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笑瑩
有別于一般裝修時尖銳的金屬切割聲,從樓上傳來的聲音并不大,也沒有節(jié)奏。像被捆住雙腿的雞扇動翅膀拂過水泥地時發(fā)出的聲響,又像是貓弄出的動靜。小時候,芮雪家養(yǎng)過一只白貓,總是淘氣地在地板上追逐光線,爪子摩擦地板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
那聲音大概前段時間就已經出現(xiàn)了,但她當時沒有放在心上,只覺得或許是樓上養(yǎng)了貓。她那時每天早晨七點起床離家,而回家往往是晚上九點以后的事,有時甚至要挨到凌晨,即便有聲音,耳朵也仿佛能自動將它們屏蔽掉,回家后只想著睡覺這件事。那份工作的時長,取決于方案的進展,而這一切是老板決定的。老板率先在辦公室架起了折疊床,把牙刷和杯子放在辦公桌上,但他有時下午才會在公司出現(xiàn),到底有沒有使用牙刷和折疊床就不得而知了。芮雪通過老板朋友圈的照片,了解到他住處的信息,他家其實就在離公司不遠的小南門一帶。安居客上顯示那是一個建于2014 年的小區(qū),小高層,一梯一戶,一平方米均價十二萬,某些角度或許還能看到陸家嘴的建筑,最關鍵的一點是,根據導航顯示,從他家步行到公司大概只需要二十分鐘。
與老板不同,芮雪每天要坐十二站地鐵,中途還要在世紀大道站換乘。好多次她乘坐扶梯下行去列車站臺,看到下面黑壓壓的人頭,她便想到小時候在《動物世界》里看到的企鵝。在南極的凜冽寒風中彼此靠近取暖,企鵝是為了維持體溫,而人默默忍受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畢業(yè)后,芮雪考公考編皆失敗,沒有細細思考,給上海的一家商業(yè)地產設計公司投了一份簡歷,就這么來了,成為了一名“文案”工人。一開始住在親戚家,后來與朋友合租,合租的第二年,朋友回老家結婚了。房間空出來不久后,住進來一對情侶,男的經常在衛(wèi)生間抽煙,煙蒂把塑料垃圾桶燙出一個大洞,用完廚房后他們從不收拾,洗完的衣服常常在洗衣機放一兩天,拿出來時已經干成一坨。如此種種,她忍無可忍,決定搬出去。
春溪園承載著她對獨居生活的想象。她來自一個五口之家,是三個孩子中的老二。父母皆是農村出來的,21 世紀初房地產業(yè)在老家小城興起,她爸爸在親戚的撈沙船上工作,沒兩年就摸透門路,自立門戶,在縣城買了房。三室一廳的房子,她與姐姐住一個房間,姐姐讀大學后,她短暫地一個人擁有過那個房間。那是一間三樓朝北的房間,只有在夏天的傍晚才能有一個小時的日照,媽媽節(jié)省,沒安裝空調,冬天冷,夏天熱,或許因為如此,姐姐上大學后就很少回來。一個人住后她寫作業(yè)的時候能完整地霸占那張書桌,站在窗邊,能看到樓下欒樹發(fā)黃的樹冠,偶爾有鴿群飛過,留下哨聲回蕩在天空,她覺得只有這些瑣碎的記憶才是獨屬于她的東西。
后來,她去了臨近的一座二線城市上大學,大一寒假回來,發(fā)現(xiàn)奶奶住進了她的房間,爸媽甚至都沒有跟她說過這件事。十二月初莊稼地里結了霜,奶奶早上起床去菜地挖白菜摔了一跤,自此就長臥病榻,接她過來養(yǎng)病是為人子女應盡的本分。奶奶來家里那天給她帶了一盒龍須酥,應該是某年過年親戚拜年的伴手禮,早已過期,變成了一盒粉。她回家時,奶奶對她招手說,小雪,你小時候最愛吃的龍須酥。
小時候父母為了再生一個,把她放在鄉(xiāng)下奶奶那里撫養(yǎng),十一歲才接回來。叔叔家的堂弟也從小在奶奶身邊長大,但跟她的存在性質不同,堂弟的父母在外打工,奶奶舍不得他跟著父母吃苦,于是堂弟一直被奶奶留在身邊?,F(xiàn)在想來,龍須酥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小時候芮雪期盼過,始終未曾吃到,究其原因,無非是老人家把“好東西”都留給了孫子。芮雪并不想再計較這些,奶奶睡床,她打地鋪,半夜她給奶奶拿尿盆,把盆伸進被子里,熱氣夾雜著尿騷味撲面而來,再披上衣服去廁所倒掉發(fā)黃的尿液。沒買烘干機,濕掉的床單和襯褲要放到暖氣片上烤,房間里彌漫著散不去的尿味以及老人的體味。過完正月初三,她就謊稱有實習任務,匆匆回學校了,好在媽媽也沒多問,她正籌劃著弟弟讀私立學校的事。
春溪園是20 世紀90 年代初建的老公房,中介發(fā)來的圖片中,房間是新裝修過的,然而經過“幾手”倒騰后,到芮雪這里,墻壁上已經因為滲水而發(fā)黃了,窗外的空調外機上是幾盆干枯了的綠植,已經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了。說是“一室戶”,其實是一個大房子隔出來的小套間,原本的三室一廳被二房東硬生生隔出了五套大小不一的房子。芮雪那套在最里間,廚房和衛(wèi)生間緊挨著,整個套間加起來不過二十個平方,月租三千。為了快點擺脫那對情侶,芮雪匆匆簽了合同搬了進來。
那個聲音之前就已經出現(xiàn)了,但因為早上芮雪出去早,晚上回來得晚,并不十分留意。連續(xù)加班一個月,做完一個商業(yè)地產項目的改造方案,芮雪被老板叫進辦公室。有關裁員的消息已經傳了一個多月了,這個項目是近三個月來公司接到的唯一的活兒,老板在開會的時候透露,大家要學會靈活工作,自己主動出去找資源,接項目。同事之間心照不宣,只在下班順路的時候講一講公司的事,芮雪知道好幾個同事都在面試其他公司,或者準備回老家?!澳阋惨鳇c準備?!痹诘罔F上一個同事這樣對芮雪說。她剛想回點什么,地鐵的門打開,洶涌而進的人群將他們沖到不同的地方。果然,結項后,老板就跟她說裁員的事,其實被叫進去的那一刻芮雪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自己未婚未育,比上有老下有小還有房貸的同事壓力小點,相應的,裁起來也更容易。老板先是肯定了她的工作能力,然后才說公司的困難,最后祝她有一個遠大前程,期待未來有機會合作。中間有段時間芮雪盯著老板桌子上的那支牙刷,刷毛堅挺,牙膏的筒身也飽滿如新,只有中間部位輕微凹陷。老板沒有給她時間思考,只是說現(xiàn)在離開還有“N+1”拿,芮雪連客套話也沒說,直接在離職通知上簽了字。
離職后,芮雪在網上刷招聘信息,投出去的簡歷大多石沉大海。她沒有跟父母說這件事,她能預料到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后的反應,無非是說一些讓她回來安心準備考公考編的話,順便幫自己搭把手照顧奶奶——這幾年奶奶癱在床,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母親一個人照料奶奶實在吃力。芮雪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旋渦在拼命將她往回拉,拉回那個充滿尿騷味的房間,她不討厭奶奶,也不怨恨任何人,她只是本能地想要掙扎一下。
一個人在家,早上起床去衛(wèi)生間,她聽到什么東西正刮擦著頭頂上的空間,發(fā)出聲響。她用拖把桿在天花板上搗了兩下,聲音很快就停止了,但不一會兒,聲音又出現(xiàn)了。芮雪蹲在馬桶上,一些可怕的猜想在她腦子中游蕩。她在社會新聞上看到過不少虐待動物的案例,那聲音讓她想起自己家養(yǎng)過的白貓。那只白貓是住在鄉(xiāng)下奶奶家的時候養(yǎng)的,說不上是寵物,多數時候,它都是獨自蹲坐在廊下,所吃的也不過是殘羹冷炙,出于小孩子的善心,她偶爾會從餐桌上拿一些肉給它吃。后來回到縣城父母身邊,她總覺得房子里少了什么,看到地板上的光線,她才想起來,是貓!那只貓的存在感實在太微弱了,以至于她從未仔細想過自己離開后,那只貓過得怎么樣。后來,爺爺去世,她跟著父母回鄉(xiāng)吊唁。奶奶家房子的堂屋被布置成了靈堂,幔布從房頂垂下來,白森森的,將死人的世界與生人的世界隔開。她被分配到看守長明燈的任務,不要讓它被風吹滅了。窗戶都關著,屋內無風,因而這實在是個無聊的任務,她倒想看看那燈會不會滅。偶有人來祭拜時帶起一點兒風,燈芯晃了幾晃,旋即恢復如初。母親與久未見面的親戚們寒暄,笑嘻嘻地說自己要抓壯丁,幾個姑嫂便一邊戲謔地說著不情愿的話,一邊跟著進廚房,各自拎著一籃筐菜出來,洗的洗,擇的擇,嘴里的家長里短竟沒讓手中的動作慌亂絲毫,想來這些事已經在肌肉里形成記憶了。父親在屋外陪男客們打撲克牌、抽煙,不時發(fā)出一陣哄笑,有罵出爛牌的,也有笑著說運氣好的。
芮雪沒有看到貓,吃飯的時候她問母親,那只貓呢?母親忙著把一只雞從湯鍋里撈出,撕成碎塊。三嬸面前排開三四個碟子,她在往每個碟子里鋪裝飾用的香菜。
什么貓?母親問。
那只白貓。
不曉得,看好燈。
那只貓呀,死了。三嬸說。
死了?
對,那只貓饞嘴,偷吃魚也就算了,還吃死老鼠,人家藥死的老鼠。就死在廚房里。
三嬸努了努嘴,說,你找一下,那邊的地上和墻上還有它死之前抓的印子。
母親把撕碎的雞肉放到三嬸擺好的盤子里,蓋上剁好的蒜泥,熱氣撲上來,在陽光下她的臉上仿佛起了霧。她說,這還多虧你三嬸,發(fā)現(xiàn)了死貓,不然爛在這里。
芮雪蹲在地上,找到了貓死前留下的痕跡——木質地板和白墻上都有抓痕。
爺爺的葬禮結束后,他們乘車回家,奶奶一個人靠在門上目送他們離開,那個時候堂弟早已回到自己的父母身邊,她回頭,看到奶奶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成為一個模糊的小點。
芮雪披上羽絨服,頭發(fā)也沒梳。走出房門,是一個窄窄的過道,原本這里是客廳,被木板分割成了房間,那些木板被刷上白色乳膠漆,看起來像墻而已,叩起來仍是木頭的聲音。即使二房東在入戶門后貼了“入住守則”,告知大家不要在走道上堆放雜物,但走道還是被鞋架、快遞盒之類的東西占據了不小的地方,像漸漸被血脂堵塞的血管。芮雪出去的時候,看到隔壁住戶的房門依舊緊閉,門把手上掛著一袋外賣,熱敏紙制的外賣單上的字跡因為摩擦泛黑,包裝袋上的圖案顯示出,它來自芮雪常點的“阿甘豬腳飯”。手捧一碗冒著熱氣的豬腳飯,說不上好吃,但勝在價格不貴,有肉有菜有米飯,為了避免長胖,她總是只吃三分之一的米飯,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增重五公斤。母親有時會在電話中問她吃了些什么,并例行公事般囑咐她不要吃外賣,芮雪嘴上答應著,潦草應付著母親的關心。關于外賣店環(huán)境的報道她不是沒有看到過,“地溝油”“僵尸肉”“預制菜”等詞語每隔一段時間就掛在熱搜上,不過她也只能忽視這些,每日工作到深夜,買菜做飯會侵占掉僅剩的休息時間,吃進身體里的食物是否健康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她覺得吃飯變成了一種為了維持生命所必須執(zhí)行的流程,與發(fā)票、報價單等混合在一起,成為這個城市運作的流程之一,母親的關心似乎也是某種親情流程。
離職后她也想過自己做飯,甚至買了一套琺瑯鑄鐵炊具,泛著釉光的紅色在灶臺上顯得很突兀,她發(fā)現(xiàn)如果要配得上這套炊具,就需要一個寬敞明亮的廚房。現(xiàn)在這間廚房,或許都不能用“間”來形容,只不過在入戶的地方辟了一個空間。如果廚房變大,那么房子也要相應地變大,最好能夠帶一個花園或者露臺,一個人住起來或許會孤單,結婚這件事就必須認真考慮起來。鍋子像一個欲望的開關,一旦被啟動,圍繞著它的世界便需要做出改變,沸湯一樣的欲望潽出來,嚇得她趕緊蓋上鍋蓋——她目前顯然無法為這些改變買單。于是,除了偶爾被拿出來煮餃子一類的速食,鍋子大多數時候都被擱置在廚柜里。
隔壁的男人,她之前見過幾面,早上上班的時候,是個高個子男人,總愛戴著鴨舌帽,背一個黑色雙肩包,芮雪沒有看清過他的長相。出租屋里的每一個人仿佛都面容模糊,除了上下班時的關門聲,走道中很少有其他聲響,明明墻壁的隔音效果都很差,但咳嗽聲、爭吵聲和炒菜聲都很少有,好像這只是一個用來睡覺的地方。不過,前兩個禮拜開始,男人似乎就沒有上班了,即便隔著一堵墻,白天芮雪也能聽到打游戲的聲音。上一次有這樣的經歷,還是夏天休年假回家的時候。她蝸居在那間和奶奶共享的房間里,隔壁住著正在上大二的弟弟。上大學后,弟弟報復性地任憑自己沉迷在游戲世界里,有時游戲的聲音過大,躺在床上的奶奶會艱難地從嘴里蹦出一句話:“是要打仗了嗎?”從倒下的那一刻開始,奶奶活動的空間就僅限于這個房間,時間在她的世界里已經不存在了,今天和五十年前沒有任何區(qū)別。不過,芮雪想,如果真的有戰(zhàn)爭,奶奶會怎么想?她于是拋出了問題。奶奶把眼睛瞥向天花板,因為長時間未理發(fā),花白的頭發(fā)將她的腦袋圍在中間,她的聲音慢悠悠、悶悶地從床上傳來:“那么,你們逃命去吧?!薄澳悄棠棠隳兀俊薄拔衣?!我老了!”
雖然共住一套房子,但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見的東西將彼此區(qū)隔開來。回到上海后,這樣的“世界”被一堵堵墻分割出來。聽到隔壁的游戲聲,芮雪不禁猜測對方玩的到底是哪一款游戲,不過,還沒等她猜出來,這幾天隔壁又恢復了沉寂。
“阿甘豬腳飯”掛在門上,男人應該外出了,也許是去面試了。芮雪想起自己投出去的那幾十份簡歷,或許被對方歸為“垃圾郵件”了吧。
不過,眼下她最關心的還是天花板上的聲音來源,為了搞清楚是不是樓上住戶的貓發(fā)出的,她有必要去打擾一下人家。敲門的時候,芮雪在心里想了一番說辭,是應該先問“請問您家有養(yǎng)貓嗎?”還是應該說:“對不起,我家的天花板上有聲音,請問您家有聽到嗎?”不管哪一種,似乎都有點冒犯,假如這里住的真的是虐貓狂,他或她會長著一張猥瑣的臉嗎?敲了好一會門,無人應答。門上貼著好幾張開鎖、辦證小廣告,芮雪在這些牛皮癬一樣的廣告單中看到了一張費用催繳單,上面寫著:“自2022 年7 月起,您尚未繳納物業(yè)費××元、電費××元,水費××元?!币驗槭怯猛该髂z粘上去的,此刻已經被風吹得整個兒翻了過來,因此敲門的時候她才沒有留意。半年多過去了,這戶應當是沒人住了,芮雪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讓一套房子空置這么久,不過,想必聲音的來源不會是這里,除非一只貓能在無水無糧的環(huán)境中生存那么久。
她回去的時候,看到隔壁房間門把手上的“阿甘豬腳飯”已經不見了。
雖然聲音不是來自樓上,但它并沒有消失。天花板上的聲音一天比一天放肆,一開始,芮雪用拖把搗一搗,那聲音還能消停幾分鐘,到后來,好像知曉了她不會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一般,聲音至多象征性地消失幾秒鐘。不過芮雪并沒有真的生氣,起碼這能證明,聲音的制造者體力充沛,沒有被困在天花板上。她給管家發(fā)微信,想拜托對方來看看這里的情況,消息旁卻出現(xiàn)了一個紅色的感嘆號——她被對方刪除了。住進來以后,這是她第二次找管家,第一次是由于浴室水壓低,花灑出水淅淅瀝瀝,管家上門換了一個花灑,水也不過是從淅淅瀝瀝變成了稍微集中點的細流,管家慢悠悠地說:“小姑娘,五樓是這個樣子的啦,住這里就不要太講究,太講究沒辦法住?!彼目谝袈犉饋砼c芮雪老家的方言接近,想必也是來自蘇皖一帶。他說完讓芮雪在租房系統(tǒng)里點擊“完成報修”,他的工作才算完成。這個管家想必也已經離職了吧。芮雪打開租房系統(tǒng),打算填寫報修申請,天花板上卻出現(xiàn)了幾聲鳥鳴,雖然聲音很弱,但她確定那應該是屬于鳥類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幼雛喚食的叫聲。兒時在鄉(xiāng)下,常見到燕子、斑鳩、烏鴉、野鴿之類的鳥。春天燕雛孵出來時,燕子夫婦往返于屋梁上的鳥巢,給巢中的燕雛喂蟲子,人和鳥共居一屋,似乎也沒有讓人感到不適的地方。燕雛長大后,燕子家族會在某一天突然消失。鳥類不懂得人類的禮儀,不會在離開前打聲招呼,遷徙對它們來說只是刻在基因里的任務之一,而離別的傷感則留給了年幼的芮雪。前一天放學回來,燕雛還在堂前嘰嘰喳喳,第二天燕子走后,堂屋里只剩下座鐘整點敲打的“咚、咚”聲。如果奶奶正在菜園里澆水施肥,堂弟和小伙伴們在村口空地上玩“打仗”游戲,那么整棟房子就突然變空了,只剩下“咚、咚”的回音敲打著墻壁。她那時還太小,不知道這種感覺實際上來自無所依靠的處境。每一年燕子回來的時候,芮雪都是歡喜的,但忍不住會想,這是去年的燕子一家嗎?奶奶似乎也不知道,面對芮雪的提問,她只是忙著擇菜,頭也不抬地回答她:“是不是一家,搞不清楚?!彼孟褚恢倍际沁@么老,頭發(fā)花白,穿針的時候要瞇著眼睛,夏天穿碎花短袖襯衫,冬天胳膊上套著袖套。癱瘓在床后,她四季的衣服基本只有兩件棉襯衣,冬天加一件羽絨服,偶爾坐在輪椅上被母親推著外出時穿。
是燕子嗎?芮雪心里想著,愈發(fā)想要弄清楚。衛(wèi)生間的窗戶外安著一扇紗窗,芮雪想要打開它,卻發(fā)現(xiàn)被焊得死死的。好在她的房間在走廊最頂端,往外就是大樓的墻壁,推不開窗戶,可以下樓查看。
再次出門,隔壁的男人正拎著一袋垃圾準備下樓,腳上趿著一雙拖鞋,額前的頭發(fā)翹起來一塊??吹杰茄┖螅O聛?,用手抹了抹頭發(fā),讓她先走。芮雪下樓,繞到衛(wèi)生間所在的那側墻壁,細細觀察。果然是鳥!具體是什么鳥她看不清,但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鳥進出。那個地方原本預留了一個洞,作為廚房抽油煙機排氣管道的出口,經過二房東的改造,廚房被一分為二,靠墻這一側被改造成了衛(wèi)生間。但現(xiàn)在看來,抽油煙機的管道被保留了下來,經由廁所的天花板,將油煙排到外面。那兩只鳥應當是從這個洞飛到排氣管道里的,因為她不常做飯,鳥便覺得是安全的居所,在里面住了下來,直到雛鳥被孵化出來,發(fā)出鳴叫,芮雪才得以知道她的“租客”到底是誰。
知道聲音的來源以后,芮雪心里倒覺得放松了起來,好像在黑夜中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終于走到了亮處,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受傷。媽媽給她打來電話,聲音嗚咽,開口就是“日子過不下去了”。芮雪聽著,電話那頭母親一件件細數自己過不下去的理由:奶奶癱瘓在床要她“把屎把尿”;弟弟掛了好幾科,輔導員打電話跟她說,再這么下去畢業(yè)都成問題;爸爸在外地的投資血本無歸。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有點不真切,跟窗戶外賣土雞蛋的小販的吆喝聲混在一起。母親細數自己的血淚,但那種痛苦只是讓芮雪本能地想要逃離?;腥婚g回到了她剛被從奶奶家接回自己家的那段時間,一家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遙控器總是被弟弟掌控著。他要看的是《奧特曼》,一邊看一邊模仿“奧特曼”的動作,對著空氣中不存在的“怪物”出拳,嘴里發(fā)出模擬打斗的聲響,大人們只覺得好笑,但芮雪覺得,弟弟影響了自己,但是她不知道怎么開口阻止。同樣地,她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告訴媽媽,正有很多事情困擾著她。
“你的工作怎么樣?”電話那頭母親突然問道。
“就那樣。”芮雪腦子里快速編織了一些謊言,例如每天加班,現(xiàn)在這個點是抽空出來接媽媽電話的,一會兒還要回去趕進度。
“哦,那就好,少吃外賣,多注意身體?!蹦赣H的話題很快滑向了相親的事,她提了幾個同樣在上海工作的年輕人的名字,要她“加加微信”。
“媽,你知道鳥長到多大會離巢嗎?”她打斷了母親的話。
“什么?”
“我房子的天花板上來了兩只鳥,孵了小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離開?!?/p>
“那你不要管,長大了它們自然就離開了。所以說,你要有自己的家,這樣什么事情都能有人幫你做,你一個人,鳥都趕不走。”
“那么你呢?你的事情有人幫你做嗎?”
電話那頭母親沉默了,她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殘忍,母親或許只是想找個人傾訴。
隔壁又開始出現(xiàn)打游戲的聲音,有時候,男人還會發(fā)出一聲怒吼,看樣子找工作并不順利。芮雪也接到了幾份面試邀約,都與文案相關,但薪資和福利都不如前一份工作,HR 看出了她的猶豫,熱心地說,沒關系,你可以仔細考慮考慮,不過按你的年紀來看,這份工作至關重要,畢竟在一個行業(yè)深耕需要不少年頭,你的年紀已經經不起試錯了。她與前公司離職的人聯(lián)系過,大多已經回了老家,要么在準備考公考編,要么托關系進了國企,總而言之,上海留給她這樣的人的機會真的不多了?!拔乙呀涃I房啦,當然是在父母的資助下,現(xiàn)在這份工作雖然到手只有五六千,但沒有房貸,完全夠花,我想接下來我就要去相親啦?!逼渲幸粋€姐姐主動告訴芮雪她的近況。關于她,芮雪的印象就是工位后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生形象,嘴唇常年缺乏血色,說話也輕聲細語,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氣血虛”,芮雪想象不出她此刻歡樂語調的背后,是什么樣的生活支撐起來的。
幼鳥發(fā)出歡快的叫聲,想必是大鳥帶回了食物。芮雪至今沒有看清那一窩鳥究竟是什么鳥,不知道它們會在何時離開,又或者,在這樣溫暖的環(huán)境中,它們還有必要在冬天往更南的地方遷徙嗎?她已經習慣了早上上廁所的時候聽到翅膀刮擦天花板的聲音,如果那個聲音太響,她就用拖把敲擊天花板,向這窩鳥表達自己的不滿,它們似乎已經與芮雪達成了某種共居一室的默契。但如果自己一直找不到工作,它們該怎么辦?她對著天花板,用極小的聲音說道:“你們不要弄出這么大的動靜,說不定下一任租客沒有我這么好說話。”
是的,她萌生出了離開上海的想法。按照目前的存款,她至多還能堅持兩個月,如果兩月內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留下來顯然不現(xiàn)實。如果回家,就意味著要回到那個跟奶奶共享的房間。她能想象那個場景:冬天的早晨,外面還沒有出太陽,她就必須起床看書,打開日光燈,室內的熱氣撲在窗戶上,凝聚成一粒粒細細的小水珠,將窗外的一切變得模糊。她將在這個房間中的小小書桌前度過自己一天中的絕大多數時光,看那些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書,其中不排除要幫母親“搭把手”——她不可能看著母親一個人照顧奶奶。
或許這也是一條出路吧,這樣想著,她在微信上拒絕了HR 的offer,對方表示理解,隨即刪除了她。她環(huán)顧四周,房間一半的空間被用來堆放衣物和書籍,桌子上凌亂地放著水杯、咖啡壺、手機架,衣柜里春夏秋冬的衣服混搭在一起,毫無秩序。她迫切想要離開這里,像孩子把積木搭的城堡推倒后,面對一地狼藉時不知所措,本能地想要逃離一樣。
但她遲遲沒有訂回家的車票,她知道父母不會說什么,相反的,他們或許早就認為她一定會回來。參加表姐的婚宴時,母親向大家介紹她的近況,只說她在一家公司上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再問下去,她也只能低頭吃菜。
敲門聲傳來,芮雪打開一條門縫,是隔壁的男人。
“有什么事嗎?”除了走道上偶爾的相遇,芮雪不記得和這個男人有任何交集,因此,她不打算請男人進屋。
“我住在你的隔壁,打過幾次照面?!蹦腥苏f,“我要離開了,有一些用不到的東西,也許你恰好用得著?!?/p>
她這才注意到,男人手里拎著一個袋子。說實話,面對陌生人遞來的東西,她一向保持警惕,但此刻,她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
“不用擔心,不是什么奇怪的東西,是我的PSP,我想回家后,也用不到這些東西了?!?/p>
男人說完,并沒有走的打算:“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p>
“什么?”
“你還會繼續(xù)留在這里嗎?”
芮雪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怎么了?”
“我房間的天花板上,住了一窩鳥,如果下一任住戶住進來,你可不可以幫我跟他們說,這些鳥不會傷害人,最多有點吵,不要趕走它們。”
原來油煙管道連接的,不止是芮雪廚房的抽油煙機。在大家頭頂的天花板之上,存在一個可以相互抵達的通道。這個通道狹窄而隱蔽,只有鳥類才能穿過。
她無法想象,在他們共同擁有的天花板上,到底居住著多少只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