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素
謝曉鐘(1891-1935),名彬,字蘭桂,曉鐘其號也①按謝曉鐘之名、字、號,關系頗不明晰。網(wǎng)絡多稱“謝彬,名作法,字蘭桂,號曉鐘”。楊鐮1989年發(fā)表《謝彬和他的〈新疆游記〉》僅說“謝彬,字曉鐘”;薛長年、宋廷華2003 年撰《新疆游記·點校前言》僅說“謝彬,別號曉鐘”(此論著二種出處見下文)。從傳統(tǒng)以字釋名看,“彬”為二木加彡(繁盛),“蘭桂”為二木,且為木之佳者,“蘭桂”正可釋“彬”,“彬”為名,“蘭桂”為字,固可無疑?!皶早姟睘樘栆嗫蔀槎ㄕ?。。湖南衡陽人。本省中學畢業(yè),因信奉實業(yè)救國,即赴日本留學。回國后,先在湖南督軍府任職。旋受北洋政府財政部委派,以特派員身份,赴新疆及阿爾泰特別區(qū)調(diào)查財政。1916 年10 月16 日從長沙出發(fā),1917 年12 月16 日返抵北平,歷時一年又二月,行程總計將近五萬里。歸著本書,都凡三十萬言。其中,1917 年3 月14 日至24 日,經(jīng)過吐魯番地區(qū),記該地區(qū)史地文物及風土人情頗為詳贍,本文關注的張懷寂墓被盜掘事亦在其中,對于吐魯番學研究無疑會有較大裨助。
按張懷寂墓被盜掘事,發(fā)生在清宣統(tǒng)二年(1910)十月,最早記錄者,為翌年出版的王樹枏等纂修的《新疆圖志·金石志》,茲摘錄相關文字如下:(張懷寂墓志)石出吐魯番東鄉(xiāng)三堡。(中附墓志釋文等,從略)宣統(tǒng)二年(1910)十月,巡檢張清在吐魯番之三堡掘取古跡,得唐張懷寂墓志。(中據(jù)墓志談高昌地理,從略)聞張清言:土人掘出張懷寂尸身,尚完好,修軀大首,覆以五彩絲緞。墓室以土筑,似城門洞,深四五丈,四壁及頂,密畫佛像,五彩斑斕。尸不用棺,下薦葦席,尸前泥人泥馬,持矛吹號,尸旁堆積衣衾常御之物。吐魯番同知王秉章聞之,戒土人勿妄動,仍以土覆之,僅將此石輦歸省垣,途中不慎又殘毀十數(shù)字,非復原拓之完善矣②(清)王樹枏等纂修:《新疆圖志》卷八九《金石志二·唐張懷寂墓志銘》,新疆通志局木活字初印本,清宣統(tǒng)三年(1911),1~5 頁。按:筆者引用此本,為黃文弼先生舊藏,朱玉麒君慷慨提供者,謹此深致謝意。。
稍后,王樹枏撰《新疆訪古錄》,言及張懷寂墓被盜掘事,基本照錄《新疆圖志·金石志》,僅一處較大不同,即改“吐魯番同知王秉章”作“吐魯番廳王秉章”①王樹枏:《新疆訪古錄》卷二《唐張懷寂墓志銘》,聚珍仿宋印書局初版,1918年,此據(jù)《石刻史料新編》第2輯第15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9年,第11501~11503頁。。改“同知”為“廳”,似有為尊者諱的意思。但清朝于地方設巡檢司,職掌察奸偽,捕盜賊,維持治安。當時吐魯番為“直隸廳”,職任較一般“廳”為重,同知為最高長官②王啟明:《清代西北邊疆廳的歷史嬗變——以吐魯番為例》,《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2期,第87~100頁。。張清身為巡檢,帶頭盜墓,王秉章作為同知,不僅不制止,還為之善后,即使已到清末,法度毀棄,綱常倒置,也難以想象。故從行文看,似有所回護。前云“巡檢張清在吐魯番之三堡掘取古跡,得唐張懷寂墓志”,繼云“聞張清言:土人掘出張懷寂尸身”,后云“同知王秉章聞之,戒土人勿妄動,仍以土覆之”。似盜掘張懷寂墓者并非巡檢張清,而是當?shù)赝寥?,巡檢張清只是從土人手中獲得了張懷寂墓志,同知王秉章更警告土人不得繼續(xù)掘取,須將盜洞用土封閉,加以保護。此外,還有明顯隱瞞之處。因為此次并非“僅將此石(張懷寂墓志)輦歸省垣”,著名的張懷寂告身也是此次從張懷寂墓流出,后為大谷探險隊獲得,東傳日本的③關于張懷寂告身,研究成果眾多,近作可參考小田義久《唐代告身の一考察——大谷探檢隊將來李慈藝及び張懷寂の告身を中心として》,原載《東洋史苑》第56號,2000年,第1~27頁;李濟滄譯文《唐代告身的一個考察——以大谷探險隊所獲李慈藝及張懷寂告身為中心》,載《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1 輯(唐長孺教授逝世十周年紀念專輯),武漢大學文科學報編輯部,2004年,第161~177頁。。這種回護性敘事,對后世不可能沒有影響。
在《新疆圖志·金石志》之后,最早關注張懷寂墓志的是羅振玉。但他的《西陲石刻錄》僅收錄張懷寂墓志釋文,對于盜掘情況一字未提④羅振玉:《西陲石刻錄·張懷寂墓志》,上虞羅氏日本京都東山僑舍初版,1914年,此據(jù)《石刻史料新編》第2輯第15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9年,第11033~11034頁。。羅振玉的張懷寂墓志釋文與《新疆圖志·金石志》初印本不盡相同,根據(jù)的應是原拓。稍后羅振玉撰《偽周張懷寂墓志跋》,也只是說:“聞此志出土時,懷寂遺骸猶存,衣冠儼然。”⑤羅振玉:《偽周張懷寂墓志跋》,《雪堂金石文字跋尾》卷四,《永豐鄉(xiāng)人稿》丙,天津貽安堂刊本,1920年,第7頁。羅振玉此二論著完全沒有提到《新疆圖志·金石志》及《新疆訪古錄》,他應該沒有受到該二書回護性敘事的影響。最早受到該二書回護性敘事影響的應該是黃文弼先生。他在《張懷寂墓志銘校記(附摹文)》中說:
此石出吐魯番哈拉和卓(漢名三堡)古墳中。(中據(jù)《新疆訪古錄》摘錄被盜掘經(jīng)過,從略)是年(1930)夏初我赴南疆考察,路過吐魯番時,即赴哈拉和卓訪問張懷寂墓,土人已不知墓之真確地點,據(jù)說:當墓初發(fā)現(xiàn)時,因墓中忽現(xiàn)一洞,本地人誤失足陷入,見其中泥人泥馬,及什物甚眾,四壁繪畫殆遍。碑石在墓門間。官廳聞之,取去碑石,復加封閉。但現(xiàn)在墓中已被盜一空,唯壁畫尚存耳⑥黃文弼:《吐魯番考古記》三〇《張懷寂墓志銘校記(附摹文)》,考古學??》N第5號,北京:科學出版社,1954年,第53~54頁。。
這段敘述很奇怪。意思是說:張懷寂墓并非被盜掘發(fā)現(xiàn),而是墓中忽然出現(xiàn)一洞,有“本地人”失足陷入,才被發(fā)現(xiàn)?!氨镜厝恕弊匀痪褪钱?shù)赝寥恕0l(fā)現(xiàn)的意思在當時應該等同發(fā)掘。顯然,不管是發(fā)現(xiàn)還是發(fā)掘,都是當?shù)赝寥怂鶠?,與巡檢張清沒有關系。但這段敘述有一重大問題。即《新疆圖志·金石志》所說“三堡”是阿斯塔那,并不是哈拉和卓;哈拉和卓是“二堡”,與阿斯塔那之“三堡”不是一個地方。如《吐魯番縣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發(fā)掘簡報(1963—1965)》第一節(jié)“墓葬發(fā)掘區(qū)”開頭即云:“墓葬主要分布在阿斯塔那(原注:三堡)和哈拉和卓(原注:二堡)兩個地區(qū)。”⑦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李征執(zhí)筆):《吐魯番縣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發(fā)掘簡報(1963—1965)》,《文物》1973年第10期,7頁。不僅如此,1973 年,張懷寂墓被第二次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確實就在阿斯塔那,是阿斯塔那501 號墓⑧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西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1973年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發(fā)掘簡報》,《文物》1975年第7期,9~12頁。,里面還出土了三十二件文書和若干文書殘片①阿斯塔那501 號墓出土的三十二件文書和若干文書殘片,收入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釋文本第7 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170~214頁;圖文本[叁],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85~400頁。。并非如黃文弼先生聽說的當時“墓中已被盜一空”。黃文弼先生訪問的是哈拉和卓,不是阿斯塔那,他所說的張懷寂墓發(fā)現(xiàn)或發(fā)掘情況,是否屬于真正的張懷寂墓恐怕值得懷疑。盡管如此,影響仍然不小。陳國燦先生《跋〈武周張懷寂墓志〉》開篇即云:“《武周張懷寂墓志》,是1910 年新疆吐魯番地區(qū)阿斯塔那農(nóng)民發(fā)掘張懷寂墓所得?!雹陉悋鵂N:《跋〈武周張懷寂墓志〉》,《文物》1981年第1期,第47頁。推測含有黃文弼先生影響的因素。
現(xiàn)在再看謝曉鐘《新疆游記》的記載。其書1917年“三月十八日晴”條記云:
三堡距驛東南十五里,居民八百余戶。其南有峽曰玉門口,亦名磨子城,即高昌壁,或以為漢之玉關,誤也。清宣統(tǒng)二年(1910)十月,巡檢張清率人來三堡掘取古物,得唐張懷寂墓志碑一(現(xiàn)藏迪化江浙會館),并見懷寂尸身,尚屬完好,修軀大首,覆以五彩絲緞。墓室以土筑,似城甕,深四五丈,四壁及頂,密畫佛像,五彩斑斕。尸不用棺,下薦葦席,尸前泥人泥馬,持矛吹號,尸旁堆積衣衾常御之物。吐魯番同知王秉章聞之,戒土人勿妄動,仍覆以土,僅將墓志碑輦回省垣。而先后內(nèi)外人士,在此掘獲唐經(jīng)與古物,無慮數(shù)十百種。余以急須到省,未及躬往游觀,試掘古物,頗滋遺恨③謝曉鐘著,薛長年、宋廷華點校:《新疆游記》,《西北行記叢萃》第2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9頁。按:原文有手民之誤,如“掘護”應為“掘獲”之訛。此書最早曾在1920至1921年《民心周報》連載,1923年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單行本,1924年《學生雜志》曾有專文介紹,近年還有新疆人民出版社印本。。
將謝曉鐘《新疆游記》與前揭《新疆圖志·金石志》及《新疆訪古錄》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這段記載至少有五處重要不同:(一)“巡檢張清”后多“率人”二字,意謂那些土人都是張清帶來的;(二)“掘取古跡”作“掘取古物”,顯然,“古物”較“古跡”更加符合實際④按“古跡”原指古人法書墨跡。如《隋書·經(jīng)籍志一》云:“又聚魏已來古跡名畫,于殿后起二臺,東曰妙楷臺,藏古跡;西曰寶跡臺,藏古畫。”而“古物”則泛指古代器物。巡檢張清盜掘張懷寂墓,顯然是為了獲取古代器物,而非僅為法書墨跡。;(三)沒有“聞張清言:土人掘出張懷寂尸身”一句,直言張清“并見懷寂尸身”,當事者是張清而非土人;(四)仍作“吐魯番同知王秉章”,維持原始稱謂,不似《新疆訪古錄》改“同知”為“廳”,為尊者諱;(五)“僅將墓志碑輦回省垣”后多“而先后內(nèi)外人士,在此掘獲唐經(jīng)與古物,無慮數(shù)十百種”一句,說明當時吐魯番內(nèi)外勾結,光天化日盜掘古物十分猖獗。以致謝曉鐘本人竟以自己因工作太忙無法脫身,未能親身參與盜掘古物為遺憾??傊?,毫無疑問,張懷寂墓是被吐魯番的巡檢司和直隸廳的官員勾結盜掘的。
謝曉鐘《新疆游記》前有民主革命偉大先驅(qū)孫中山先生民國九年(1920)七月二十六日在上海寫的《序》,說明很早就已出版且為人熟知。黃文弼先生在新疆考察期間,據(jù)其《日記》記載,隨身就帶有此書。其中“謝彬”“謝彬游記”“謝彬《新疆游記》”云云,指的都是此書⑤參閱黃文弼遺著、黃烈整理《黃文弼蒙新考察日記》,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69、171、173、186頁。。但很奇怪,《日記》并未記載前揭作者到哈拉和卓訪問張懷寂墓事,亦未引錄《新疆游記》關于張懷寂墓被盜掘的只言片語。推測是黃文弼先生對《新疆圖志·金石志》及《新疆訪古錄》的記載早已先入為主,對《新疆游記》的記載難免忽略所致。本文指出謝彬《新疆游記》記張懷寂墓被盜掘事更為可信,是希望學術界不要繼續(xù)忽略該書的價值⑥關于謝彬《新疆游記》的價值,另參楊鐮《謝彬和他的〈新疆游記〉》,《新疆大學學報》1989年第3期,第61~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