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我閉上眼。已是后半夜。
明天一早要去公墓選址,得睡會兒,卻睡不著。白天發(fā)生的一幕幕,交替著出現(xiàn)在眼前。
這是岳父的眼睛。他的雙眼忽然變得明亮,喉結(jié)滾動著,發(fā)出聲響,這聲響在我聽來夠大,岳父很久沒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響了,沒想到這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聲響。
我擠過去,想握一下岳父的手。
第一次與岳父握手頗有些戲劇性。快三十年了,那是我第一次上岳父家。因為工作的緣故,我見面習慣握手,一跨進門便伸出手,岳父沒有這種習慣,沒有馬上伸手,等他伸出手來,我收手了,等我再伸手,他又收手了,最后怎么收場的我忘了。
岳父的手還是溫熱的。
下午2 點43 分,妻在群里發(fā)了兩條文字。
“外公估計不行了。”
“醫(yī)生說如果家里準備好了,可以回家。”
我的心一緊,這一天還是來了!醫(yī)生說岳父的心衰已到了極點,心臟擴大,充滿了整個胸腔,肝、肺等器官也壞了,今晚不回家的話……家里還沒有思想上的準備,更不用說行動上的。醫(yī)生總是把最壞的結(jié)果提前告訴家屬,我怕岳母和小潔無法承受那一刻。經(jīng)過一陣思慮,岳母、小潔終于達成共識,既然過不了今晚,就回家吧。民間對于最后一刻在哪里是非??粗氐?,最后的時間沒有家人陪伴是一件無法容忍的事,因此醫(yī)院也尊重這樣的習俗。
晚飯過后,我和女兒回了一趟自己家。一會兒,小潔也到家了,她說這時反而不急了。午夜前,她想讓爸爸的心臟多跳動一會兒,多呼吸幾口人間的空氣。我們九時許到了醫(yī)院,我停好車正要下車,內(nèi)弟小易折回來,說準備的被子、衣服忘記帶了,得回家取。我倒出車來,心想,剛才我們幾個,怎么誰都沒記得拿被子、衣服?這是故意拖延時間吧。
醫(yī)院的救護車不送垂危之人回家,它只負責需要醫(yī)治的病人。樓下這輛看上去與醫(yī)院的救護車一個模樣的車子,在人們口中被叫作“黑車”。這個時候,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它“黑”。
岳父用過的東西,枕頭、水杯、臉盆、薄棉被等被送出來,岳父隨后被推出來。他嘴里插著管子,臉色蠟黃,閉著眼睛。小潔俯下身說:“爸爸,阿拉到屋落開,到屋落開?!背鲩T前老人們這么教的,是要讓病人安心。
岳父穿著他喜歡的格子襯衫,和他練氣功時穿的運動褲,安靜地躺在床上。這張床岳父是熟悉的,是他在家養(yǎng)病期間內(nèi)弟小易專門買的,跟醫(yī)院病床一樣可以升降。從岳母老家趕過來的喪事“一條龍”服務(wù)人員到了,負責人像一位指揮戰(zhàn)斗的將軍,有條不紊地發(fā)出一個個指令。隨著他的指令,岳父家里客廳、院落的格局迅速發(fā)生變化??繅Φ臄R幾被搬到了門外,包括擱幾上擺放的岳父珍愛的山石盆景,也橫七豎八躺在了院子的草叢里。院子中央原本擺滿了花木,都被移到了邊上,場地騰空,準備迎接道士和尼姑們進場。
從三樓卸下的一塊門板被擱在兩條長凳上,安在了客廳中央,避開正對著門。“將軍”把一塊毯子鋪在門板上,遺體放門板上之前,要先在床上轉(zhuǎn)個方向,頭朝門板,就是所謂的“轉(zhuǎn)頭”?!稗D(zhuǎn)頭”需要幾個人合力,小易作為兒子抱頭,我負責托岳父的背部。岳父的身子還是軟的,我托著他的脊背,站到了床的里側(cè),慢慢向門板的方向移動,這時我感覺岳父的脊背還是溫熱的。
我對“轉(zhuǎn)頭”的意義理解不透徹,但還是隱隱感覺到了它的儀式感。岳父就要轉(zhuǎn)到門板上躺了,俗稱“攤板頭”,這是專門為死者準備的。頭朝外,腳朝里,腳后點上蠟燭,俗稱“腳頭燈”,又叫“長明燈”,意為替逝者照亮去陰間的路。
還未走近,便傳來念誦聲。岳父家院子里用帆布搭起了一個高大的篷,尼姑們已經(jīng)開始做法事,她們每人戴著耳麥,腰上掛著擴音器,聲音像一串串聽不懂的符號,和木魚的聲音一起,在空中回蕩。
我和內(nèi)弟要去選墓地。岳父岳母對預備墓地的事一直不作聲。岳父近幾個月一直住院,岳母也沒有讓孩子們做這事。大概一周前,醫(yī)院說岳父情況不大好了,岳母才讓我們選個日子去一趟公墓,她還認為不要太著急。山路兩旁景致不錯,小易不時問一些關(guān)于上林湖、越窯、秘色瓷的事情,一路也沒閑著。車到杜湖,湖中央的道路已拓寬,垂柳換成了不知什么樹,還立起了金屬欄桿,煞是氣派,只是覺得與湖水不太親和。杜湖湖堤上,樟樹甚是粗壯。墓園老板對風水有獨到見解,他認為,風水在人心里,站定后,腳后跟靠住墓基,往前看,望出去覺得舒服就好。我們不懂風水,我和小易的想法差不多,不要太低,也不要太高,半山腰正好。比較一番后,我們移步至朝東南的方向,覺得視野開闊。立定往前望去,遠山連綿,云氣蒼茫,讓人心曠神怡。這里與岳父多年清晨練氣功之地頗神似,岳父應(yīng)該會喜歡。
從墓園回來,院子里仍然是尼姑們念誦的聲音。岳父躺在門板上,臉上蓋著白布,岳母默默坐在旁邊守著。這時有人從大門進來,對著岳父的遺體號啕大哭,岳母也跟著哭,細看是岳母的小妹。岳母兄弟姐妹不少,她排行老二,頗受母親器重,弟弟妹妹大事小事都喜歡找她商量,她也愿意為他們出些主意??刹恢喂?,小弟和小妹后來忽然不與她來往了。岳母一直耿耿于懷,想不通緣由,自己待弟弟妹妹其心切切,卻落得這個結(jié)果,于是也不理睬他們了。但畢竟是親姐妹,想到往日種種,兩姐妹抱頭痛哭,令旁人也禁不住落淚。后來,岳母的小弟也帶著兒子來了??磥?,紅白喜事是彌合親眷間裂痕的一種契機。
事有湊巧,早上見街對面一家也在辦喪事,門前擺滿了花圈。午飯后,親戚中一位長輩拉住我的手,說要跟我商量一件事。他叮囑我,與對面同一天出殯,要想法兒提前,比對面早對子孫后代好。我低頭聽著,不置可否。在岳父身邊坐下,我想著若是問岳父,他會怎么說。以前碰到這類事,岳父的態(tài)度總是鮮明的,他會以一種不屑理會的口氣笑笑,意思是:不爭。兒孫自有兒孫福,硬爭來的福也受不住。正當我們?yōu)樘崆暗绞裁磿r候猶豫不決時,傳來消息說,對面那家是后半夜咽的氣,要延后一天出殯。這樣也就沒有先后之爭了。
屋子東邊整面墻上,掛滿綢被面子,上面貼著寫有名字的小紙,都是親友們送的。入殮前,“將軍”為岳父穿壽衣。換上的第一件衣服得是長子試穿過的壽衣,俗稱“過勞衣”。小易是岳父唯一的兒子,就由他試穿。讓逝者穿上帶著兒子體溫的衣服遠行,這個安排頗讓人感到安慰。被病痛折磨,岳父的身體已很瘦小,手術(shù)后他瘦得不成樣,手臂如蘆柴棒?!皩④姟币贿吔o岳父穿上一件又一件衣服,一邊說著“有福氣有福氣”。這時的岳父,已經(jīng)看不出瘦小,臉一直蓋著白布,整個身體被錦緞包裹,顯出有福的樣子。
入殮是要選時間的,沿海多選漲潮時?!皩④姟庇靡粭l被子把岳父的身體包住,雙手置于胸前,雙腳用帶子系住,小易捧頭,我扛足,四個男眷幫著抓起被子四角,“將軍”大喊“緩緩放下”,岳父的身體被放入棺材中。然后是蓋被子,有同輩送的安心被、晚輩送的孝心被,最后一條被子是孝子送的。
晚飯前,尼姑退場,道士進場。道士著道袍戴黑帽,其中一位戴一副眼鏡,透著斯文。他們從車上卸下幾個箱子,一會兒便搭好了臺面,擺好了桌案。眼鏡師父端坐,問岳父的生辰八字,用毛筆一一錄下,字跡挺秀,措辭古雅。準備停當,一位老者發(fā)聲,竟是蒼老的腔調(diào),那該是古越人的唱腔吧,與紹劇接近,聽來頗有些悲涼,倒是很符合此時我的心境。
之后,一位上了年紀的道士開始對著岳父的靈柩哭唱,如一位老鄰居與逝者對話,那聲調(diào)比先前聽到的“古越調(diào)”添了些哀傷與誠摯。這時子女、孫輩等開始在靈柩兩邊跪拜,我也加入其中。我側(cè)過臉看了一眼老道士,他正閉著眼睛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一開始跪并不吃力,一輪過后,膝蓋生疼。老道士不緊不慢地哭唱著,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們只能繼續(xù)跪拜。我想到岳父生前對于這些繁文縟節(jié)的態(tài)度,他現(xiàn)在躺在棺材里不能說什么,若是能言語,定會讓我們速速起來,趕緊回家睡覺去。
今日出殯。昨天,喪事“一條龍”的師傅說,殯儀館的車子八點鐘到,在菜場南邊的路旁等候。我心里有些不解,為何停那么遠?七點多,師傅說車子提前到了,該啟程了。棺材很輕,岳父的身體更輕,四位師傅不怎么用力,就將棺材抬出了院子,抬至大街邊上的兩條長凳上。師傅們搬來兩根長木,上過紅漆的,擱在棺材兩邊,至少比棺材長出兩倍。用這樣粗而長的木杠抬這樣小而輕的棺材,有些大材小用了,后來我才體會到這兩根木杠的意義。民間對于死者的告別儀式,在這不過幾百米的街路做足了功夫。隨著一聲“起”,木杠輕輕地將棺材抬起,隊列稱不上浩蕩卻也十分肅穆,兩位男性晚輩舉紙幡引路,女兒捧靈位,外甥女打傘,兒子捧遺照,其余親眷跟在后面。行進大約五十米,在一個路口的斑馬線上,“將軍”喊“?!?,隊伍停下來,棺材擱在兩條長凳上。子女等晚輩立在棺材兩側(cè),“將軍”舉起酒壺,將老酒澆在材頭、材腰、材尾和兩根紅漆木杠上,邊澆邊喊:“澆杠澆澆頭,代代子孫品德高,勤勞致富走正道,銀行存款木佬佬。澆杠澆澆腰,代代子孫素質(zhì)高,個個都是狀元郎,清華北大隨儂挑。澆杠澆澆腳,代代子孫身體好,一日三餐有味道,床頭擱落困泰覺……”澆杠師傅隨即抓起一把糕點小食往兩邊人群里投,邊投邊讓人來搶,說搶著吉利。隨后棺材被抬起,澆杠師傅讓兒子、孫子、女婿鉆棺材底,小易和祺祺先俯下身子鉆了,我也低頭鉆了一圈。隊伍繼續(xù)行進,遇到路口我們就鉆一回。澆杠師傅告訴我們,送葬路上,逢橋和岔路,要俯身背亡者過橋,后來演變?yōu)楦┥磴@棺材底,一直延續(xù)至今。
到達殯儀館,是最后的告別了。身穿制服的青年手持講義夾,輕聲問要不要擺花,不擺花八十元,擺花二百八十元。我想都沒想就和他說擺上。三圈花把棺材圍了起來,顯得莊嚴肅穆。岳父臉上的白布不知何時被掀掉了,露出清癯的棱角分明的遺容,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岳父了,我拍下了他的遺容。親人們按照次序站成隊,在司儀緩慢的聲調(diào)中,表達了對逝者的哀悼。默哀、鞠躬之后,司儀讓在場親眷手拉著手,圍繞逝者順時針轉(zhuǎn)三圈,再逆時針轉(zhuǎn)三圈,做最后的告別。我很感激這個儀式,這么多親人手拉手送別岳父,是這幾天里讓我最感動的一幕。按民間的習俗,岳母沒有到現(xiàn)場來,假如她老人家看到這個場面,也會感到一絲安慰。
我整天都無法安坐,更不能寫作,耳邊一直是小潔喊“爸爸”的聲音。為了陪護岳父,她一直減不下來的體重都輕了許多。
午后去公園散步,太陽很好。路遇一學生的爸爸,他今年七十六歲,和岳父同歲,我們聊到很多他和我都熟悉的人和事。天還有些涼,我和他站在路邊,陽光透過樹蔭照在身上,我有種岳父不曾離開的錯覺。怕岳母一個人太冷清,葬禮結(jié)束后,小易一直在家,把家整理得很干凈。別的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岳父的書沒動,看來要我整理了。
岳父的床里側(cè)放了一本書,是俞平伯的散文集《人生不過如此》,20世紀90 年代出版的,書頁有些泛黃,看來這本書陪了岳父很多年。書里夾著一張書簽,是岳父自制的,用房地產(chǎn)廣告紙裁剪而成。我和岳父經(jīng)常會聊到書,岳父神志清醒時,最后對我說的話,也是關(guān)于書。那是岳父最后一次住院前,我去看望,岳母正給他揉腳,說他精神不夠好,病怏怏的。岳父問我現(xiàn)在在寫什么,我說袁可嘉系列已經(jīng)寫了十幾篇,可以出一本書了。岳父點頭稱許,露出淺淺的笑意。這是岳父留給我的最后的微笑。
岳父近幾年不大看書,似乎少了對書的熱情。小潔曾讓我向他推薦書,我推薦過一本曹乃謙的《佛的孤獨》,后來我還帶去一本賈平凹的散文。岳父說,老賈懷念三毛的幾篇不錯,其他的不大合胃口。岳父不大看書了,并不代表一點兒不看。床里側(cè)放著的這本俞平伯散文,或許還會翻翻??墒窃栏笧楹纹@本書呢?
拿到一本書,我喜歡先瀏覽前言、后記。《代序》的第一句是這么寫的:“我們認為一個人對于自己的生命與生活,應(yīng)該可以有一種態(tài)度,一種不必客氣的態(tài)度。”然后作者說了自己的態(tài)度,即四端:一是自愛,二是平和,三是前進,四是閑適。篇尾說:“生命至脆也,吾身至小也,人世至艱也,宇宙至大也,區(qū)區(qū)的掙扎,明知是滄海的微漚,然而何必不自愛,又豈可不自愛呢?”此篇系俞平伯先生三十二歲時所寫,這么年輕便有這般體悟,十分了得?!毒幒笥洝防?,編選者又引用了《代序》篇尾這段話,并說明了書名的來由:
書名為編者所加,源自作者散文《中年》里“泛言之,漸漸覺得人生也不過如此”,此語本來兼有對人生熱烈執(zhí)著而又恬淡脫俗兩方面的意蘊。
我翻到那篇《中年》,里面有幾句話說得更明白:“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械没畈环炼嗷顜滋欤€愿意好好地活著;不幸活不下去,算了。”“死的確是一種強迫的休息,不愧長眠這個雅號。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實仔細一想,果真天從人愿,誰都不死,怎么得了呢?”
岳父為什么選擇這本書,我好像知道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