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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果硬糖

        2023-03-22 04:34:35西
        湖南文學 2023年1期

        西 維

        秋季開始真正變冷的那幾天總是會下雨。

        洛琴站在房門口,望了眼雨簾中大紅大紫越發(fā)嬌艷了的雞冠花叢,一把抓起雨傘,賭氣似的用力關上了房門。她快步穿過天井和堂屋,沖向出租樓對面的小飯館。

        藍色雨棚下擠滿了學生。圍在中央的漂亮老板娘正麻利地從一口冒著蒸汽的大鋁鍋中拎起竹漏勺。

        “一碗泡粉!”洛琴沖著老板娘喊了一聲。

        對方?jīng)]抬頭,她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句。那張涂了口紅紋了眉毛的臉終于朝她偏了過來。

        她這才安心地打著傘,退到了人群的最外圍,對著馬路數(shù)起數(shù)來。數(shù)的是等米粉期間自她眼前飛馳而過的自行車的數(shù)量。很早以前,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打發(fā)時間的辦法。緩解等待的焦慮。即使被人插了隊,也不至于太生氣。

        這算得上是糟糕的一天。下雨。白色運動鞋將變得潮乎乎臟兮兮。劉瑩依舊不會來學校。以及,她最喜歡的外套被染了色——淡青色的棉布上暈染了兩大塊深粉色印記。

        她不該在這種天氣洗衣服,也不該在浸泡衣服的時候腦子里還想著劉瑩會不會來學校。幾分鐘后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錯誤,迅速從盆里撈起那件濕嗒嗒的外套。印記已經(jīng)留下。

        被深淺不一的深粉色侵占的領土,一塊是跨越肩袖的海峽,另一塊,是橫亙左前襟和右前襟連綿起伏的山脈。她皺了皺眉,看了眼白色塑料臉盆里紅色針織衫泡下的深粉色溶液,團起濕嗒嗒的外套扔進了一旁的另一只空盆。

        她學的那點化學知識,只能讓她在化學試卷上涂得一個不差的分數(shù),讓染色行為可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了。她心情沮喪,卻無比專心地數(shù)著那些在雨中穿行的自行車。數(shù)到第八十七輛時她的豬骨湯泡粉好了。

        “快拿走,要不是我盯著就叫別人端了去了?!贝缴珉u冠花一樣明艷的老板娘埋怨她過慢的反應。

        洛琴謝過她,收了長柄雨傘掛在左臂上,小心翼翼地端著碗進了飯店,找了個空位埋頭吃起粉來。她已經(jīng)連續(xù)吃了五天一模一樣的早餐。五碗沒什么區(qū)別——據(jù)說散發(fā)著一股騷味的豬骨湯泡粉,是沒閹割干凈的公豬被宰后留下的。

        沒閹割的公豬。這話第一次從劉瑩的嘴里說出來,洛琴感到的震驚不亞于八歲時在鄉(xiāng)下第一次看到真實的殺豬場景。聽到這話時,她們還沒什么交集。香港還沒有回歸。劉瑩的位置也不在她的正前方,而是斜后方第二排的中間。

        劉瑩和同桌說書亭旁邊那家飯店的豬骨湯泡粉一股子騷味,又說這是沒閹割好的公豬遇上了一位技術不太高明的屠夫后留下的。飯店老板娘圖便宜,專買這種貨色的骨頭來煮湯。她打死也不會再吃第二次了。

        書亭隔壁的那家小飯店,洛琴的一日三餐常常在那解決。許多個早上,她試著從熱氣騰騰的飄著油花的湯里分辨出劉瑩說的那股味道。有兩次,她隱約感覺到了。大部分時候,結果都令她懊惱。她的鼻子和聞慣了各種香氣的校花的鼻子沒法比。

        洛琴吃完泡粉趕到教學樓時,陳琳從樓后方的門洞進來,和她打了個招呼。亮藍色雨衣的帽子還沒來得及放下,笑容像是極不情愿地被裝進了一個濕漉漉的藍色鏡框。

        陳琳平常不太搭理洛琴,只和同桌劉瑩說話。她脫下雨衣搭在窗臺上,洛琴則將傘掛在窗臺的水泥沿上,一前一后走進了鬧騰得像一鍋沸水似的教室。接著,洛琴的傘不知怎么地就從窗臺上滑了下來。

        她走出教室,把傘撿起?;貋頃r,就看見陳琳坐在位置上,翹著蘭花指用一團衛(wèi)生紙擦著她那雙粉色帶白圓點的雨鞋。藍色帆布書包歪倒在一旁劉瑩的課桌上。

        “哎呀,你怎么不換雙鞋?都濕了?!标惲罩钢戳四帱c的白色運動鞋說。

        “出門急。忘記換了。這雨真討厭?!甭迩傩牟辉谘傻鼗卮?。放下書包,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她的前排,那個被藍色帆布書包臨時占據(jù)的位置已經(jīng)空了一周了。

        來縣城上學之前,洛琴一直生活在鎮(zhèn)上。

        小鎮(zhèn)的一切都與縣城不同。在小鎮(zhèn)的學校里,陽光在花圃的冬青樹上灑下金光,地面干燥得因一串疾馳的步伐而揚起一小陣灰塵時,愛美的女同學也會穿著她鐘愛的雨鞋來上課,要是她有一雙漂亮的帶白邊的紅雨鞋的話。在雨天,即使是鎮(zhèn)上家境好的女孩也不會穿著她的皮鞋出門。雨水會把鞋子泡壞。這個她們都知道。她們也知道將盛開的木芙蓉摘下插在發(fā)辮上,月季花也一樣,或采一把金黃的油菜花插進空的汽水瓶。瓶子就放在課桌板上,小心提防著別被調皮的男生故意打翻。這些事,像陳琳、劉瑩這樣的縣城女孩從來不會做。就像她們從來不會去講鎮(zhèn)上的方言。而四面八方從各個小鎮(zhèn)上來的學生,到縣城不久就學得一口流利的縣城話了。

        洛琴學會了縣城話,也和兩個家住縣城的女孩做了朋友。周敏和小梓。小梓是洛琴高一那年的同桌。周敏是在開學第一天和小梓打掃衛(wèi)生時聊天聊得熱絡好上的。女生就是這樣,成為朋友和敵人都只消一秒鐘。她們一起掃一排座位,掃把碰到了一起,笑了笑,挪開接著掃,并問對方來自哪所初中的,發(fā)現(xiàn)都是本校初中部之后就開始談論各自班的名人。友誼之花迷人的芬芳和整個教室濃濃的灰塵味攪和在一起。彼時,洛琴正因一位男生學了她一句鎮(zhèn)上的方言而羞紅了臉。

        她只是問他簸箕放在了哪里。簸箕。哈。簸——箕。男生怪里怪氣地學了一句她的小鎮(zhèn)方言。

        別理他!對,別理他,他有毛病!友誼之花的迷人芬芳中,小梓拉著周敏一道走過來,與洛琴結成了同盟。

        開學第一天老師排座位時,小梓最先和她打招呼,問她叫什么名字。

        李洛琴,你呢?

        劉小梓。她朝洛琴笑了笑,眉毛彎彎的,眼睛也彎彎的。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頭頂盤了一個烏黑發(fā)髻,用一個帶紅色綢邊的網(wǎng)兜固定。在某一天她解開松動的發(fā)髻重新盤發(fā)時,洛琴發(fā)現(xiàn)那頭黑瀑布已經(jīng)漫過了她小巧的臀部。

        小梓是那種可以輕松與之交朋友的女孩。開朗又活潑,喜歡講小話,去上廁所時一定會喊你,路上碰見了總是會先打招呼。她是本校初中部畢業(yè)的,熟悉這里的一切,知道三班班花的雙眼皮割過,也知道六班胖胖的語文老師在生孩子前瘦得像道閃電。

        她們像別的女生小團體一樣形影不離,定期聚會——基本上是中午,兩個走讀生以寫作業(yè)為由在學校外的小飯館和洛琴一道吃飯,然后到學校后面的小河邊摘野菊花撿小石頭談心。不回家的周末,洛琴會去她們某個人的家里玩。她很受她們家長的歡迎,因為成績好,雷打不動的班級前十名。因此,即使所有的作業(yè)都寫完了,她也會拎著一只裝了課本作業(yè)本的小袋子去敲門。小梓的母親每回見她都眉開眼笑:總是麻煩你來給小梓補習,還回不了家,小梓有你這樣的朋友可真幸運??!對她禮貌又客氣。周敏就沒這么幸運。要是她單獨上小梓家,總會遭到小梓媽的冷眼。即使是同洛琴一道去,小梓母親也不十分歡迎她。似乎周敏去就是搗亂的。小梓母親希望洛琴可以單獨輔導小梓。享用小梓母親做的豐盛飯菜時,洛琴也會為自己沒有達成她原本的期盼而有那么一點點的內(nèi)疚。

        她們都干了點什么?躺在床上小聲講話,看明星貼紙,玩換裝游戲,把被子枕頭摞得高高的挨個從上面滾下來。小梓有時候會抄洛琴的作業(yè)。洛琴盡管心里有那么點不樂意,卻還是把本子遞過去,讓她盡快完成任務。

        小梓埋頭抄作業(yè)的時候洛琴就坐在一邊看書。偶爾看一眼身邊那個抄作業(yè)比寫作業(yè)更專注的女孩。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像動畫片里擁有魔法的少女。她的字跡娟秀,既細長又圓潤,是這所學校里女孩們流行寫的那種字體。她想起了劉瑩。用一種調笑的口吻談起沒閹割好的公豬的劉瑩也寫這種字。她寫得最好看。洛琴做語文課代表后收周記時,就悄悄地翻開了劉瑩的作文本,看那漂亮的字是怎么占滿一大版一大版的淺綠色方格子。那次她寫的是如何自學化妝。這簡直令人驚奇。學校允許嗎?會得到語文老師的贊同嗎?可她的的確確就那么寫了。她說相比較腮紅她更喜歡眉筆,相比較眉筆,她又更喜歡口紅。再沒有比口紅更好的東西了。對于女孩來說,其實擁有一支口紅就足夠了。不過擁有口紅不是為了討好別人,那美麗的色彩是為自己而描繪的,它是心靈的色彩。幾天后,作文本再度回到洛琴的手中時,她悄悄翻到倒數(shù)第十本——之前她放在了順數(shù)第十本的位置。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就像密集的雨點砸在了光滑的鐵皮雨棚上,發(fā)出聲響,濺起細小而又晶瑩的水花。

        語文老師將那句話用紅筆勾畫了出來,就是講口紅的那一句。她得了一個不錯的分數(shù)。

        洛琴從不在作文本里傾吐心聲。作文就是作文。不是日記。她也不寫日記。她不知道劉瑩寫不寫。也許寫。她有那么多的追求者,怎么會沒有想要保存在日記本里的秘密呢?

        偷看劉瑩作文本這事做得隱秘,看起來像是隨手一翻。從教學樓到教師辦公樓那長長的一段路上,除了偶爾會有一片落葉一只飛蟲掉到翻開的作文本上,沒有別的打擾。落葉她會取走,甲蟲之類的她從不管它,反倒會因為多了個讀者而覺得有趣。

        從外表看來,洛琴是個十分普通的女孩。進入高中后她越發(fā)這么覺得。普通女孩,和班花?;ㄖ惖耐耆煌哪欠N類型。一次,她和周敏小梓在一塊兒談論班花?;ǖ脑掝},不假思索地就說出了劉瑩的名字。那個穿著白皮鞋、透明絲襪、酒紅色綢緞修身短款連衣裙,從一走廊的男生口哨中昂著天鵝般的脖頸緩步走過的高個子女孩。

        她很漂亮。洛琴說。話語里沒有嫉妒。

        周敏臉上露出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我覺得你長得也還可以耶!緊接著,她來了這么一句。那時洛琴穿著一件寬松的桃紅色拉鏈衫,胸前爬了一長串碧綠的葉子。

        她只能尷尬地笑一笑。明白周敏不是真的在夸她,而只不過想表達——劉瑩也只不過比我們好那么一點點——這樣的意思。她只不過更會穿衣打扮。你李洛琴要是穿成那樣,也不會比她差。周敏真的將這樣的話說出口時,洛琴兩頰微紅表情困窘,像是吃下一塊辛辣的薄荷糖。大口大口地呼吸之后,喉嚨口便留下那種奇妙的具有穿透力的清涼感。

        沒有一件稱心如意的衣服,總帶著鎮(zhèn)上的氣息。在這里,怪模怪樣或是土里土氣一眼就會被認出來。她沒有劉瑩那樣的條件。出生在鄉(xiāng)下,生活在鄉(xiāng)下。即使是住在鎮(zhèn)上,對于縣城的人來說,也是鄉(xiāng)下。她以前沒覺得自己土里土氣是因為周圍的人都土里土氣。她隨便穿一件母親織的紅毛衣配一條藍布褲子出來都會被認為是時髦。

        許多次,她說服自己,這樣的煩惱是正常的。不煩惱這個就會煩惱那個。轉眼間,她又想,她寧可煩惱別的也不想鉆進這個煩惱里。

        也有男生會覺得她李洛琴還不錯。

        那個男生沒有像追求劉瑩的那些男生那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將白色信封或是折成心形的花哨信紙當面交給她。那會讓她難堪。

        “我有東西要給你?!蹦翘焱砩?,鐘濤用鋼筆帽輕輕捅了捅洛琴的背,“下了自習跟我去拿一下?!?/p>

        他就是這么說的。平常的表情。平樣的語氣。

        晚自習結束后,洛琴跟著鐘濤去了他在校內(nèi)的宿舍。一排平房中的一間。那里還住著兩位初中部的單身男教師。房間是鐘濤的父親托了關系替他安排的,方便學習,條件比學生宿舍好太多。也比校外的出租樓清凈。

        那排平房守候在黑暗中。沒有亮燈。踩著泡桐樹的干枯落葉走向那排黑暗中靜靜佇立的物體時她漸漸地變得緊張。黑乎乎,空蕩蕩。讓她想到了野地和山林。

        她從未在夜晚獨步于野地和山林中?,F(xiàn)在她也不是獨自一人。她跟著一個男生。他們之間有一米左右的距離。旁邊沒有人經(jīng)過。下自習的熱鬧在另一個方向。教學樓,車棚,自行車鈴聲。噪音在另一端此起彼伏,激起白色泡沫。

        她停下了步子,微微喘著氣,像是走了好長一段路。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又向前走了兩步。

        “你在這里等我一下?!彼屗T诹四桥藕诤鹾醯乃奚徇叺囊豢脴湎隆?/p>

        路燈壞了。在他房間的燈亮起之前,她抬頭去看那株正在掉葉子的泡桐樹。以及樹上方灰黑色帶點亮光的天空。天空的顏色比她周圍更亮?;蛟S是云層的反射。沒有星星,是個陰天。

        她不知道他要給她什么,他曾經(jīng)送給過她兩張書簽。他從新華書店回來,帶回五張紫色系的書簽,讓她挑了兩張。

        有什么是在課堂上不方便交給她的?她想他應該不會交給她什么令她十分震驚的東西。一盆蘭花?他曾經(jīng)和她講起過和舅舅一起進山挖蘭花的事。那是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和學習、學校、班級無關的閑聊之一。

        不可能是蘭花。不知道腦子里為什么會冒出蘭花來。她看著灰黑的天空和葉子即將掉光的泡桐樹。她在鄉(xiāng)下長大,卻沒見過蘭花。她家鄉(xiāng)的山或許沒有蘭花,至少她從來沒有遇見過。鐘濤的家鄉(xiāng)在四川,他挖到的蘭花也在四川。

        光線從敞開的木門投射出來,照到了她的白色運動鞋上。她想起左腳灰綠色襪子昨天剛補過的一個破洞。找不到匹配的綠線,就用了深藍色的。

        “喏,這是給你的?!彼氖稚斓搅怂拿媲?。

        一本書。一卷厚厚的紙。一個信封。

        “上次說過要送你一幅字的。最近有空就寫了?!彼f。

        她的確是問他要過一幅字。是字而不是蘭花。她有一些些的失落。她為這沒來由的失落感到懊惱,以至于沒太專心聽他在說什么。便低下頭,以免對方察覺她的心不在焉。

        他習得一手好字。任誰都會喜歡。所以去問他討來一幅掛在出租屋的墻上。墻上沒有別的裝飾品,她不想貼明星畫報。

        “哦,謝謝……”她說,借著他屋內(nèi)溢出來的燈光翻了幾頁詩集?,F(xiàn)代詩。她不太懂。

        “燈光有點暗,看不太清?!彼仙蠒鹆祟^,目光與他對視的那一刻又拐了個彎,向上一挑。依然是灰黑色的天空和越發(fā)顯得光禿禿的泡桐樹。

        很快,她就與他告別,離開了那些樹。

        高二文理分班后,劉瑩坐到了洛琴的前面。同桌也不再是小梓。小梓去讀了文科?;旧?,漂亮女生都一股腦兒涌向了文科班。她以為劉瑩也會去讀文科。

        那時,劉瑩已經(jīng)成了全校聞名的?;ā?傆胁徽J識的膽大男生到他們教室門口來叫她。

        劉瑩對此似乎并不反感,不然,作為教育局局長的女兒,想要阻擋這樣的騷擾也不是十分難。

        她通常會走出來,站在教室外的弧形陽臺上和來找她的男生聊上幾句。聽到有趣的話她會毫無顧忌咯咯咯地笑。看不出來她到底喜歡誰。她沒有給過誰一個臉色看,總是笑著,優(yōu)雅矜持。洛琴坐的那個位置剛好能看見她的背影。她會停下手上正在做的習題,看著她美麗的后背。就像是在小鎮(zhèn)的中學讀書時寫作業(yè)寫累了,放下筆,看一眼窗外連綿起伏的群山和等待收割的稻田。

        劉瑩雙手搭在護欄上,整個身體的重心也靠在那上面,用左腳支撐著,右腳的腳尖輕輕點著地面。整個過程中,她腳的姿勢幾乎是固定不動的。

        洛琴想,劉瑩也許從小就接受了禮儀方面的訓練,又或者是因為從小練習舞蹈,這種站立姿勢她一點不覺得累。即使不覺得累,她不厭煩嗎?

        她絕對不相信劉瑩對每一個來找她的人都有好感。

        那幾個,可沒一個她李洛琴看著順眼的。

        就那種油頭粉面打扮得像香港明星的男生……唉,香港就要回歸了,學校一定會搞個隆重的大聯(lián)歡,劉瑩會去跳舞。

        洛琴不知道那些來找劉瑩的男生中哪一個是她的男朋友。她連劉瑩有沒有男朋友都不知道。陳琳或許知道。她一定見證了許多次劉瑩站在落了花的泡桐樹下接情書的場面。她會評價那些男孩,好或是不好。但一定不會是李洛琴這樣的眼光。

        洛琴也會和劉瑩說兩句話,大多離不開收作業(yè)交卷子。每當她想夸一夸她新穿來的漂亮裙子時——她穿那種裙擺幾乎拖地的碎花連衣裙特別美——她都不知道怎么開口。盡管全班女生都在夸——哇,劉瑩,你這衣服太美了。哎呀,你又把我們比下去了?;蛘呤?,這又是你上海阿姨寄來的嗎?

        暗地里卻都是酸溜溜的醋意。似乎沒有這種涌動的酸意,就不會有勇氣將夸贊說出口。女生還真是一種討厭的生物。

        她常常在不經(jīng)意抬頭時遇上劉瑩的目光——她從廁所回來,正要入座。劉瑩那居高臨下的招牌式的微笑令她惶恐。

        她只好訕訕一笑。似乎有幾只看不見的爬蟲在血管里蠕動,趕不走驅不去,從心臟到四肢。那副尷尬的笑止不住也收不回,必須要用手用力揉搓臉頰才能恢復一個正常的表情。

        那感覺可以說很糟糕。她不知道班主任老師是怎么想的,讓一個個子比她高出不少的女生坐在她的前排。或許是因為班主任教英語,這是劉瑩唯一學得不錯的科目,她是英語課代表。

        新同桌不像小梓那樣愛聊天。那是個剪了齊耳短發(fā)的胖胖的姑娘。文理分班時從外班分來的,目前在班級排名大約十五六的樣子。她也許想進前十,把洛琴當成了潛在的對手,上廁所總是去找隔了兩排的那個分班前與她同班的女生。偶爾會來問洛琴兩道題目,那時的她面帶微笑,細聲細語。其余的時候,她沉默得像株準備過冬的卷心菜。

        總得找個出口。當丑小鴨式的訕訕一笑遇上白天鵝一般的低眉淺笑時,洛琴便揉一揉那爬了一兩粒青春痘的臉頰,扭過頭去找鐘濤說幾句。她腦中那個單刀雙擲的開關還挺好用,頭轉過去思維馬上變得敏捷了,隨口就能說出有意思的話題。他們的笑聲有時也能引起劉瑩的回頭。她也會被洛琴他們的話逗樂,回頭朝他們笑。那時,洛琴便會用同樣燦爛的微笑大方地迎接她。

        和鐘濤熟了后,他組織了一次春游。就在香港回歸那年的春天。那時,大街小巷都播著董文華唱的《春天的故事》。

        鐘濤說,這個春天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春天,劃時代的,歷史性的——說到這,他一反常態(tài)地哈哈地大笑了一陣——我們也得找個時間好好紀念一下。

        洛琴被他逗樂了,說:“好啊,怎么個紀念法?”

        “叫上幾個同學去虎山水庫玩一玩?!彼f。

        虎山水庫。洛琴重復這幾個字時,劉瑩剛好上完廁所走回來。遇上了那白天鵝一般的微笑后,洛琴朝她點了點頭。隨后又轉向鐘濤,問他地方遠不遠。

        不遠也不近,我們幾個男生可以騎自行車載你們幾個女生去。三男三女,男生我叫,女生你去約。他說。

        洛琴叫了小梓和周敏。鐘濤說除了帶人去,別的都不用女生們操心,洛琴就安心等待著周六那天的到來,并祈禱那天不要下雨。春游讓她充滿期待。她對那個早有耳聞卻一直未見的水庫抱著美好的幻想。另外,她也有理由可以不回家。

        每天做題背書真是郁悶透了。那一周,她開始留意校園內(nèi)默默抽芽的樹枝和從碧綠葉片間小心露頭的花苞。

        連一貫討厭的房東老太太的審視的目光也不覺那么討厭了。她開始同情她被春季流感擊中的干瘦身體。在某個早晨心血來潮扔給房東太太一句關切的問候,讓對方在樓道口愣了兩秒鐘。

        周五上午化學課上課前,小梓來找她,說第二天的春游不能去了。

        “我媽不讓,因為這次的英語測驗考得很差,只能留在家里補習。”她噘著嘴不無遺憾地說。

        上課鈴響后,洛琴回頭小聲告訴鐘濤這個消息。鐘濤讓她再找一個。那語氣,好像這根本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知道該找誰。找誰都會讓對方莫名其妙??蛇@對鐘濤,對他們男生來說又是多小的一件事。

        你再找一個唄!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蠢。滿心期待很蠢,突然失望也很蠢。莫名其妙地扔給房東老太太那樣一句話更蠢。

        化學老師的講課聲中,洛琴持續(xù)地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詭異的胡思亂想中。沒想小梓,連春游這件事也沒再想。取而代之的是房東太太令人煩躁的腳步聲,像某種訓誡的突然發(fā)出的咳嗽聲,以及同時具備鼠和鷹特征的眼神。

        這些東西擠走了熟悉的化學符號,吸收了化學老師充滿磁性的男中音。在她腦中某個暗域產(chǎn)生共振,那一絲一縷的回響讓她驚覺她們之間的聯(lián)系。她想起了房東太太用那只蒼老得像根枯樹枝的手攥起她的貼身內(nèi)衣湊到鼻子下細嗅時的表情。似乎她能根據(jù)它的味道判斷它的主人,然后把這位沒將衣服掛好的女孩子臭罵一頓。不過是從三樓晾衣平臺隨風吹落到她二樓陽臺而已。

        那件內(nèi)衣她沒有去認領。它在房東太太的舊布藝沙發(fā)上待了幾天后不知所蹤。仿佛她身體的一部分也跟著不見了,被討厭的人和討厭的事?lián)镒?,關進某個陰暗潮濕散發(fā)腐敗異味的角落?;瘜W課上,那種糟糕透頂?shù)母杏X又回到了她的身體,冰冷細碎的冰晶扎入渾身的毛孔。下課鈴響時,她恍恍惚惚地,胳膊一滑,書和筆袋都擠到地上,落在了劉瑩的腳邊。劉瑩俯身幫她把筆撿起來,裝進筆袋里。

        “沒事吧?”劉瑩將筆袋放回她桌上時問。

        “沒事。謝謝!”洛琴苦著一張臉,十分不好意思。

        劉瑩點點頭,那表情似乎了然于心。

        午間放學時,劉瑩在后面叫住了洛琴,推著自行車和她從校門口一直走到她住的那幢灰白色出租樓門口。

        “春游找著人了么?沒有的話,明天我和你們一塊去吧,可以嗎?”散學的人潮中,劉瑩拍了她的肩膀,以一種朋友似的誠懇語氣問她。

        “好啊,太好啦!”

        她得感謝劉瑩,把她從壞情緒中解救出來。說了這樣一句話的是她而不是別人。那一瞬間,糟糕透頂?shù)母杏X沒有了,似乎突然就把心頭的煩惱給忘了,像是從一部剛剛看完的悲傷電影中抽離出來。洛琴看到了身邊的人群,看到了照耀在人群之上的陽光。它有著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溫柔和明媚,讓泡桐樹的新抽出的葉子閃閃發(fā)亮。

        走過校門口那座小小的石橋時,她看了看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劉瑩,又沖她笑了一笑。

        “這水好臟??!”洛琴指了指橋下灰綠色的水面。水面上漂浮著大大小小的惡作劇似的黑色白色垃圾袋。以及從垃圾袋里逃出的飲料瓶、方便面包裝袋、用過的衛(wèi)生巾。

        “對啊。夏天居然還能長出荷花?!眲摽┛┑匦α?。

        “垃圾說不定也是營養(yǎng)呢!哈哈。我們樓里的人都往下扔垃圾。他們太壞了!”洛琴也大聲笑了起來。

        信折疊成一個復雜的形狀。她花了點時間才打開。男生總是愿意在情書上花心思。

        字放在一旁的書桌上?!冻啾趹压拧罚L長的一卷,行楷,是洛琴喜歡的。要是沒有那封信,她立即就把它貼到墻上,她枕頭的上方。

        她在腦中仔細回想了一下他的模樣。一百七十五公分的個頭,皮膚有點黑。濃眉毛,一雙深邃的眼睛——這大約是他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下巴有點寬,頭發(fā)也總是剃得太短。他有一副好身板,因為總是在球場打籃球。

        信寫得挺好。真摯而優(yōu)美。有多少女孩會因為這樣一封情書而喜歡上寫情書的人呢?看完信,她想。

        小梓和周敏會。那么劉瑩呢?她會看嗎?馬上看,還是過幾天再看?上課時偷偷地壓在數(shù)學課本下看,還是夾在英語書里帶回家,關上房門在臺燈安然的橘黃色燈光下看?

        她又拿起了那幾張質感不錯的米白色信紙,上下打量,捏一捏它的厚度,猜想是哪一家文具店購買的。她不再把那幾張紙和她所認識的鐘濤聯(lián)系起來。此刻占據(jù)她腦子的不再是鐘濤,而是另一個存在。那封信本身。

        洛琴走出了房間,在黑乎乎的天井里待了一會兒。一旁的雞冠花頂著碩大而又臃腫的花冠一動不動,陷入昏睡。

        房東老太太還沒睡。也許已經(jīng)睡了,只是不肯關燈,電視機也依然開著。

        剛住進這幢樓時房東太太給洛琴吃過兩個她自己做的餡餅。葫蘆絲肉餡。熱氣騰騰,味道也可以。只是,那點溫情很快就沒了。她就像童話書里獨居閣樓的老怪物。可憐又討厭??蛇@里是個好住處,整潔方便離學校近。這也是當初父親給她找了這個住處的原因。

        她每天可以不那么匆忙。有不少同學羨慕她,只幾步路就到教室了。因此,她向父親表露出要換住處的想法時,他便無法理解。房東太奇怪,這理由不充分,父親也不能接受。他有他的標準。再說,那房子是他朋友介紹給他的。

        “房東是好人,管得也牢。她那里從沒有那種亂七八糟的事。女孩住那放心?!备咭婚_學時,父親的那位朋友就是這么說的。

        她或許得住到高中畢業(yè)。生活就是如此令人討厭地一成不變。讀書,上課,作業(yè),無聊的閑談。或許鐘濤也是一樣。所以他寫了這樣一封信。

        他并沒有寫“期待你的回復”這樣的話。但并不代表她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她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卻沉默了一整天。同桌沒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不對勁。她幾乎很少和她講話,自然也從不關心她在想什么。期間,劉瑩回過頭來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需不需要去醫(yī)務室看看。她搖搖頭說不用了,只是有點頭疼,很快就好。

        劉瑩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額頭。沒有發(fā)燒。她將手收了回去,在書包里翻了兩下,然后在她桌角放了一條綠箭口香糖。洛琴報以感激的一笑。

        一整天,她都盯著前方蓬松柔順的馬尾時左時右地無規(guī)律晃動,希望能從中破解什么發(fā)絲密碼。但它沒能給她更多的提示,除了偶爾輕柔地掃過她伸在課桌前方的手背。

        她們原本有機會成為朋友的。她沒有把握好本應該珍惜的那幾次相處。

        她羨慕劉瑩,從不為這樣的事困擾。她沒法做到像劉瑩那樣,帶著一副矜持傲慢的表情旁若無人地從她的那些傾慕者之間穿過。

        校門口他常去的飯館她也得避開。課間上廁所從走廊路過時刻意地不去在意他的目光。雖然他可能并不在看她,或者假裝沒有在看她,假裝和誰聊得火熱。

        天完全黑下來后,洛琴走進出租樓對面的飯館點了一份蛋炒飯。她餓壞了。那盤放了太多味精的蛋炒飯被她吃得一粒不剩。她一邊大口地扒拉著白瓷盤里的炒飯,一邊聽著扎著小辮的書店老板和胸前綴滿亮閃閃小玻璃珠的飯店老板娘調著情。他們一個倚在店門口,一個坐在洛琴斜對面的小方桌邊。書店老板不時地看一眼洛琴,似乎是要觀察她的反應。她沒什么反應,連笑也不笑。

        可她的腳踝開始有點癢,像是鉆進了只蠕蟲。就是靠近他們那邊的右腳腳踝。是襪子不對還是天氣干燥?又或者僅僅是因為今天是個糟糕的日子。她就得在他們面前忍受皮膚上十萬只蟲子入侵似的感覺而裝作一動不動。想到這,她將筷子放在只剩下最后一小堆金色飯粒的白瓷盤上——那簡直像是在扔,那清脆的撞擊聲讓那個扎小辮的男人暫時止住了話,看向她,就這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微微地欠下身,看著她將右手的食指迅速伸進襪筒,然后又迅速抽出來。她也看了他一眼。他略帶嘲弄地笑了一笑。

        她發(fā)現(xiàn)了他眼角的皺紋。他有多大年紀?恐怕早就過了四十了吧。

        盡管他的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香味。他的男士香水味勾引了不少的女生。她想到了那些傳聞。他那間報亭、鐵皮小屋子,不思進取不務正業(yè)的女生喜歡逃了課與他廝混幽會的地方。

        老男人。她在心里說。

        付完錢,她立即出了店門,穿過那道窄窄的木門與他擦身而過。她沒刻意回避她的肩膀與他胳膊的撞擊——或者說,是迎接了那一下撞擊。

        “哎喲?!鄙砗髠鱽硭穆曇?。

        準備過馬路時,一個蹬著車從她身邊飛馳而過的男生朝她吹了聲口哨。

        “小鬼頭,狂什么狂!老子泡妞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書店老板的聲音又在身后響起。緊接著,是那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浪聲大笑。

        她也笑了起來。一種不易察覺的笑。直到過完馬路,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笑,而不是在生氣,皺眉,或是別的。又仿佛,剛才在笑的是另一個人,而不是她。

        穿過堂屋邁入天井時,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入夜后突然變得清新的空氣。

        花剛剛被人澆過了水。葉片被那些窗戶漏出的燈光照得閃閃發(fā)亮。明明是靜止的,卻像是在不停地晃動。

        房東太太剛剛下來過。她瞟了一眼她屋子的方向。窗簾里透出藍瑩瑩的微光。電視機正開著。她看電視的時候從來不開那個小廳的燈。臥室的燈卻總是亮著。似乎,她看著看著就要去臥室取一件什么東西。羊毛披肩,或者是床頭柜藥瓶里的一粒藥丸。

        這僅僅是她此刻的想象,她一點都不了解她。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耐心而又精確地去想象一個她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是討厭的人的生活細節(jié)。好像一個小說家,電影導演。

        她想她做番茄炒蛋時——她那牙齒只能吃軟爛的菜品——是先放雞蛋還是先放番茄。她的冰箱里是不是放滿了隔夜菜。她有一臺被人羨慕的好冰箱。她在國外定居的兒子給她買的。她喜歡和別人提她的冰箱。

        可她不會說普通話,她的孫女從來不會在越洋電話里和她聊天。奶奶的土話小女孩一句也聽不懂。

        哦,她一定會在那臺冰箱里放滿食物。既然是這么重要的冰箱,怎么可能讓它空著呢?

        洛琴想著,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被窗內(nèi)的燈光照亮的一小方天地之外,是黑漆漆的池塘。此刻的夜,在秋蟲的低鳴之中顯得越發(fā)地寧靜。她看了一眼沒有亮星的夜空,轉身回了房間。

        什么都沒再想。她心無旁騖地學習。題目解得很順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思維敏捷,勇氣倍加。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條隱秘的小徑。

        剩下的半張數(shù)學試卷很快做完了。她伸了伸懶腰,許久未有的酣暢感自她的一呼一吸間彌漫全身。

        接著,她像拿起另一份作業(yè)那樣取出一疊方格紙,寫了一封信。在該寫稱呼的地方空上了一行。

        不要問我為什么要給你寫這樣一封信。我也想知道我突然做這樣一件事的理由。這或許是種情緒,或許不止是情緒。不管怎樣,它們在我心里打轉轉尋找出口時遇到了你。我把本應該寫在日記里的話說與你聽。你聽著就好。我想不出來還能有別的合適的人。那些給我寫信的人嗎?你務必要相信,他們不是我的聽眾。至少對于這些話來說,不是。

        你坐在我后面的后面。每天都能聽見我說話。你認真聽過我在說什么嗎?我在高興,還是在抱怨?我今天在課堂上回答數(shù)學老師提問時聲音抖得要命。你聽見了吧。全班同學都在看著我。他們覺得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就要出丑了。一塌糊涂。她什么都不懂。你也這么認為嗎?還是說,你會像他們一樣,認為我在英語課上的每次回答,都顯得那么趾高氣揚,或者說落落大方。英語老師偏愛我。男老師偏愛漂亮的女學生。他們就是這么說的。他是我們的班主任,我不想去上課間操就可以不去。

        漂亮。那些給我寫情書的人是這么覺得。每一個都會在信里談及我的容貌。很可惜,沒有一個我喜歡的詞。爛俗的形容詞。他們喜歡把套在別人身上的形容詞套在我的身上。就像扔了一件我不喜歡的衣服給我。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星星一樣美麗月亮一般皎潔。這多可笑。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怎樣形容她的臉?她令你心動的眉眼和頭發(fā)?;蛘?,你不會去談她的臉。因為你喜歡的不僅僅是她的臉。

        你喜歡什么樣的人?當我穿過走廊兩邊林立的男生到教室的前門,他們朝著我吹的口哨你是否會覺得刺耳?我知道,那時你從來都不吹??赡銜盟鼇泶蹈?,對吧,劉德華的歌。

        你會覺得我是在享受這個?我可以走后門,不是嗎?從教學樓后的車棚出來,穿過門洞,然后迅速拐進一側的后門。我為什么非要昂著鵝一般的腦袋邁著不快不慢的步子穿過一群男生,從前門進來呢?我還老愛穿無袖的短裙是吧?

        我總穿無袖的衣服。衣服是我的親戚寄給我的。都是我姐姐穿過的。我有個有錢的大伯。他們從上海源源不斷地寄來那些只穿過一兩次的衣服。衣服很美。我不介意它們被人穿了一兩次。它們也還是新衣服。當然女生們不這么看。女生們的討論你也聽到了不少。她們議論我的時候不顧及場合。有時候就在教室,還那么大聲。就怕我沒聽到。她們說我是個虛榮的人。虛榮的人喜歡穿白皮鞋。這是誰說的。我不記得了。她說這話時,你正在和我后面的女生討論一道數(shù)學題。

        我恐怕永遠都沒法和你討論數(shù)學題。如果有機會,我們可以坐在一起聊點別的。你想要聊什么呢?想象一下,要是我們真能在一起好好地聊聊——首先,我會選個我喜歡的地方。不在學校。那里不管哪個角落都不是聊天的好地方。

        要是,我們還有一次秋游的機會……你記得的,對吧?那次春游。三男三女。你拍了一張我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一張照片了。剛拿到時我有點生氣??沙四?,有誰會給我拍這樣一張照片呢?你偷偷拍下的。

        毫無矜持。頭發(fā)被山風和汗水搞得凌亂不堪。表情奇怪。動作夸張。我對著山下大喊。我在和別人說什么。我忘記說了什么了。

        那天我玩得很開心。

        還有一些話。下次再說吧。不用給我回信。除非,你真的喜歡我。那么,你可以給我寫一張紙條,選一個你喜歡的,適合聊天的地點。我會去。我保證。

        我打賭,你明天見到我會不好意思。但我不會。

        前排的前排:劉瑩

        兩天之后,洛琴趁著下了第一節(jié)晚自習去上廁所的空當,將揣在衣服里的信塞到了那排黑乎乎的房子東數(shù)第三間的門縫里。

        他會懷疑嗎?應該不會。

        那種學校女孩里流行的字體。劉瑩。顧藍藍。小梓。她們這些女生都寫這種字。一筆一畫,既圓潤又修長充滿淑女氣質的字體。她學得挺像的。除非他也像她一樣認認真真地盯過她作文本里的每一個字。不然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

        那種字體,她來校不久后曾學著寫過。為了讓所有字的底部都處于同一水平線,還曾將一把小尺子架在作業(yè)本的橫線上。她練了一陣子,沒能像學縣城話那樣堅持下去,最終又回到了自己的字體。

        像個替別人送信的郵差?;貋淼穆飞希挥勺灾鞯睾咂鹆艘皇状蠼中∠锒荚诓シ诺牧餍懈枨?。泡桐樹的葉子仍舊在往下掉,飄零的黃葉子讓她想起一去不返的少年時光——她竟然做了一件這樣的事。

        這不是一時的沖動。也不是一時的冒險。她肯定。

        前排的前排,劉瑩??粗野咨奶炜?,她在心里默念。

        她又可以和他一起討論數(shù)學題了。簡直難以置信——第二天,她從他的表情里看到了這一點。

        她還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出其他的??蓻]有。什么也沒有。即使是那略顯吃驚的表情也是轉瞬即逝。做題時他依然保持著平常的水準,思維敏捷,專注投入。連語氣都聽不出明顯的變化。

        他也許在刻意隱藏。他甚至也不怎么看劉瑩。下了課他如果不做題不上廁所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嘿,下午打球?。∷裢D菢?,約人在晚餐前打籃球。

        討論題目之余,她會主動尋找話題。一切和以前一樣,又不那么一樣。她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那樣。卻又高興他感受到了她的態(tài)度。那種“她不是一個會被情書難倒的女孩”。與此同時,他也接到了一道難題——從門縫里不請自來的信件。

        他會去向劉瑩求證么?哦,不會。她肯定他不會。

        他會猜到那些信的來源么?也許,如果他足夠聰明,或者她露出了什么破綻。也許他的反應超出了她的預期。靜觀其變,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平靜水面之下的暗涌。看不見。聽不到。

        入睡前,獨自躺在鋪了褥子的木板床上,聽著翻身時的吱呀吱呀聲,她又會想,無聊,她做了這么無聊的事。沒有意義。不學無術。然后,她就會笑出聲來。

        初中上英語課時,洛琴喜歡偷偷在課本上畫小人。把李雷畫成留辮子的女孩,把吉姆改造成長裙垂地的古裝仕女。以前,她能做的,只是這些?,F(xiàn)在,她可以做更多。

        她和他聊了蘭花。從他的話語里,她得以窺探那些充滿山野氣息,帶著淡雅清香又濕漉漉的記憶。在裝滿大自然秘密的山林間,并非每次都有收獲,要付出極大的耐心。辛苦是免不了的。“一無所獲時會失望吧?”她問。

        “最開始進山時我也問過我舅,他說不會。哪能次次都挖到寶?”他說,“這和釣魚一樣,坐一下午也許一條魚也沒有??上矚g釣魚的人還是喜歡釣魚。”

        她搖搖頭,“釣魚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一種愛好?!?/p>

        鐘濤笑了,“女生可能是無法理解。男人喜歡狩獵,捕魚,千百萬年前就如此,雄性動物的本能——尋找、捕獲。釣魚可以看成是狩獵的一種演變。只不過,魚本身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反倒是準備魚餌,釣具,選址,這些細節(jié)和過程更加讓人入迷。釣魚的人并不一定喜歡吃魚。魚拿回來也是給家里人吃,或是送朋友。我舅舅就是這樣。”

        洛琴聽明白了他的話,卻依然不能理解釣魚這一喜好。也許是她不那么喜歡魚。她只是喜歡吃魚。清蒸魚,還有那上面切得極細的姜絲。

        她喜歡花。所以,多少能理解他舅舅的愛花之心。魚的話題到此為止,他們繼續(xù)談論花。

        她從沒在她去過的山里見過蘭花。這是件令人遺憾的事。也許她去的山都不夠幽深,沒有足夠的靈氣,可她也沒有膽量獨自往更幽深的山林行進。

        “我們的山不如你們的。沒有蘭花?!彼f。

        他搖搖頭,他說去年在一次爬山時發(fā)現(xiàn)了一株蘭花,帶著花苞,即將綻放。

        “可我沒有挖回來?!?/p>

        “為什么?”

        “因為我不想賣掉它?”

        “什么?”她覺得他的回答莫名其妙。

        “我的出租屋里養(yǎng)不了它,即使養(yǎng)活了,每年寒假或是暑假我不可能把它抱上火車帶回四川。挖回來,只能賣掉。倒是能賣個好價錢。”

        “多少?”

        “那得遇上識貨的。這里恐怕也不好找。所以還是讓它待在山里吧?!彼炝藗€懶腰。

        “是我們春游去的那座山?”

        “不是。你沒去過的地方?!?/p>

        說完他溫和一笑,像是察覺到了她的失落。

        她有失落么?沒有。她只是隨口一問。

        搬開洞口坍塌的石塊,灑下了種子,等著它長出了虬曲纏繞的繁茂藤蔓。洛琴打算安然地擁著這個秘密心滿意足地度過漫長的冬天。

        冬天即將結束,她播下的種子還未長出繁茂的枝葉,劉瑩就出了事。

        她只是有一天沒來學校上課。和每一次她身體不舒服或僅僅是因為任性請假一樣,洛琴覺得她第二天又會好端端地坐在她的前面。黑瀑布般的長發(fā),天鵝般的背頸。

        第二天,她沒來。第三天,傳聞就已經(jīng)滿天飛了。一早她在小飯館吃泡粉時鄰桌的男生就已經(jīng)說開了。劉瑩把自個兒的手腕給割破了。血流得滿床都是。

        到了教室,則有人說血流得整個浴缸都是。

        她差點死了。應該還沒死。還在醫(yī)院。早不在小縣城的醫(yī)院了。她家那么有錢。老爸是當官的——不小的官,教育局局長嘛,肯定轉送市里的大醫(yī)院了。

        到處都有人傳遞著她的消息。學校又像香港回歸那段時間那么熱鬧了。

        他們關心劉瑩。因為她差點死了。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兩刀。有人說割得很深,有人說她力氣不夠只是淺淺的兩道。

        住洛琴樓上的初中部的小女孩也來問她,洛琴姐,你認不認識高中部那個自殺的?;ò??聽說她失戀了然后想不開了,然后就割脈了,真嚇人。啊,是吧?

        假的,你別信!她想也沒想就沖著她說。

        小孩子家家的,好好管好自己就行了。她又補上一句訓導的話。女孩朝她吐了吐舌頭,回身走開了。

        劉瑩怎么可能會失戀呢!洛琴不信。

        劉瑩的同桌陳琳說她可能是因為學習的壓力太大了。要考一所好學校不容易,她爸還是教育局局長,考不上大學多丟人。每年都有人因為這個而想不開不是嗎?這不新鮮。盡管劉瑩是第一個因為這事而想不開的校花。

        也有人說是她的父母在鬧離婚。說劉瑩的父親愛上了別人。這回不是花邊新聞,是動真格的。她爸一直就桃花不斷的。人長得高大斯文,很多想通過他調動工作關系的女老師都變著法子往上貼。

        也有說劉瑩意外懷孕的。說她的肚子看起來比以前大了那么一點點。

        消息像裹滿灰塵的雨點一般急急地落下。到處都是冷冷的泥腥味。

        總是會有女生說起劉瑩的事。

        女生談論劉瑩和男生不同,她們更喜歡評價及捕風捉影。長得漂亮,家庭好,還那么多人喜歡,有什么理由想不開?作死。她大概是被家里寵壞了,也被喜歡她的那些男孩寵壞了。一位沒有受過什么挫折的公主。提及她就會提及她的父親。關于局長大人的事,也有許多個版本跟隨著劉瑩一起在學校里流傳。

        小梓和周敏她們兩個更相信失戀的版本,覺得只有這個可以讓一個家世又好又漂亮的女孩去自殺。不管漂不漂亮,是否是?;ǎ趷矍檫@事上,女孩們都是一樣的。劉瑩有一個分分合合無數(shù)次的男友在二中。小梓說二中出婊子。

        “所以劉瑩和四班的一個男生好上了。反正是約會了吧。二中的那個來找過那個男的。他們打了一架。很多人都看到了。這是事實?!敝苊粽f。

        “她到底喜歡誰?”

        “不知道啊。可能還是喜歡原來那個吧。要么兩個都喜歡?!?/p>

        “怎么可能?反正我是不可能同時喜歡兩個的?!?/p>

        “你又不是劉瑩?!?/p>

        “洛琴你覺得呢?”

        她們意見不統(tǒng)一總會習慣性地問問洛琴怎么想。可她能說什么呢?她根本不相信劉瑩會自殺。你會死嗎?你不會,你怎么會呢?那個你,不論是我想象的你還是真實的你。那個在我的身體里住了一個月的你。我們一同寫了三封信。塞進了鐘濤的門縫里。

        對啊,那個鐘濤。上次春游時你說他對我有意思。我不信。我看他一點不像那些給你寫情書的男孩,他眼中沒有那些男孩眼里的那種東西——閃閃發(fā)亮的仰慕之情,濃得要溢出來的愛意。怎么可能?你取笑我。我還生氣了。看起來像是故意的,又不像是。我從來沒有故意在一個女孩面前裝生氣。可我又不應該因為這樣的小事真的生你的氣。我白了你一眼,低下頭去,揪了幾根還沒變黃變干的雜草,使勁揉捏,不去看已經(jīng)笑得花枝亂顫的你。

        就為了這她也可以笑成那樣?。÷迩俨[著眼,努力從記憶里去搜尋那陣笑聲。放肆,短暫而熱烈。它抵住從山谷吹來的風,瞬又松開讓它混著風一股腦吹在她因爬山而汗津津的身體上。笑完了,她拍拍她的肩,摟摟她的肩,搖晃著她,像哄一個相交多年的密友那樣哄她。“不要生氣啦,開玩笑的。不過你可以考慮一下喲,他人看起來不錯哦。學習也好?!?/p>

        “他在走廊從沒吹過我的口哨。”她看著洛琴,止住了笑,認真而又俏皮地沖著她眨了眨眼。

        “我覺得,劉瑩根本就不會自殺。”洛琴半笑不笑地沖著她們說。

        “你可真會開玩笑。哈哈?!毙¤骱椭苊粢黄鹦α恕?/p>

        “為什么不能是假的?”洛琴反問重新歸為一體的二人。

        “不知道唉!別人說,平常和她關系好的也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據(jù)說她爸閉門謝客,不接待來看望的同學?!敝苊粽f。

        “交男朋友的事倒是沒聽說她爸管得有多嚴,現(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事,同學去看望一下又怎么了?真搞不懂?!毙¤髡f。

        洛琴的臉色黯淡了下來。她有點討厭聽到男朋友這個詞。就像討厭一場糟糕的舞臺劇。

        那次春游,鐘濤拍下了她和劉瑩在山坡互喊的照片。他將沖印出來的照片連同底片一起給了洛琴。洛琴覺得太丑。劉瑩也覺得太丑。她說要把這張照片扔進垃圾桶。

        洛琴肯定她不會扔。

        照片被偷拍下之后,她們一起走到山頂去俯看水。路過一叢矮灌木時,劉瑩發(fā)現(xiàn)了從一邊草叢穿過的蛇的身影。她沒有像個膽小的女孩那樣連聲尖叫,只是拉了拉洛琴的衣袖,輕輕地說了句“那邊好像有蛇躥過,繞著走吧”。

        洛琴心里打著鼓,腳步歪歪扭扭地跟在她身邊,迅速離開了那里。

        “唉,慶香港回歸我們要排一個舞,還差一個人,你要不也來吧?!痹谏巾?,劉瑩發(fā)起了提議,洛琴竟隨口答應了她。她忘了自己其實不會跳舞。

        劉瑩的位置空了近兩周。

        周五放學后,洛琴在所有人都走出教室后放下已經(jīng)收拾好的書包,坐到了前面那個空座上。她盯著那張無數(shù)人用過的舊課桌,他們在上面留下印記,比如被涂改得模模糊糊的×××我喜歡你,一個用圓珠筆畫得非常丑的長發(fā)女人,一朵重瓣的不知名的花。她不知道劉瑩在這里留下了什么,是那朵花么?洛琴轉過身,從書包里拿出一支圓珠筆,在課桌左下方靠走道的地方畫了一片葉子,橢圓形,柔潤的一片,耐心地描出細細的葉脈。圓珠筆走珠在木質課桌板上摩擦得沙沙作響。

        她這周不回家,父親前兩天來過,給她送了些生活費,帶了一只乳鴿和一小塊天麻。鴿子和天麻放在了出租樓斜對面的小飯館。老板娘給她燉了一鍋天麻鴿子湯。父親說,吃這個能睡得好一些。

        她把湯都喝光了,肉都剩下,一點都沒有碰。天麻,按照父親的囑托,全部嚼碎,就著湯咽了下去。

        第二天她打算和小梓一塊去周敏家玩。周敏家大人都不在,她們可以買了菜在那里做飯。小梓和她說起這事時眉飛色舞,似乎少了大人的管束,全天下都是她們的了。

        她坐在劉瑩的位置上,想著第二天的事。上午和小梓在街心花壇會合,接著去菜場買菜,然后去周敏家。她該燒個什么菜?

        她又繼續(xù)描摹了一遍剛才畫好的葉子。讓深藍色圓珠筆的痕跡深深地陷入黃褐色的木質紋理。

        那片葉子,她畫出了她想要的形態(tài)。她看著葉子,又想起了那些信。

        那些信,讓她有了一個值得守護的秘密,一個花園。她將一株從別處剪下、嬌艷無比的花朵移植在那里,澆灌它,守護它。直到它變成這個花園的一部分。生活的庸常、一成不變,似乎變得不那么庸常、一成不變了。

        她冒了一個險。她有時候會想,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會怎樣。劉瑩會不會怪她?這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她沒有繼續(xù)往下想。

        用這樣一個身份寫信容易上癮,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中止。她并沒有給自己一個固定的時間表?,F(xiàn)在,她停了下來。劉瑩給她畫了一個終止符。她不會再寫了。

        她們的關系始于那場春游。劉瑩補了小梓的空缺,解了她的圍。而她答應了劉瑩的邀約,和她學跳舞。

        那時,因為學跳舞,她去了劉瑩家。劉瑩和她的局長父親說,我同學來家里練舞蹈,等會兒音樂放著會有點吵,你要嫌煩就出門遛個彎。她父親說好,在那首《春天的故事》前奏響起時就換了鞋子,董文華的歌聲在屋內(nèi)流動時,整個屋子就剩下她們兩人了。

        “你爸挺開明的?!彼鴦倓傟P閉的防盜門說。

        “你在他才這樣?!眲摂[擺手。

        她們并沒立即開始練習。劉瑩讓她先聽一會曲子,找找節(jié)拍,她去準備可可飲料和巧克力蛋糕。吃完才開始教她。

        劉瑩是個好老師,她卻不是個好學生。一邊為自己笨拙的動作著急,一邊又回憶著在學??战淌遗啪殨r那幾個會跳舞的女孩的眼神。嘲笑,無奈,以及煩躁。她影響了她們的進度,而不得不利用周末來到劉瑩的家中補課。

        吃完點心,除了練舞就沒再做別的。她連好好看一眼她房間的時間都沒有。只看到海報畫上張國榮那雙憂郁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一遍一遍重復著不可能學會的動作。她為什么想要變成她身邊的一分子?她沖的可可飲料她很喜歡,溫暖香滑,她的局長父親對她客氣尊重,留下空間主動回避,可那又怎么樣呢?

        她終于累得跳不動了,氣喘吁吁。劉瑩讓她休息,又去廚房給她倆各自沖了一杯可可。洛琴將可可一口氣喝完,說,我決定放棄了。真的。

        她看著劉瑩,又看了看張國榮。張國榮目光如一灣深泉??煽傻奈兜懒粼诖烬X之間,溫暖香滑,揮散不去。

        “別那么快放棄嘛,誰都有第一次?!眲撜f。

        洛琴捧著喝空了的杯子,輕輕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你再考慮一下?再試一試,別那么快拒絕?!?/p>

        見她不說話,劉瑩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收去了她手中的杯子。

        廚房響起了一陣流水的聲音。

        她側坐在椅子上,在張國榮的注視下,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房間。

        從周敏家回來的路上,洛琴在藥店買了一支紅霉素眼膏。她的眼角有點癢,人也十分疲倦。

        回到屋子擦了藥之后她小睡了一會兒。醒來后眼角干癢的癥狀消失了,人也精神了一點。她到壓水井邊打水洗了把臉,將眼角黏糊糊的藥膏擦掉。

        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她已經(jīng)餓了。午餐是一次失敗的嘗試。誰都不會做飯。卻又想要像大廚那樣做一些高難度的嘗試。雞蛋餅糊了一鍋,散發(fā)著一股焦蛋白的味道。酸辣湯胡椒放了太多,醋幾乎倒了半瓶。最后將希望寄托在蛋炒飯上時才發(fā)現(xiàn)她們根本沒法將電飯鍋內(nèi)夾生(水放太少)的米飯做成美味佳肴。最后拯救她們的是周敏家剩下的兩袋方便面。她們將剩下的青菜肉絲還有兩個雞蛋都放了進去,煮了一鍋。每人分了一碗。

        回到房間,洛琴從寫字臺上取來一袋字母餅干,拆開,將A扔進了嘴里。舌尖很快充滿誘人的奶香。

        接著是K,然后是D。

        門外傳來水流沖進臉盆的聲音。男生們在洗衣服,聽聲音最少有三個。男孩子們都不愛回家。除非缺錢了。他們寧肯在出租屋里待著,聊天,睡懶覺。只有像這樣的好天氣才會跑出來洗衣服。洗衣服,聊一聊女孩的胸部。誰大誰小。

        她常常悶在屋子里聽他們的閑聊。

        男孩子們總是精力旺盛。在不冷的季節(jié)他們會將水撲到對方身上??稍谶@樣深秋的下午,水花不再具有攻擊性,從壓水井的大嘴嘩嘩沖入各自的洗衣盆。他們歡樂地暢談著一個又一個女生的胸部。直到房東老太太出現(xiàn)在洛琴的房門口,篤篤篤地敲門。

        洛琴打開房門,將她和她身后明亮而溫暖的光線一起迎了進來。

        “這個是你的么?”房東太太抖了抖手里那件帶蕾絲花邊的吊帶內(nèi)衣。

        洛琴站在門口,看著那染上了陽光燦爛金粉的白蕾絲。視線的另一頭,一個男孩正朝向她,嘴角帶著一絲揶揄的笑。

        她沖著房東太太搖搖頭。接著,她側了側身,想讓房東太太走進來。

        “從樓上的曬臺刮落的?!崩咸D了頓,掃了一眼她小而空蕩的房間,側身往里走了一小步。洛琴立即后退了兩步,將她讓了進來。

        “別不好意思。要不等會兒到我那里去拿也行。”她有意壓低了聲音。

        “那不是我的。”洛琴的聲音比往常要大。這個樓里不止她一個女租客。只不過,她恰巧是唯一一個周末沒回家的女租客。

        “真不是我的。”洛琴緩和了下語氣,放下手中的餅干袋,去觸碰那件衣服。

        絲質(她感覺是)內(nèi)衣從左手換到了右手,她先抖了抖,又用兩只手拎起吊帶左右輕輕扯著比畫了下。

        “身材和你也差不多嘛……”

        “呵呵?!甭迩贌o奈地笑了一笑。

        房東太太也同時發(fā)出一聲干啞而又怪異的笑聲。

        一直低著頭的她突然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房東太太。她沒說話,東西也沒有要立即交還到她手上的意思。房東太太的表情由疑惑轉為驚訝。在她張了張嘴打算說點什么之前,洛琴開了口,幾乎是一字一句:

        “真要是我的東西,我不會不好意思拿回來。”

        說完,她才將衣服交還到房東太太手里。接著,從餅干袋中拿了一枚E遞給了她。餅干在房東太太鑲了金牙的嘴中發(fā)出清脆的咔咔聲。

        “這玩意兒穿著舒服么?”咔咔聲之后,她問道?!拔乙膊恢馈!甭迩僬f,“我不穿這種。沒穿過。”“哦。哦。這餅干還挺好吃的。”老太太說。

        洛琴將只剩了C和H的餅干袋給了她。

        “那你學習啊。我走了。”她轉了身,走了出去。門即將掩上的那一刻她又回了頭。

        “要是你知道是誰的,讓她來拿回去。什么時候都可以,晚上九點之前,只要我房間的燈沒有關。都可以?!?/p>

        門被掩上了。

        “晚上九點之前,只要我房間的燈沒有關。都可以?!眽核呌袀€男孩在低低地學著房東太太的話。怪模怪樣的腔調,引起了一陣哄笑。

        洗完了衣服,男孩們就吹著口哨出去歡樂了。洛琴拉開了窗簾,從窗子看了出去,太陽的陰影已經(jīng)從衰敗的雞冠花叢移到了碧綠的萬年青上。不久后天井就暗了。壓水井下的水泥地面濕漉漉的,在即將隱去的光線下閃閃發(fā)亮。洗衣服的水沿著地面流到低處,雞冠花叢邊的陰溝里。

        洛琴開了門,讓最后一小段陽光照進房間內(nèi)。

        溫和,迷離,無數(shù)暖金色顆粒集聚在一起,讓人聯(lián)想到所有美麗的事物。

        我猜你喜歡你前排的女生。對嗎?

        在第三封信里她為什么要這么寫——這原不是她的本意。劉瑩不在的那些日子,她問過自己許多次,為什么要寫那些信。她給不了自己一個十分確定的答案。佐羅會想要成為佐羅,做另一個自己。信剛剛投出去的那幾天,她總是想到那個在童年時期令自己印象深刻的動畫片男主角。

        寫信初期的興奮、激情澎湃隨著劉瑩的離開消逝了。她不會再動筆,不能再寫下一個字。那三封經(jīng)由她的手,又像另一個人寫下的文字,一字一句歷歷在目。

        既然我不能和你一起討論數(shù)學題,我也沒有討論數(shù)學題的興趣,那么我們就一起來討論愛情??偟糜懻擖c什么,對吧?我們都有各自心目中的愛情。這沒有標準答案。沒有標準答案的東西才能拿過來討論,不是嗎?

        我這么直白地和你談愛情,你會覺得是因為我更了解愛情。你認為我談過戀愛。而且不止一場。我在和某某某約會,我敢說你們男生肯定這么談起過。他們會告訴你誰和我一起回家,誰拉過我的手。有沒有人告訴你誰親過我?我說沒人親過我你相信嗎?你不信。是吧。

        我不會隨便讓那些男孩子來親我。

        可我的確接觸了那么多的男孩。你覺得我簡直是胡來。這肯定不是什么好女孩做的事。我不想為自己辯解。那些男孩,那些喜歡我給我寫情書的男孩。有些很討厭。有些卻也很可愛。他們懷著一顆真誠而柔軟的心來喜歡一個人,不求回報,只想讓那個人知道。有的遞出了一封情書,人卻像消失了一樣。不再在她的面前出現(xiàn),怕自己驚擾了她。可又時時刻刻在她周圍,那個離她盡可能近的地方。我覺得這樣的男孩挺可愛。雖然我不會愛上他。

        正因為不會愛上。才為他們的愛情感動。

        第一次注意到你,你正在給學校大樓門口那兩排板報墻寫黑板報,我去找那個負責畫畫的女孩聊天。你在一旁寫字。你沒注意到我。你太認真了。你的字寫得真是漂亮。

        對吧。有不少的女孩希望你可以為她寫一幅字?!稘M江紅》。如果你愿意,就幫我寫一幅。岳飛的那首。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我猜你喜歡你前排的女生。對嗎?哈哈哈——

        前排的前排:劉瑩

        洛琴并不是那么愛《滿江紅》。在寫第三封信之前,這不過是一首需要背誦的詞。為了考試。

        她認為劉瑩會喜歡。筆尖落到紙上時,這首詞從她曾背誦過的無數(shù)詩詞和名章片段中跳閃出來?!稘M江紅》,鐘濤的行書,掛在劉瑩的床頭。寫字臺的上方也行。張國榮海報畫的旁邊。

        劉瑩喜歡張國榮。第二次去劉瑩家,劉瑩給她聽張國榮的歌。劉瑩最喜歡那首《紅》。

        “紅是他最鐘愛的顏色。也是我的?!眲撜f。

        洛琴掃了一眼她的房間,并沒有太多紅色的物件。

        “喜歡并不代表要占有,我很少穿紅色衣服。通常別人問我喜歡什么顏色時,我都隨著心情說?;蛘?,隨著當年流行的顏色來講?!?/p>

        劉瑩咯咯地笑。

        那時,她們的練習告一段落。一周前在劉瑩家,洛琴提出不想再跳了。臨走時,她答應了劉瑩,再試一個禮拜。

        那個周末,洛琴匆匆回了一趟家,取了錢和衣物,返校后就去了劉瑩家。也許是心里早就做好了決定,想要跳好這最后一支舞。這反倒是排練以來表現(xiàn)得最好的一次。只是練習結束時,洛琴還是努力說出了她心里的決定——退出。

        劉瑩點點頭,她走過來拍了拍洛琴的肩,一起坐在相鄰的兩把椅子上。

        “我知道,你最后還是會退出的。其實,邀請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彼f。

        之后,兩人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后來,劉瑩拉開抽屜,在磁帶盒里面翻找。噼里啪啦的。最后挑出了那盤《紅》。

        “聽會兒歌吧,這個不錯?!彼f。

        在張國榮的聲音里,劉瑩跟著節(jié)拍微微晃動著身體,閉著眼睛輕輕地哼唱。

        劉瑩的粵語發(fā)音很標準,幾乎和原聲一樣。洛琴從不知道她會唱歌,還是粵語歌。她羨慕那種狀態(tài)。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沉浸在自己所鐘愛的事物之中。哪怕是一首歌。她沒有。什么也沒有。沒有張國榮,沒有蘭花,也沒有行書小楷。

        她也像她一樣,隨著音樂輕輕搖擺。這并不難。真的。

        她總是想得太多。傻。她被自己逗樂,笑意浮上了臉龐。劉瑩朝她笑了笑,身體擺動的幅度更大了。

        “那個舞,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眲撘贿厰[動著身體一邊說,“可上臺只能跳那個。人人都知道我會跳舞,從小學了那么多年。推都推不掉!”

        洛琴沒說話,像她那樣,轉了個圈,雙手伸過頭頂,擊了幾下掌。

        啪啪,啪啪。

        “哈哈,你不去是明智的?!眲摯舐曊f。

        “羨慕!”又伸手拍了拍洛琴的肩。

        “我有什么好羨慕的?”洛琴大聲說,“要羨慕你才對。人人都羨慕你?!?/p>

        “羨慕我?”她指了指自己的臉蛋,“就這個么?”

        “還是這些?”她環(huán)視一周,目光掠過房內(nèi)的一切。光潔的白蠟木書架,巨大的白熊玩偶,雅馬哈電子琴,還有墻上的張國榮。

        “這有什么?”她咯咯地笑了,帶著調侃的語氣說,“你要不?都給你!”

        “好呀!我要的。哈哈。”她像她一樣大笑。

        那是她們最暢快的一次相處。那之后,她再也沒有去過她家。她們之間又開始變得淡淡的了。除了學校,不再有別的交集。

        也許,她們還需要一次春游。有時候,洛琴會這么想。

        她不知道該如何定義朋友。她曾經(jīng)覺得自己是個膽小的人。沒辦法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的內(nèi)心袒露給他人,就像她不愿意光著身子與人共浴。哪怕是關系最密切的女伴,她也總是有所保留,不愿意講出所有的秘密。這使她身上籠罩著一種神秘感,一股未成熟果子的甜香。秘密就在那半開未開的葉片之間。

        她不明白鐘濤為什么會喜歡自己。她坐在他的前排,這不是什么重要的原因。不過,如果她不是坐在他的前排,那么一切便又不會發(fā)生。這個她肯定。

        她沒有向他吐露過任何的秘密。實際上他也沒有。她試圖去窺探過,那些關于蘭花的話題,她窺探了他的回憶。她是有意的。他或許察覺到了她的意圖,或許沒有。他寫給她的那封信里并沒有什么?!拔蚁矚g你”不算是真正的秘密。

        她和他依然獨自一人守著所有的秘密。這挺好。有時候她又這么想。

        她還是在意他對劉瑩的態(tài)度。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找了一個機會問了他。

        “你覺得她還會回來么?”她指著她前排的空位。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她有點失望,卻并未表現(xiàn)出來。

        “你說,劉瑩會死嗎?”她又問他。沒有任何鋪墊,單刀直入。

        “不會?!?/p>

        “為什么?”

        “人哪那么容易就死?!?/p>

        “所以你不相信那個自殺的傳聞?”

        “傳聞……”他停頓了片刻,說,“你都說是傳聞了。”

        “為什么會有那些傳聞呢?”她嘆了口氣。

        “你很喜歡探究事情的因果?!?/p>

        “也許。”她笑了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p>

        他低頭思索了片刻,說:“我覺得她還活著?!?/p>

        說完,他突然站起了身,伸了個懶腰。他穿了一件黑色外套,像一只黑色的鳥。黑鳥低頭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去過她家么?真想知道的話,親自去驗證一下不就行了。”

        說完,他走出了教室,很快沒了影子。

        周五下午放學后,在劉瑩的課桌上畫完那片葉子,她便去了街上,在一家面店吃了碗青菜肉絲面。肉絲切得很細,青菜切得很粗。面的味道還不錯。她連湯都喝光了。

        從面店出來,她拐進一個小巷,巷口有兩個老人坐在門口吃飯。在巷子里,她看到了麥芽糖挑子。賣糖的男人走在她前面。天差不多黑了,她看不清他。只能聽見一陣陣的叮當聲。

        她跟著他一直走到劉瑩家附近。那個小區(qū)一排排整齊的商品房亮起了橘色的白色的燈。從黑暗的巷子里出來時,她停住步子,看向那些星星點點如列陣密碼一般的燈。日光燈、水晶吊燈、瓜形白熾燈的燈光。她憑著記憶,去尋找那盞雙層水晶吊燈發(fā)出的光線。

        方向變得不明朗。她放棄了。這時她發(fā)現(xiàn)那個賣糖人不見了。她原本打算出了巷子,去找他買點糖。吃面剩下的零錢在外套左邊的口袋里。

        她有些懊惱,她為什么不加快腳步,跟上那個賣糖人?;蛘吒纱嗪耙宦暎百I糖啦!”他一定會停下來。

        她可以拎著她小時候愛吃的麥芽糖去敲劉瑩家的門??伤e過了。

        她總是錯過,不是這個,就是那個。

        “你親自去驗證一下不就行了?!辩姖穆曇粢老≡诙叀?/p>

        錯過的原因是什么?缺乏勇氣?還是過于自信?

        她還是走到了這里。

        那件事之后,他父親不接待一切探訪的同學——這可能只是一個傳聞。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局長大人?

        她嘆了嘆氣,穿過了馬路,緊跟著一個中年婦女進了那個窗口亮著橘色白色燈的小區(qū)。門衛(wèi)室的保安朝她投來隨意一瞥,她故意不去看他,頭抬得高高的,腳步調整到一種不急不慢的節(jié)奏。

        憑著記憶她找到了那幢樓。樓道口有一副不知道誰貼上的春聯(lián),燙金大字被五彩花卉纏繞著。她看向三樓那扇亮燈的窗戶。雙層水晶吊燈的暖金色的光讓窗臺邊的馬賽克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紫色。那原本是淡藍色的。

        洛琴朝著樓道黑乎乎的洞口走了兩步,在身后響起一陣急促腳步時她停住了,讓那位中年男人以一種飯后疾走的步子從她身邊走過。他的腳步很快點亮了原本黑森森的樓道。

        她又繞到了樓的后面,用目光搜尋著那個她曾經(jīng)待過的房間。整個三層都是黑乎乎的。劉瑩房間的窗戶開著,四樓窗口漏出的燈光打在那半遮的白色碎花窗簾上。

        她終于站立在那扇絳紅色鐵門前已經(jīng)是十分鐘之后。她調整了呼吸,抬起手敲響了那扇門。

        門開了。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女人。年紀看起來比劉瑩的父親稍大。

        “你好,我是劉瑩的同學。叫李洛琴。我來看她。”她一口氣說完她要說的。

        “哦,”她點點頭,打量了一下她,“他們不住這里了。”女人說。

        她略帶反感和戒備的眼神讓洛琴感到不自在,她瞬時明白,自己一定不是第一個來敲她門的人,她最好別再多問一句。對面那微皺的眉頭傳達出信息:她不會回答,一句也不會。

        “哦,那打攪了,非常抱歉,”她用比剛剛幾乎慢了一倍的語速說,“我回去告訴我的同學,讓他們別再來這里了。抱歉,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p>

        她重復著道歉的話,似乎她來這的目的只是為了說上幾句這樣的話。

        對方的眉頭依然皺著。她從半開的門望進去,發(fā)現(xiàn)照亮那個微胖身體的燈光并非來自那盞曾令她驚艷的雙層水晶吊燈??蛷d依舊是那個客廳,沙發(fā)依舊是那套沙發(fā),除了吊燈——被一盞平凡無奇的白色吸頂燈代替——別的都沒什么變化。

        她禮貌地退出,轉身,下樓。慢慢地,她的腳步開始加快,一種怪異情緒壓著她急促的腳步,讓她幾乎停不下來。她跑了起來,跑出了小區(qū),跑出了巷子,一直跑到一個陌生的空曠之處。她半蹲著,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淚伴著急促的呼吸溢出了眼眶。那是她近年來流得最暢快的一次淚水。完完全全屬于她,源自身體深處的液體,將她里里外外全都沖刷了一遍。

        夕陽的金色光芒徹底隱去之前,洛琴出了門,沿著出租樓外那條漸漸變得安靜的馬路進了學校。

        她走向暮色中那排靜靜佇立的物體。緊閉的房門,黑洞洞的窗口。西邊的球場傳來男孩們的叫喊聲。

        她背對著那扇房門站了一會兒??戳丝茨侵赀€未從休眠期復蘇的泡桐樹。身后的房門緊閉著。漆成綠色的木頭門與水泥地面之間有個大大的縫隙。只消用食指輕輕一彈,就可以將躺在地面上那封不薄不厚的信推送到屋內(nèi)。今天沒有信,什么也沒有。

        她去了籃球場,找了個臺階靜靜地坐著。球場上奔跑的身影,她一個都不認識。鐘濤不在里面。他去做什么了?也許是比打球更重要的事。

        她安靜地看著那群男孩爭奪一個土黃色的球。球的色彩隨著夕陽的隱落變得越來越黯淡。

        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朝她投來好奇的目光。她低下頭,撕開了一直拎在手中的那袋糖。掏出了其中一粒,剝開透明印花玻璃糖紙,將糖放進了嘴里。

        糖是在校門口小賣部買的。什錦水果糖。

        此前,她沒有吃糖的習慣。買這袋糖,也是出于一種不知道干什么又必須做點什么的狀態(tài)。什錦水果——她都不清楚到底有哪幾種口味。

        小時候,她愛極了麥芽糖甜甜的味道。那時候賣糖人會挑著擔子來鎮(zhèn)上,用廢舊的鐵器可以和他換糖。那時,她看到家中壞掉的鐵器,總是會想到糖的味道。然后等著賣糖人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曉阪?zhèn)上響起。

        這是消失許久的記憶。

        在球場,她吃了小半袋糖。草莓,葡萄,甜橙……它們迅速占領了她的味蕾。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班主任在英語課前告訴大家一個消息——劉瑩轉學了。

        “哪個學校???”有人在下面問。

        班主任只說是別的縣的高中。具體是哪一個縣、哪一所高中他沒有說。他也沒有義務將劉瑩的詳細行蹤告訴班上的同學。

        “那一定是比我們這更好的高中嘛?!?/p>

        “局長大人本事大,可惜我沒有這樣的爹哦。”

        英語課開始了,依然有幾所名氣大于本縣一中的高中名字輕輕地蹦出來。十幾分鐘之后,那些名字不再出現(xiàn)。

        過了一段時間,劉瑩的名字漸漸從眾多的話題中隱去。

        劉瑩轉學后,班主任調整了座位,洛琴的前面坐了一個短頭發(fā)的女孩,鐘濤也不再坐在她的后座。洛琴發(fā)現(xiàn),劉瑩離去給其他人帶來的影響,僅僅是讓他們換了一個座位。每個人都有了新鄰居。

        洛琴需要適應。適應期比以往更漫長。

        她的后桌是一個話多的男孩,除了學習,他什么都愿意聊。不懂的題目他偶爾會來問洛琴,只是那樣的時候很少。大部分時候,話題都很無聊。她有時候要裝作學習很忙,這樣就可以有理由不回頭。幸運的是,這次她有了一個談得來的同桌——談得來是相對的,相對上一任。她們常常一起討論題目。不僅僅是數(shù)學,也包括物理、英語、化學。她們各有優(yōu)勢,剛好可以互補。

        沒有什么是最好,也沒有什么是最壞。她接受了改變。

        日常的軌跡有了一些些變化。高考臨近,課業(yè)越來越緊張。她每兩三周回一次家,不回家的周末,她會在天氣好的傍晚去籃球場邊坐一坐,看男孩們打球。和別的看球的女生不同,她不是去看人,只是去看球。一開始看不懂,次數(shù)多了,她也能看懂。她不介意別人的誤解——女生來看球,多半是看哪個男生。除了偶爾收獲兩聲口哨,并不會有太多的打擾。

        打球的男生多半和鐘濤熟悉。他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在的時候,他會和她招招手?;蚴侵袌鲂菹r下來和她聊幾句。聊的內(nèi)容很龐雜,籃球,班級的事,學習狀態(tài),校外小飯館的新菜色。

        除了鐘濤,別的男孩從不來打擾她。洛琴知道,是因為鐘濤的緣故。她不介意別人怎么看待。無所謂。她總得接受改變。既然她無法左右別人的想法。

        看球的時候她吃糖。她已經(jīng)喜歡上了那種什錦水果硬糖的味道。這是一種旁人無法體驗的感受和快樂。一道透明而又堅固的屏障,將她與外界的嘈雜隔絕了。除了風景,什么都透不進來。

        所有的信件都不再被提及。他們似乎都忘了自己曾經(jīng)寫下的文字。有時候,遺忘才是快樂的源泉。聽起來挺有道理的。但事實上不是那樣。洛琴明白。

        在那時,她會請他吃幾顆糖。他對糖的口味比她挑剔,不吃蘋果味。吃糖的方式也不一樣。他喜歡直接咬碎,而她則是含在嘴里,等著它慢慢融化。

        五月的某個周六下午,她坐在球場邊吃糖。嘴里甜橙的味道還未消散,葡萄的味道剛剛開始時,鐘濤匆匆地從場上下來,只和她說了一句話,讓她別急著走,等他們打完球,他有東西要轉交給她。

        還是熟悉的語氣,卻又多了一絲調侃的味道。她有點好奇,一邊吃糖一邊等待著,直到那個大汗淋漓的男孩從場上下來。

        隨意擦了擦汗,他從扔在地上的一件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個封了口的信封。信封不大,草綠色的。

        “大斌給我的。就是個子最高的那個?!彼麑⑿欧膺f給了她。

        她面帶疑慮,腦中開始回憶球場上那個大高個的長相。

        “他是劉瑩現(xiàn)在的鄰居。放心,這肯定是你愿意收到的一封信。劉瑩給你的。”鐘濤笑了。他在她身邊坐下,繼續(xù)用一條灰藍色的毛巾擦汗。

        劉瑩將信封塞進了外套的口袋,拉上了拉鏈,和鐘濤說了謝謝。

        不客套,也不形式。她是該和他說謝謝。

        他的臉上浮上心領神會的笑容。那笑容里也包含了一種閑淡的喜悅。那樣的情緒十分容易從一個剛剛運動過的身體散發(fā)出來。

        汗水在蒸騰,凝結,消散,又重新被身體吸收。他的身體經(jīng)歷了點燃和激發(fā),又重新恢復平靜。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他告訴她,劉瑩還在這里,并沒有轉學去外地的高中,而是在本縣師范就讀。高個子鄰居說的。

        起初,她為這個消息驚訝,后來,又不那么意外了。消息還沒有在這里傳開,不知道她是否還在和她原來的那些朋友聯(lián)系。洛琴又想起了那段急風驟雨的日子。

        在球場分開之前,鐘濤告訴了洛琴另一件事,他的父親工作調動辦理完畢,已經(jīng)回四川工作了。之前他一直在猶豫自己的戶口是否要先隨父親遷走,還是留在這里隨母親一起。其實,就是選擇在哪里參加高考。留在這里,如果高考順利,戶籍隨學籍遷移。不順利,還要復讀。復讀。戶籍也是麻煩事。要是他高考順利,母親的戶籍會在第二年遷回老家,和父親會合。他的目標是川大。

        “天府之國,四川還是很好的。”洛琴點點頭。

        他低頭笑了笑,“是遷回去,還是考回去……我決定考回去?!?/p>

        “祝我順利吧!”他說。

        “祝你順利。大家都順利!”她說。

        他們站了起來,像完成某種儀式一般擊了下掌。

        之后,他們在球場分開,他去洗澡,她去吃飯。

        她在常去的那家小飯館點了一份炒飯,讓老板娘多放了一個雞蛋。她一邊吃著蛋味濃濃的炒飯,一邊讀著那封簡短的信。

        信只有一頁紙,上面是她的近況。信的末尾是一個電話號碼。

        飯館的斜對面有家小賣部,洛琴用那里的公用電話撥了過去,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劉瑩的狀態(tài)聽起來和她信里描述的一樣好。她邀請洛琴第二天去參觀她的新學校。她同意了。

        洛琴覺得,這對她們?nèi)魏我粋€人來說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她內(nèi)心涌起一種平靜的喜悅。七月快到了,這有些不尋常,不像大戰(zhàn)在即該有的情緒。

        她很高興,這樣的開始發(fā)生在如此平淡無奇的一個周末。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沒什么變化。小賣部里陳列的商品也沒有任何的變化。這里依然買不到她想要的東西。

        出了小賣部,她掉了個頭,沿著那條水泥路向校門走去。亮起的路燈將她的影子拉長。橘黃色的燈光點亮了灰白色的馬路,灰綠色的池塘。她拖著長長的影子,走過石橋,去學校小賣部買水果糖。她要慶祝這平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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