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艷
進入初中以后,我對英語毫無興致。當刻板教條的男老師領著我們念“今天、昨天、明天”的單詞,全班都在大聲誦讀時,只有我偷偷地耍起了小聰明,看著操場外凸凹不平的地勢突發(fā)靈感,分別在“today、yesterday、tomorrow”單詞的后面用鉛筆偷偷標注了諧音“土堆、也是土堆、土馬路”。心里還浮想聯(lián)翩:今天是土堆,昨天也是土堆,明天就會變成土馬路,好有發(fā)展前景哎!
英語老師發(fā)現了我的走神,徑直走到我的身邊看到了我用鉛筆標寫的“注腳”,于是嚴厲地批評了我,大有把我當個英語學不好的反面典型來抓,在他強大的語言攻勢下,我羞愧地借上廁所的名義跑出去大哭一場,等情緒平息后又假裝若無其事地回教室上課,我感覺自尊受到踐踏,再也找不回上小學時那個備受老師呵護與關照的“學霸”樣子。
有一次我路過她的窗口,聽到里面有人拉琴,曲子如泣如訴,凄婉動人,連我這個不懂音樂的人都聽出了悲切,也聽到了不遠處別人對她的議論:“三十多歲了還嫁不出去,恐怕這輩子要成孤老?!薄奥犝f她被別人甩了,于是賭氣調到大山里教書,真不值當!”一個三十多歲還沒有嫁出去的老姑娘,別說是在邊遠山區(qū),換作是大城市那也同樣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是今天人們嘴中的“齊天大?!?。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是有氣場感應的。就在有一天早起,我躲在學校的一棵大樹下,拿著英語書就著昏黃的路燈結結巴巴地練習時,她靠了過來說道:“嗨!我知道你也姓楊,其實學英語沒那么難的!”雖然她不教我,但也是初中部教英文的人民教師,我有所戒備地咬緊嘴唇,她站在那兒微笑著拿起我手中的英語書,春風化雨般給我講解知識要點,糾正我蹩腳的發(fā)音。
此后,我成了她特別關照的小孩,我很討巧地叫她小姑。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她每每收到郵政包裹,會把我從來都沒有見識過的葡萄干、糖果之類的糕點與我分享,我學習上有什么問題也可以請教她,她總是慷慨解答。那時的初中是寄宿制,我們女生宿舍無非是統(tǒng)一睡在學校鋪就上下兩層的板樓里,密匝匝的一片,入睡后還有可能被早起或夜半上廁所的人踩醒。
直到有一天,她出去配了一把鑰匙,然后心靈手巧地用醫(yī)院的輸液管編織了一串精美的鑰匙鏈,鄭重地掛在我的脖子上。
小姑的床頭總碼著厚厚一沓的文學書,而小小的我就是不愛看晦澀難懂的名著,反而喜歡讀安徒生童話。只是有一次我進門看見她正對著一張照片愣神,見我回來之際她匆忙地把照片卡在了《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那本書里。夜里,我聽到了小姑壓抑而悲痛的哭泣聲,我不知如何去寬慰她,也不太懂成人世界里的悲歡離合,只能一動不動地裝睡,心里暗暗期盼自己早點兒長成羽翼豐滿的大人,好有能力去紓解小姑的傷心。
我最大的擔憂,是小姑有一天會離我而去回到大城市。盡管我的英語成績在穩(wěn)步提升,盡管我也能用小提琴時斷時續(xù)地拉出《梁山伯與祝英臺》,我知道自己沒有藝術細胞,感覺像是鋸木頭殺雞一般枯朽,遠沒有小姑拉的動聽。人人都說:“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币姓讨龑ξ业膶櫮?,我也漸漸地迷上了她帶來的那些文學書籍,在她那里我可以任意翻閱它們,我喜歡上了錢鐘書先生的《圍城》,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以及《老舍散文集》,等等。以前母親把教科書以外的書籍統(tǒng)統(tǒng)歸類為閑書,她怕看多了影響成績,但在小姑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我們可以就著火盆里的旺炭一邊取暖,一邊靜靜地看書,兩人不發(fā)一言,那些書籍引領著我看到了大山以外的世界,書里的故事打動了我的心靈。
當我讀到《平凡的世界》時,書中田曉霞發(fā)現不遠處洪水中有個小女孩抱著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電線桿,在風雨水嘯中發(fā)出微弱的哭聲,眼看著就要被洪水吞沒了。關鍵時刻她選擇毫不猶豫地跳入洪水中,艱難地把木板推到了小女孩的手邊,她看見女孩兒抓住了木板,正在這時一個浪峰向她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田曉霞感覺眼前孫少平的身影一閃而過,緊接著就在洪水中消失了……淚水打濕了我的雙眸,田曉霞的離世讓我明白: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并不是依據個人的意愿而存在的,但總不乏溫情與尋找光明的人,也正如《平凡的世界》里所說:“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是冰冷的!”
村上春樹曾經說過:“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墻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地遇見了小姑,我們也曾是一枚雞蛋,我和她溫暖與共過,靈魂共振過,是她教會了我生活的諸多意趣,以至于自己的文字里總是夾雜著淡淡的憂傷。
后來隨著父母的工作調動,迫于學習的壓力,我們之間的通信時斷時續(xù),最終小姑一張辭呈南下,我也遠赴異地。待母校幾經輾轉,托人帶來她寄給我的信件時已是半年之久,連回幾封均是杳無音信,我們就這樣失聯(lián)了。小姑在對待感情上始終是堅定的,執(zhí)著時如飛蛾撲火,從不計較得失,不去管值得與否,分手時也不拖泥帶水,決絕地一刀兩斷。她說女人寧可高傲地發(fā)霉,也不要卑微地去愛。所以我也固執(zhí)地相信她定會在這個世上的某個角落盎然地盛放著,就如同她會在某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大聲地讀著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神話》為自己打氣:“活著,帶著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殘損的手掌撫平彼此的創(chuàng)痕,固執(zhí)地迎向幸福。”
在這個凡塵俗世中,我想我不夠深刻,遠沒有她領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