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婷 江西省腫瘤醫(yī)院腫瘤綜合內科
從住院樓22 層醫(yī)生辦公室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天空陰沉,醫(yī)院南大門主干道北京東路的汽車仍然川流不息。
雨夜讓病房顯得比往日更安靜些,偶爾傳來監(jiān)護儀嘀嘀的聲響。走廊的盡頭是個單間,45 床住著老林。老林已經在這兒住院快一個月了,被確診胰腺黏液腺癌多發(fā)轉移,胸腹積液,腸梗阻。
他不是我經管的病患,但因為他是一米八以上的大高個,所以從我身旁走過時讓我印象深刻,再后來是大查房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病床旁盡是鮮花綠植,比如繡球、月季、紅掌之類。
他的胸腹積液與常見的不一樣,特別黏稠,似膠凍一般,無法自行從引流管中流出,只能拿注射器一管一管地往外抽,我值班時幫忙抽過一回。每天一兩千毫升的腹腔積液抽出后,也只能略微緩解一點點他的腹脹,因為腹腔轉移,他還合并了腸梗阻,圓圓的肚子一叩診盡是鼓音,他已經半個多月滴米未進了,全靠腸外營養(yǎng),也沒有通氣。
輪到我值下一個晚班時,我見到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完全起不來床了,身上插著胃腸減壓管、導尿管、胸引管、腹引管、中心靜脈置管,胸前還貼著電極片綁著心電監(jiān)護儀,這兩天開始說是有些嗜睡了,血壓也開始下降,靠多巴胺泵維持著。整理完病歷接近晚上11 點,我想查一圈病房再回值班房待命。走到45 床門口時,我發(fā)現(xiàn)燈還開著,于是打算進去看一下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值。從門口的玻璃窗往里看,我發(fā)現(xiàn)老林正在抽煙。
“林老,這是病房,怎么能抽煙呢?”老林沒有理會我的話,用顫顫巍巍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那支剛點燃的香煙,遞向了自己的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本來就凹陷的雙頰更明顯了,然后白色的煙霧從口腔和鼻子冒出,眼神空洞地望著我,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好難受,真的好難受,我……想抽一支煙,抽支煙就能舒服一點兒?!蔽冶灰×?,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將語氣放柔一些:“可是這是病房,你生病了,按規(guī)矩來說不能抽煙,知道嗎?”“我知道,我抽了五十多年的煙了,我知道我的病,也抽不了兩天了。”
他黑黑柴柴的手夾著煙定在半空中,前端的煙灰就這樣掉了下來,落在他的身上,我趕緊去幫忙撣掉以免燙到他?!澳牵苽€規(guī)矩,再吸一口就滅了吧?!?/p>
我取過他指間的煙,遞到他嘴邊。老林再吸了一口吐著煙圈說:“謝謝,你太好了,太好了?!奔覍僭谝慌岳狭值氖?,紅著眼圈說:“你看,大家對你多好,本來是不行的,只要你舒服就好,只要你舒服就好。”
掐滅了煙頭后,我握住老林的大手說:“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沒力氣,特別沉,身上壓了千斤重一般?”“你太了解我現(xiàn)在的感受了。”“害怕(死亡)嗎?”“我不害怕,我只希望這一天快點兒到來。”我也忍不住紅了眼眶?!昂?,謝謝,謝謝,我要睡了……”老林耷拉的眼皮閉了閉。
我走出病房輕輕帶上房門,看著手中那掐滅的半支煙,突然覺得自己作為一個腫瘤大夫,為晚期患者所做的,似乎還不如這最后半支煙。