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靜
梅娘是中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優(yōu)秀的女作家,她出生于東北的一個富有的家庭。其父孫志遠是著名的愛國實業(yè)家,生母遭到孫原配夫人的嫉恨,被迫出走。梅娘早早地遭受了“沒娘”的痛苦,在繼母的冷眼中郁郁長大。身世的辛酸激發(fā)了梅娘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更使她對當時淪陷區(qū)女性的命運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與關懷,并作出了積極的思考與探索。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大多帶有梅娘自己的影子,有著相同的被壓迫的命運。
在當時,梅娘應該是較為獨特的一位。她既不同于冰心的“愛的哲學”的說教,也不同于廬隱的“恨的哲學”的哀鳴。她的作品的顯著特點是“博施濟眾的泛愛胸襟,積極入世的主觀視角,非常規(guī)化的女性語言。她關注和愛護女人,卻流出對人的關注和愛護。她呼喚和向往的是女人的地位和權利,卻流瀉出對人的地位和權利的向往和呼喚”。①梅娘關注人,更關注女人的命運,她的小說具有顯著的女性主義特征,其代表作品“水族系列”之一的《魚》則最能反映她的這種寫作傾向。透過《魚》,我們可以看出梅娘小說獨特的女性視角。
《魚》中的芬就讀于女子高中:女孩子們被送來讀高中,只不過是為了識兩個字,高中畢業(yè)就等于失學。而高中生活如何呢?“住校的學生除了星期日和例假是不準出去的,即或出去也不過是買點東西看回電影。隔絕了一切和外面交接的機會,那樣蓬勃地生長著的活潑的姑娘們,那樣尼姑似的生活是怎樣捆壓了豐富的還沒有經過折磨的純潔的感情呀!”這就是當時的高中生活,女孩子們在壓迫下“神經都尖銳著,聽著一點愛情的故事便都借著別的話哄笑起來”。她們“因為生活圈子的束縛和年齡的要求,多半把沒處發(fā)泄的蓬勃的感情傾向于年輕的先生們”。在梅娘的眼里,這一群要愛卻無從愛起的女孩子是可憐的,她們剛剛邁入了社會,爭取到受教育的權利,卻在這種流轉變遷的時代,受到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日偽統(tǒng)治下文化高壓政策的桎梏和壓迫。和其他作家不同,梅娘不但看到了東北淪陷區(qū)人們生活的苦痛掙扎,更看到了新舊思想撞擊給女性帶來的精神陣痛。
再看看芬的家庭。芬上高中是因為母親的一力主張,母親去世后,“沒有母親的家庭比牢獄還苦”,芬感到自己像要被活埋了一樣。她渴望工作,渴望自由的生活,卻是不允許的。她渴望戀愛而不能愛,因為“她有一層門關閉著”——那就是家的阻擋。當芬忍不住戀愛了時,“一切比預料中還殘酷的責難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心盤桓在死亡、被逐、饑餓、責打上”。②這一切,讓我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那位“狂人”的處境。芬被命令嫁給父親為她挑好的只知道遛狗的夫婿,這是接受過新思想影響的芬所不能接受的。她勇敢地走出了家門,走向了似乎可以給她提供一切的林。
林又給了芬什么呢?“我第一天的快樂就被打了折扣……我摒棄了一切的娛樂,我盡力愛他……我的丈夫對我一天一天地冷淡下去,常常不肯回來……這些天我受的劇烈的踢打都是為了這原因的……”②她從小生長在牢獄一般的家里,被送到尼姑庵似的高中僅為識兩個字,高中畢業(yè)便要被安排嫁給一個只會遛狗的紈绔子弟。她就如同一只被圈養(yǎng)的小狗,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追求,只能聽從主人的安排,必要時被送上交易所換取主人的利益。但畢竟,芬選擇了自己的生活。她說“我做的事情并沒有錯,我需要愛”,她從一個牢籠走向了另一個牢籠,她沒有得到應該有“尊重、責任和了解”③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愛,而是上演了一場“癡心女子負心漢”的傳統(tǒng)悲劇。在梅娘看來,女人的路總是窄的。這種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也同樣存在梅娘的其他作品中。
《蚌》中的梅麗,作為顯宦巨賈白參議員家“庶出”的小姐,她提心吊膽地生活在種種勾心斗角之中,將自己縮了又縮,小心翼翼地渴望自己的寧靜。中學畢業(yè)后在稅局當職員,與同事琦偷偷相愛,卻被父親當作禮品許給了得了一身臟病的朱家少爺。家庭的阻撓、同事的挑撥離間以及小報輿論的飛短流長,終于導致梅麗愛情的破滅?!缎D人》中聰慧、美麗、堅毅的鳳凰與袁良私奔,不久即有了孩子,在繁重的家務勞動與窘迫的家庭經濟中,消瘦了容顏枯萎了感情,日漸與丈夫發(fā)生矛盾,而丈夫的冷漠與外遇差點毀了那個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家庭?!缎贰分心莻€對男子甚至社會、生活有著深刻看法的小翠,雖知道男人對女人都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卻最終沒能逃出男人的魔掌,被父親出賣給孫三爺當玩物?!缎V告里面的故事》中的女子,被男友從母親的懷中誘惑出去隨即遭棄,因逃難投奔到姨爹家,結果卻被姨爹用來征婚騙取錢財。她反對姨爹結果遭到毒打,卻并沒有放棄。她愛上了小祥,欲把“渴望愛情而不得的脆弱的女兒心”交給他,希望小祥能幫助她逃出姨爹的掌心。但是,懦弱的小祥能否給她以幸福呢?小說沒有告訴讀者她最后的命運,這恐怕也是梅娘在對女性命運關注的同時而為讀者留下的最后一線希望吧!
正如《魚》中芬所說:“我做的事情并沒有錯……我并沒有侵害誰,我并沒有給誰不便。我做的,都只有一條路可走的?!彼齻儫o意觸怒誰,只是具有“人”的意識,想要爭取“人”的生活,便被家庭、社會所不容。在父家,她們的歸宿就只有被當作交易品送出去。逃離父家,走進夫家,一樣無幸??裳浴K齻儭皬募依镒叱鰜?,其實跟著就得走進另一個家去,一樣地洗衣服、做飯,還得看孩子,到天邊也得扮演受欺的角色”。就如蕭紅所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④,她們在沒有掌握經濟權、不能擺脫男權意識及宗法制度時,出走也只是痛苦地掙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梅娘從自己的身世及社會現(xiàn)實問題出發(fā),針對女性的命運問題,借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口,發(fā)出了“什么地方有給女人留著的路呢?”的疑問。
《魚》中的芬可謂經歷了兩次覺醒,這首先表現(xiàn)在“人”的意識的覺醒上。
芬在家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吃飯、陪姨娘摸牌,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小姐生活,不許和外界有自由的書信來往,更不用說自由戀愛了。她厭煩、痛恨這種無聊、沉悶的生活。她渴望自由,時常想去尋找另一種較為充實自由的生活。在人的基本需求中,芬缺少了“被尊重”,缺少“愛與歸屬感”,更不要說“自我實現(xiàn)”。她反對父親為她包辦的婚姻,反抗自己的從屬地位,爭取做“人”的權利,從而義無反顧地走出了父家的大門。這種抗爭,是芬作為“人”的意識的覺醒,是她的人生中自覺時刻的到來,也體現(xiàn)了梅娘對“人”的命運的關注及人的意識覺醒的思考。
芬從父家走進夫家,受盡周圍人的冷眼與丈夫的折磨,但只能忍氣吞聲,因為芬清醒地認識到“我是男性中心社會中的一個做了人妻的女人,人們不拿我當人,只當我是林省民的一個附屬品”,“這社會承認男人應有一切權益,壓迫我,虐待我”。但最終,芬深刻地看到了自己回到林家后的生活,同時也明白了林所給予她的所謂的愛情只不過是如同富足的人隨手施舍的面包一樣,她決然地選擇了另一條路。她說:“真正的生活不是依賴別人所能獲得的。我不能忍耐目前的生活,就只好自己去打開另一條生活的路子?!彼靼祝熬W(wǎng)里的魚只有自己找窟窿鉆出去……若怕起來,那就只好等在網(wǎng)里被提出來殺頭,不然就郁死”。所以她邁出了封建社會幾千年來中國婦女所不敢邁出的堅定的步子,她是現(xiàn)代中國又一個覺醒的更為進步的娜拉:“我要教育起我的兒子來,我要教他做一個明白人。這社會上多一個明白人,女人就少吃一份苦?!边@是芬的第二次覺醒,是芬的女性意識的覺醒。
在對女性意識覺醒的關注上,梅娘的思索是深刻的,她幾乎喊出了女性主義的最強音。如《動手術前》中的女子所說的:“你們握著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優(yōu)越的地位,在社會上橫行,欺凌女人,逼迫女人,逼得女人不能不以她僅有的身體去換取生活的時候,玩弄她,嘲笑她,然后摒棄。然而你們是對的,沒有一個男人承認自己是在間接、直接地摧殘著女人……什么女人的貞操,讓它見鬼去吧!”甚至如《蚌》中的梅麗所說:“與其賣給一個男人去做太太,去做室內的安琪兒,還不如去做野雞,不如去做馬路天使好呢?!泵纺锴逍训赜^察當時女性在社會中的處境,同時也在思考女性的出路。她說:“我不能走我娘、我大姐那生活中錦衣玉食、精神上備受欺凌的老路,她們全部的生涯證明:女人只不過是一條藤,只有依附男人,才能享受人世間的榮華。而她們的榮華,對我毫無價值?!雹菝纺锏倪@種思考與五四時代同步卻又遠遠高于同時代,有著深遠的歷史意義。
《魚》中的芬不滿封建家庭包辦的婚姻,拋卻一切,孤注一擲地去追求自己的愛情,卻不想誤入被愛情包裹的又一男權專制的牢籠,不但使自己的愛情美夢化為泡影,更使身心備受摧殘。梅娘對她筆下如同芬這樣的女子是愛惜的、同情的,但同時又有著很多的無奈和嘆息——女性本身的軟弱性。芬有反抗的勇氣和行動,這是梅娘所贊賞的;但芬將自己所有的夢想寄托在一個相識不久卻糊里糊涂相愛的男人身上,這顯然是一個錯誤。從高中畢業(yè)而面臨失學、嫁人,芬當時的心情可謂低至谷底,她急于求救,希望有一個機會,有一種力量使自己獲救。這正是芬最為脆弱的時候,林省民輕而易舉地俘獲了芬的愛情,堂而皇之地使芬順利落網(wǎng),成為任他宰割的案上之魚。芬的錯誤之處在于沒有看清,男權社會中幾千年的熏陶,早已使年輕的、年老的男人掌握了控制女人的本領。即使落入不幸的婚姻,她也沒有早早地意識到自己的不幸,卻只是“努力做一個好的妻子”。這種將幸福婚姻視為人生全部目標的追求,正是芬人格不能完全獨立的軟弱依附心理的體現(xiàn)。慶幸的是,芬最終看到了一條自強不息的道路。
梅娘的這種惋惜、心痛在《蚌》中有同樣表現(xiàn)。白家大小姐梅麗駕馭不了自己的感情,缺乏毅力去反抗、報復壓迫她的一切,才導致了難堪的悲劇。而《夜合花開》中美麗的少婦黛黛,不滿足于整日里無所事事的生活現(xiàn)狀,厭惡眼里只有錢而缺少對她真正理解的丈夫日新,卻并不想改變自己的“少奶奶”的富裕生活條件和身份;知道丈夫在外面捧女伶,非但不生氣,反而有了“終于有理由找一個情人”的想法。這種自欺欺人的抗爭,只能使她如同陷入蜜罐的蝴蝶,愈陷愈深而無法自拔。所以,她也只能徒然羨慕親妹妹黛琳的熱情和活力,自己繼續(xù)留在錦衣玉食的小生活里自哀自憐。
梅娘的小說中,這些美麗純情的女性,有新思想?yún)s也有著回歸心態(tài)。不管是芬還是鳳凰,她們雖然與封建家庭決裂,為追求個人幸福和愛情而毅然出走,卻走進了以“愛”編織的牢籠。她們沒有像娜拉一樣要求將自己還給自己,獲得自我價值的確認。“尋找愛的家園只是現(xiàn)代女性在婦女解放途中邁出的第一步,婦女解放的真正標志應該是婦女自身價值的發(fā)現(xiàn)和實現(xiàn)。如果把自身的解放完全寄托在男性的承認和愛撫上,或者把男性的愛視為解放本身,只會導致新的人格依附。”⑥所以說,梅娘的視角是廣闊深刻的,她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式的心痛,是悲天憫人的梅娘作為女性作家對女性自身更為深刻的思考。
梅娘以自己幼年的經歷為參照,用敏銳的目光和細膩的感情觀察、體悟、思考五四前后淪陷區(qū)女性的命運及她們的出路。她筆下的女性人物,個個都是她所關懷憐憫的對象。她們美麗、單純、熱情,接受過五四的洗禮,追求光明幸福的生活,卻又受到男權的壓迫。她們或如魚,因為想要脫離苦海而被人捕撈,成為任人宰割的對象;或如蚌,“潮把它擲在灘上,干曬著。它忍耐不了——才一開殼,肉仁就被人家啄去了”②;或如蟹,“捕蟹的人在船上掛著燈,蟹自己奔著燈光來了,于是,蟹落在了已擺好的網(wǎng)里”。②通過對女性命運的關注,梅娘也肯定了這些女性珍貴的反抗意識,鼓勵她們擺脫封建羅網(wǎng)的束縛,勇敢地走出來,為爭取自己作為“人”的權利而戰(zhàn)斗。但同時,梅娘并沒有盲目地為她們的戰(zhàn)斗唱頌歌,而是清醒地看到了她們作為女性本身的軟弱性。幾千年的封建意識根深蒂固,她們受“纖弱柔媚”的教誨,努力將自己塑造成“瑰麗飄逸、儀靜體閑”的佳人。而這些,只能讓她們于無形中將這些“標準”內化,把自己反抗的手腳捆住,成為毫無獨立人格的犧牲品。梅娘不但看到了同時代女性的悲哀,還揭示了中國廣大女性反封建斗爭的長期性和艱巨性。她以溫婉而不失剛強、樸實而不失深重的寫作風格和獨特視角,“敏銳地從姿態(tài)萬千的社會表層透視兩性的不平等及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艱難,截取并予以放大,以其中女性地位低下和命運的不幸來突出人類最基本的存在方式長久以來的失衡”。⑦這是梅娘小說創(chuàng)作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獨特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