們,結(jié)婚后這么多年,我就是不斷和我媽為我們所做的比較著,努力并幸福地生活著呢?!?/p>
“是啊,可是她現(xiàn)在八十多歲了還為兒女操著心呢。我們也一樣,等孩子畢業(yè)、成家,長多大都不會放心,也會操心到老,那是幸福?!蔽艺f。
“這就是生活。”我看見她的一張臉在沒有散盡的霧氣中有些虛幻,那面龐竟有些像我的母親。
這也是母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話。在我選擇背井離鄉(xiāng),到另一座城市重新開始的時候,她說:“這就是生活,就當重新談一次戀愛吧?!?/p>
是啊,我們總是在被生活一遍遍虐過后,才明白生活是多么值得熱愛。我們終于像再次戀愛一樣愛上了千瘡百孔的日子,不斷縫縫補補,不斷創(chuàng)造驚喜。從青蔥年少時對生活的淺嘗輒止,到如今一步步在生活的泥潭里扎根融入,并不斷拔節(jié)生長,直到開出美麗的花來。其間的奮斗點滴,滲透著每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幸福樹,為了幸福,我們努力讓每一片葉、每一根藤都義無反顧,絲絲縷縷入扣,光滑無縫。
這正是我們與生活的雙向奔赴。只有奔赴過,才能似花間一粒塵埃,在煙火歲月里裊裊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