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桐廬,一道好湯,魚湯。盆深如海,輕靈的湯,魚仿佛還是鮮活的,疑心它會跳出窗外,一個轉(zhuǎn)身,遁入夜色中,游回富春江的一灣清流。午飯的雜魚鍋鮮美,湯白似乳,晶瑩光潤,濃而不膩。晚餐的炒鱖魚片越發(fā)鮮美,色、香、味三絕。是清人《調(diào)鼎集》中推崇的做法,以薄為貴。魚片滑嫩爽口,潔白如玉,宛似初雪覆蒼苔,淡雅之至。
《調(diào)鼎集》十年前就讀過,菜式偶有沿襲前人處,多是一家之言,廚下技法勝過袁枚一籌,辭章卻遠(yuǎn)不及《隨園食單》燦爛,好在行文雅潔。作者姓名不存,據(jù)說是揚州鹽商童岳薦?!稉P州畫舫錄》中零星記有其人,說他善謀劃,巧發(fā)奇中,精于鹽業(yè)?;蛟S亦老饕也,有美食癖,方才如此知味。
鱖魚清燉也好,魚湯軟滑如融雪,料酒祛其腥而益其鮮,真是絕配。尺長的魚,像八大山人當(dāng)年畫過的那一尾。鱖魚入畫,八大山人的鱖魚有余味,看著看著,魚突然變成羅漢。青年時看八大山人畫魚,以為怪,少見多怪?,F(xiàn)在看八大山人畫魚,覺得呆,非木雞之呆,而是醉魚之呆。鄉(xiāng)下農(nóng)人在魚塘撒下酒糟,魚吃了,體態(tài)醺醺然似是不諳水性。
鱖魚厚皮緊肉,黃身有駁駁黑斑,恍如秋天桂花黃的暗影,有人索性稱它花鯽魚。鱖魚或作桂魚、桂花魚,為討口彩,也說是貴魚。不過鱖魚向來售價甚昂,古人贊其為龍肉為水豚。鱖魚刺少,屬蒜瓣肉,細(xì)嫩鮮美。夏天好鉆在石縫里,像牛羊有肚能嚼,能吃小魚。最著名的是翹嘴鱖,嘴像個大鐵鉤子似的翹起。李時珍說古時有仙人常食鱖魚,鱖魚不能屈曲,硬挺如僵,如蹶也,故稱鱖魚。宋人羅愿《爾雅翼》說此魚重情義,倘或漁夫釣到一尾雄鱖,雌魚在旁,定會舍身相救,一根鐵鉤能牽起好幾條魚。舊年的魚古風(fēng)如此,如此重義輕生。古人作有忠義傳,贊嘆它重義輕生,亡軀殉節(jié),勁松方操,嚴(yán)霜比烈。
鱖魚是美饌,四時皆有,詩人說三月最為肥美,所謂桃花流水鱖魚肥。實在秋日也好,稻谷黃了,桂花開得滿滿一樹,鱖魚又肥又壯。魚首重在鮮,其次則是肥,鮮肥相兼,可烹可煮,無不可適口。三月魚大多只一鮮可取,宜清煮作湯;秋日魚,又肥又鮮,做法不拘,煮之、煎之、蒸之、炒之俱可,風(fēng)味沛然。
口腹大美,大美無言。江鮮、海鮮、河鮮、湖鮮、塘鮮、渠鮮、溪鮮、池鮮,八鮮過海,各有神通。鮮物之美,豐腴又婉曲,有祥和氣象。富春江魚多,據(jù)說品類百十種,昔有食魚月令:正月鱸魚、二月刀魚、三月鱖魚、四月鰣魚、五月白魚、六月鳊魚、七月鰻魚、八月鲃魚、九月鯽魚、十月草魚、十一月鰱魚、十二月青魚。
我鄉(xiāng)多水,河流密布,魚是日常口食,鯽魚、草魚、鰱魚、青魚最多,用來紅燒,各有風(fēng)味。鯽魚性屬土,泥水里自在游弋,能補(bǔ)胃,鄉(xiāng)下婦人生產(chǎn)后用它燉湯,以充發(fā)物。草魚、鰱魚易活,肥大之極,我見過身長近扁擔(dān)的魚,農(nóng)人腌成咸魚,晴天曬一下,冒著油光。鱸魚兩側(cè)背緣常有黑色斑點,穿了一件花衣裳,又稱為花鱸。其肉新嫩,適合清蒸或者燉湯。刀魚體薄如刀,所謂篾刀魚也。細(xì)鱗白色,刺細(xì)軟,為春饌中高品。在江南吃過幾次鲃魚,其魚大腹小口近乎河豚,體側(cè)扁略呈圓筒形,體長三寸左右,手掌大小,細(xì)鱗、花背、白肚,肚身有小刺,身體漲大如球。鰣魚我沒吃過,古人說去腸、拭血水即可用,切切不去鱗,其鮮味全在魚鱗上。據(jù)說鰣魚天性愛鱗,一旦沾上漁網(wǎng),即帖然不動,護(hù)其鱗也。起水易死,性情急躁。江南人喜歡白魚,吃過幾次,清蒸兩三斤重的魚,看相頗佳,味道有些寡淡。松花江的白魚最好,為塞外魚鮮上品,異常肥美,大者有二三十斤,脊背有油。朋友說熏白魚有大味,用醬油、料酒浸泡,油炸后再熏,樟木或松木熏更有一種清逸的風(fēng)味。
酒以陳年最美,魚要吃新。魚之至味在鮮,鮮如空虛無人之境,隔夜死魚,就多了僵氣,失了本來滋味。蒸炒燒煎釀?wù)ú徽?,燉煮最重水,清冽的泉水最好,水不可多,水多則魚淡;水不可少,適時添水容易沖淡鮮味。
魚多生得脫俗出塵,哪怕深海的魚,頭面雖與江河湖泊不同,也有出塵氣。那個背闊不知幾千里,翼若垂天之云的鯤鵬,亦是北冥之魚幻化而成。魚在水中,飛鳥一般自在。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有人棄熊掌而取魚,實在是向往那一份清逸自適。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有人愿取熊掌而棄魚,先民以熊為神為祥瑞為尊貴。傳說禹治水時曾化為熊。其父鯀也曾化為熊,腹中生出禹。熊在遠(yuǎn)古時候,有帝王寓意。高古青銅器里有熊足鼎,可為炊煮或盛食。斂口,鼓腹,下有三熊足。熊頭部兩眼圓睜,張口吐舌,有外卷毛狀耳,前爪直立下垂,隱隱王侯氣。
夏禹得天下安妥,各方諸侯貢獻(xiàn)青銅,鑄得九個寶鼎,冀州鼎、兗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揚州鼎、荊州鼎、豫州鼎、梁州鼎、雍州鼎。鼎上有九州名字和山川圖形,成為夏商周三朝傳國重器。后世主天下者,方可保有此物。但凡帝室傾危,總有人生問鼎之心。春秋時候,楚莊王橫掃了庸國、晉國、鄭國、蕭國、宋國,得以飲馬黃河,覬覦天下,問周大夫王孫滿鼎之大小輕重,人對曰:在德不在鼎。古往今來,問德者少,而問鼎者不絕。秦惠王欲奪九鼎以號令諸侯,齊王亦念念寶鼎。秦武王身高體壯,孔武好戰(zhàn),入得太廟明堂欲將雍州鼎攜歸咸陽。盡平生之氣,抬鼎離地半尺,力盡失手,鼎墜地上,將右足脛骨壓斷。武王疼痛難忍,血流不止,挨至半夜,氣絕而亡。東晉權(quán)臣王敦欲專制朝廷,有問鼎之心,司馬家畏而惡之。鼎深腹闊口,洋洋灑灑裝了多少欲望,魚只自在作水中游。
鼎和魚向來各行其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先民陶器上多有波浪紋、漩渦紋、云紋,更常見魚紋,有單魚有雙魚,還有三五條魚追逐相戲,甚至還有人面魚身的圖案。魚和鳥,上下與天地同流同飛同在,多少人愿化身為魚為鳥相伴草木。先民心性像魚一樣游弋,早已銘刻有流水粼粼的暗紋。
東漢嚴(yán)子陵,少有高名,光武帝劉秀少時與其交好。劉秀即位后,多次延聘他入朝為官,但嚴(yán)子陵甘愿隱姓埋名,不以富貴前程為意。史書說二人重逢一節(jié)有風(fēng)光月霽之美——劉秀車駕到了,嚴(yán)子陵安臥不起。劉秀只得去臥所,手伸向被子,輕撫嚴(yán)子陵肚腹咄咄問:不能入仕我嗎?嚴(yán)子陵佯睡不應(yīng),良久,方才張目熟視說:“唐堯大德,授天下以巢父,人家尚洗耳不聽。人各有志,何至相迫乎?”劉秀只好嘆息而去,后有手書寄心:
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鴻業(yè),若涉春冰,譬之瘡痏,須杖而行。若綺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椒f水之風(fēng),非朕所敢望。
古代有為之君,總有臣下自來投誠,子陵非尋常人。然國家大業(yè)未興,我如履春日薄冰,好似身患瘡傷,須依杖而行。綺里季避秦亂,隱商山,卻毅然輔佐漢太祖高皇,奈何你不愿入朝。隱跡山水,非我敢所想。漢人文風(fēng)鋪張揚厲、華麗壯大,光武手書短峭家常,情深義重,宛然風(fēng)致。讀來比那些宏大的辭賦熨心。
后來劉秀又請嚴(yán)子陵北上洛陽,優(yōu)禮有加。一日,太史驚慌失色趕來奏告,說夜觀星象,客星沖犯帝座。劉秀呵呵一笑,原來昨夜兩人抵足而眠,熟睡中嚴(yán)子陵把腳擱在他肚皮上。劉秀讓嚴(yán)子陵任諫議大夫,專掌議論。人家性本山河魚水,哪里肯從,只想悠游終老隱居桐廬富春江畔,流連富春山水。
富春江是一灣隱逸之水,清澈浩蕩。富春山居更是無數(shù)隱士向往所在,嚴(yán)子陵在此不求聞達(dá),黃公望也在此縱情筆墨。距江岸不遠(yuǎn)處,還有和靖先生如鶴一般的身影出沒在西湖孤山的梅枝花影下,又瀟灑又恬淡。范蠡當(dāng)年也到這里隱居,泛舟湖上,養(yǎng)魚曬網(wǎng)。富春江岸富春山,一代代高士,布衣粗服,耕讀傳家。也有人脫下紗帽,來此散發(fā)弄舟,與山水為伴,同魚蝦嬉戲。
有些隱是為了顯,有人譏其謀隱謀官兩無成,道破隱事。清代蔣士銓刺陳眉公“翩然一只云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文士詩翁,自稱釣徒樵子,或許也偶爾手執(zhí)釣竿或身背柴刀,大抵卻只是賞鑒山水、作詩、游玩。嚴(yán)子陵連詩文也沒有留下,隱了身骨也隱了精神。
孔子認(rèn)為隱者有三類:像伯夷、叔齊那樣,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像柳下惠、少連那樣,降志辱身,但言行在禮合情;像夷逸、虞仲那樣,索性逃世隱居。夫子周游列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卻也神往避世隱居,修身修德的士人。
武王克商后,天下宗周,伯夷、叔齊恥食周粟,心灰意懶、慚愧懊喪而退隱首陽山,采集野菜果腹。柳下惠多謀善斷,不事逢迎,可謂大隱于朝。太伯、虞仲文身斷發(fā),退賢讓位,避禍而隱。嚴(yán)子陵卻是天生不受羈勒,深知人生之難,難在事人,一輩子逃世隱居,以山水琴棋的自娛樂,享受漁樵閑話的日常。卒以身殉,舍身赴難,當(dāng)然更為浩蕩。清凈自守,不染污泥的賢人也大不容易。想到嚴(yán)子陵,心系天下憂樂的范仲淹也不禁慕其人而詠其風(fēng)。以節(jié)高之,萬世皆高。以名位權(quán)勢高之,身死則滅。
大雨滂沱,風(fēng)吹得草廬搖搖欲墜,山洪暴發(fā)之際,嚴(yán)子陵想不想脫下蓑衣、羊裘,一走了之,離開陰冷的江湖?冬日凄寒,鳥獸躲在樹梢石洞冬眠休養(yǎng),偶爾三五只麻雀來門前嬉鬧,他大概也會憶及洛陽廟堂與劉秀相聚的時光。據(jù)說舊時守節(jié)的婦人,黑夜里,孤燈下,實在寂寞難耐了,將一碗豆?jié)娫诘叵?,然后一粒粒拾起。俗念如豆,微弱的燈照不見抱樸見素的心性,云山江水蒼蒼泱泱,一行白鷺飛上了青天。
沒有熠熠生輝的燦爛,但安妥平緩,嚴(yán)子陵得享八十一歲高齡。幾十年風(fēng)云激蕩于胸,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幡不動,心也不動,像江上漁火守著貧寒歲月,不離不棄不明不滅,是慰藉離人過客的暖色。
俗世皆知嚴(yán)子陵,或許也不知嚴(yán)子陵。是狂生、是高士、是山人、是樵夫、是釣徒、是磊落光明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討煙蓑雨笠隨緣化,輕身向茫茫江湖,山風(fēng)清波經(jīng)年淘洗,胸次再無郁結(jié)?!赌鲜贰飞险f隱士用宇宙而成心,借風(fēng)云以為氣。亦如孟子說的,浩然之正氣。
凡俗世界不過火劫后的余灰,形骸只是一個皮囊,最終歸葬山水,回歸自然。以天地之大,螻蟻與雀鳶,不分彼此,浪跡江湖,行臥自適,還有什么比山居的秋月春風(fēng)來得愜意。最怕關(guān)在權(quán)欲中,欲看山光不自由。
船輕輕離岸,斜斜向江心駛?cè)?,兩岸春山早已現(xiàn)出幾絲青綠,是三月欣欣勝景。船家送來茶點,有橘子、青棗,有云片糕,還有名叫雪水云綠的茶。新芽作短小的松針形態(tài),是羅漢松,一根根豎起,尖俏、輕靈,形似銀劍出鞘,經(jīng)水一擊,浮沉有清瘦女子的風(fēng)致。茶味也輕,輕而不浮。船在水上走著,人仿佛在雪地里在云霧中。
桐廬郡多山,春山半是茶,無端覺得眼前山中透出一畝畝茶園。三月陽光下,隔水能聽見它們生長的聲音。眼前景象似曾相識,是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無用師卷》。畫上有題跋:“仆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于南樓援筆寫成此卷?!睙o用師者,鄭樗也;樗者,臭椿也;樗材,猶言無用之材。
惠子將莊子喻為臭椿,樹干臃腫而不堪繩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于道旁,匠人皆不顧而去。豈不知莊子正以此自況。蟒袍加身如巨蛇裹挾,再也逃脫不去,終做了名利場中伴虎人,身不由己。多年以后,多少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朝堂上追憶那一棵長于鄉(xiāng)野,植于荒漠,不遭斧斤,得享天年的無用之椿。松下陰翳時光,耕讀傳家,有詩有酒,更有臥榻的安適。
船在江上漸行漸深,駛過一片片水域,儼若仙境。春山如云,春水如云。無數(shù)次夢見云,夢見自己平地而起,腳下駕著云,雙手像翅膀一樣揮動著御風(fēng)而行,飄然自得。下面是山脈,是稻田,是湖泊,是河流,是村莊,是荒地,是林場。有時候一切虛空,只有混沌,仿佛是霧是云是風(fēng)。偶爾懷疑飛鳥是我的前身,若非如此,為何夢里如此確鑿如此切身。夜里夢見飛翔:在一坡前,眼下溝壑起伏,是汪洋的水。騰空飛上半空,身下氣流涌動,以御氣術(shù)催動氣流,人晃晃悠悠飄浮在天上,揮手向前飛去。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覺醒來,還在肉身沉沉的人間。不過身在江南,沒有一味惆悵。都說人生如夢,夢何嘗不是人生。夢中每每以為是真的人間,歷歷在目的悲歡離合,栩栩如生的快意恩仇,醒來惘然若失。在世俗的人間,常常如墜夢幻,魂靈出竅升入虛無境,肉身消融也遁入虛無境。
湯顯祖當(dāng)年囊中羞澀,友人見他境遇困窘,勸其多染染金銀氣,老夫子卻說夢里也沒想過。
穿過蜿蜒浩蕩的水路,繞過山道,才是嚴(yán)子陵釣臺。
站在釣臺上,時有時無從側(cè)面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fēng)。幾聲鳥鳴伴隨左右,幾只鳥或煢煢獨立或仰天而鳴或展翅欲飛或引頸回視,孤芳而不自賞?;蛟S是太寂寞,寂寞得不及自賞,從從容容中把玩自己的孤單。那也是隱逸之鳥。
東臺為當(dāng)年垂釣處,有巨石如筍,傳說嚴(yán)子陵借此支撐垂竿。袁宏道詩問:縱有百尺鉤,豈能到潭底?狐疑人無數(shù),還有詩說:“嶺上投竿殊費解,中天墮淚可安排。由來勝跡流傳久,半是存真半是猜。”又說當(dāng)年嚴(yán)子陵是空竿,魚線也沒有一根,比姜子牙直鉤還要干凈。實在,《后漢書》里后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那男子即是嚴(yán)子陵。他那樣的隱士,魚也吃得,肉也吃得,水也吃得,酒也吃得,田園時蔬吃得,野菜山味也吃得。眼前這一片大好山水皆是當(dāng)年垂釣所在吧。
舊時人作詩填詞乃至筆墨丹青,“漁父”是筆墨的寄托也是心靈的寄托。從屈原《楚辭》中有漁父問答,莊子作《漁父篇》,更有“煙波釣徒”張志和的《漁父》,漁父歸于江湖、隱逸山水,引得后世人一代代向往。漁父從先秦走來,朝魏晉宋元走去,又走向明清,手執(zhí)竹竿,青箬笠、綠蓑衣,是立在廟堂門口的一尊神像。
吳鎮(zhèn)的傳世作品頗多與“漁父”有關(guān),畫為心跡,正如他《洞庭漁隱圖》所題:洞庭湖上晚風(fēng)生,風(fēng)攬湖心一葉橫。蘭棹穩(wěn),草衣新,只釣鱸魚不釣名。
只釣鱸魚不釣名,我信。魚上鉤的剎那,真令人欣喜,浮名爾爾,不過是一片水花。金銀也不過是一個土饅頭,皆悉空寂,無有真有。不如做一個水畔的釣徒,釣清風(fēng)明月,釣四時佳興。春耕秋收,扛著鋤頭,帶壺老酒,像醉仙一般,釣一尾魚就酒。
郁達(dá)夫來過桐廬,雇只雙槳漁舟游富春江訪釣臺,買酒菜魚米。郁達(dá)夫喜歡魚鮮,魯迅也喜歡魚鮮,他們宴飲小聚不絕,更有“達(dá)夫賞飯,閑人打油,偷得半聯(lián),湊成一律”之佳話。詩有隱逸意思,說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又說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后人在釣臺立郁達(dá)夫書法石刻《釣臺題壁》,隨意而書,取勢欹側(cè),造型瘦削如春風(fēng)細(xì)雨。有《沉淪》小說里的氣息,是遲桂花,又如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在寒風(fēng)里是孤獨者的愁哀,若獨自芬芳的野菊,有凄迷頹唐之美。暮色下,竹林掩映,多少年風(fēng)吹雨打,如今碑文難辨字跡。
二十幾年前初讀郁達(dá)夫小說《茫茫夜》《蔦蘿行》《青煙》《秋河》《薄奠》《秋柳》《迷羊》,又讀完厚厚兩冊《郁達(dá)夫散文》。故鄉(xiāng)瓦屋披了薄薄的燈火,好像走進(jìn)了一個陰晴欲雨天氣,一邊回味書上老民國人的恍惚往事,一邊在心底忽又感到一點同水一樣淡淡的春愁。
今日釣臺和郁達(dá)夫所見與當(dāng)年略變了一些,四面的水光山色依舊。清清的一條淺水,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瘦格外高。天上地下四圍看看,游客不絕,不是當(dāng)年不見一個人的寂寂光景。雙槳搖動,“鉤”的一聲過后,兀自幽幽回響。釣臺山上,兩個大石壘,一間亭子。山腰里的祠堂,修葺完好,人走進(jìn)去,陰涼的瓦房青苔氣息。
在富春江邊閑逛,恍惚總感覺堤岸有一人,身著短衣漢服的老者,獨坐垂柳之下,凈如秋水,或穩(wěn)穩(wěn)地站著,一動不動。漁竿飄浮綠波之上,遠(yuǎn)山有人作歌取樂,斷斷續(xù)續(xù),是吳語,有悲涼意思:
戰(zhàn)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zhàn)斗死,駑馬徘徊鳴。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愿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少年時在池塘里釣過魚。斷竹做竿,鐵針折成彎鉤,穿蚯蚓為餌,線上系浮子,魚來吞食,浮子自動,往上一提,鉤釣魚鰓魚嘴。少年人手輕,上鉤的總是小青魚,寸長而已,讓人掃興。有一次,魚鉤低沉,一尾大鯉魚翻滾撲騰著水花,人歡喜得心快跳出來了,不料它幾次翻騰,脫了鐵鉤,飛快地游走了,惹得好一陣悵然。
富春江的水真好,好在浩蕩,一眼望去,是黃公望的長卷。夜?jié)q春江水,春生動地風(fēng)。此時,地風(fēng)卷起水波,一浪浪涌上春堤。春日天空下,太陽也有些熾烈,草叢卷起尚未興發(fā)的枯意,焦萎的葉蔓邊緣,一只綠刺蛾的幼蟲蠕蠕而動,眾人在水邊走走停停。四季屬于山鄉(xiāng)屬于田野,流水無情,沒有花開花謝,亙古不變對著晨曦夕照。實在四季之水也有變化吧,春水溶溶,夏水走泥,秋水蕭瑟,冬水如刀。水以不變應(yīng)對四季,也未必不變,潮起潮落枯榮有序。見過洞庭湖古地圖,當(dāng)年那么大的澤國,如今縮小了太多。水的生命,十年或者百年為一季,幾個起落,滄海桑田。
古舊的往事凝在歲月深處,走遠(yuǎn)消失不見,那些亭臺樓閣那些風(fēng)帆漁火,早已毀敗蒼老,富春江水依舊如新。經(jīng)歷過枯竭絕望,也經(jīng)歷過巨浪洪濤,好在還是舊日模樣。漁網(wǎng)撒下,網(wǎng)上來的還是舊年的魚蝦。鐮刀過去,稻米金燦燦俯身。
岸邊有桐廬人家屋前曬了魚,白花花的魚干,在陽光下恍成一片銀色。人走近,魚腥氣淹沒了肉身,像冰涼的紅茶灌入體內(nèi),氣息渾濁,也有一些超脫。皮囊連著心肝脾胃腎肺,猛地沉下去,落入塵埃;皮囊連著心肝脾胃腎肺,倏地飄起來,飛上半空。
沉也是魚,飛也是魚。
西施貌美,魚見了羞愧得沉入水底。莊子筆下北冥之鯤魚化而為鳥,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怒而飛遠(yuǎn),引得一代代人仰望向往。后世臨淵羨魚者只好做一個釣徒。有人釣的是朝堂之志。嚴(yán)子陵釣魚,釣的是隱逸心事,釣的也是一日三餐,或得鯉魚,或得鱸魚,或得刀魚,或得鱖魚,或得鰣魚,還有白魚、鳊魚、鰻魚、鲃魚、鯽魚、草魚、鰱魚、青魚。張志和自稱煙波釣徒,愿為浮家泛宅。宋以后人更填出一首首《漁家傲》詞令,《詞譜》說其調(diào)始自晏殊,因詞中有“神仙一曲漁家傲”句子。漁家傲,傲的是王侯將相,傲的是塵世碌碌,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獨釣寒江雪。人在俗世里久了,染得一心紅塵,紅塵喧囂,連面目也熱鬧起來。欲火太熱,雙眼里精光四射,甚至噴出火來,會焚毀靈魂乃至肉身。人偶爾需要避世,內(nèi)心有一闕《漁家傲》最好。王安石晚年罷相隱居,也作過《漁家傲》詞:
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lán)一水縈花草。茅屋數(shù)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fēng)掃。
午枕覺來聞?wù)Z鳥,欹眠似聽朝雞。忽憶故人今總老。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
邯鄲道為仕途,從政建功的人熙熙攘攘。茫然好,忘了更好。邯鄲道在心里鋪設(shè)修建多年,眼看這烈火烹油好氣象,眼看那錦衣華服真漂亮,眼看得妻妾成群享艷福,眼看又鐘鳴鼎食大風(fēng)光,多少人迷了本性,舍不得離開半步。
老境后的王安石退居金陵,在謝安與王羲之登臨過的地方安舍居家,心境慢慢平緩下來,并非一味拗相公。金陵王安石,再也不是東京貴胄,家里養(yǎng)了頭毛驢,每日非臥即行,每日餐畢,去一次鐘山,縱步林道,疲倦了則選陰涼處安睡,太陽下山方才歸去。鐘山雖有隱逸,卻也是兵家皇家機(jī)要處,風(fēng)雨倉皇,山頂常有紫云縈繞,又得名紫金山。那樣虎踞龍蟠之地,怕是安居了肉身,卻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蠢蠢欲動,不如富春江藏得了一世繁華。
梁啟超晚年苦痛郁悶,民國歲月低沉,常以宋詞集聯(lián)自遣,尤偏愛姜白石“最可惜一片江山”,辛棄疾“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兩句,頻頻牽引入筆下。或春已堪憐,樹猶如此;或忽相思,屢回顧;或燕子來時,夕陽無語。山河飄搖不定,一人之微越發(fā)跌宕起伏,像一葉扁舟出沒風(fēng)波。風(fēng)雨是真,江山不過說說罷了。
在富春山嚴(yán)子陵釣臺四處眺望,大好山河,真想就此安老。悲秋懷春思古之地,登臺望遠(yuǎn),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令人想起魏晉風(fēng)流。夕陽下,看著眼前的江水,忽生可惜之情。并不知道可惜什么,誠覺一切皆可惜,也覺得一切都可喜?;蛟S人生就是在可惜與可喜之間,一味可惜,墜入無間的黑夜,一味可喜,又定在無邊的白晝。
一代代人尋找嚴(yán)子陵走遠(yuǎn)的背影,穿過刀光劍影的縫隙,靜下心來聽一聽江水拍岸,聽一聽雨打芭蕉,看花賞荷觀雪,定然對肉身越發(fā)寶愛吧。靈魂是題外話,肉身壞了,靈魂不得安妥。金圣嘆獄中書簡道:“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迸刑幯鼣?,身斷未死之時,他以手指蘸自己的血在地上連寫了幾個“慘慘慘”。刀光劍影的往事不忍凝視……歷史書頁間的血腥氣,讓人合書嘆息。生而為魚,索性遠(yuǎn)離刀俎,不棄江湖半步。
明知這一世虛妄,非要為虎作倀;明知這一世虛妄,非要使氣逞強(qiáng);明知這一世虛妄,非要傾軋中傷;明知這一世虛妄,非要碰壁南墻。很多人怕是沒覺得虛妄,妄想可以永生。即便不能永生,也相信玉石和水銀可以保存尸身不朽。秦始皇聽說海上有三座神山,蓬萊、方丈和瀛洲,靠近陸地,凡人若想乘船上前,山又隱入海水中。神山是仙人居,有長生不老藥。秦始皇多次登上嶗山朝拜,招募法師術(shù)士,以求靈丹妙藥可以長生,豈料東巡途中死于邢臺沙丘,享年不到五十歲。暑天高溫,秦始皇的尸體腐爛發(fā)臭。胡亥一行命人買了許多鮑魚裝在車上掩蓋尸身的腐臭,遮人耳目。
洞庭湖君山上有美酒數(shù)斗,飲之可為仙。漢武帝齋戒七日,派近臣率善男信女?dāng)?shù)十人將“仙酒”取回京城。東方朔奏請識得此酒,說要先察,接過酒,一飲而盡。漢武帝勃然大怒,東方朔卻說,此酒有靈,皇上殺我,臣也不死,我若死了,則酒應(yīng)無靈。武帝瞠目無言,只好赦免了他。
多少人來嚴(yán)子陵釣臺尋求安慰,多少人在歷史典籍角落尋找垂釣的身影。那是他們灰暗的時光啊,落難鳳凰不如雞,落難的人怕又不如鳳凰了。老虎到了平陽之地,沒有叢林掩護(hù),犬也會欺負(fù)它。犬呢?我見過喪家之犬,憔悴頹喪瘦瘠疲憊。流放途中,李白那樣的謫仙人也知一衣一飯情深,將其化為詩句寄情感念:
臨驛卷緹幕,升堂接繡衣。
情親不避馬,為我解霜威。
富春江畔的驛站碼頭更多,南來往北,有多少送別就有多少抵達(dá)。婦人看著遠(yuǎn)去的丈夫,孩子凝望出門的父親,祖父與祖母歸來,沒有叮嚀沒有歡呼,一切鑿刻進(jìn)眼眸深處。離別的富春江水,重逢的桐廬草木,一定灑過寒淚,也灑過熱淚。如今碼頭早已荒蕪,長滿了野草。
多少次在江岸眺望,看得見東逝水,看不見風(fēng)口浪尖的英雄。不遠(yuǎn)處山還在,夕陽依舊也是紅色的。山風(fēng)輕輕吹過,水紋微微興起,清澈的碧波,一條魚探出頭,仔細(xì)看時,它卻一個翻滾游遠(yuǎn)了。新綠欲藏還露,入眼清涼。路邊,一條細(xì)長的蛇,懶懶躺在草叢里。水里幾只野鴨正在搶食,爭斗不休,古人有過斗鴨的閑情吧。所謂斗鴨,將鴨蓄于池中,相斗以取樂。晉人專門作賦說鴨“性浮捷以輕躁,聲清響而好鳴。感秋商之肅烈,從金氣以出征。招爽敵于戲門,交武勢于川庭。爾乃振勁羽、竦六翮、抗嚴(yán)趾、望雄敵,忽雷起而電發(fā),赴洪波以奮擊”。當(dāng)時有人喜歡斗雞、斗鴨,飼養(yǎng)這些家禽,一年花費竟需米谷二千石。相傳三國時吳國建昌侯孫慮在臨湘設(shè)有斗鴨欄,明人管訥曾作《鴨欄驛》詩,有“養(yǎng)鴨人何在,猶傳養(yǎng)鴨欄。野煙青草晚,江雨綠波寒”句,感慨時間之冷。斗鴨是閑情,人要有三分閑情沖淡時間之冷。富春江是個有閑情的地方,詩里的桐廬春水泛濫。哪怕心懷天下者,來到此地,下筆也多了絲絲縷縷的閑情。
北宋景祐元年春日,范仲淹遠(yuǎn)離了朝堂上的鉤心斗角和爾虞我詐,融入江南山水,徘徊在山靄、白云、石泉、新茶、畫樓、蘭舟、清潭、釣翁之間,留下了洋洋灑灑十首絕句。瀟灑桐廬郡的一聲驚呼,顛倒眾生,讓后世向往千年傳頌千年。遭貶時候的文字,行文沒有一味墜入消沉,到底君子心性使然。
孔子說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君子有四不:不妄動,謹(jǐn)言慎行,凡事合禮;不徒用語言,說話必定有理;不茍求,求必有義;不虛行,行必有正。
童年時仰望勇士,少年時喜歡俠士,青年時羨慕才士,如今已是中年身子,最敬仰君子。君子如玉,做不了君子,就多親近玉而遠(yuǎn)離金銀銅鐵也好。甚至以身為玉以心化水,井水、溪水、河水、江水……富春江上乘船,水流蕩蕩不舍晝夜不分四季,無高下心無得失心,上善若水啊。
江南夜,陸春祥書院,天空星星點點,月影在樹梢云叢躲躲閃閃,萬家熒燈可親,江上幾盞漁火如淡云微月。依窗而坐,高官厚祿,浮名虛譽(yù)都與我無關(guān),挑燈看舊日碑刻圖冊。南宋淳熙時某年修禊前五日,桐廬縣令姑蘇人陳元翰率同僚游閬仙洞,立石為銘,字跡如今已斑駁滄桑了,依稀顏真卿書丹之風(fēng):
……回尋去載題字,風(fēng)磨雨削,幾不可識。乃命工就鐫于石壁,聊志歲月云。
一時大有所感,仿佛我前世某一日之行徑。半生風(fēng)磨雨削,一日日添了華發(fā),多少往事幾不可識,偶有所感,寫成文章,也不過聊志歲月,如此而已。
清晨,朦朦朧朧之際,窗外傳來江南的幾聲鳥鳴。這婉轉(zhuǎn)悠揚的天籟,入了古人耳里,也入了我的耳里。一時無古無今,一時忘我忘憂。喝完一杯茶,靜靜讀《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有《考槃》篇,贊美賢者隱居。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
一個看透了滄桑世事的哲人盤桓在偏僻的山野,獨臥、獨醒、獨言、獨歌,自適其志,超然物外。
筑屋水邊,獨眠獨說;天地寬廣,心平和樂。
筑屋山間,獨眠獨歌;安樂之窩,不棄山阿。
筑屋野地,獨眠獨醒;在此盤桓,無事勞神。
八大山人的居所即名為寤歌草堂。寤歌草堂,放開惆悵。事已至此,時已至此,注定了的流離失所,注定了的漂泊無著,能寄情的只有這一間屋舍,那時候的八大山人,有幅頗具意味的書法,簡單與散淡中明視內(nèi)心。
吾室之中,勿尚虛禮。不迎客來,不送客去。
賓主無間,坐列無敘。率真為約,簡素為具。
有酒且酌,無酒則止。不言是非,不聞官事。
持已以敬,讓謙以禮。平生之事,如斯而已。
腳夫為人擔(dān)酒,失足跌破陶甕,無力賠償,心下大慟,不知如何是好,癡坐佇想,是夢就好,是夢就好。寒士鄉(xiāng)試得中,赴鹿鳴宴,恍惚以為不是真的,咬了口手臂自問是夢嗎?眾生酸甜苦辣,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失意的人生寧愿是夢,得意的光景生怕是夢。
由來富貴原如夢,有人絕圣棄智,抱樸見素,散發(fā)弄扁舟。徐干《中論》上說,乘扁舟而濟(jì)者,其身也安。人生所求不過身安。心安才身安,身安心也安。
散發(fā)弄扁舟,弄云鶴弄晴空弄江潮弄春溪弄早霞弄晚日,弄影弄玉弄茶弄酒弄香弄月弄田……散發(fā)弄,太匆匆,林花謝了春濃,無長恨,隨他人生水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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