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棕
真空包裝的大米,長方體形狀,凈重十公斤,她左手拎一袋,右手拎著同樣的一袋,一步一級臺階,爬樓。
樓梯口還有圓鼓鼓兩桶菜籽油,如一對胖乎乎的雙胞胎,并肩立著,眼巴巴目送她上樓去。在樓梯拐彎處,她回頭瞅了一眼,似乎是安慰它們:乖乖等著別亂跑,待會兒就來接你們。六層高的樓房,爬到頂樓,把大米靠墻立好,得歇上一會兒,她才能再爬一個來回。她沒指望誰來幫她。女婿還在加班,通常要到晚上九點以后才能回來;女兒挺著大肚子,現(xiàn)在沾不了體力活。唯一能幫她的只有老梁了,但老梁正跟她慪氣,指望不上。此刻他肯定是在小區(qū)外的廣場上,埋著頭來來回回繞圈,背上洇濕了一大塊,頭上也沁出細密的汗珠。一身力氣白白地消耗,還不如合理利用,來幫她一把。她想過要給他打電話,但去超市之前兩人剛剛拌了嘴,她猶豫一會兒后,又把手機重新塞回了口袋。老梁的意思,這些東西就在小區(qū)門口的小超市買算了,一個電話可以送貨上門。她不,她要去三公里外的大超市,那里經常搞活動,比如今天的米和油,活動力度就挺誘人,大米買兩袋減二十元,菜籽油買兩桶減二十五元,達到一定的金額,超市有車子送達小區(qū)門口。跟小超市可以送到家里比起來,區(qū)別僅此而已。就為這個,老梁也要跟她生氣,背一轉就穿上運動鞋獨自出門了,不愿陪她“窮折騰”。
老梁以前不是這樣的。性格挺溫順的一個人,怎么說變就變了?經常為了點小事就跟她吹胡子瞪眼,起先她還受不了,后來也明白不能全怪他,所以每次都是她先住嘴。這一點跟別的夫妻不同,別的夫妻吵架通常都是男的先讓步。她女兒女婿也吵過,還當著他們的面吵,一般都是女婿舉了白旗,女兒還不依不饒不肯住嘴。事后老梁會跟她說,馬定波這小子要再不住嘴,老子會一耳光甩過去。她慌忙告誡他,兩口子拌嘴很正常哦,你只能勸,千萬不能火上澆油。他仍氣呼呼地出著粗氣,好像跟女婿吵架的是他本人。僅從這一點就可看出他對女婿的不滿。細細想來,他倆老了之后反倒吵來吵去,女婿是脫不了干系的。
前幾天老兩口拌嘴生氣,說到底也是女婿馬定波引起的。那天女婿晚上十點多鐘才回來,一身的酒氣,不過看上去并沒喝醉,北方人酒量似乎都大。女兒梁爽已經帶著綿綿睡了,老兩口在客廳看電視。馬定波在單人沙發(fā)上坐下,她聞到了酒氣,就倒了杯溫開水遞給他。馬定波謝過后,水喝光了還不起身,眼睛也盯在屏幕上。他以前很少這樣陪他們坐著的。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久了,彼此仍有不適應的地方,他們現(xiàn)在說話不多,但相互之間還是客客氣氣的。以前不管什么時候回到家,他很少會在客廳逗留,好像客廳太小,容納不下他??墒撬麄兡莻€臥室能大到哪里去?一共才六十多平米的老房子,兩個臥室,空間本來就小,女婿一家三口擠在一個臥室里,要是小寶出生了,就更擠了。馬定波坐下來不動,老兩口就不自在,一直追著的劇也不想繼續(xù)看了。兩人對視一眼,剛要抬屁股起身,馬定波說話了。他說,爸,媽,有個事我想跟你們商量一下。
兩人一愣,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
馬定波說,小寶出生了,家里就更擁擠了,我跟梁爽商量了,我們想換一套大一點兒的房子。
兩人都沒接話,只是愣愣地看著他。他說得沒錯,家里房子是小了,這一點誰都知道。也知道他不是要趕他們,他們是女兒女婿請過來的,小家庭需要他們。他們只是想知道,馬定波說這話的底氣從何而來,難道這兩年,他升了職,漲了薪,存下一筆錢了?馬定波接著說,換套房子,至少得有個三室吧,我最近看了幾個新樓盤,位置都不錯,只是一分錢一分貨,價格都不低,把現(xiàn)在這套賣了,首付還差一截,所以我想跟爸媽商量……
老梁反應奇快,條件反射似的,立馬搶過話說,商量什么,買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我們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了。
馬定波說,我知道,我是說,把家里那套房子賣了吧,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老梁騰地立了起來,嗓門立刻大了,說,什么,把我家里的房子賣了?我們回去住哪兒?
馬定波仍然慢悠悠地說,就住這兒啊,還回去干嗎?
老梁說,那怎么行?我們不可能一直跟你們住。
她也接過話說,是啊,以后綿綿上學了,小寶上幼兒園了,我們還是要回去的。
馬定波冷靜地看著他們,縝密地說,再以后呢?你們老了,離我們那么遠,我們怎么照顧二老?
老兩口現(xiàn)在還不老,老梁六十出頭,她剛滿六十,在家里時兩人總是同進同出,肩并肩下樓,手拉手爬樓。那也是套老房子,樓梯房,在湖南洞庭湖區(qū)一個小縣城里,并不值錢。兩人爬了一輩子的樓,女兒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他們也幻想過換套新房,享受享受坐電梯直上直下的便利和輕松。但計劃沒來得及落地,兜里的錢就被女兒女婿盯上了。小兩口要成家,要買房,眼巴巴等著長輩支援。馬定波家是地地道道的農村家庭,提供不了一分錢的幫助,小兩口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和老梁身上。雖有一百個不情愿,在她不厭其煩的吹風下,老梁最終還是繳械投降了,忍痛把一輩子的積蓄拿了出來,幫他們買了這套二手房。也僅僅能湊個首付,這個北方的省會城市,房價已經高得讓他們咋舌了。成全了他們,老兩口的電梯房就成了一個夢。
可是馬定波仍不知足,又打起了歪主意。
那天晚上,老兩口幾乎整晚沒合眼。也沒說話,只是翻來覆去地烙餅,彼此聽得見對方內心的焦躁。當然她聽到的內容更多一些,老梁的焦躁里夾雜著對馬定波的痛罵。老梁罵道,狗日的,我們的養(yǎng)老錢都拿出來了,現(xiàn)在又想讓我們賣房子,虧他說得出口!馬定波是說不出口,要不然不會趁著酒勁才敢跟他們說。也許他已經謀劃很久了,今天是特意喝了酒才進門的,就為了借酒壯膽。她當然理解老梁的憤懣。從知道有馬定波這么個人起,老梁就沒對他滿意過。首先老梁不贊成女兒嫁這么遠,之后,才知道不單是遠近的問題,還有生活習慣上的,經濟上的……從結婚到買房,他就一直在榨取他們的血。
從女兒懷了綿綿開始,她就過來照料女兒。老梁飯都燒不熟的人,辦了退休手續(xù)后,立馬追隨過來了。才過了幾天,就左一個不習慣,右一個不開心,即使當著女兒女婿的面不說出來,也都寫在臉上。她能怎么辦?顧得了小的,就沒辦法顧老的,她沒辦法跟他回去。她不能回去,老梁也就只能在這兒將就。除了吃飯睡覺,他大部分時間都守在外面,有時跟人聊天、下棋,有時在社區(qū)閱覽室看書。還不只這些,經濟上還得繼續(xù)付出。女兒工作并不穩(wěn)定,產假期間公司只發(fā)放極少的生活費,女婿薪水也不高,要負擔房子的月供,家里的日常開支,就全靠老兩口的退休金支撐了。老兩口已被他們搜刮一空。
現(xiàn)在,馬定波竟然打起了他們房子的主意,那可是他們名下最后的一點財產,他們唯一的棲身之所。這些年雖說他們回去得少,但也不是如馬定波所說,空著也是空著。空著只是暫時的,他們遲早會要回去,那兒才是他們的家。
中間回去最長的一次,是綿綿上幼兒園后。他們原本不打算再來的,綿綿上了幼兒園,跟女兒女婿一樣早出晚歸,他們沒有必要繼續(xù)待在這兒了。只過了一個星期,女兒就給他們打電話,說上班本來就累,現(xiàn)在每天下了班要做飯做家務,還要照顧綿綿,她實在忙不過來,還是想請爸媽過去。好像那個家是一臺機器,他們就是潤滑油,家里少了他們,就無法運轉了。老梁起初不為所動,還告誡她千萬不要心軟,女兒都成家有小孩了,該放手了,難道他們能管她一輩子啊?后來綿綿親自上陣了,今天一個電話,明天一個視頻,一張嘴就是嗲嗲娭毑我好想你們,你們什么時候回來?。苦青菉謿彩呛戏窖?,爺爺奶奶的意思。按理綿綿該叫他們外公外婆才是,但在湖南某些地方,很多老人不愿意被這樣稱呼,也許是都不愿見“外”吧,特別是獨生子女家庭,老人都想當嗲嗲娭毑,所以很多小孩有兩對嗲嗲娭毑。綿綿學說話時,他們沿用了這個習俗教她。好在由于地域的不同,他們沒有為難到綿綿,他們是嗲嗲娭毑,馬定波的父母,仍然是爺爺奶奶。綿綿在視頻里叫得親熱,還要匯報幼兒園每天的新鮮事,每次都是在梁爽的催促聲里掛掉電話的。有一天剛通了視頻,綿綿額頭上的青紫就躍入眼簾,他們的心立馬就扯痛了。綿綿告訴他們,媽媽接她回來后,讓她在樓下跟別的小孩一塊兒玩,樂樂要搶她的玩具,她不肯,就被樂樂推到地上了。好痛,我哭了好久。綿綿說著就用手去摸傷口。別碰。她一聲尖叫阻止綿綿,眼淚跟著迸出了眼眶。她讓綿綿叫來梁爽,責問女兒怎么能讓綿綿一個人在外面玩。女兒解釋,一樓的奶奶帶著孫子在樓下,她急著要去買菜,就將綿綿托付給人家順便照看的,不多一會兒的工夫,哪知就出了事。她不忍心再埋怨了,明知女兒這么做是無奈之舉,連同女兒一塊心疼上了。掛了電話,見老梁一聲不響地悶在沙發(fā)里,眼睛似乎已經泛紅。這次她沒開口,是老梁先沉不住氣了。他說,那就還是過去吧。
這一過來又是幾個月了。過來當然有諸多不便,但過去的幾年他們已經摸索出了相處之道,基本能保證兩輩人相安無事,如果不是馬定波再次提出過分要求,老梁是不會跟他生氣的。
生氣也是生悶氣,更多的是生她的氣。度過那晚的難眠之夜后,兩人的氣色都不好,呈現(xiàn)出暗沉的土灰色。生氣歸生氣,不能因為心情不好影響了工作。兩人早早起了床,各就各位,各司其職,買菜做飯,送綿綿上幼兒園,每一項工作仍然有條不紊。等屋里只剩他倆時,才敢把心里話拿出來放肆地說。主要是老梁在說,也不過是把在心里罵過的話明著罵出來而已。我死也不會把家里的房子賣掉的,想都別想。老梁罵完之后這樣收尾。她沒有罵人,只是不時地附和幾句,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
過了幾天,老梁也許把自己罵煩了,就不再提那個事。就當那小子放了個屁,讓風刮跑了。也許空氣里還留了一絲味,他也只當聞不見??墒怯幸惶欤枪晌对俅稳鲈讵M小的空間里。是她挑起的。她說,我跟馬定波單獨談了一次,怕你性子躁,就沒叫你,我問了他,要是他的父母以后要跟他們一起住,怎么辦?他說,他父母絕對不會跟他們一起住,他父母是農民,住不慣城里。老梁聽了,鼓起眼珠看著她,喝道,你為什么要問他這些?你想干什么?她嘆了聲氣,心平氣和地解釋,屋子這么小,馬上又要添一口人了,馬定波也是沒有辦法才開這個口的,我們只有一個女兒,我們不幫她,誰幫她?以后我們動不了了,也只有女兒可以靠。老梁吼道,虧你想得出來,要過你跟他們過吧,我一個人回老家。
她把大米靠墻立好,依著門框歇了一會兒,準備下樓去拎菜籽油,一轉身,老梁拎著兩桶油噔噔噔上來了。她心里一暖,泛起一臉笑,問,你怎么知道油是我們家的?老梁臉上保留著這幾天不愛搭理她的表情,話一出口仍是硬邦邦的,我看見你回來的。她忙不迭掏鑰匙開門,側過身,讓老梁先進去。
這次老梁生她的氣有點久,她也不怪他。這么大的事情,他只有她這一個同盟,而她卻“叛變”了,無形中他就被孤立了。馬定波說過這事的第二天,他們是問過梁爽的,梁爽沒有裝不知道,而是很坦誠地說,房子是小了啊,你們難道不想住大房子?換個大房子,你們就跟我們一起住吧,還回去干什么?語氣跟馬定波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她禁不住問,為什么你不跟我們說?梁爽竟然笑道,買房子不是男人的事嗎?是他要找你們說的,你們同意我高興,不同意我也沒意見。
梁爽蹲在洗手間門口,正在給綿綿洗澡。她讓老梁把米和油挪進廚房,自己趕緊去替梁爽,邊把梁爽攙起來,邊嘟囔著,等我回來再洗啊,你急什么?梁爽說,綿綿在龍頭下洗娃娃,把身上全弄濕了。她蹲下去,在綿綿身上胳肢幾下,你個小淘氣,誰叫你玩水的?還玩不玩?綿綿身子一縮,咯咯笑起來,兩只小手撲騰著抓撓她。她抓起濕毛巾,給綿綿搓洗著,還不忘回過頭來叮囑老梁,老梁,你先把濕衣服換下吧,別感冒了。梁爽立馬接過她的話說,媽,綿綿洗得差不多了,擦干抱走吧,老爸可以洗澡了。老梁說,你先洗吧。梁爽強調著母親說過的話,您先洗啊,當心感冒了。
因為要幫她,老梁今天回來得早了點。通常他都是掐準了時間,等綿綿和梁爽洗完澡后再進屋,他就可以接著洗了。他洗完后,再輪到她。馬定波當然就是最后那一個了。只有一個洗手間,他們嚴格地排好了序,已然達成了默契,形成了規(guī)矩。此刻,父女倆謙讓一番,最后還是老梁配合著亂了次序,先去洗了。
把綿綿哄睡了后,梁爽陪他們在客廳坐了會兒。起先都把眼睛盯在電視上,后來老梁先打破沉默,說,梁爽,既然房子是個現(xiàn)實問題,大家一起來想辦法是沒錯,但我思來想去,老家不能沒一個住處啊,我們以后回去住哪兒呢?梁爽說,還回去干嗎?有事就回去,沒事就不回去,回去了也就是住個幾天,可以住姑姑家啊,也可以住舅舅家啊,大不了住幾天賓館,很容易解決啊。老梁說,要是把房子賣了,就沒個退路了。梁爽說,現(xiàn)在縣里的年輕人大多都往大城市跑,縣城的房子只會越來越不值錢,早賣早賺到,退一萬步,以后要是你們硬是想要一套,等我們賺了錢,幫你們買套新的,電梯房。老梁擺著手說,我沒那個指望,你們過得好就行。梁爽就笑了,說,爸,您不要瞧不起人啊,會有那么一天的。老梁說,但愿吧。梁爽接著問,那,您到底是個什么意見???老梁說,我想過幫你們找親戚朋友借點錢,但我跟你媽都是退休老人了,拿什么還啊?這不是為難別人嗎?梁爽說,對,估計你們也借不到,還是別開這個口為好。老梁被噎得一愣,說不出話了。她就接過話說,我們賣了房,就只能一直跟你們住了,我還是擔心,要是馬定波的父母要過來住,怎么辦?梁爽說,他們又沒出一分錢,憑什么給他們???她說,馬定波也說他父母不會過來住,但他們硬要過來住呢?難道將他們趕出去?梁爽皺了皺眉,似乎被問住了,就將皮球踢給了不在眼前的馬定波,說,媽您這個問題提得好,等馬定波回來,我問他,看他怎么回答。
馬定波回來后,梁爽說,我爸我媽基本同意你的想法,但你爸你媽要是想跟我們住怎么辦?這個問題顯然難不到馬定波。他說,我已經說過了啊,我爸我媽住不慣城里,不會過來的,我大哥大嫂都在一個村里住著,有他們照應著老人,我也放心,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梁爽立馬說道,那好,馬定波,你立個字據吧,免得到時不認賬。馬定波看了看梁爽,又將目光移到他倆身上。她立馬讀懂了他眼里的意思,擔心他產生誤會,趕緊說,梁爽你過分了啊,怎么能這么說呢?定波你別聽她的,什么都不要寫。馬定波好像并不在意,他微微一笑,站起來說,還是寫一個吧,我說過他們不會來就不會來。邊說邊往臥室走,很快拿來了紙和筆,身子矮下來,蹲馬步似的,俯身在茶幾上,抬頭問,怎么寫?她伸手搶過白紙,疊衣服似的,折幾折,折成一個小方塊,壓在果盤底下,說,寫什么寫?一家人,這不是鬧笑話嗎?馬定波又把小方塊取出來,展開,一邊撫平整,一邊笑道,沒事,寫一個吧,寫了我心里也踏實。老梁坐在旁邊,半天沒吭聲,這時突然發(fā)話了,要寫你就寫上,房子首付是我們出的,我們有長期居住權。馬定波歪著頭想一想后說,行,就這么寫。
老梁拎著行李箱,她拎著個手提袋,兩人一塊兒下樓。老梁要乘高鐵回老家,她送老梁去地鐵站。
小區(qū)不通地鐵,離最近的地鐵口差不多一公里,兩人選擇步行。老梁把手提袋接過去,套在行李箱拉桿上。老梁是不讓她送的,她堅持要送,總覺得還有話沒交代清楚,需要一路上給他補課。主要是有些話還要給他反復強調。她說,我跟你說哦,這事定了就定了,你回去不要聽你老妹的。老梁嫌她啰唆,說我妹也是為我們好。她說,知道,我又不是生她的氣,只是覺得吧,好不容易下了決心,怕把心緒又搞亂了。她跟她這個小姑子,表面上還對付,其實暗地里處處較著勁。小姑子總是怪她心太軟,沒原則,時時處處都順著女兒。梁爽樂意的事情,她基本不說什么,小姑子卻總是有話要說。梁爽小時候的事情就不說了,單說梁爽大學畢業(yè)后找了個北方小伙子,要在北方成家,小姑子就比他們兩口子還著急,說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嫁那么遠干什么,嫁得遠就等于沒養(yǎng)她。湊首付給梁爽買房,小姑子也大叫大嚷,買房不是男方的事嗎,怎么反過來了?這次他們決定賣掉老家的房子,幫梁爽他們換新房,老梁打電話給小姑子,委托小姑子幫他們掛中介,小姑子的表現(xiàn)又在她的意料之中,不但不肯幫忙,反倒一驚一乍地數(shù)落,自己的家都不要了,未必女兒女婿真的能靠一輩子?電話通完,她就對老梁說,不要你妹妹幫忙了,還是委托我弟弟吧。弟弟一時雖也無法理解,但男人到底大度些,一說就說通了。這次老梁回老家,就是弟弟打電話告訴他們,有人相中了他們的房子,價格基本也認可,請他們回去面談。梁爽馬上要生了,她脫不開身,只能讓老梁獨自回去全盤做主了。家里許久沒住人,不好好打掃是無法入住的,她叮囑老梁住她弟弟家。她說,不要住你妹妹家哦,她那張嘴你抵擋不住的。
老房子,又沒電梯,能看中的,基本是既沒房子又不寬裕的人。老梁回家后在電話里向她匯報,想買房子的是一對鄉(xiāng)下老夫妻,原本跟他們一樣,也是在廣州帶孫子的,現(xiàn)在孫子上小學了,老兩口還是想回老家,鄉(xiāng)里的房子久不住人,已經破敗了,兒子考慮到父母年齡大了,住城里各方面都方便些,就想幫他們在縣城買套房。老梁說完這些,又舊話重提,你看,都一樣,把孫輩帶大,遲早要回來的,我們把房子賣了,以后回來住哪兒?她說,你又被你妹妹嘮叨了吧?老梁說,她沒說什么,明擺著的事情,還用得著她說嗎?她說,老梁,別打退堂鼓了,以后即便要回去,我們也要買新房子住,你不是一直想換電梯房嗎?老梁說,以后?以后更老了,我們拿骨頭買?她嗔道,呸,那個老兩口不也是晚輩幫他們買的嗎?趁身體還行,這些年我們好好幫幫梁爽他們,讓他們安心工作,努力賺錢,以后他們就能幫我們了。老梁嘆一聲說,你這是在畫餅啊,人家都是給別人畫,你是自己給自己畫。
老梁只是在心里做著最后的掙扎,并不足以改變事情的走勢。馬定波已經迫不及待。他早就在看房了,看的都是現(xiàn)房,精裝,成交了立馬就可入住的那種。從他兩眼放光的描述中,可以聽出他已有心儀的選擇了?,F(xiàn)在住的這套也已經掛在網上,有好幾撥人上門看過了。城市越大,小戶型越容易出手,那些比馬定波梁爽更年輕的小兩口們,只能把這種價位的房子作為首選。等他們搬出去后,新的主人很快就會入住,而他們一家三代也會來個乾坤大挪移。她能理解馬定波和梁爽急迫的心情。受他們的感染,她甚至也暗暗有了期待,當馬定波不在家的時候,她會逗著綿綿說,你嗲嗲怎么還不過來呀?他來了,我們就有新房子住了。
她弟弟的前期工作富有成效,除一點小小的波折外,事情基本上是順利的。那一點小小的波折,是那老兩口臨付款之際,提出再降兩萬元,原因是這房子太老了,銀行做不了按揭,只能一次性付清。既然是全款支付,賣主當然得讓利。老兩口的兒子不愧是在大地方工作的,在老梁面前擺出一套套的道理,他說,走遍全中國都是如此,全款與按揭是有區(qū)別的。老梁怎么抵擋得?。啃睦镒屃瞬?,又不敢做主,就打電話跟她商量。她一聽就來了火,這不是不講誠信嗎?這不是?;阌嬋藛幔勘緛砜們r就不高,又生生地剁掉兩萬元,這得賣多少紙盒才換得回呀——她看到院子里那些從農村來的老頭老太撿紙盒,就有樣學樣,一有空就去“掃樓”,老梁發(fā)現(xiàn)一次,就虎著臉訓斥一次,表面上她答應不撿了,但背地里從沒停止過,樓梯間時常藏著她的“戰(zhàn)利品”——一句“不賣了”卡在喉嚨里,把自己憋出了眼淚,硬是沒有吐出來。不能因為兩萬元,亂了原定的計劃,掃了小兩口的興啊。
像排隊過卡子,第一臺車順利過關了,后面的車如滾滾洪流,攔都攔不住。房款交到馬定波手里,馬定波如同成熟的車隊總指揮,效率出奇地高,后面的車一輛接著一輛,都在他的指揮下,平安通過。兩個月后,他們就住進了明晃晃的新家,一家人歡喜的心情自不待言。她的臉上時常浮現(xiàn)掩藏不住的笑,不過心里也存有遺憾,要是老梁也在這兒享受這一切,那該多好。
那次老梁回去處理過房子后,錢轉過來了,人卻沒跟著來。他說外甥李梁幫他在長沙找了份工作,他想通了,與其在北方那座城市過得別別扭扭,還不如跟著李梁發(fā)揮余熱。李梁是老梁妹妹的兒子,大學上的是一所高職學院,學的是涉農專業(yè),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在鄉(xiāng)里整合了一百多畝地,打造了個蔬菜基地。小伙子腦瓜子靈活,跟長沙一些單位建立了供需關系,腰包很快鼓了起來。兩年之后,一番神操作,又把一家養(yǎng)老醫(yī)院的食堂給承包了。上次老梁回家,趕上他的業(yè)務再次擴大。老年病人檢查、抽樣、送檢等事項,得有專人陪同、跑腿,李梁把這個項目也包了下來。他在鄉(xiāng)下招了幾個半老頭子,還缺一個牽頭人,正好老梁回來了,李梁就想請舅舅管理這個項目。老梁在電話里跟她說,李梁說我是縣疾控中心退休的,干這個也對口。她譏諷道,得了吧,你在疾控中心就是個開車的,你懂什么?老梁嘿嘿笑著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吧,反正比那幾個種地的強。
她權衡了一晚。老梁跟著她和女兒女婿住一塊兒,過得不舒坦;他一個人在外面,又照顧不好自己。兩種觀點打架,她就拿不定主意了。最后還是把決定權還給老梁,第二天一早就給他打電話,問他想好了沒有。老梁回答得挺干脆,當然想好了,去長沙。她心里猛然一酸,生出股失落感。原以為老梁過慣了被她侍候的生活,他是離不開自己的,沒想到這只是她的片面理解。情況跟她預想的完全相反。他的語氣勾起了她的思緒,那年女兒離家去外地上大學,不也是有股隱隱的興奮感嗎?在電話里她沒辦法跟他計較,既然他打定主意待在那邊,那就說點現(xiàn)實的,她問,李梁打算每個月給你開多少錢?老梁頓了片刻,說,自己家里人,哪好意思一開始就談錢,錢不錢的不重要,先幫他把事情做起來再說。她后面的話就被堵死了。她家只有一個女兒,小姑子家只有一個兒子,兩個孩子從小就玩在一塊兒,今天待在這家,明天待在那家,就當是一個大家庭有兩個孩子。老梁現(xiàn)在這么一說,她還怎么接話?接下來就剩她婆婆媽媽了,叮囑他要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的,老梁一概以嗯嗯回應。
老梁適應能力很強,兩人隔三岔五通電話時,他總是說一切都好。沒想到三個月后,那邊有壞消息傳來,簡直要她命了。老梁居然背叛了她。李梁找的那些人,都是沾親帶故的,其中一個是她家的遠親,她喚作雄表哥的。雄表哥說,老梁跟一個病人的女兒不正常,那女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在醫(yī)院陪老娘這一段時間,天天跟老梁粘在一起,說話嬌滴滴,跟在老梁的屁股后面,“梁總”長“梁總”短的,也不知她有沒有老公。
她肺都氣炸了,當即撥通老梁的電話,一聲“梁冬林”差點震破他的耳膜。面對她連珠炮似的審問,老梁不承認,只是問她誰說的。她當然不會出賣別人,只要他老實交待。老梁聽上去很是無辜,問,你想干嗎?我交代什么?她說,好,你不說是吧?我馬上趕過來。她當即把什么都放下了,第二天一早就登上了來長沙的高鐵。到長沙已是半下午,她轉了兩趟公交到了養(yǎng)老醫(yī)院,老梁在醫(yī)院大門口等著她。幾個月沒見,兩人都冷著面孔,找不到一絲笑意。去到他的房間,兩室一廳的套間,住了六個人,連同客廳一起,每個房間都是兩個人。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自然什么蛛絲馬跡也尋不到,何況老梁知道她要過來,有充足的時間應付她。眼前所見唯一可疑的,是老梁那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老梁的頭發(fā)雖然還算濃密,但早已花白了的,以前她也游說過他,建議他染一染,人會顯得精神些,每次他都把頭搖斷,還開玩笑說,幾十歲的人了,我又不要去相親。那么,現(xiàn)在這頭黑發(fā),豈不是印證了某些信息?她在老梁那張硬板床上坐下來,吩咐老梁,把她叫過來吧。老梁說,誰呀?她咬著牙說,還有誰?那個騷貨!老梁仍然裝聾作啞,擰著眉說,你怎么這樣子?到底誰給你胡說八道了些什么?她說,你不說是吧?那這樣,你帶我去病房,我自己找。老梁猛然吼道,張飛娥,你不要胡攪蠻纏!她被吼得一愣,也朝他嚷,是我胡攪蠻纏,還是你不要臉?
有兩個工友此刻也在屋里,聽到起了爭執(zhí),趕緊過來相勸。已聽出了話中的端倪,一個半禿的矮個子就說,梁總天天跟我們在一起,沒有你說的那種事。她又是一愣,火勢跟著起來,沒頭沒腦地嚷,什么狗屁梁總,不要在我面前叫,不準你們這么叫!
雄表哥不在屋里,似乎有意要避嫌。雄表哥在電話里說過,那女人的老娘冠心病嚴重,這幾個月基本上以醫(yī)院為家,都是那女人在陪護。她想去病房找人,但老梁發(fā)了脾氣,她不能頂著火力往上沖,只能暫時把氣憋在心里。不好去找人家,就只能管住自己的男人。她扯著老梁說,不在這里做了,跟我走。老梁手一揮把她甩開,語氣強硬,我哪里也不去,我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走?她兩只手同時用上了,更緊地扯著老梁的衣襟。他穿的是醫(yī)院發(fā)的天藍色工作服,可能扣子釘?shù)貌痪o,這一扯就把扣子繃飛了。老梁咬著牙把衣服脫下,甩在地上,頭也不回走了。
茫然無助間,她給李梁打電話。李梁不在長沙,在她強行要求下,他當即動身從老家趕過來。等李梁趕到吃晚飯,飯店里冷冷清清,已沒有幾個人了。李梁陪著舅舅舅媽,邊吃飯邊調解。他反復跟她說,她聽到的信息是不可靠的,他每周都會過來一趟,舅媽耳聞的事情,他從沒看到,也從沒聽說過。至于以后會不會那樣,那就不知道了,不過他會幫舅媽管住舅舅的。后面這句話,李梁是開著玩笑說的。她不適應這樣的玩笑,尤其這話是從她看著長大的晚輩嘴里說出來。這孩子變了。皮了,油了。他只比梁爽小兩歲,也是三十歲的人了,可他只戀愛不結婚,據說這幾年換的女朋友都上兩位數(shù)了,仍沒有要結婚的意思。都說外甥像舅,反過來難道不成立?他肯定是在袒護老梁,老梁是他親舅,而她呢,說來說去只是個外姓人。
飯后,李梁幫她在醫(yī)院旁邊的快捷酒店開了一間房,老梁竟然沒來陪她。她自然明白老梁的心思,是怕兩人再吵起來,可大老遠跑過來,就這樣被冷落,誰的心里會好受?她默默流了一晚的淚,眼睛都哭腫了,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老梁他們宿舍。一個都不在,都上班去了。她尋到心內科病室。她一間間病房瞄過去,有護士問她找誰,她只能支支吾吾。尋到第五間病房,正好有人出來,一個短發(fā)圓臉的女人挽著個老太太,后面還跟著一個男的,那笑瞇瞇的一張臉,不正是老梁的嗎?她的目光立刻回到女人身上,四十多歲,年齡對得上。好啊,梁冬林。她嚷了一聲。老梁的臉色已經變了,他揚著手上的單子,對她說,你別鬧啊,老人家心臟不好,別嚇著她了,我要帶她去做B超。她說,不是有人陪嗎,關你什么事?老梁說,親屬可以不去,這是我的職責。她不管不顧,撲上來又薅住他,也不理會昨天那粒紐扣是否已經釘好。老梁手臂一擺,等她感受到這一擺的重量,已經側身飛了出去,像一片落葉貼到了墻上,然后順著墻壁,滑落在地。她坐在地上,全身癱軟,心都要裂了,聲淚俱下,好啊,你打我。老梁吼道,你再胡鬧,馬上跟你離婚。
兩個護士小跑著過來,把老梁拉開。那女人已經扶著老太太不見了。老梁張望一眼,扔下她,腳步一揚,朝電梯方向小跑著而去。只剩下她,如同被遺棄的小孩,依著墻角,嗚嗚嚶嚶哭。
梁爽給她爸打電話,她坐在一旁聽。只能聽見梁爽說的,老梁在那邊怎么回,只能靠猜了。梁爽說,老爸你還是回來吧,這么大年紀了,還打什么工!梁爽說,給李梁打工也不行,我一個電話就可以讓他開除你。梁爽說,我們不要你幫了,保證以后不找你要一分錢,你過來安安心心享清福就是。梁爽說,聽老媽說,你還要跟她離婚?幾十歲的人了,說這個話也不怕丑,你有膽量試一試!要是你離了婚,我就不認你了,老了也不會管你……
女兒旗幟鮮明地站在她這一邊,她一直欣慰地聽著,沒想到聽到這兒,女兒像是往她心里潑了一瓢油,那片沒熄盡的火苗騰地又起來了,她一蹦就離了座,沒頭沒腦朝女兒嚷,你有什么資格對你爸說這個話?你還有沒有良心?他老了你不管他,那你是被風吹大的?他什么都給了你們,連房子都賣了,退休了還在外面打工,自己連個家都沒了,不都是為了你嗎?你還有沒有良心……女兒被她罵得一臉蒙圈,嘴張了幾張,硬是插不進話。她發(fā)泄過了,仍不給女兒說話的機會,氣沖沖地轉過身,進了自己房間,砰的一聲碰上了門。
任憑梁爽怎么敲門,她不開。默默垂了一會兒淚,她慢慢平緩下來。她又后悔了,不該朝女兒嚷,從小到大,她很少兇女兒,兇得最多的對象只有老梁。每次她一嚷,老梁基本上就會住嘴,因此他倆很難吵得起來。這次去長沙,老梁卻對她這么兇,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變了,大家都變了,要是他倆守在自己家里,她相信不會變成這樣的。今天對女兒這個態(tài)度,她也明白是在借題發(fā)揮,自己心里一直是憋屈著的。她時時處處為女兒著想,生怕小兩口鬧矛盾,沒想到自己的婚姻卻亮起了紅燈。真是出丑啊,要是親戚朋友知道了,豈不成了大笑話?他們肯定已經知道了,自己得知老梁的信息,不就是雄表哥通風報信的結果嗎?你能保證他不會跟其他人說?天知道那些人現(xiàn)在怎樣在笑話他們。雄表哥昨天晚上給她打了電話,說老梁找了個借口,把他趕走了。她氣得發(fā)抖,又不敢給老梁打電話。是她害了雄表哥。這下好了,雄表哥回到老家,把他們的丑事抖出去,就沒有心理壓力了。說吧,笑吧,反正她也聽不見。
她也知道,最后也就是鬧個笑話而已,只要她睜只眼閉只眼裝糊涂,不跟老梁吵,老梁還能怎么著?真跟她離婚啊?六十多歲的人了,他有什么資本瞎折騰?人家又圖他個什么?別人叫他梁總,他還傻乎乎真把自己當有錢人了?別說錢了,現(xiàn)在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想到這兒,她的眼淚又滾了下來。說到底,她是心痛老梁的。也只有她心痛他。
接下來的日子,她真不管他的事了。反正那邊也沒人給她傳消息了,就當那個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那個女人,總不能長期住在醫(yī)院里吧?說也奇怪,她心里念叨得多一點的反而是那個女人,還有那個老太太。她時常祈禱,老太太早日恢復健康吧,出院后不要再得病了,再不要進醫(yī)院了;要是心情不好,不免也會詛咒,干脆死了算了,反正也治不好,省得害別人。跟老梁再也沒吵了,偶爾通個電話,都是心平氣和的,沒話說了,就把綿綿叫過來,讓她多叫幾聲“嗲嗲”。
老家傳來喜訊,李梁終于要結婚了,婚禮日期就定在元旦。除馬定波外,祖孫三代都添置了新衣,準備悉數(shù)回老家參加婚禮。在她的印象中,這種情況只在綿綿剛出生那年有過。轉眼又是五年了,這次回去,又多了一條小生命。老梁在長沙高鐵站接上他們。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小車和司機。她想開一句玩笑,說“到底是梁總了”,終究沒能張得了嘴。車子肯定是李梁安排的,她也懶得問。一股生疏感明顯橫在他們面前,好在有孫輩做潤滑劑。車上,小寶睡得安穩(wěn),一直是老梁抱著的,梁爽幾次要接過來,他都不讓。直到綿綿醒來爭著要嗲嗲抱,他才把小寶交給梁爽。
李梁家客人多,他們吃過晚飯就去了她弟弟家。他們晚上住這兒。只老梁暫時沒過來,他要在那邊跟親戚們打麻將。她心里小小的有點意見,這么久沒見面,老梁應該陪著他們才是。自上次兩人鬧過一場后,她也不敢貿然給他使態(tài)度了,只能由著他。在她弟弟家,綿綿和小寶許是在車上睡多了,精神很是亢奮,久久沒有睡意。一屋的大人圍著小孩轉,不需要她照看,她的腦子就開了小差,想去一個地方看看。忍不住還是給老梁打了個電話,想叫上他一塊兒去,電話通了,傳來清脆的麻將聲,明知把他叫下牌桌的可能性不大,就忍住了,說出來的話變成叮囑他不要打太晚。她裹緊羽絨服,一個人出了門,叫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報了一個地名,三輪車就載著她,頂著寒風,沿著熟悉的街道,朝熟悉的地方駛去。
小小的老式院子,只有前后兩棟房子,都是五層樓高,沒設門崗,暢通無阻。她踩著落葉往里走,沒碰到一個人。天氣寒冷,人們都龜縮在家里烤火。她在第一棟中間那個單元的樓下仰頭張望一會兒,看著那套住了二十多年的屋里,亮著明晃晃的燈光,心里涌上來一股踏實感。稍作猶豫后,深深地吸一口氣,抬腿就往樓梯上邁。腳步重重落下,燈也沒亮,她沒有止步。曾經無數(shù)次爬上爬下的樓梯,閉上眼睛也不會踏空的,燈壞了又算得了什么?雖說已大幾個月沒爬過樓梯了,現(xiàn)在爬上三樓,竟也毫不費力。幾乎就是一口氣爬上去的,只在舉手敲門時心里怦怦亂了下節(jié)奏,在長吁一口氣后,很快就歸于平靜。門開了一小半,露出一張臉。是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短發(fā)圓臉,穿著一套粉紅色棉睡衣,睜圓眼睛打量著她,問她找誰。她的心一抖,幾個月前在長沙見過的那個女人,不也是這個年齡嗎?也是短發(fā)圓臉。她聲音發(fā)顫,問,你是從長沙來的?女人說,長沙?我是本地人呢。她晃晃腦袋,真是糊涂了,女人分明一嘴本地口音。她接著問,你買了這套房子?不是兩個老人買了嗎?女人說,什么?買房?我不知道,這房是我租的。她問,租的?租了誰的?女人有些警惕,說,你是誰呀?問這個干嗎?不過在她追問下,女人仍然告訴她,房東姓梁。她怔了半天,才把一聲驚呼發(fā)出來,不會吧?
她幾乎是連蹦帶跳下的樓,攔住一輛三輪車就往李梁家趕,風風火火闖進麻將房。這次她可顧不得那么多了,連拉帶扯把老梁拖下了牌桌。她拉著老梁進了一個無人的房間,反手把門關上,剛說完她去了家里原來的房子,里面的人說是租客,老梁臉上就笑花了。她越發(fā)糊涂了,緊追著問,快說,你到底玩的什么名堂?老梁終于止住笑,向她“招供”。
那次他回來賣房,果然遇到了阻力,最大的阻力如她所料,來自老梁的老妹。老妹反對他賣房,但理解他的苦衷,就把李梁叫回來,讓他一起想辦法。李梁問過房子能賣多少錢后,說,錢不算多,何必要賣房呢?我們一起幫您湊吧。當即承諾自己借他一半,余下的再發(fā)動親戚朋友一起想辦法。賣房本不是老梁所愿,李梁的意見正合他意,加之李梁承擔了大頭,另一半湊起來也就沒那么艱巨了。就連她弟弟那里,老梁也借了一些。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手法把她弟弟“策反”的,她弟弟竟然一絲風也沒漏出來。她聽到這里,鼻子一酸,眼里就濕了。老梁居然還會這么玩!她像不認識似的盯著他,心里被暖意充滿,語氣就軟了,埋怨道,借了這么多錢,拿什么還啊?老梁樂呵呵地說,李梁這個壞小子,逼著我簽了賣身契,我只能老老實實給他打工了。她嘆道,何必呢,一套舊房子,留著有什么用?過幾年再住,只怕我們都爬不動了。說是這么說,心里哪是這么想的,她跟老梁一樣,何嘗愿意把房子賣掉?那才是自己真正的窩。要是連個窩都沒了,老家就真沒個念想了。
她心里充塞著失而復得的喜悅,同時涌上來一股沖動,想撲進老梁的懷里,依偎一會兒。又怕嚇著了老梁,就只是挽著老梁的手臂,對他說,今天我連門都沒進,明天想再去家里看看,我倆一塊兒去。老梁皺了皺眉說,又去干嗎?老去打擾人家,他們會不高興的。她噘著嘴說,我自己的家,看看又怎么啦?他們還不認識我呢,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是房子的主人。老梁笑道,了不起???真是的,就你事多。她也笑了,說,住進了我們家,說明跟我家有緣,我要像走親戚一樣,買點水果過去,拜托人家,一定要幫我把家看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