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學慧，鞏寶平

(1.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濟南 250100；2.曲阜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飲食與禁忌是近年漢代社會史、民俗史、文化史等研究領(lǐng)域的新興課題，成果頗多，其中孕婦飲食禁忌現(xiàn)象也引起學界關(guān)注。有學者在研究漢代胎教(1)參見殷苗苗《漢代胎教思想的基本內(nèi)容與特征》，2014年山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孟建國、王貞琴《解讀漢代言語胎教理論》，載于《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李沈陽《論漢代的胎教》，載于《咸陽師范學院學報》 2009年第5期；馬媛媛《“禮學”視野下的中國胎教理論》，載于《蘭臺世界》2015年第36期；楊中新《王充的胎教思想》，載于《人口學刊》1981年第2期；王小婷《論中國古代民間胎教思想習俗及其科學性》，載于《山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11期；張志娟《漢代母子關(guān)系研究》，2021年曲阜師范大學碩士論文；劉寧《漢代母教研究》，中央民族大學2010年博士論文；郭芳《漢代生育禮俗研究》，2014年河南大學碩士論文。、禁忌(2)參見馬新《漢代民間禁忌與擇日之術(shù)》，載于《民俗研究》1996年第1期；袁延勝《漢代生育思想初探》，載于《河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胡迪《漢代禁忌探討》，2008年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李秋香《秦漢民間禁忌及其社會控制作用——以出土文獻為中心考察》，載于《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王光華《禁忌與戰(zhàn)國秦漢社會》，載于《求索》2007年第3期等。時論及此，但多限于對《黃帝內(nèi)經(jīng)》《胎產(chǎn)書》等醫(yī)類文獻相關(guān)資料的初步輯考或泛論零述，很少深入分析孕婦飲食禁忌，特別是從歷史背景與社會民俗角度探討其類別、內(nèi)容、內(nèi)涵、淵源、歷史作用、影響和現(xiàn)實價值等，而“飲食禁忌往往是與當時的民俗、道德、文化積淀熔鑄在一起的，成為社會的超穩(wěn)定力量”[1]337，需作重點考察。有鑒于此，筆者踵武前賢，充分運用二重文獻互證法，試從食品禁忌、行為禁忌兩方面，對漢代孕婦飲食禁忌進行探討，希冀補苴不足，推進相關(guān)研究。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飲食食品禁忌

如研究所見，在傳統(tǒng)社會民間俗信中，人們一般認為孕婦飲食關(guān)系到胎兒的長相、稟性、吉兇、禍福、生死等等[1]329。但限于醫(yī)學欠發(fā)達、科學不昌明，古人會通過其他思維觀念的指導，認識和解釋這種現(xiàn)象。如兩漢時期，在陰陽五行文化與天人相感理念的影響下，時人相信“物類相感”“外象內(nèi)感”，認為孕婦日常飲食與胎兒健康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繼承發(fā)展先秦時期某些飲食宜忌，積累而成某些孕期飲食禁忌。相關(guān)資料多見于《列女傳》《論衡》《黃帝內(nèi)經(jīng)》《金匱要略》《胎產(chǎn)書》等傳世與出土文獻，內(nèi)含一些體現(xiàn)傳統(tǒng)繼承與時代發(fā)展特色的飲食禁忌現(xiàn)象和文化理念，如傳世文獻中“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顯然承自先秦儒家飲食文化，《胎產(chǎn)書》中的孕婦養(yǎng)胎逐月食品宜忌則與陰陽五行思想攸關(guān)，《黃帝內(nèi)經(jīng)》等藥典中載食品禁忌與當時民俗信仰密切關(guān)聯(lián)。

(一)胎教食品禁忌

胎教中的孕婦食品禁忌主要有：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漢代史家在講這兩條孕婦食禁時，一是將其時限追溯至先秦，一是將其歸入《禮》學胎教。如賈誼言：“(王后)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則太宰荷斗而不敢煎調(diào)，而曰：‘不敢以侍王太子?！盵2]劉向《列女傳·周視三母》載：“古者婦人妊子……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盵3]王充《論衡·命義》載：“《禮》有胎教之法：子在身時，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盵4]20這些承自先秦古者的兩條主要孕婦飲食禁忌——“不食邪味”與“割不正不食”被漢代人遵行，并有所發(fā)揚。

1.割不正不食

割不正不食源于《論語·鄉(xiāng)黨》，最初是孔子對祭祀之食禮的探討，后逐漸演變?yōu)榘ㄔ袐D飲食禁忌在內(nèi)的大眾飲食基本要求。筆者參考邢昺、朱熹、王夫之、方驥齡、任百尊，耿鼐石等學者觀點，從三方面闡述此句。

其一，飲食禮儀角度?！墩撜Z注疏》載:“割不正不食者,謂折解牲體脊、脅、臂、臑之屬。禮有正數(shù)。若解割不得其正,則不食也?！盵5]即解析牲畜時，若不是按著正常的脊、脅、臂、臑等體位的常規(guī)要求則不吃。王夫之亦認為，若解割不按腠理，“隨手劃斷，則非體之正，非君子之食也”[6]。若解割“不正”，則失掉了禮數(shù)，所以不可食。其二，刀工規(guī)范角度。“正”字，朱熹釋之為：“方正，造次不離于正也。漢陸續(xù)之母，切肉未嘗不方，斷蔥以寸為度，蓋其質(zhì)美，與此暗合也?！盵7]，此觀點略顯片面，切肉法應(yīng)視菜品而定，食肉片則薄切，剁餡則碎切，方切法僅適用于壇肉等少數(shù)情況。此處的“割不正”問題或可從刀工技藝優(yōu)劣角度入手，若割不正，則反映出廚師刀法較低劣，食物大小不均衡。不僅毫無美感可言，且加大了食物烹飪難度。其三，健康衛(wèi)生角度。方驥齡《論語新詮》載：“所謂‘割不正’，殆指割雞、割牛、割豬、割魚等事而言。設(shè)或不善，魚膽破裂，魚肉即苦；割豬不正，蘇南謂之‘殺嗆豬’，皆不愿購食。蓋割不正之后，氣味必變，且極不衛(wèi)生，或竟有害，故孔子不食之矣?！盵8]上述學者從不同角度對此句進行闡述，皆有其合理性。然胎教所提“割不正不食”，其主要適用對象為孕婦，反映了漢代孕婦飲食禁忌的基本要求。而飲食禮儀角度主要適用對象為君子，即解割不按禮數(shù)，君子不食，孕婦則并未涉及，因此該角度并不適宜。除此之外，從刀工規(guī)范角度而言，切割不正的食品，雖存在食物大小不均、不利烹飪等缺點，但總體衛(wèi)生無害，較少嚴重危害孕婦身體健康。徐穎和劉文平兩位先生同樣認為食物形狀能影響到品質(zhì)的說法，為心理作用，難以令人信服[9]。而從健康衛(wèi)生角度而言，若割不正，輕則浪費食材，難以下咽，重則食品有害污穢，損害孕婦身體健康。此類“割不正”食品，深為漢代孕婦所忌食。因此筆者認為，方驥齡先生觀點于此處更為恰當。

漢儒賈誼《新書》、韓嬰《韓詩外傳》、劉向《列女傳》、王充《論衡》等載胎教事中，均有“割不正不食”的禁忌，可見孔子飲食思想已逐漸深入社會各階層，成為漢代社會民俗的一部分，人們普遍用禮來規(guī)范孕婦的飲食行為，努力做到孕婦所食所感皆合于禮，而不是恣情悖禮。漢代社會已充分認識到胎教重要性，強調(diào)孕婦懷孕期間應(yīng)注重食品禁忌，勿食不可食之物，以保護孕婦及胎兒生命健康安全。

2.忌邪味

孕婦所食性味對母子影響均大，醫(yī)學界認為“不同性味因其性質(zhì)與功效可對孕婦及胎兒氣血津液產(chǎn)生不同影響”[10]，所謂“邪味”即指對婦嬰“氣血津液”產(chǎn)生不良影響的食物。歷代醫(yī)家對此有清醒認識，如漢醫(yī)言“凡飲食滋味以養(yǎng)于生，食之有妨，反能為害”[11]709，明醫(yī)亦言“今為婦者，喜啖辛酸煎炒肥甘生冷之物，不知禁口……胎則易墮”[12]。在漢代，被列入孕婦禁忌的邪味食品包括哪些？史無專載，我們綜合相關(guān)資料，將邪味食品大致分為三類略作探究。

第一類，生冷大寒類邪味食品，如鱉、梨、冰水等。趙國權(quán)認為孕婦喜吃生冷食物，是因陰血下注以養(yǎng)胎兒，以致陰血偏虛、陽氣偏旺[13]。筆者贊同其說，梨等性冷，食之過多，易凝滯血脈，導致孕婦氣血不暢，無法即時滿足胎兒營養(yǎng)所需，不利胎兒成長發(fā)育。且易損傷腎臟陽氣，導致孕婦腹瀉，腹痛，損傷脾胃。此外，兩漢時期逢夏季暑熱，皇妃等貴族多飲用冰水或食用冰鎮(zhèn)食物，“堅冰常奠，寒饌代敘”[14]，但孕婦如此食飲，易導致腹痛、腹瀉等，對胎兒亦不利。因此，冷寒性食飲孕婦宜忌。

第三類，活血滑利類邪味食品，如螃蟹、山楂等。孕婦食之，活血通經(jīng)，易導致胎動不安，下血墮胎。以螃蟹為例，螃蟹味美，性寒，“有活血祛瘀之功，尤其是蟹爪，有明顯的墮胎作用”[20]。貝潤浦先生認為，此類食物“容易損傷腸胃或發(fā)生異性蛋白過敏反應(yīng)，給孕婦和胎兒帶來不良后果”[21]。因此活血滑利類邪味食品亦在漢代孕婦忌食之列。

上述諸“邪味”食物，以性味濃厚、雜亂多味為主，多食難免會使孕婦味覺受傷，亦給胎兒帶來惡劣影響。孕婦若恣其性情，多食邪味，不知忌口，會帶來嚴重后果，如宋代醫(yī)書所言“非唯有感動胎氣之戒，然于物理，亦有厭忌者。設(shè)或不能戒忌，非特延月難產(chǎn)，亦能令兒破形母殞，可不戒哉！”[22]224漢代醫(yī)家和學者針對此問題，提出“忌食邪味”，勸誡孕婦，體現(xiàn)時人對孕婦、胎兒生命健康的尊重與負責。這種主張，究其淵源，當深受先秦儒家就有道而正、易理求中正、禮學求中和、詩學求無邪、為政求身正、色樂求其正等思想的影響，衍生至飲食文化領(lǐng)域；而究其可行性而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與科學性，與現(xiàn)代醫(yī)學研究成果與健康觀念遙相契合，值得繼承與發(fā)揚。在現(xiàn)代社會，孕婦應(yīng)以禮節(jié)制自身欲望，多食稻麥等清淡爽口、營養(yǎng)豐富之物，使飲食合于禮，保證孕婦及胎兒營養(yǎng)合理，身體健康。以上兩條孕婦飲食禁忌皆從某一方面反映出儒家求正思想與飲食禮儀對秦漢社會某些階層產(chǎn)生了明顯的影響。

(二)不同胎齡禁忌

逐月養(yǎng)胎理論最早出自馬王堆3號漢墓帛書《胎產(chǎn)書》(3)《胎產(chǎn)書》是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15種古代醫(yī)書之一，鄭江明認為它“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婦產(chǎn)科專著，書中記載了豐富的胎養(yǎng)胎教等內(nèi)容，指出了孕婦在飲食起居等多方面禁忌，應(yīng)是早期妊娠養(yǎng)生禁忌最系統(tǒng)記載的醫(yī)學文獻”。參見鄭江明《妊娠期養(yǎng)生禁忌的文獻與理論研究》，2019年江西中醫(yī)藥大學碩士論文，第9頁。中，其依據(jù)胎兒在母體內(nèi)發(fā)育狀況，逐月強調(diào)孕婦不同的飲食禁忌，以保證胎兒得以順利健康成長。較之胎教所含食品禁忌理論，更為豐富具體。其基本理念為后代醫(yī)書《諸病源候論》和《千金要方》所繼承。筆者即以表格形式，將《胎產(chǎn)書》《諸病源候論》和《千金要方》“逐月養(yǎng)胎法”中的飲食禁忌按月份進行對比分析。列表(見表1，56頁)如下：

表1 飲食禁忌月份表

現(xiàn)代醫(yī)學認為，胎兒營養(yǎng)是通過臍帶和胎盤的半滲透薄膜從母親血液系統(tǒng)中汲取的。漢代婦女懷孕期間，飲食應(yīng)充足均衡，每個月的飲食禁忌都尤需注意。筆者即以湖南省博物館王卉先生觀點[23]為依據(jù)，將胚胎發(fā)育按月份劃分為1-3月和4-10月兩個階段，并對其做進一步的分析和闡述。

首先，從1至3月而言，為胚胎形成和發(fā)育期。此一時段飲食的基本要求為“飲食精熟,酸美受御”，從應(yīng)忌食品而言，此一時段應(yīng)勿食螃蟹、蔥姜等腥辛燥熱類食物。邱小冬認為此類食物，“多食能助濕生熱，不但導致胎動、難產(chǎn)，還會使嬰兒生后多發(fā)瘡瘍疹毒，目赤目爛等疾”[24]。孕婦懷孕期間，應(yīng)克制欲望，勿食不可食之物，既是對自己和胎兒負責，也是對家庭和家族負責。

漢代醫(yī)家認為，孕婦懷孕第三個月時，名為始胎。此一時期，“(胎兒)形像始化，未有定儀，見物而變”，因此應(yīng)格外注意避免食用姜、兔等禁忌食物，以免孕婦食用之后，其特征被胎兒所消化吸收，降生后存在某些生理缺陷[18]。鐘敬文等學者亦認為，“漢代婦女懷孕期間應(yīng)忌諱吃一些導致胎兒畸形的動物，也毋接觸不吉的食物，如兔子、獼猴等。”[25]首先，從孕婦禁食姜一說看，張華《博物志》載：“古者婦人妊娠……不可啖生姜，令兒多指。”[26]，漢末魏晉人認為，姜類指且多，孕婦食姜之后，胎兒亦會帶有多指的不良特征。其次，從孕婦禁食兔一說看，此說呂亞虎先生已分析闡述分明，其將原因歸納為三：其一，缺唇說。認為孕婦食兔肉可令胎兒唇缺，即導致兔唇的形體缺陷。其二，無聲說。認為孕婦食兔肉會令胎兒無聲音。其三，“兔竅多穴，子從口出”說。認為妊婦忌食兔肉，“非為缺唇”，亦因兔竅多穴，“子從口出”之故[27]。付婷在討論此說時談到禁食兔肉原因從東漢缺唇說逐漸演變?yōu)樗逄茻o聲和缺唇說，并認為禁食兔肉還與其生產(chǎn)方式有關(guān)[28]。筆者在此并不完全認同其看法。東漢醫(yī)家張仲景《金匱要略》載：“婦人妊娠，不可食兔肉、山羊肉，及鱉、雞、鴨，令子無聲音?！盵29]480《論衡》亦載：“故妊婦食兔，子生缺唇?！盵4]9由此可知，東漢時期已有“缺唇說”和“無聲說”兩種說法并存的局面，且隋唐醫(yī)家對兩種說法皆有繼承，孫思邈《千金要方》載：“妊娠食兔肉、犬肉，令子無音聲及缺唇?！盵30]因此并不能說其由東漢缺唇說逐漸演變?yōu)樗逄茻o聲和缺唇說，這一說法并不確切。筆者認為，此說法應(yīng)改為東漢人探討禁食兔肉原因時，便已有食之子缺唇和無聲兩種說法，且皆為隋唐所繼承并發(fā)展。上述禁食兔肉的種種說法雖不同，但皆是基于“物類相感”原則所提出。漢代人相信孕婦懷孕期間所食所感，皆會對胎兒產(chǎn)生影響，而若新生兒形象丑惡，則是因為婦女妊娠期間吃了丑惡的食物或接觸了丑惡的物象所致，因此對此類食物或事物應(yīng)極力避免食用或與之接觸。國外許多習俗亦與之類似，“在新幾內(nèi)亞，雅比蒙族的婦女在懷孕期間不吃鬣蜥、烏賊、狗肉，即不吃任何油膩難消化的食物，這是因為害怕孩子生下來是死的或是殘疾。在阿特密拉爾底群島，當孕婦感到快要分娩的時候，她就留在屋里，只吃魚和茜米。不吃薯蕷，因為害怕嬰兒長得又長又瘦；她不碰芋頭，因為害怕嬰兒長得又矮又胖；她不吃豬肉，因為害怕嬰兒頭上長豬鬃，而不長頭發(fā)?！盵31]而對于上述說法的科學性，邱小冬認為，“上述看法將先天性疾病的發(fā)生以及胎兒長大后的不良行為與妊娠飲食物的生理特點相關(guān)聯(lián)，尚無科學依據(jù)?！盵24]

其次，從4-10月而言，此時期胚胎發(fā)育迅速，急需大量營養(yǎng)補充，因此應(yīng)格外注意避忌食用禁忌食物，以免對孕婦及胎兒造成不良影響。由上表可知，7月時，孕婦應(yīng)避免食用寒性食物，鄭江明認為，“寒性食物極易傷脾敗胃，造成腹痛、腹瀉，還可加劇妊娠惡阻，再者還可損傷腎陽，使氣血凝滯不暢，胎兒若缺乏脾腎氣血的溫養(yǎng)，易致先天體質(zhì)偏弱。”[10]8月，胎兒九竅皆已成型，孕婦應(yīng)忌食燥熱食物，以免造成孕婦心神不寧，難以入眠。同時也亦消耗氣血，導致胎動異常。而此一時期，孕婦亦需充足營養(yǎng)，因此忌大饑失食。孕婦進食不足，則脾胃虛弱，氣血生化無源，氣血不足，便無法供應(yīng)孕婦正常所需。不僅有害于孕婦身體健康，而且也亦導致胎兒營養(yǎng)不良，不利于胎兒健康成長。9月，此時胎兒已基本發(fā)育完全，孕婦宜食用香甜食物，安心養(yǎng)胎。上述按妊娠月份不同，而提倡不同的飲食禁忌，其目的既是為了促進孕婦懷孕期間合理營養(yǎng)膳食，保護孕婦生命健康安全，使胎兒得以順利降生。亦是為了增強新生兒的身體素質(zhì)，減少某些遺傳疾病的出現(xiàn)，提高存活率。

(三)其他食品禁忌

1.忌不合理混搭飲食，不利于胎兒發(fā)育

張仲景《金匱要略·禽獸魚蟲禁忌并治》中指出，肉不可以和蝦、生菜等搭配食用，易生?。煌萌獠豢梢院桶纂u肉同食，易使胎兒面色發(fā)黃。除此之外，麋脂與梅、李子也不可搭配食用，若孕婦食之，令胎兒青盲。此處的“麋脂”為鹿科動物麋鹿的脂肪。而“青盲”指“眼目形色不變，但視物不見也?！盵32]現(xiàn)代醫(yī)學釋其癥狀為：“視力逐漸減退，漸至失明，但眼的外觀沒有異常，亦無明顯不適感。”俗稱為青光眼。對于此句，清代醫(yī)家李文云：“人目以陰為體，以陽為用。麋，陰獸也，梅、李子味酸苦，亦屬陰類。妊婦三物合食，則陰氣太盛而消沮閉藏者多。陽氣絕無而光明開發(fā)者少，故令子青盲也?！盵33]李云以陰陽說為立論根據(jù)，麋脂及梅、李子皆屬陰類，孕婦三物合食，則陰氣太過，陽氣缺乏，難以開拓光明，故令子青盲。李克光、張家禮兩位先生認為“麋脂辛溫滑利，梅李子清涼酸澀，若孕婦過食之，于肝氣有虧，可能損傷胎兒眼睛，會致色盲，孕婦宜慎食?！盵11]720筆者贊同其說。不合理的飲食混搭危害胎兒的身體素質(zhì)與精神面貌。

2.從“物類相感”效應(yīng)角度將禁忌食品分為三大類

第一種，影響性情類食品。此部分宜忌食品，以雀肉為代表。漢代張仲景《金匱要略》載：“婦人妊娠，食雀肉，令子淫亂無恥。”[30]478《金匱要略直解》注曰：“雀性最淫，《逸周書》云：‘季秋雀入大水為蛤，雀不入水，國多淫佚，物類相感，理所必然。妊娠當戒食之?！盵34]176漢人認為，雀性淫亂，每年春夏間有一雄配數(shù)雌的習性，以物類推，孕婦食之，會使腹內(nèi)胎兒性情淫亂放蕩，不知節(jié)制羞恥[35]。且雀肉陰虛內(nèi)熱[36]，孕婦食之對身體不利?！督饏T要略》此條所載，雖受“物類相感”效應(yīng)直接影響，但更深層次的是受到漢代社會民俗影響。漢代社會、尤其是東漢時期，禮法觀念逐漸深入社會各階層，雖時代風氣較為開放，但男女行為淫亂仍為大忌。周國茂先生認為，男女淫亂禁忌確定之后，對整個兩漢社會都產(chǎn)生了很強制約力。漢時人們相信，若男女行為淫亂，違反此禁忌，不僅違禁者會受到上天懲罰，而且會禍及整個群體，甚至違禁者本身也被其他人看作一種禁忌而疏遠批判[37]。西漢游俠陳遵便因此受到社會輿論的嚴厲批評，“遵初除，乘藩車入閭巷，過寡婦左阿君置酒歌謳，遵起舞跳梁，頓仆坐上，暮因留宿，為侍婢扶臥。遵知飲酒飫宴有節(jié)，禮不入寡婦之門，而湛酒混肴，亂男女之別，輕辱爵位，羞污印韨，惡不可忍聞。臣請皆免?！盵38]《北大藏西漢竹書·反淫》篇載：“竽瑟陳前，鐘磬既張，僚艾男女，雜坐奄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此天下至?！盵22]127注者注“奄留”為“沒有時間限制地久留”。最后篇幅雖缺，然據(jù)文義及題目仍可看出，最后幾字應(yīng)為“淫亂”之意。兩漢社會民俗深受儒家禮法觀念節(jié)制，將男女淫亂視為邪惡且必須避忌之事，雀因帶有這種性淫屬性，便深為孕婦所忌食，以免使胎兒降生后帶有這種不良特征。

第二種，影響形狀類食品。除“食兔肉缺唇”外，“妊娠食雀肉并豆醬，令子滿面多黑子；妊娠食鱉，令子項短”[34]35等亦較為典型。醫(yī)家認為，前者將雀肉與豆醬同食，易造成胎兒滿臉黑斑。后者食鱉，易造成胎兒脖子短小。此皆為受到交感巫術(shù)影響而產(chǎn)生的錯誤判斷。此處可知，漢代社會崇尚形體美，希望子女降生后外形俊朗端莊，形體上不要有缺陷。對可能危害子女外形的食物孕婦忌食。

第三種，影響言語類食品?！皨D人妊娠，不可食兔肉、山羊肉，及鱉、雞、鴨，令子無聲音。”[29]480漢代醫(yī)家認為，山羊肉及鱉、雞，鴨等皆為孕婦所禁食，若食之，則會造成胎兒降生無聲音的不良后果。此說多謬，無信服力。

此處“物類相感”效應(yīng)，呂亞虎將其稱之為“交感法則”[39]。鄧玉娜認為，這種效應(yīng)“折射出古人的生命一體化思想和交感思維特征”[40]，英國學者弗雷澤對此亦有闡釋，“野蠻人常常為了獲得某些他所希望的素質(zhì)，而去吃那些他相信具有這些素質(zhì)的動物或植物，他也要避免吃那些他相信會染有他不想要的素質(zhì)的動植物。前者，他采用了積極巫術(shù)，而后者則采用了消極巫術(shù)?！盵41]筆者認為，漢代這種“外象內(nèi)感”效應(yīng)，是基于接觸律和相似律原理之上的一種比附和聯(lián)想。漢時人們相信，若孕婦接觸或食用過某些食物，那么這些食物的自然屬性便會傳染給孕婦，進而傳染給胎兒，使胎兒同樣帶有與之類似的特性。因此漢人便通過胎教和逐月養(yǎng)胎等方法，在最大程度上減少孕婦接觸或食用這些食品的可能性，以保證胎兒得以順利健康成長。此效應(yīng)影響深遠，部分地區(qū)人們至今相信所食食物自然屬性會轉(zhuǎn)化為吃者的素質(zhì)。民間習俗中亦有許多例證，如“吃了熊心豹子膽，人就會變得同熊和豹子一樣勇猛強悍；吃了老母雞的肉，人的皮膚也會變得疙里疙瘩的粗糙起來”等等[1]334-337。此效應(yīng)多謬，并無科學依據(jù)，但可從漢代孕婦飲食禁忌入手，在源頭上了解其內(nèi)容及特征，以指導現(xiàn)世，避免陷入“物類相感”的陷阱。

二、飲食行為禁忌

婦女懷孕期間，飲食行為較平時尤需注意?！度f氏女科》云：“婦人受胎之后，最宜忌飽食，淡滋味，避寒暑，常得清純平和之氣以養(yǎng)其胎，則胎之完固，生子無疾。”[42]胎兒在母體內(nèi)的生長發(fā)育，全賴母親氣血的滋養(yǎng)。而母親的氣血是否充盈，則與其攝入的食物營養(yǎng)及相應(yīng)飲食行為息息相關(guān)。合理健康的飲食行為可以保證孕婦及胎兒膳食營養(yǎng)均衡合理，有效補充孕婦氣血，增強母子身體素質(zhì)及防病能力，使胎兒得以順利降生。但若婦女在懷孕期間飲食行為不當，如大饑過飽、偏嗜某味、過度飲酒等，輕則胎動不安、新生兒營養(yǎng)不均衡，重則造成延月難產(chǎn)，甚至是兒亡母殞的嚴重后果。因此婦女懷孕期間飲食行為避忌即十分有必要。

(一)忌大饑過飽

首先，從孕婦過饑少食而言。前文提到，漢代婦女逐月養(yǎng)胎時，必須保持充足的氣血供應(yīng)，這既需充足均衡的食物攝入，亦需脾胃功能運作正常，將食物運化為氣血。若孕婦妊娠期間食物供應(yīng)不足，經(jīng)常忍饑挨餓，不僅有害于孕婦身體健康，而且也易導致胎兒營養(yǎng)不足，不利于胎兒健康成長，甚至會出現(xiàn)胎兒早產(chǎn)、貧血或出生后智力發(fā)育遲緩等不良狀況。《靈樞經(jīng)·五味》載：“谷不入，半日則氣衰；一日則氣少矣?！盵43]291孕婦經(jīng)常處于饑餓狀態(tài)，則會有“骨枯而血沍”[44]的不良后果，即筋骨不健壯，血脈凍結(jié)不暢通，因此使孕婦保持充足均衡的飲食攝入是十分必要的?！疤ヰB(yǎng)必全，則孕者無自傷之哀；新生必復(fù)，則孩者無不育之累?！盵45]此處除從醫(yī)學角度進行探討外，亦應(yīng)將其置于漢代社會民俗背景中進行考量。在兩漢社會各階層觀念中，優(yōu)先保證孕婦及胎兒膳食營養(yǎng)充足已成為人們共識。因此除非是遇到家境過貧或天災(zāi)人禍等極端情況外，孕婦過饑少食的情況通常不會出現(xiàn)。

其次，從孕婦多食過飽而言?！端貑枴け哉摗吩疲骸帮嬍匙员叮c胃乃傷?！盵43]235；《呂氏春秋·重己》言：“味眾珍則胃充，胃充則中大鞔，中大鞔而氣不達。以此長生可得乎？”[15]13孕婦若飲食過頻過多，則會使腸胃脹滿，胸腹悶脹而氣不通暢，亦會加重腸胃負擔，造成腸胃損傷。再者，腸胃盛物過多，亦會壓迫胎兒。同時會使胎兒營養(yǎng)過剩，造成肥大難產(chǎn)，對母子皆不利。王貴元、邵淑娟兩位先生認為人的飲食規(guī)律，吃得過飽會傷害身體；吃得過少則筋骨不健壯，血脈不暢通，會引起貧血。最理想的是保持在過飽與過饑之間，這就是和暢，能和暢，養(yǎng)生也就有所成了。《素問·生氣通天論》云：“因而飽食，筋脈橫解，腸澼為痔?！盵43]14若飲食過飽，則腸胃不通，易發(fā)生筋脈松弛、痔瘡等病。此處亦應(yīng)將其置于漢代社會民俗背景中進行考量，兩漢社會安定時期，生產(chǎn)力快速發(fā)展，人們生活質(zhì)量得到較大提高，孕婦飲食亦有充足的保障。若孕婦飲食不加節(jié)制，恣其性情，終日飽食，則不僅會使胎兒肥大，亦會造成延月難產(chǎn)的不良后果。

因此，孕婦懷孕期間，飲食應(yīng)不饑不飽，既要保持足夠的營養(yǎng)攝入，又不可終日飽食?！秴问洗呵铩份d：“凡食之道，無饑無飽，是之謂五藏之葆?！盵15]6孕婦適當合理的進食，既有利于孕婦保持自身身體健康，又可以使腹中胎兒獲得合適的營養(yǎng)補充，順利成長降生。不可不慎之。

(二)忌偏嗜某味

婦女懷孕期間偏嗜某味，多指其對某一性味食物過度喜好，以致其余性味食物進食過少，部分必要營養(yǎng)物質(zhì)缺乏，對胎兒健康成長造成不利影響。《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生氣通天論》載：“陰之所生，本在五味；陰之五宮，傷在五味。是故味過于酸，肝氣以津，脾氣乃絕。味過于咸，大骨氣勞，短肌，心氣抑。味過于甘，心氣喘滿，色黑，腎氣不衡。味過于苦，脾氣不濡，胃氣乃厚。味過于辛，筋脈沮弛，精神乃央?！盵43]317人體所需陰精的產(chǎn)生，來自于飲食五味，而儲藏陰精的五臟也會因為五味過盛而受到損傷?！秴问洗呵铩けM數(shù)》載：“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則生害矣。”[15]26東漢王充《論衡·言毒》亦言：“故美味腐腹，好色惑心；勇夫招禍，辯口致殃，四者世之毒也?！盵4]154中醫(yī)認為，食物入胃后，食物五味之性會根據(jù)五臟所喜而優(yōu)先選擇不同臟腑?！胺蛭逦度胛?，各歸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腎，久而增氣，物化之常也。氣增而久，夭之由也。”[46]酸味喜肝臟并先入肝臟，若食用酸味過多，會使肝氣淫溢過盛，從而導致脾氣的衰竭；苦味喜心臟并先入心臟，若食用苦味過多，會使脾氣過燥而不潤滑，從而使胃氣滯；甘味喜脾并先入脾，若食用甘味過多，會使心氣滿悶，多喘，臉色發(fā)黑，腎氣失于平衡；辛味喜肺并先入肺，若食用辛味過多，會使筋脈敗壞松弛，精神受到損傷。咸味喜腎并先入腎，若食用咸味過多，會使骨骼損傷、肌肉短縮、心氣抑郁。由材料可知，漢代孕婦若過于嗜好某一性味食物，則會使其所對應(yīng)的臟腑氣偏盛而受到損傷，傷及其他臟腑，嚴重者甚至危及生命。成培杰認為，“嚴重缺乏某種營養(yǎng)成分會使胎兒出現(xiàn)目盲、耳聾、腭裂等畸形?！盵47]賀云俠認為，“若孕婦擇食不得其氣味，例如偏食、厭食，就會使胎兒發(fā)生多種疾病?！盵48]

筆者認為，漢代醫(yī)家毋偏嗜某味的提議，受到了陰陽五行思想影響?！蹲髠鳌ふ压迥辍贰渡袝ず榉丁贰秴问洗呵铩けM數(shù)》等文獻中皆有五行配五味的主張，謂酸屬木、苦屬火、甘屬土、辛屬金、咸屬水。其提倡五行和合平衡，五味同樣如此。萬建中先生認為，“從此可看出其已掌握了樸素的生理營養(yǎng)學知識”[49]。同時，此提議也多類于儒家所提倡的中庸之道，二者皆提倡孕婦所食應(yīng)講求中正平和，適中和諧，毋偏嗜，求均衡。以免其他必要營養(yǎng)成分缺乏，損害孕婦及胎兒身體健康。因此不可不慎之。

(三)忌酗酒

兩漢社會，飲酒之風盛行，女性飲酒事例亦不少見。如西漢濟北王乳母生疾，名醫(yī)淳于意為其診病后，所得結(jié)論為“病得之飲酒大醉”[50]。河南偃師新莽墓壁畫中，亦對婦人醉酒情態(tài)有著形象的刻畫(4)壁畫中描繪了女主人醉酒的形象：女主人頭部歪斜，閉著雙眼，身體前傾,似步履不穩(wěn)，兩個侍女分別攙扶其左右臂；壁畫的上方是宴飲場面，說明她就是在這次宴飲中喝醉的。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黃明蘭、郭引強編著《洛陽漢墓壁畫》，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35頁。。

孕婦酗酒，實為大忌，東漢王充認為：“美酒為毒，酒難多飲。”[4]155若再加醉酒后行為不當，則更易對自身及胎兒產(chǎn)生不良影響?！督饏T要略》載：“夏月大醉汗流，不得冷水洗著身，及使扇，即成?。伙嬀拼蠹删母贡?，令人腸結(jié)；醉后勿飽食，發(fā)寒熱?！盵11]733孕婦醉酒后，吹寒風、洗冷水澡、飽食、灸腹背等行為皆不允許，若行之，極易對孕婦造成損傷。明代醫(yī)家張景岳對酒性及孕婦飲酒的危害有著深刻的認識，“酒性淫熱，非惟亂性，亦且亂精，精為酒亂，則濕熱其半，真精其半耳，精不充實則胎元不固，精多濕熱，則他日痘疹、驚風、脾敗之患率已基于此矣。故求嗣者必嚴戒之。與其多飲不如少飲，與其少飲尤不如不飲，此亦胎元之一大機也。”[51]孕婦飲酒容易使胎兒患酒精中毒綜合癥，其表現(xiàn)為體重低于正常值、心臟疾病、四肢畸形以及智力低下。因此，孕婦受孕之后，應(yīng)克制自身，不宜飲酒。

綜上所述，禁忌現(xiàn)象對兩漢社會各階層皆有影響，孕婦飲食生活亦受其制約，且兩漢典籍所載孕婦飲食禁忌呈不斷加強趨勢。孕婦“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的食品禁忌，深受先秦儒家就有道而正、易理求中正等思想影響。不同胎齡的孕婦食品禁忌蘊含豐富的營養(yǎng)衛(wèi)生知識，然而部分內(nèi)容受“外象內(nèi)感”效應(yīng)錯誤影響，荒謬不經(jīng)。此外，漢代人已深刻認識到不良飲食行為對孕婦及胎兒的危害，努力提倡饑飽適度，飲食清淡，營養(yǎng)均衡等健康行為習慣。這不僅是漢時人趨吉避禍心理的反映，更折射出人們對孕婦及胎兒生命健康的尊重與負責。漢代孕婦飲食禁忌于現(xiàn)代孕婦養(yǎng)生孕育依舊有深刻的指導意義，如勿食不可食之物，保持健康良好的飲食行為方式，勿迷信所謂“物類相感”效應(yīng)等等。對此，我們應(yīng)辯證看待，合理分析，取精去糟，以確立具有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因子的孕育飲食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