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春艷,方盛良
(安徽大學文學院,合肥 230601)
明清時期,桐城文化鼎盛一時,這與桐城望族的迭興代起、世代往還密不可分,其中,就有當?shù)卮笞邋X氏與阮氏。錢澄之自述:“吾家自淳安遷桐城……明正統(tǒng)三年,臺宗名申同者,國子博士宰之孫也,至淳安……蓋自桐邑始遷祖烈公歷四世而有司寇時公?!盵1]531可知,桐城錢氏源自南宋浙江淳安,由錢烈(字元悅)遷至桐城。馬其昶《桐城耆舊考》卷二《阮爰公傳》曰:“阮氏始祖曰樅江公,為唐征南將軍,愛桐城偶山形勝,家焉。其后遞遷他郡邑,然皆以偶山為大宗。”[2]42阮氏自唐代,由阮樅江遷入桐城,乃有桐城一系,“至阮大鋮出生時,阮氏一族居桐城實已逾六百年”[3]。桐城阮氏人文秀出、累代仕宦,與當?shù)厥兰掖笞宥嘤薪徽x,與桐城錢氏更是數(shù)代通婚,交情匪淺。但在明末短短數(shù)十年間,錢氏錢澄之與阮氏阮大鋮由親而疏,間隙日深。
錢澄之(1612—1693),初名秉鐙,字飲光,一字幼光。南直隸安慶府桐城縣人(今屬安徽)。明萬歷年間諸生,崇禎時秀才。南明永歷三年(1649),授翰林院庶吉士。明年,桂林陷落,東歸途中,改名澄之。后落發(fā)為僧,法號西頑。晚年還俗歸鄉(xiāng),自號田間老人??逃小短镩g集》《田間詩集》《田間文集》《藏山閣集》等。錢澄之詩名頗盛,與顧炎武、吳嘉紀并稱江南三大遺民詩人。阮大鋮(1587—1646),字集之,號圓海,一號石巢,又號百子山樵。南直隸安慶府桐城縣人(今屬安徽)。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天啟初,由行人擢給事中。清順治三年(1646)降清。作傳奇《春燈謎》《燕子箋》《雙金榜》《牟尼合》,合稱“石巢四種”。
錢澄之與阮大鋮本為世戚,二人走向決裂,并非簡單的門戶之爭,而是與明末黨爭不斷的政壇局勢息息相關(guān)。因而,考詳其恩怨始末,不僅可考鏡桐城名家望族之間的交游往來,更可為明末復(fù)社與閹黨之爭的研究提供史實依據(jù)。
錢澄之在《田間文集》中多次表述錢家與阮家的親戚關(guān)系:“阮固吾世戚”[1]377“皖中髯固吾家舊戚”[1]356,兩家應(yīng)是通過姻親關(guān)系而連接起來的。據(jù)阮路易編修的《阮氏宗譜》載:“七世阮咸,瑀長子熙子。傳至三十世樅江,生唐咸通十四年,娶錢氏……”可以看出,錢、阮兩家開親至遲不超過唐代。至于錢澄之與阮大鋮為何種關(guān)系,行輩如何,茲作一考。
錢澄之之子錢撝祿所撰《錢澄之先生年譜》載:“萬歷四十年壬子府君生,祖父年四十六,祖母年四十五,皆垂老……”[4]1??梢酝扑愠?,錢澄之父親錢志立當生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母親當生于明嘉靖四十六年(1567)。
錢澄之在為其母撰寫的《先母龍安人行略》中有提到:“郡阮翁家勢豪貴,于府君舅氏行也,奇府君,許字以女,或忌之?!盵4]554又有“安人……年十六歸于府君”[4]554句,可知阮家欲嫁女于錢志立一事應(yīng)發(fā)生于明萬歷十一年(1583)前后。此時,阮大鋮尚未降生,阮大鋮叔父輩中,年紀最大的為其嗣父阮以鼎。阮以鼎生于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此時,年二十有余,嫁女可能性極小。阮大鋮曾祖阮鶚逝于明隆慶元年(1567),更無可能“奇府君”。綜合以上信息,可以推斷出,上文所說“阮翁”應(yīng)為阮大鋮祖父輩。因此,錢澄之父親當為阮大鋮叔祖輩,錢澄之則是阮大鋮的子侄輩表親。明天啟六年(1626),阮大鋮寫《壽錢爾卓先生六十大壽》為錢志立祝壽,詩中有“悲風老驥自喧櫪,昂霄野鶴長梳翎”句,可以看出阮大鋮對錢志立的褒獎及尊敬。此時,錢、阮兩家的關(guān)系應(yīng)是十分親近的。
明崇禎四年(1631)年,錢澄之專門拜會阮大鋮從祖阮自華。阮自華,字堅之,號澹宇。南直隸安慶府桐城縣人。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除福州府推官,累遷至戶部郎。著有《霧靈集》?!跺X澄之先生年譜》載:“辛未年二十歲。府君至皖,見阮霧靈翁,大為稱許。是年秋,作《海棠賦》?!盵4]6據(jù)《道光桐城續(xù)修縣志·文苑》稱:“崇禎初,(阮自華)再起邵武,興利剔蠹,不遺余力。后以病乞休,日與海門諸子修禊觴詠,以娛晚節(jié)?!盵5]阮自華于崇禎三年(1630)罷職歸鄉(xiāng)后,與鄉(xiāng)人共結(jié)詩社海門社。錢澄之拜會阮自華后不久即作《海棠賦》,那么,錢澄之作賦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向阮自華自薦,以求加入海門社。
錢澄之在拜會阮自華的第二年,即明崇禎五年(1632),就加入了中江社?!跺X澄之先生年譜》載:“壬申年二十一歲。是年邑人舉中江大社,六皖知名士皆在,府君與三伯與焉?!盵4]6關(guān)于中江社,《錢澄之先生年譜》認為:“首事者潘次魯、方圣羽也。次魯為閹黨汝楨子,圣羽則皖髯門人。皖髯陰為之主,以薦達名流餌諸士,由是一社皆在其門……府君鄉(xiāng)居,不習朝事,漫從之入社?!盵4]6按照錢撝祿所言,錢澄之并不知曉阮大鋮為中江社的真正主事,因而誤入社中。事實如何?
清康熙《安慶府志》卷四《名勝志》載:“中江樓,鎮(zhèn)海門外,江滸磻磯之巔。明邑紳阮自華建結(jié)海門大社?!比钭匀A所建海門社是以中江樓為社址的,阮大鋮以“中江”為其社命名,可以想見兩社聯(lián)系之密切。實際上,阮大鋮作為阮自華的從孫,也是海門社中一重要成員,《詠懷堂詩集》中有《小春海門社集得中字》一詩,即可為證。
錢澄之對于這點,是否知曉?阮大鋮《詠懷堂詩集》中有《錢爾卓先生偕令嗣幼安、幼光飲集園》一詩記載了錢志立偕二子錢秉鐔及錢澄之與阮大鋮宴飲的場景。結(jié)合葉燦所著《詠懷堂詩集序》中“崇禎乙亥秋眷弟葉燦頓首拜題”句,可知此集收錄詩作于崇禎乙亥年(1635)前。明崇禎元年(1628),阮大鋮因名列逆黨而罷官鄉(xiāng)居,時間長達八年。錢氏父子在此期間到訪,首先說明他們對阮大鋮“閹黨余孽”的身份是并不介懷的?!跺X澄之先生年譜》中有“皖髯與予家世戚,門人素不以為嫌”句,亦可佐證。其次,這首詩中,有“愿整羽翮,相從敖游”句,可看出阮大鋮與錢氏父子相約一起共事的決心。再看,加入中江社的并非錢澄之一人,還有其三兄錢秉鐔。因此可以看出,這次宴飲,應(yīng)是發(fā)生在錢澄之拜會阮自華不久之后。錢氏兄弟不僅知曉中江社的真正組織者,而且他們的入社應(yīng)是得到阮大鋮的親自首肯的。錢撝祿所言的“漫從之入社”當為阮大鋮躋身南明罪魁,聲名狼藉后,錢氏后人的偽諱之辭。
錢澄之與阮大鋮關(guān)系惡化,始于明崇禎五年(1632),錢澄之加入中江社后不久?!跺X澄之先生年譜》“壬申年二十一歲”條載:“會方密之吳游回,與府君言曰:‘吳下社事與朝局表里,先辨氣類,凡閹黨皆在所摒。吾輩奈何奉為盟主,曷早自異諸?’因私結(jié)數(shù)子課文,其中江社期謝不至,諸公既知有異心矣?!盵4]6-7據(jù)此所說,錢澄之是聽從了好友方以智“辨別氣類、摒棄閹黨”的勸告而拒絕參與中江社的集會活動的。那么,錢澄之是否真的是因為政治原因,而主動與阮大鋮疏遠的呢?其實不然。
據(jù)方苞《田間先生墓表》曰:“而先生(按:錢澄之)與陳臥子,夏彝仲交最善,遂為云龍社以聯(lián)吳淞,冀接武于東林?!盵6]337錢澄之加入“云龍社”,乃是訛誤。方以智《宋子建秋士集序》云:“集目始于壬申,則余初過云間之歲也。當是時,合聲倡雅,稱‘云龍’焉?!盵7]665由此可知,“云龍”并不是社團名稱,而是“集目”,即云間、龍眠兩地詩人會唱的一個稱謂。
實際上,方以智“壬申遇臥子(按:陳子龍)于西湖,一歌而合”[8]481。明崇禎五年(1632),方以智在西湖結(jié)識云間詩派領(lǐng)袖陳子龍,返回桐城后,與同鄉(xiāng)文友所結(jié)之社為永社。據(jù)臺灣學者謝明陽考證,“永社的組成應(yīng)以澤園方以智為首,主要成員尚有周歧、孫臨、方文、吳道凝”[9]。他認為,錢澄之并未參與永社。但錢澄之在《通雅·序》中,記述:“往予與愚道人(按:方以智)同學時,竊見其帳中恒有秘書,不以示人,間掩而遽閱之,則其所手抄成帙者也。[8]481”結(jié)合方以智與錢澄之二人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他們同窗而讀的時間,只能在明崇禎六年(1633)方以智客居金陵之前。由《方以智年譜》可知,明天啟五年(1625)夏,方以智遵循父親期勉,與同里親友共結(jié)澤社。錢澄之于當年結(jié)識方以智,“受知于中丞公,兄事曼公,弟畜直之”[1]7?!锻┏顷扰f考》卷六載:“(周歧)少與方爾止、密之、錢飲光、吳子遠數(shù)輩友善,以博雅好奇聞四方?!盵10]169周歧、方文、吳道凝均為澤社成員,錢澄之與他們驅(qū)馳相與,當在澤社之列。李圣華《方文年譜》“天啟五年乙丑”條載:“澤社之創(chuàng),當始于今年。崇禎五年冬,方以智、方文等在南園立永社,取而代之。澤社為文會,以備科舉之用?!盵11]35這段記載明確指出,澤社成立的初衷是應(yīng)制舉業(yè)、攻研時藝。明崇禎五年(1632),澤社改立為永社?!稘蓤@興永社》記載:“偶然游吳越,天下浪奔走……云間許同調(diào),歸來告親友。結(jié)社詩永言,弦歌同杵臼。”[8]368澤社改為永社的原因,當在與云間派隔江呼應(yīng),共倡大雅,其性質(zhì)更傾向于文學方面,政治色彩并不濃厚。方以智次子方中通詩《丁酉秋日父執(zhí)冒樸巢大會世講于白門》中有“云龍壇坫舊知名”句,下注:“老父與陳臥子先生力倡大雅,向有‘云龍’之稱,謂云間、龍眠也。”[12]1087由此可知,方以智所創(chuàng)永社及其形成的詩歌流派,又被稱為“龍眠詩派”。錢澄之曾作《憶龍眠》五首。綜合種種信息,錢澄之為永社之一員。對于云間派領(lǐng)袖陳子龍,錢澄之也是仰慕已久。《錢澄之先生年譜》“庚午年十九歲”條載:“府君獨喜陳臥子及施仲翔作,而不善吳駿公?!盵4]6上文提及的《錢澄之先生年譜》中的“因私結(jié)數(shù)子課文,其中江社期謝不至”,當指錢澄之與方以智等人在永社探求經(jīng)義、研習詩文。因此,錢澄之不去參與中江社活動,并不是因為政治原因,而是因為永社的文學主張更與他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
錢澄之與阮大鋮疏遠的原因主要在于阮大鋮?!跺X澄之先生年譜》“壬申年二十一條”有如下記載:
其冬府匯試,生童俱集,大鋮治酒,大會社友,獨不招府君。既試畢,府君往謁其封君柱麓翁。翁語曰:“子為誰薦?”府君曰:“未有?!蔽淘唬骸靶涸品饺手惨阉]子矣?!备唬骸安恢?。”揖而出。仁植者,密之父也。已發(fā)案,府君第一,大鋮居為己功。[4]7
錢澄之在此時過門拜訪阮大鋮生父阮以巽(按:阮以巽,人稱柱麓翁),說明他與阮大鋮并未決裂,但阮大鋮前后做法則頗為矛盾。一方面,他在會試前,宴請中江社社友,卻將錢澄之排除在外,說明他對錢澄之已有疏離之心。另一方面,在錢澄之高中榜首之后,阮大鋮又將方以智之父方孔炤的舉薦之功據(jù)為已有,似在有意拉攏錢澄之。朱倓《明季桐城中江社考》認為:“大鋮……乃別立中江社,網(wǎng)羅六皖名士,以為己羽翼,一以標榜聲名,思為復(fù)職之地,一以樹立黨援,冀為政掙之具,中江社成立之原因,蓋不出乎此?!盵13]9阮大鋮成立中江社的目的為網(wǎng)羅名士,培養(yǎng)羽翼,積累政治資本。錢澄之退出中江社,加入與云間派聯(lián)系頗深的永社,引起了阮大鋮的反感。
關(guān)于云間派與復(fù)社之關(guān)系。明崇禎二年(1629),陳子龍與夏允彝、杜麟征等人在松江提倡復(fù)古,“絕學有再興之幾,而得知其神之義”,故結(jié)幾社,時人稱為“云間派”。同年,張溥等人招集幾社、江北南社、江西則社、中州端社、萊陽邑社等各地文社結(jié)盟,乃成復(fù)社。復(fù)社“無論是從地域分布還是從成員身份來說,所謂東林黨的牽涉面都很廣”[14]168,因此,復(fù)社又有“小東林”之稱。阮大鋮廢斥匿居后,“始于東林黨為難,而北都以亡,終與復(fù)社為難,而南都以亡,中江社之設(shè),殆與東林黨暗爭以后,又與小東林之復(fù)社暗爭也”[13]251。錢澄之接近與中江社勢如水火的復(fù)社,造成了阮大鋮對錢澄之的不滿。但由于錢澄之此時并未加入復(fù)社,所以阮大鋮對錢澄之的態(tài)度尚處在首鼠兩端階段。
《錢澄之先生年譜》“癸酉年二十二歲”條載:
劉用潛為婺源令,祖父受業(yè)門人也,遣迎祖父到任。過皖,大鋮急語之曰:“今年婺源令必入闈,諸昆仲必應(yīng)中一人,以報師恩,宜盡尺頭長者,且才美不愧?!鄙w指府君也。因密傳用關(guān)節(jié)法,祖父辭曰:“此子年幼,正宜用功,吾生不作僥幸一事,寧敢以誤此子,并累劉使君耶?”[4]7-8
阮大鋮建議錢澄之父親錢志立利用師生關(guān)系,為錢澄之謀取功名一事,既凸顯了阮氏投機鉆營,功于算計的卑劣,也讓錢澄之看清自己與阮氏不相為謀的性格差異。阮大鋮死后,錢澄之對其作出的評價是“其人器量褊淺,幾微得失,見于顏色,急權(quán)勢,喜矜伐,悻悻然小丈夫也。”[15]149
明崇禎九年(1636),在方以智的引薦下,錢澄之結(jié)識左氏三兄弟,“正月入城,留龍眠山中,與三左共事”[4]11。錢澄之自述“予身家之禍,自此始也?!盵1]356那么,左氏與阮大鋮之間有何關(guān)聯(lián)?
左氏三兄弟為東林黨領(lǐng)袖左光斗之子。左光斗與阮大鋮為同鄉(xiāng),并對阮大鋮有提攜之恩。明天啟四年(1624),左光斗舉薦阮大鋮任吏科都給事中一職,因遭東林黨其他領(lǐng)袖反對,而更以工科都給事中。阮大鋮陽奉陰違,暗地里與閹黨為伍,最終謀得吏科都給事中職位。明天啟五年(1625)七月,左光斗遭閹黨陷害,死于獄中,同獄死者六人,時稱“東林六君子”?!皷|林六君子”罹難,阮大鋮的態(tài)度是“雖對客不言,而眉間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15]150。由此,阮氏為東林黨所痛恨。錢澄之不顧與阮家的世戚關(guān)系,與左氏三兄弟往還,徹底激怒了阮大鋮?!跺X澄之先生年譜》載:
大鋮聞之,謂祖父曰:“聞公家有人與左氏共筆硯,必非公子也。左氏固吾世仇,吾兩家世戚,寧有此乎?”祖父曰:“有之,即吾少子也。彼少年寧知前事?意氣相孚,自為投契,吾輩亦焉能禁之?”大鋮從此銜恨于府君。[14]10
錢澄之在《左眠樵初度序》中表明與左氏三兄弟相交的原因:“崇禎丙子春,予過左伯子碩人于龍眠山居……是時,方密之名噪三吳,語予曰:‘吳中社事與朝局相表里,其分別氣類甚嚴,凡死珰禍家諸子弟無不與焉。三左子未出門交,世無知者,曷勸之游乎?’會三左子避寇,流寓白門,密之所在為之推引,凡四方客過白門,莫不造三左子,于是三左子名一時大起,而與予情益親?!盵1]18可見,錢澄之與三左成為密友,源于方以智的引薦。錢澄之與方以智等復(fù)社清流過從甚密,表明他此時已經(jīng)有意向復(fù)社靠攏,這也使阮大鋮在心理上將錢澄之歸為復(fù)社一派。
明崇禎十一年(1638)七月,復(fù)社成員沈眉生上書彈劾兵部尚書楊嗣昌“奪情”,并及阮大鋮,“耕言(按:沈眉生,字耕言)劾楊(嗣昌)疏,尾有大鋮妄畫陳條,鼓煽豐芑之語,于是顧杲、吳應(yīng)箕推耕巖之意,出《南都防亂揭》,合天下名士以攻之”[16]8?!赌隙挤纴y揭》一出,阮大鋮成眾矢之的,“懷寧愧且恨,恨乃次骨?!盵17]9阮大鋮把此事主謀歸為方以智,方以智自述:“戊寅歲,吳下同社顧子方、吳次尾輩,以其(按:阮大鋮)為逆黨之魁宿而揭之,彼以為出自我,齰舌甘心,何所不至!”[8]529錢澄之此時,因與方以智共事,也遭到阮大鋮的嫉恨?!跺X澄之先生年譜》“戊寅年二十七歲”條載:“密之往楚,留都出防亂公揭,以逐大鋮。大鋮謂密之主謀,而府君適與同事,恨益甚。”[4]11實際上,《南都防亂揭》在南京刊刻時,方以智在楚,錢澄之也尚在家鄉(xiāng)桐城避難,“(錢澄之)聞里中賊警,遽歸,復(fù)移家避舞鸞鄉(xiāng)度歲”。[4]10-11那么,阮大鋮遷怒于方以智、錢澄之,究竟為何?
關(guān)于《南都防亂揭》的內(nèi)容。此“揭”歷數(shù)阮大鋮在懷寧、南京種種招搖撞騙、貪詐勒索的劣跡,由此而積贓私數(shù)達十萬之多。其中,還涉及乙亥年廬江民變和丙子年桐城民變時,阮大鋮蠱惑人心、狹邪行私、陷害良臣、挾騙居民等幾大罪狀?!敖摇敝羞€引用了皖地民謠:“殺了阮大鋮,安慶始得寧?!币虼?,阮大鋮看到《南部防亂揭》時的第一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此事與同鄉(xiāng)方以智及錢澄之難脫干系。
《南都防亂揭》后,阮大鋮與錢澄之的關(guān)系發(fā)展為公開的對立。明崇禎十三年(1640),錢澄之之父錢志立逝世,阮大鋮不顧親戚之誼,專門撰寫祭文,詆毀錢志立。對于阮大鋮此舉,錢澄之的態(tài)度是“府君亦同諸伯往謝,隨作行狀。走白門,請何文端公為墓志銘,三左亦承密之旨,刻《桐山會業(yè)》,以別氣類”。[4]12錢澄之雖登門致謝,但還是令伯兄錢秉鉉寫祭文,何如寵撰墓志銘,為其父辯白,他也從思想與價值觀上與阮大鋮正式分道揚鑣,“吾邑社事之判自此始”。[4]12
明崇禎十五年(1642)春,內(nèi)閣首輔大臣何如寵逝世一周年,復(fù)社文人舉行公祭,囑錢澄之撰寫祭文?!跺X澄之先生年譜》“壬午年三十一歲”條,載:“會何文端歿,復(fù)社公祭,屬府君為文,其中略序朝局以及閹黨至今為害等語,何氏懸堂之正中。大鋮陪吊客于此堂更衣,客必覽此數(shù)語,大鋮知為府君筆,益恨?!盵4]14此時,錢澄之與阮大鋮雖均已遷居南京,但二人并無私下見面或其他交往的文獻記錄。
明崇禎十六年(1643),方以智之父方孔炤因遭時相楊嗣昌嫉妒,被逮系獄,清王夫之《方以智傳》載:“父孔炤,萬歷丙辰進士,巡撫湖廣,為時相所忌,以失律逮下獄。阮大鋮與同郡,尤忮害之。時局翕然,欲致孔炤于死?!盵18]阮大鋮在此時幸災(zāi)樂禍,欲落井下石,很明顯是在因前事而銜恨報復(fù),可方家人對此卻認識不清?!跺X澄之先生年譜》載:“是時,方仁植以楚撫被逮下獄,密之新第,終日泣血呼冤,而阮大鋮在白下眈眈于方氏,爾止連夜刻揭,揭出即擬送大鋮;直之與默公未曉,叩門跪求救……府君以直之隨造會所,拉爾止于諸君前述其本末……諸君子皆以府君言為然,眾議毀板不行,禍遂止?!盵4]16-17方孔炤下獄,其從弟方文的做法是刻意羞辱、攻擊阮大鋮,而其子方其義的做法則是“叩門跪求救”。前者是希望通過輿論來施壓加力,迫使阮大鋮從中營救;后者則是寄希望于阮顧忌兩家情誼,出面周旋,但錢澄之清醒地意識到,不論哪種,都是不可實現(xiàn)的,因此,及時出面制止,才避免事態(tài)的進一步惡化。由此也可看出,錢澄之對阮大鋮已不抱任何希望,二人徹底分途決裂。
明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農(nóng)民軍攻破北京,崇禎帝自縊煤山,是為“甲申國變”。錢澄之此時,正與好友吳鑒在同下三吳,寓居族人錢棅家中,閉戶讀書。驚聞崇禎帝死訊,三人相率痛哭。《錢澄之先生年譜》“甲申年三十三歲”條對此間經(jīng)過,記述頗詳,茲錄如下:
一日,相公過南園,曰:“邸報一月不通,京師殆有變?!蔽磾?shù)日,果聞三月十九日之變,相率痛哭,急勸府君回,致書史大司馬及姜居之掌院,為早定迎立計。是時,潞藩舟泊無錫,三吳人士皆以桂藩至親而遠,潞藩少疏而近,意在潞而忘有福也。府君挾諸公函至丹陽,路上遇通家劉晉仲自留都來,云已迎立福世子監(jiān)國,擇十五日即位矣。比至留都,方安人先攜子女買舟還里,府君遂寓方君則家,即何相公宅后也。知事已定,遂匿諸函。而舊德州雷介公以艱在籍,聞府君至,邀往問三吳人情,略道其狀。介公,居之門人也。因言姜史前亦主此議,馬士英先已有主,移書問兩公。兩公具以此對,馬既得報,即擁福王渡江。又言姜公欲得一同志者辦事,惟兩君自擇。鑒在推府君,因囑宜極密,事恐未成也。而里有二愚生素妒府君,何氏兄弟妄語紿之以史相公登啟事矣,其人急奔祖堂山告之阮大鋮。大鋮既已得氣,暫避跡于此,聞之語仲伯及君則曰:“某為史公薦授職方,得志后期免予一死可耳?!绷q不信。府君嘆曰:“禍作矣!不及至家,兄為我善藏妻子,余亡命矣!”仍回至嘉善,具言情事,諸公猶未信。未數(shù)日而大鋮出山,大興同文之獄,而府君竟掛名于宗師朱統(tǒng)鍵之章,以“擁戴疏藩、謀危社稷”為罪,緹騎四出,家人無處可匿,仲伯乃送之東來。[4]19-20
上述文字,透露幾點信息:其一,錢澄之在得知京師之變后,奉錢棅之命,致書史可法與姜曰廣,商定迎立潞王。其二,錢澄之“挾諸公函至丹陽”才得知,阮大鋮、馬士英等人已于南京擁立福王,阮氏因擁戴之功被重新起用。其三,阮大鋮得勢復(fù)出后,以“擁戴疏藩、謀危社稷”的罪名,大興黨禍,錢澄之也掛名其中。此后,錢澄之變換姓名,逃往吳市,匿跡吳門云間兩地。
對于阮大鋮的黨同伐異,羅織罪名的行徑,錢澄之滿腔憤懣,“從前東林所爭者,具有成案,固大鋮可以借此發(fā)難報復(fù)之秋矣”。[19]151但更讓他痛心的是阮氏的貪權(quán)誤國,乃至多年后,他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夫亡國者,主也;亡主者,馬士英也;而馬士英至此極者,阮大鋮也?!盵19]407為了祓除奸佞,匡扶漢室,錢澄之亡命途中,亦不忘加入族人錢棅組織的地方起義軍,“弘光南渡,阮大鋮柄用,刊章捕黨人,遂亡命走吳越,入閩嶠,猶從鋒鏑間支持名義不少屈?!钡娦兄琳饾蓵r,起義軍遭清軍圍攻,錢棅就義,錢澄之的妻子及一兒一女也遇難身亡。
震澤之難,帶給錢澄之的傷痛是巨大的,“每握筆悼亡,輒痛絕不能成筆”[19]133。妻子、兒女的罹難,錢澄之認為阮大鋮難辭其咎,他在給妻子所寫悼亡詩《傷心詩》的“每憶謝庭兄弟好,教人何處恨章惇”句中自注:“予遭馬阮之害,亡命武水,予妻牽子女追尋至此,以及于難?!盵19]134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到此時,錢澄之與阮大鋮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不共水火的地步。
清順治三年(1646)六月,清軍渡錢塘,阮大鋮降清,任內(nèi)院職。后,在隨清軍入閩的途中,墮馬而死。阮氏“始由首鼠魏珰東林之間,卒為東林所斥,而名列逆黨。繼乃南都福王之立,阿附權(quán)相,汲引僉壬,芟鋤正士。南都復(fù)亡,后復(fù)降清室,終于走死,遂為士論所不齒?!盵20]因此,在他死后,士君子皆深鄙其人,其事其詩,幾沒于世。而錢澄之卻不計亡妻失子之恨,為其作傳。錢澄之所作文《阮大鋮本末小紀》(按:又名《皖髯事實》)及詩《髯絕篇》客觀公允地呈現(xiàn)了阮大鋮的一生,成為后人研究阮氏的第一手資料。錢澄之在集中曾自序:“茲編凡福州年月以前事,皆得諸聞?wù)咭??!盵15]11“至于覆國之奸固系同郡,本末素悉,今惟紀其里居大略;乞降后,死仙霞嶺事,皆得諸同時共事者之口。若其立朝誤國諸狀,海內(nèi)自有信史也?!盵1]11作者和阮大鋮“固系同郡,本末素悉,今惟紀其里居大略”,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錢秉鐙寫書的嚴謹,因為同郡,所以很熟悉其居家的情況,但是也“惟紀其里居大略”,并不妄自發(fā)揮。抱著“文直事核”的原則,錢澄之在開篇即評價“大鋮少有才譽”,并未以人廢言。
此外,錢澄之雖與阮大鋮交惡,但并沒有因此而遷怒阮氏家族。事實上,在阮大鋮死后,錢澄之與阮氏后人依然保持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
其一,錢澄之晚年曾作《昝母阮孺人七十初度序》?!缎颉分?,有“阮固吾世戚。其尊公前之翁(按:阮大鋮胞弟)修潔自好,以風雅聞”一句,可知阮孺人為阮大鋮侄女。另外,阮孺人為昝宏祖之母。朱彝尊《文學昝君墓志銘》中有:“大鋮之母,君(按:昝宏祖)之姑也……”這表明,阮大鋮與昝家血親關(guān)系非常緊密,但阮大鋮與錢澄之之間的矛盾,并未影響錢澄之與阮家以及阮大鋮外祖昝家之間的交往。
其二,錢澄之在阮大鋮死后,曾過訪阮氏故居。他在《昝母阮孺人七十初度序》中有“吾三十年前,曾一過前之翁村莊”語,在見到阮氏傾家竭產(chǎn)、人丁單薄后,錢澄之甚至感慨:“間至皖上,過昔髯之遺墟,已為演武場。問其家,無遺種矣。”[1]357言語間,不免惋惜喟嘆之意。
縱觀錢澄之與阮大鋮的交游,不難發(fā)現(xiàn),二人之間由世代交往的姻親走到徹底決裂,并不僅僅是簡單的個人恩怨的轉(zhuǎn)換,“明末的社會現(xiàn)實使文人的角色、處境發(fā)生了變化,文學與時代的關(guān)系也顯得更為密切?!盵14]240語及個人,在明末黨爭大背景下,文人士子陣營分野及團體分化則是必然結(jié)果。誠如杜登春所言,“夫社局原與朝局相表里。明季以朝局為社局,君子、小人迥然分途。”小人代表的是挾持邪說,謬言惑眾的閹黨勢力;君子則代表鞭撻邪說,匡護正義的復(fù)社清流。很顯然,阮大鋮是前者,而錢澄之是后者。因此,錢澄之與阮大鋮之間矛盾的愈演愈烈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